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神轉折

  上京路幾成國中之國。

  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了,徒單衡往上京路走了一遭,也沒能改變這種狀況。徒單衡帶來了完顏康的奏本與口信,太子是比較重視這一點的。金主與部分大臣卻十分不喜,若非兒子已經臥床不起,金主幾乎要下旨斥責與他了。

  完顏康所作所為確實讓朝廷為難,然而對金國來說,最大的敵人還是蒙古。是的,金國的最大敵人與金主最忌諱的,並不是同一個人。

  好些個大臣口上不說,心裡也不免嘀咕:你們家又不是沒有造反的,下克上,算什麼?只要能帶著大家別受欺負就行。看現在這皇帝、看現在這朝廷,中都丟了、妻兒丟了、祖墳丟了,橫行霸道了近百年的大金國,什麼時候吃過這樣的虧?

  反觀另一位,年輕氣盛不假,可是不吃虧呀!跟著他的人,什麼時候吃過虧了?更何況,皇帝丟了國都,完顏康給揀回來了。皇帝指派的人吃了老大一個敗仗,完顏康扛過來了。這對比也未必太明顯了。

  一時之間,暗流洶湧。金主與太子對這種情勢心知肚明,卻偏不能挑明。太子早做了國破家亡的最壞打算,此時有一個完顏康,他心裡反而輕鬆一些。金主內心卻燒了一把無名業火。

  在這個時候,僕散安貞卻上書支持完顏康的建議。

  金主當場便發作了起來:「公主和親是為國,怎麼能讓她受委屈?你們誰的女兒出嫁,不給她豐厚的陪嫁嗎?!」完顏康還真是沒猜錯他。

  汴京朝廷一陣混亂,最終,還是冷靜理智的想法佔了上風。完顏康的建議是很有針對性的,很多人都明白,這是卡住敵人脖子的好辦法。一番爭執,最終雖然不至於粒米不給,也是大大地壓縮了各種戰略物資的數量。太子猶覺不足,很想徹底執行完顏康的建議。他本人無法上朝,一應內容都是轉達。

  金主退了朝,親自去見兒子,苦口婆心地道:「你就是將人想得太好了!」

  太子且咳且說:「國難當頭,只要有道理的,咱們都該聽。還望阿爹能廣開言路,聽信良言。」

  金主湊近了兒子,恨鐵不成鋼地低聲道:「落到蒙古人手裡、哪怕落到宋人手裡,你我或可活命。自己人要反,咱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如今不要開罪蒙古人,上京路謀反時,或許可借鄰國之力平叛……」

  太子深吸一口氣:「阿爹為什麼不信自己的侄子,倒要信個老『女婿』?」

  話不投機,父子倆第一次不歡而散,太子臉上只餘苦笑。

  金主回去之後,越想越生氣。兒子是自己親生的,養到這麼大,又病了,他倒是很寬容。對其他人,就沒這麼好的脾氣了。恰在此時,又接到一個讓他並不愉快的消息——山東楊安兒反了。

  「一群白眼狼!」金主拂袖將案上爐瓶悉數掃到了地上。

  不怪他生氣,他自覺無論是完顏康還是楊安兒,他都仁至義盡了,卻換不來他們的真心!完顏康自不必說,將他逼得進退兩難,可那畢竟是自家人,親侄子,金主心裡,那是跟自己同一階層的人。被同階層的人坑了,心理上要好受一點。

  楊安兒算是什麼東西?一個無賴!先頭造反,被官軍逼得走投無路,接受了招安。即使是這樣,朝廷也沒歧視他,反而讓他做了一個軍官。與蒙古軍對陣時,他見勢不妙便臨陣逃脫,連夜跑回山東,又造反了!

  兩個王八蛋!要不是忽都這個王八蛋將上京將圈地自肥,楊安兒又怎麼敢這般蔑視朝廷?

  金主一時之間將雙方都恨上了,顧不得僕散安貞為安顏康說話,派他去平楊安兒之亂。僕散安貞雖然討厭,平亂的本事還是有的。朝廷上不是沒有別的大將,但是金主覺得,比起僕散安貞,他還是更願意讓別人留在自己的身邊。

  僕散安貞沒有別的想法,領命而去。金主才舒了一口氣,下令繼續準備公主的嫁妝。平常人家嫁娶且要準備些時日,何況公主和親?

  這恰給了完顏康中途攔截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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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康見過徒單衡之後,便知道金主和親之意甚堅,攪黃這件事情的可能性很小。金主防著他,蒙古人必然是樂見其成的,雙方在對待自己的問題上,甚至會有無言的默契。但是思前想後,不最後見岐國公主一面,他終究不甘心。他還想順路南下,悄悄去汴京見太子一面。公主嫁事費時,給他提供了一個暫時處置好上京路事務,騰出手來出行的時間差。

  一個有志於反金的首領,不可能突然之間因為某個人某件事,就堅定了放棄原本打算投奔的老闆,死心塌地跟著另一個人走。耶律留哥既然決定要反,前期的準備工作不知道做了多少,私下與蒙古人的接觸也不會太少。只不過完顏康來得令他措手不及,蒙古人此時也騰不出手來干預這件事情。諸多因素交織在一起,才形成了現在的這個局面。

  所以,完顏康還是需要一點時間,至少讓上京路契丹人看到跟自己幹的好處的。簡言之,收買人心。

  他的方法並不複雜,給予一定的信任、在待遇上一碗水端平。同時,遴選了契丹人裡強壯者加入自己的親軍。廢除了先前在政策上對著契丹人隱含的不公平待遇,比如武器裝備等等。這些事情不是一步到位的,而是一步步推進。有耶律阿旺、斫答等先附者的優待作為典型,接下來按照各人的歸附程度,依次普及這種待遇。

  好比在兔子面前吊了根青菜,引著往前走。這樣更容易在心理上一層一層地加深印象,直到同化。

  耶律留哥看在心裡,再思忖他對付蒙古人的絕戶計,知曉他是個有意做大事的人。更因汴京之令不能行於上京路,蒙古人那裡,現在除了許諾,也無法給予他比完顏康更多的東西了。終於下定決心,將長子送到完顏康那裡,充作護衛。

  完顏康笑納了他的好意,權授他萬戶之職,予與他長子校尉的職銜。爾後命他統領一部契丹部眾,並不指派心腹監視。耶律留哥心道:他果然是有做大事的度量。若能一以貫之,跟著他倒也不賴。只盼不要過河拆橋,打下江山之後,又抬高女真人,壓抑我等才好。

  底下人心思各異,完顏康心知肚明,契丹等族覺得受了委屈,女真人如果不比別人好那麼一點,也會有些不開心。這一碗水,不太好端平。眼下有個取巧的地方,便是外面有蒙古人的壓力,套句政治課本的說法,容易將國內矛盾轉移。

  安頓好上京路,完顏康心裡還有些遺憾:可用之文官略少。這也與他一路走官職的路子上來有關,一路打上來,原本身邊的小校,只要不蠢到家、不運氣差到上陣就死,也都磨煉出來了。不能獨當一面,也能很好地執行命令。他還揀了不少有潛少的人。

  相反,治國文官人數就不多。到了上京路,為了方便管理,將上京路抓到手裡,整個上京路也是經過清洗整肅了的。「如果阿衡在就好了,雖然脾氣不好了一些,這些年多少也歷練出來了,縱眼下未成宰相之材,管一上京路還是可以的嘛……」

  完顏康感慨著,又不能現在去搶人,只好從新開始培養,設立學校,通行的文本卻是漢字。各族或有抗議者,卻有更多的有識之士暗嘆:元帥其志不小,若有心上京路,必須強令學習漢字?必是有志天下,南方繁華之地,嘿嘿。

  處置完這些,完顏康才帶著斫答、耶律留哥長子薛阇等人繞路南下,想在岐國公主入蒙之前,見她一面。岐國公主行進的路線對完顏康而言並不是什麼秘密,完顏康提前數日,帶著一干人等先到了西京大同府,少不得又編了一個身份——真的有戶籍的身份。

  薛阇有點驚訝地聽他說:「我便叫張遠,因山東動亂離家出逃的。家境還算殷實,讀過幾年書,也習些槍棒……」又給所有人都編了身份。拿著除了身份,其他全是真的、金國官方發的路引,一路到了大同府驛館附近住下。

  公主車駕入城當夜,完顏康重施故技,一身青衣,孤身閃入岐國公主入住的驛館,將公主房內值夜宮女點了睡穴。岐國公主才放下頭髮,一手撐腮,對著燈芯發呆。完顏康輕聲道:「阿姐。」

  岐國公主嚇了一跳,卻沒有尖叫,猛然轉過頭來而已。待分辨清楚是他,雙手捂胸,低低地問:「忽都?你來做什麼?」

  完顏康道:「看看你。嗯……阿姐,你是真的……願意的嗎?」

  岐國公主心跳漸穩,並不看他,低著頭道:「別為我費心了。你的心意我知道,我承你的情。可是……」語音一頓,抬起頭來,輕輕地、堅定地道,「忽都,我們都長大了,再不是小時候了。小的時候,你想做什麼,總能如願,長大之後,卻該知道,有些事情,哪怕你想得很好,終敵不過現實。」

  「只要你不願意,我現在就帶你走。」

  「那我可就對不起養育我的父母了,」岐國公主搖了搖頭,「來,我再給你梳一回頭。」

  將完顏康拉到了妝台前,取了柄著鳳銜牡丹紋的梳子來,將他頭髮打散,認認真真,一下下地梳理著,口裡道:「我雖然不知道朝廷大事,你和阿爹之間,多少也是聽說過的,這樣下去可不行。國事煩心,阿爹也苦惱得緊……我知道,好些人都覺得阿爹這個皇帝做得不好,可畢竟是我的父親,我身體髮膚受之於他,衣食住行源自於他。他要我做什麼,我是不能說不的。你聽我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不是你覺得別人這樣做就好,別人也會這般想的。我是公主,就做公主該做的事情。你是王子,想做什麼,我也不攔你。我總記得你保下了中都,保下了娘娘們,也護下了我們姐妹。這份恩情,這輩子怕是沒法回報了,也就給你梳一回頭吧。」

  頭髮慢慢地梳好了,將自己妝匣內一枚玉簪換了完顏康頭上的髮簪,岐國公主向鏡子一看,道:「這麼俊的小夥兒,不知道哪家姑娘有福了。你娶媳婦的時候,我怕是看不到了,」翻出一對玉珮來交給完顏康,「知道你什麼也不缺,這是我的心意,拿著吧。」

  完顏康將一雙對佩握在掌心,輕聲道:「那麼,我接你回來,好不好?」

  岐國公主道:「我除了做公主,別的什麼也不會做。不到那一天,我什麼旁的事兒也不該做。你要真想做什麼,就去看看大哥吧,你們都好了,我才能好。公主何其多也,不和親,也未必順心,不是麼?鐵木真一代梟雄,總不會給我氣受。如今你要我逃,我唯死而已,我沒辦法說服自己的心。」說眷,拿換下來的簪子尖兒輕輕抵在了自己的咽喉之上。

  完顏康默,如果給他幾年時間,或許能夠……

  岐國公主含淚笑道:「去吧,別驚動了別人。看大哥前,先跟他說一聲,別叫別人知道了,朝裡恨你的人可不少呢。朝是議我的陪嫁,最終阿爹還是心疼大哥,不想叫他擔心,都依了你。你送來的珠玉綢緞,大哥怕爹生氣,也都悄悄給我帶上了。忽都,我小時候讀書,並不解《述志令》,只以為人心多變。現在才明白了一點,縱阿爹不能讓人滿意,總還有大哥的。你……好自為之。」

  完顏康情知這件事情上,必將令這位姑娘失望,此時卻不忍對她講實話,含糊點頭:「我這便想辦法見大哥一面。」太子還能支持多久,誰都不知道,不見一面,心中難安。

  岐國公主笑容舒展了開來:「這就好,更深露重,快些去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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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康翻身而出,袍袖在身後輕擺,將窗子輕輕揮上。次日,便下令往汴京去。斫答等人早見識到他這個性,並沒有一個勸阻的,唯薛阇新至,雖小心謹慎,畢竟年輕,忍不住勸道:「元帥,朝廷並無宣召,元帥孤身前往,恐有不妥。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個……再者,上京路還等您回去呢。」

  完顏康笑道:「不是這樣,我是回不了汴京,見不到太子的。」至於上京路,自己離開,就是想看有什麼人會跳出來。哪怕有人跳出來,自己的兵馬在那裡,可靠的心腹領著呢。他們足以支撐到自己回去。

  薛阇一怔:「這?」

  「朝廷會放心我領兵過去嗎?」

  「……」

  完顏康揮出一掌,庭內碗口粗一棵樹從中折斷,完顏康嘆道:「想把我留下來,也要有那個能耐才行啊。咱們速去速回就是。」你們又忘了這是一本武俠小說了嗎?

  薛阇心道:阿爹送我一你身邊,你便是去送死,我也跟你去就是了。不過看你這個樣子,好像也沒什麼人能弄死你啊。

  再沒有有異議的人,一行人即刻動身,到達汴京的時候,正遇到一件「盛事」——廢立。紇石烈執中終於下定決心,趁著僕散安貞領兵在外,完顏康閉門於上京路的時候,欲廢金主、太子,立吳王。

  完顏康躬逢其盛,一時感慨萬千:「他有多想不開?」紇石烈執中大概是真不知道,這是一本武俠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