完顏康此舉,大出眾人意料。
梅超風雖然是個惡人,但是衝口而出的話委實誅心!楊鐵心已然懵掉了,說什麼呢?說沒有想到。這樣的話他肯說,別人肯信嗎?還有段天德,江南七怪和丘處機可以說留著給孩子自己報家仇,楊鐵心留他做甚?都以為老婆孩子被他害死了,一時沒有找到大嫂,抽空也將段天德殺了。說自己沒本事殺了段天德?那便有本事來尋前妻的晦氣?
江湖豪客的性子急,很有些不顧普通人的道理,又有些幫親不幫理。卻不好說梅超風是強詞奪理了。
然而無論如何,包惜弱的態度也很明白了,她不要楊鐵心了,也不肯要完顏洪烈了。為何親生母親都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完顏康還要護著完顏洪烈,連親生父親也不肯認了?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父子卻不是!
丘處機大為自責,出言道:「你便心有怨氣,也不能認賊作父的!」貪圖富貴的話,他現在是不講的,但是不認親生父親,那是不行的。
完顏康:「哦。」
完顏洪烈啞然,心裡喜意稍減,依舊歡欣:他知道是我謀算,還向著我。又悄眼去看包惜弱,包惜弱對完顏康微一點頭:「你讓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你便也做自己想做的吧。你總是我親生的兒子,我的兒子並不比別人差。自你領兵回來,我就知道,不管多麼難,你總能尋出一條路來。我幫不了你什麼,卻還能做到不給你添麻煩。」
洪七公問完顏康:「這是為何?在這裡殺了他,誰也不知道……」
完顏康道:「你我作個約定吧,他不離我身側,你便不能動他。除此而外,隨便了。我媽要去哪裡,誰都不能攔。六王爺,你得讓我媽自擇。」
朱聰終於得插了一句話:「他死了,你媽自然回歸……」
包惜弱輕蔑地啐了一口:「呸!」
朱聰被她啐了這一聲,自己還不覺得,柯鎮惡卻已經為義弟打的起不平來了:「再嫁失身之人,事實既已清明,還在貪戀富貴嗎?」
洪七公聽了這一聲,便知要糟,果然完顏康的面容已經冷了起來,他的身後,完顏洪烈那竊喜的表情怎麼也掩不住了。完顏洪烈太開心,他現在沒有隊友,奈何對手是豬!完顏康將母親看得至重,詆毀他的母親,實乃得罪他的不二法門!完顏洪烈想給柯鎮惡立牌坊!
哪知先發作的居然不是完顏康而是包惜弱,包惜弱自幼性情溫婉,現在生氣的時候表情也是淡淡的,只輕輕說:「哦?再嫁失身的婦人?這便你們這些義士對我的看法了?康兒——」
完顏康答應一聲:「在。」
「你也不要叫康兒了,叫忽都,叫什麼都行。姓什麼也都隨你了,你從來不肯吃虧,你媽難道會白受委屈嗎?我既做了這個失貞婦人,叫義士們多了咒罵的談資,顯得他們多麼高貴。便不能不從中拿點好處,你聽好了,你媽是失貞婦人,你自然就不用管你爹是誰,是誰都行,端看我的心意,」說著,惡意地對眾俠一笑,「我是失貞婦人,不是嗎?」
完顏康懵逼.jpg.
打死他也想不到包惜弱會說出這樣的話來。這畫風不對吧?
眾俠今天連接被出格的信息衝擊,此時已經不知道要說什麼好了?柯鎮惡的只能說「無恥」,再也找不到別的說詞了。然而他們要譴責再嫁婦人,別人認了,隨你們說了,還能如何?
真要打殺麼?眾人瞄了一眼楊鐵心,楊鐵心像是不認識包惜弱一樣,搖搖欲墜,大聲說:「你先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包惜弱並不理會他,卻對完顏康道:「送客吧,送完了客,咱們再來講咱們的事情。這個人——」妙目掃去,將段天德驚得趴得更低了。段天德心道:我想起來了,當初打聽得這包氏原是個溫婉女子,不想到了北國,居然這般兇猛起來了。
完顏康恍惚地答道:「隨媽怎麼處置。」
包惜弱道:「他再說出什麼事來,我也不信了,各人心證罷了。」
完顏康低下了頭,緩緩拍出一掌。內功未吐,段天德已經昏了過去,完顏康失望地道:「哎呀,不好玩,」將段天德扔到了一邊,對洪七公道,「洪先生,我先前說的,你還沒說答允不答允呢。」
洪七公見他神思恍惚,堅定地道:「你卻須得護佑百姓!」
完顏康悚然一驚,道:「這是自然!」
洪七公對丘處機等人道:「今天已經丟人到這樣了,還要繼續下去嗎?咱們回去細說。」說著,一點段天德。眾人也知道除非仗著武功強殺,否則再無勝算。說到武功……丘處機面上忽地變色,催促道:「快走快走!一言為定!你須得放這狗官南下。」
完顏康道:「我明天就將他逐出中都。」這再容易不過了,隨便編個理由就得了嘛。
江南七怪雖與丘處機作賭鬥,存了好勝之心,然則他與馬鈺親往大漠,又做了許多事情,彼此也是心服。知道他絕非貪生怕死之人,洪七公又與完顏康作了約定,今日之事必是不偕的,便都鳴金收兵,一齊出了別業,往城裡尋了家客棧住下,再聽二人細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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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行人走後,完顏洪烈頗有劫後餘生之感,長嘆一聲道:「你們是不肯信我了的。」語氣裡充滿了濃濃的哽咽。
完顏康忽地轉過身來,臉上又是愧疚又是憐惜,眼睛裡含著點淚花:「爹——」端得是感情真摯。
完顏洪烈道:「唉,也須怪不得你……你……」
完顏康又擺一張面癱臉對著他了,死魚眼問道:「有意思嗎?」
完顏洪烈表情一僵,包惜弱已經笑出聲來了,對梅超風道:「陳娘子,咱們走罷。」完顏洪烈急忙道:「你一個人,能去哪裡?」梅超風陰惻惻地重複了一句:「一個人?」
完顏洪烈幾乎要憋出內傷來。心裡可是將這群江湖人都恨上了,老婆兒子已經被他忽悠得信了,這群江湖匪類還來翻舊賬,將他老婆弄沒了,兒子又是這個樣子。是可忍,孰不可忍?回去就多加酬金讓沙通天他們將這些人都殺了!
完顏康道:「你們也不要走遠了,我怕那些人還不肯干休,先去尋間乾淨屋子,等我。」
包惜弱聽兒子,並非出於「夫死從子」,卻是考慮了一下完顏康做事比自己周到,便說:「好,我便在隔間裡等你。」
二人離去,完顏洪烈對完顏康低聲道:「康兒,你我父子,是不用再說虛言啦。你最明白我,我也最明白你,不錯,當年確是有我的手筆。你……」
「真想殺了你啊……」完顏康輕輕地說,「父慈子孝,夫妻和睦,我有父有母,其樂融融。一忽兒讓我知道這些事情,我心裡是什麼滋味?你與楊鐵心,本也沒有差別,都是將妻兒視作財產。我只恨自己居然、居然……唉,說這許多,有什麼用呢?好自為之吧。」
完顏洪烈一驚,問道:「怎麼?你要想走嗎?你這些功業都要拋棄嗎?太子病重,國家危難,你才是該問鼎大位的人!」
完顏康道:「別跟我說這個!你果然也以為我是貪圖富貴之人嗎?這個破破爛爛的國家,我很稀罕嗎?我快愁死累死了!」
完顏洪烈忙說:「你何必這樣想我?難道我說的不是事實?此事是我對媽有所隱瞞,那又如何?你也見到楊鐵心的樣子了,你要你媽與那樣一個沒有擔當的男人過一輩子嗎?你忍心嗎?」
完顏康繼續面癱臉、死魚眼,將完顏洪烈看得聲音越來越小,終於訥訥地道:「我錯啦,我並不明白你心裡在想些什麼的。」
完顏康道:「那就不要想了吧。」
「你……也要走了嗎?這些,你都不要了嗎?父子十幾年,聽我一句真心話,可好?我錦衣玉食、鮮花香果供養長大的兒子,不忍他風餐露宿,行走江湖討生活。那不是你該過的日子!留下來,你依舊是大金國的小王爺,香車寶馬,呼風喚雨,風光無限。」包惜弱全然不信他,完顏洪烈心中十幾年的愛意已無處寄放。完顏康守護於他,他便不想失去這個兒子。
「大金國還是風光無限嗎?沒有我,李遵頊還是夏王,」完顏康並不受誘惑,「離了這裡,不過重頭來過。別拿這個來說事啦。護著你,不過是……我一身本事,確是承你之惠,沒有你,我讀書識字便沒有這麼容易,也不得與名士相交。你十幾年來確實對我很好,親生父子,不過如此。可也僅此而已了。」
完顏洪烈再三懇切地道:「留下來,」靈光一閃,「我是假的,別人也是假的嗎?這些對你好的人,都並不是騙你的。」
「是你我騙了他們,知道我不是你親生的,你再看。說這些,有什麼意思?你——」
「我總有保命的法子,」完顏洪烈斷然地道,「你,唉,你並不是江湖草莽出身。事情雖然是我當年留下的首尾,如今一旦揭穿,豈止我要被問罪,你和你娘,都要遭殃啦,不是嗎?你忍心你娘再奔波勞苦擔驚受怕嗎?留下來,好嗎?哪怕不再理我。」
完顏康道:「我媽?」
完顏洪烈知道這是在談條件,便說:「我為她奏請出家。不要誤會,請個封號,對外面說她修行了。她愛做什麼,便做什麼,並不強迫於她。康兒,你不是江湖莽夫,受不了他們的愚蠢的。我若有閃失,朝廷會怎麼做,你還不知道嗎?你的身世若有疑問,朝廷也不會饒過你。留下吧,事已至此,說我陰險也罷,這般境地,選擇不多。等你我得了這天下,誰還能說一個不字?」
完顏康道:「不要再結交江湖匪類了,本來自己做的事情就不地道。江湖匪類氣運很差,與他們在一起,還有什麼意思?少林寺就不錯,到那裡,沒人能動得了你。這些高來高去的江湖人,真下了殺機,你躲不過的。」
完顏洪烈聽他還在關心自己的安危,燦然笑道:「那有什麼,等我取了武穆遺書來給你!」心道,我可比楊鐵心這個莽夫幸運多啦。康兒嘴硬心軟,終究是關心我的,卻並不理會他。可惜惜弱……唉……再想辦法吧。我待康兒好,她難道會無動於衷?
完顏康見他執迷不悟,輕聲道:「你可好自為之!我不做你的保鏢!」
完顏洪烈笑了,不做保鏢你方才保我做甚?放他去安撫包惜弱。這樣嘴硬心軟的脾氣喲,真是可愛極了。楊鐵心,你看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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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鐵心已經氣昏了。
到了城內客棧,江南六怪不好質問洪七公,先問丘處機為何讓大家走。丘處機便說完顏康有極厲害的迷藥,連洪七公都著過道兒。眾人大駭,五絕之一且能放倒,他若要動手,豈非大家要沒命?
朱聰道:「這個小王爺,可真是矛盾得緊。」
丘處機道:「是我的過錯,早該將他接出來了。」
楊鐵心忽然道:「他不是我兒子。」
朱聰道:「氣話你也信嗎?若不是楊大哥親生的,何至於同我們糾纏這許多?是當時說得太急啦,慪上氣了。」
柯鎮惡問道:「那要怎麼辦?」
朱聰語塞,洪七公道:「明日先截段天德,再細審一回。當時詐來段天德,我是親眼所見的。」朱聰摸著下巴道:「這人脾氣可真是有趣,或許可令他棄暗投明。」
洪七公嘆道:「還是算了罷,他本在明處,」將他出使西夏換回被擄百姓,與出征禁止劫掠的事情說了出來,「這些是我親眼所見,他們兩個分別在場。」一指丘處機與沉默的魯有腳。兩人都點了頭。
江南七怪市井出身,有俠氣,好義氣。若是他們自己,寧願死戰、逃命也不肯受辱,若要他們輕輕地說「全城都該殉難」或是「失陷百姓不稀罕他的好心」,那也是說不出來的。
洪七公苦笑道:「老叫花一輩子行俠仗義的,現在遇到為難的事情啦。逼他回來麼?則要有許多人受苦,咱們救也救不過來的。便是因咱們而死而苦啦。我也沒有旁的辦法了。」
眾人聽了都沉默,沒想到完顏康倒還做了點好事,都將眼睛都看楊鐵心。楊鐵心心懷正義,對妻兒所做一切,皆因正義之名。如今一群義士以「守護百姓」的想法,盼他不去追究親生兒子,這口氣憋在胸中委實難嚥,竟將他噎得昏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