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再一轉

  廢立的念頭在紇石烈執中心裡盤旋許久了。

  野狐嶺喪師辱國,朝野驚惶失望之情溢於言表。人情湧動,換個皇帝並不會讓大家覺得不可饒恕。

  再不行廢立之事就來不及了,等完顏康這個仇人成了氣候,自己就得做他的刀下鬼。現在的皇帝雖然慫了點,但是享國日久,大家都熟悉他了,估計很多人不會眼看著他做傀儡,不如換一個。

  他心裡,很有些自立為帝的念頭。凡事講個氣運,大金國的國運眼看是要完蛋了,我為何不可?今時今日,動這個念頭的非止他一個人。金國卻有自己的忠臣,朝廷中也有不看好他的大臣,兩相比較,他比金主還爛,便不想奉他為主。有人勸他「你如今稱帝,是冒天下之大不韙,會落人口實被群起而攻,恐怕這皇帝也做不久。」

  紇石烈執中思忖再三,覺得也是這個道理,便轉而打起另立新君的主意來。太子是不行的,這人太有主意,不如換他弟弟吳王。這人慫倒是不太慫,但是年輕,看起來好控制。到時候挾天子以令諸侯,何其快哉?再對付完顏康,豈非手到擒來?

  正好,野狐嶺大敗,又棄中都而逃,而送女和親。金主的威望降到了歷史新低,完顏康並不搭理金主,也不會來勤王。自己正在汴京,天時地利,此時不做,更待何時?僕散安貞率大軍在外,汴京防衛其實很虛弱。等僕散安貞想回頭,木已成舟,新皇帝依舊是姓完顏的,老皇帝也被殺了,僕散安貞也是回天乏力。

  根本沒想到完顏康會跑到汴京來,還是偷跑的!

  一方諸侯,拋下大軍與政務,微服匿名出行,跑到有敵意的地盤上,這種事情書上記載的都是有數的,一個巴掌數得完。何況上京路這麼遠!

  紇石烈執中打的主意,原是仗著完顏康大軍離得遠,等他知曉了,事情早已確定,他也能藉著大義名分,調兵遣將去討伐。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紇石烈執中派兵進攻宮城,宮內不開門,他便堆柴於門外,燒開了宮門。因這一阻,耗時便久,完顏康離汴京還有數里,便遠遠看到城內有火光黑煙衝出。城內百姓因宮變驚惶失措,便利者攜家帶口,只帶細軟出逃。

  城外三里的官道上,完顏康遇到了又一波逃難出城的百姓。斫答縱馬擋在他的面前,俯下身揪住一個細瘦的中年男子:「這位官人,勞駕問一下,您這是怎麼了?」

  男子掙紮著想脫身,卻掙不脫他鐵鉗一樣的手掌,只得無奈地道:「小官人要進城?我勸你還是等上一等吧,城裡亂著呢。紇石烈大人在圍攻宮城,要廢掉聖上,正放火燒門。我們還算逃得慢的,有腳步快的早走了。」

  斫答手一鬆,回望完顏康。完顏康一點頭:「走!進城!」

  別人都出城,只有他們是進城,千軍萬馬里殺出來過的逆行隊伍被人流沖得七零八落。完顏康見狀,收束隨行者,吩咐道:「結陣!」又命大喊來勤王。一結陣,衝擊力便強了許多,對面來的都是百姓,斫答與薛阇等將暗藏的馬刀一抽,刀光閃亮。一位老婦人驚叫一聲:「殺人啦~~~」

  完顏康滿頭黑線,就看著人潮瞬間湧向兩邊。人太多了,沒有摩西分開紅海的效果,但是擋在他們面前的,人確實變得稀少了。

  不管怎麼樣,路是有了。

  城裡兩軍在混戰,忠於金主的士卒還是有一些的,紇石烈執中也有自己的隊伍。都不是太著調的人,竟然沒有來得及封鎖道路。

  大凡城市的建設,自有制度以來,相差都不會太大,尤其是都城。最高、佔地面積最大的,都是宮城衙署。很方便,很好找。何況現在紇石烈執中放的火還沒撲滅。

  完顏康隨從不過十餘人,所乘之馬也不是他那匹拉風的金馬,而是普通的戰馬。

  這就夠了!

  鐵蹄陣陣,帶起一股肅殺,越往宮城方向沖,閒人便越少。

  那一廂,紇石烈執中已經領兵攻破了宮門,在一窩蜂地往裡沖。宮城守衛且戰且退,還是讓他追了上去,將金主堵在了大殿裡。金主身邊只餘三、五高手護衛,紇石烈執中步步緊逼,請他「退位」。又派人去搜尋太子、吳王。金主斥道:「我不曾有負於卿,卿竟要負我麼?」紇石烈執中冷漠地道:「您負了社稷負了百姓,還想再做皇帝,耀武揚威嗎?」

  金主硬氣只是這麼片刻,在紇石烈執中蠻橫的表情下,他又洩氣了,竟然乞命。紇石烈執中道:「我是為國家,並非為私利,何必將我當作弒君的叛逆呢?」

  金主心說,難道你不是嗎?口上卻說:「我寧願退位,讓位於太子。」心中大恨,怎麼這麼拖延時間,外面還沒有人來護駕?縱然變起倉促,這會兒周邊的駐軍也該反應過來了。

  紇石烈執中笑道:「太子久病,恐不堪大任,不如吳王。」拖延時間?除非你能拖個十天半個月或者更久,否則大家都是觀望的。打爆老闆什麼的,在金國並不稀奇啊。

  兩人磨著牙,紇石烈執中不耐煩了,索性挑破:「您還心存僥倖嗎?請——」作了個手勢,要將金主「請」出宮。

  便在此時,似乎聽到什麼奇怪的聲音,兩人一齊往宮門外望去。

  完顏康一行人殺了過來。

  狼牙棒是金軍內部許多人的標配,自遼末用到現在,因循不改。完顏康縱馬過來,並沒有馬戰順手的長兵器,路過一個叛軍的時候,輕舒猿臂,從人家手裡將一柄狼牙棒捲了過來。掂一掂,一撇嘴,這玩藝兒有點輕,不比自己常用的順手,湊合了吧。反手一揮,將身前一圈叛軍掄飛了。

  薛阇在後面看得眼珠溜圓——這力氣也忒大了!

  內力深厚之人,力氣自然大啦。

  叛軍勝利在望,猛然間背後被插了一刀,登時陣腳大亂,禁宮守衛趁機反撲。皇帝被圍堵了,兩翼的守衛現在還不知道呢,還在拚命救駕。東宮那裡,有太子坐鎮,雖然病者,諸般事務倒是有條不紊,叛軍的主要精力放在皇帝那裡,東宮暫時還未告破。

  完顏康的馬隊一陣衝殺,身邊漸漸空出一個圈來,叛軍佔著人數上的優勢,將他們圍在中間,隨他往前,一路到了金主的跟前。紇石烈執中眼神不錯,不敢置信地看著這位「故人」,心頭一動,大步上前,一手攥住了金主的手腕,揚聲道:「爾非召而來,見君不跪,是要逼宮嗎?」

  金主:=囗=!逼宮的是你吧?忽都,你幹嘛?你不要下馬啊!

  眼見完顏康從馬背上輕輕躍下,金主內心大為焦急。他現在不覺得完顏康不好了,這個時候,先急了燃眉之急再說!喉嚨裡憋出一句:「忽都。」腕上便是一痛,臉都疼得白了。來不及懷疑完顏康的打扮——並非禮服,也不是甲冑,一身青衣,閒庭信步。

  紇石烈執中見完顏康下馬,心下一喜:沒想到居然是個迂腐的傢伙。你若有馬,再不濟也方便逃命,下了馬來,你一戰將,還能有什麼本事?一聲號令,叛軍便過來將完顏康等人團團圍住,當先數人執刀砍來——活捉?不不不,殺了最安全。

  此時,完顏康離紇石烈執中不到十丈。

  輕輕往前跨上一步,雙臂前揮,寬袖輕舞,罩在當先兩人的頭上。手臂像划水一樣,從身前劃了個半弧到身後。二人的腦袋罩在袖子下面,身子不由自主地隨著他的袖子轉到了他的身後。兩個腦袋撞到了一起,砰!眼前一黑,血濺五步。

  完顏康依舊緩步上前,每一步看起來步幅都不大,紇石烈執中卻覺得只是一眨眼,他便到了面前。兩片袖子像是最厲害的兵器,藏著無窮殺機,周邊不知道多少,擦上袖角便倒地,被隨後而來的執刀衛士斫殺。

  紇石烈執中心跳得飛快,再顧不得做表面文章,抽出佩刀架在了金主的脖子上。綁匪與人質,兩人喉嚨一起發乾,金主張大了嘴,一點聲音也不敢出,紇石烈執中萬沒想到完顏康還練出這樣的本事來,也有些驚惶,本能地威脅他:「你……要弒君嗎?」

  完顏康微笑道:「大伯,我來了。」

  一語畢,紇石烈執中眼前一花,肩上一沉,臂上一痛,執刀的手臂已經被他卸了下來!登時疼得額冒冷汗。完顏康雙袖輕揮,為金主撞去浮塵:「侍奉的人呢?您擦擦臉。」金主臉上被紇石烈執中斷臂濺出的血沫噴個正著,舉袖一抹,低頭看到袖上的血漬,兩眼一翻,昏倒了。

  完顏康一手揪著便宜大伯的後領子,一手揪著紇石烈執中的髮辮,晚風中抬眼望天。

  畫風不對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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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宮還未被攻破,外面的喊殺聲越來越低,撞門的力道越來越小,漸至停止。徒單衡披頭散髮,手執利刃,奔走指揮。外面動靜平自息,他心下疑惑,奔上角樓去望,卻見一個青衣人,被數十人擁簇著,身後一乘肩輿,擔著的正是便服的金主。再細看,青衣者十分眼熟,又過數息,辨認出是完顏康來。大吃一驚:他怎麼到這裡來了?不是說紇石烈執中謀反嗎?

  完顏康到了門外,揚聲道:「阿衡在嗎?紇石烈執中已伏誅,我將聖上護送過來了。」

  為什麼要把皇帝送到東宮?因為皇帝不太靠譜,而太子靠譜呀!善後事宜,還是跟太子商議比較好。還可以用皇帝受到了驚嚇,要禪讓給太子的理由,將這個便宜大伯給架空,讓國家回歸正軌。

  東宮的大門緩緩地打開了,完顏康護送著金主到了太子房內。金主被完顏康點了穴,還在睡。太子雙頰赤紅,眼睛透出光來,握著完顏康的手道:「你來了?」

  完顏康低聲道:「我悄悄去了大同,見了阿姐,本來想來悄悄見你一面的。沒想到遇到了這件事情。你現在,怎麼個想法呢?機會正好,可以撥亂反正。」

  太子苦笑著咳嗽兩聲,摸出手帕來,一方絹帕染血痕。太子輕聲道:「別為我費心了,不中用了。」

  完顏康沉聲道:「總要試一試的。」

  太子冷靜地問:「你要如何對聖上?」

  完顏康詫異地道:「哥你問我嗎?這事兒最終,還是該你來拿主意。」臥槽!你不會以為我是想殺你爹吧?就算看你面子上,我也不能這麼幹啊。

  太子知道自己問錯了話,心底有些訕訕,低下頭,弟兄倆都不說話了。徒單衡洗完臉過來便聽到這一出,當仁不讓挺身而出:「當然是效唐肅宗啦!你們還想怎麼樣啊?」

  此言一出,兩人都鬆了一口氣。徒單衡喜滋滋地道:「這下就好了嘛!我去準備!」

  宮中平靜下來,原本或四散躲避,或準備救駕的朝臣也一齊湧了過來,聽徒單衡宣佈了這個消息,議論一番之後,大多數人都坦然接受了——終於來了一個靠譜的主政者。少部分人心下惶恐,在見識到太子並沒有窮治的打算的時候,也稍稍心安。

  朝廷開始恢復秩序,無人敢質問完顏康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汴京。他暫居在宮裡,太子又給他補了一紙手書,擔下了他「擅離職守」的責任,讓他等處置完了紇石烈執中餘黨之後,便回上京,上京路不能亂也不能丟!

  太子的身體很不好,完顏康願意等他油盡燈枯之後再脫馬甲。不想讓這個對自己一向照顧的兄長,死前還要受打擊。如何光明正大地為人處事,皆是太子所授。他要做的事情,不可能一片光明不使心機,卻願意在太子面前盡大限度地保持一個光明的形象。

  對太子壽數的憂慮與自己將做之事的計畫在內心拉據著,完顏康心神不寧,令斫答等人出宮。自己卻留在宮裡,隨時與太子商議著未來的國策走向。除開雷厲風行地將紇石烈執中謀逆之事的餘波平息,他們更多的,是商量國策。至於金主,已經被奉為太上皇,安養宮中。

  徒單衡私下對他戲言:「凡有你在的地方,必多一上皇。」興慶府也是,汴京也是。

  完顏康笑笑,獨一人在宮裡,戒備萬分。政權交替的時候,是危險極重的時候。他很擔心有人會行刺太子,因而與太子幾乎形影不離。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反撲的危險並非針對太子,而是他。

  紇石烈執中伏誅,宮中清理他的餘黨,他在世時,慣好收買金主身邊的近侍。他死了,他的宮中關係也著慌了。底層軍士不去問責,為他說話、打通關節的人,如何能討得了好。皇帝昏睡時做了上皇,醒來之後一臉頹喪,也沒有反抗的勇氣,近侍很是擔心他不會保護己等。設法攛掇他奪權回來!太子的身體,可不大好呢!

  金主擁被而坐,兩眼無神,望著燭火發呆。近侍湊近了,臉上作驚惶擔憂的模樣,雙目含淚地道:「陛下,陛下,您可不能眼看著太子被那個冒充皇室血脈的人迷惑了呀!」

  金主驚訝地問:「怎麼了?」

  近侍道:「趙王世子並非親生,乃是王妃與宋人生的!」

  金主大驚失色:「這怎麼行?大郎呢?我要見他!」

  太子被完顏康拿了件龍袍往他身上一罩,徒單衡領頭拜倒。木已成舟,金主回天乏力。幸而父子感情不錯,兒子並沒有軟禁他。只是新君極忙,透支著生命在處理政務。情知自己活不久,情知一旦身故,國家會滑坡,依舊想趁著自己活著,多做一些事情。比如全面執行遏制蒙古經濟的政策。

  批了尺多高的公文,終於可以歇一下了,接到父親吵鬧要見他的消息。

  新君並不躲避與父親的見面。

  卻不料,初一見面,便被一道九天玄雷劈中——完顏康不是趙王親生的兒子!

  太子怒道:「這等奴才,為了活命,居然攀咬起世子來,該殺!」

  近侍磕一個頭,道:「是為了活命,卻真不是攀咬。紇石烈執中在世時,很是忌憚趙王世子,卻又奈何他不得,便陰求世子的短處。世子並無行差踏錯,他並尋不到什麼機會。哪知有一天,就是這麼巧,臣出宮辦事,聽到兩個乞丐閒談……」

  當初的事情,有太多經過丐幫的手,後來弄了一個讓人不想再提的結局,兩下都覺得無趣,也沒人再搭理。洪七公等人沒一個會故意宣揚,架不住丐幫人多口雜。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八卦消息收集與傳道集團,丐幫何曾是一個號令嚴明的組織?還分了派別,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爭鬥不休。縱然是幫主之令,也有不得遵循的時候。何況與己幫無關的八卦?

  事情過去這麼久才傳到近侍那裡,已經是很慢的了。這也是因為乞丐的階層與他相差太多。

  太子冷笑道:「出宮辦事?為誰辦事?只怕是為紇石烈執中傳遞消息吧?陰求忽都的短處,你也有份吧?」便喝令要將他處斬。

  近侍委頓於地,急急爭辯:「臣有證據的,紇石烈執中並不知曉……」他是想手握秘密待價而沽,不想變故來得太快,還沒來得及出手,自己便有了性命之危。將尋到當年趙王府乳母之事說將出來,以年月計,完顏康的出生年歲很不妥。又有佐證,包惜弱王妃都不做了,完顏洪烈跑到了江南。

  別說太子,就是徒單衡,也是不肯信的:「趙王把忽都當眼珠子似的疼,你說不是親生的?」太子也點頭,完顏洪烈對完顏康,比他爹對他都靠譜!

  「您仔細想想,世子與王爺,是不是越來越疏遠了?」近侍下了狠藥,「人證物證都在臣家裡!幸虧中都不曾混亂,不曾丟失。」

  金主道:「你我父子,還有什麼不能商量的,這一切終究都是你的。我只是擔心,咱們父子操心勞力,最終都是便宜了旁人。」

  太子猶不信:「忽都自幼生長宮中,承先帝之教導,長到如今,大家都看在眼裡。豈能因為小人之言而疑自家骨肉?」

  金主道:「此事不容疏忽!不若暗訪?證明他是,咱們也好安心。」

  太子猶豫了一下,若是國家無事,核實與否不過是個面子情。但是,他將自己死後的寶都押在了完顏康身上了!萬一完顏康不是完顏氏的血脈,內裡別有隱情,致令反目,則闔族有傾覆之危。

  徒單衡乃是局外人,反而果斷,勸太子道:「既然心中生疑,便不要憋在心中,免得誤會。」

  父子二人對望一眼,終於下了決定:「此事保密,將人證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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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梳雙鬟的小宮女縮在牆根外,咬著裙角,內心十分惶恐:要告訴小王爺,有人害他!

  她是中都人氏,家中親眷賴勇義軍得活,心下很是感激。想法沒有上位者那麼複雜,只有一個最簡單的判斷:他平自息了動亂,他不能出事。

  跌跌撞撞,小宮女摸到了完顏康所居宮室之外。雖經宮變,事態也已經平自習,宮中的生活又恢復了原樣。小宮女們依舊有意無意,或結伴,或單獨,藉故來窺這英俊少年。這是宮裡常會發生的事情,她的到來,並未引起守衛的警覺。

  微微一笑,兩個守衛交換了個眼神,笑得曖昧。甚至在小宮女近前的時候,也沒有板起臉來驅趕,只是說:「元帥在休息。」一呶嘴,大開的窗子前,坐著一個完顏康。

  小宮女幾乎要哭出聲來:「小王爺,有人要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