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並不信

  其時場面混亂極了,御醫摸一把脈,再試一試鼻息、心跳,先哭兩聲,才大聲宣佈:「聖上駕崩了。」

  剎那間,天塌了。

  真天塌了。

  聖上登基雖然才兩個月,但是內施仁政外禦強敵,大家終於看到了一絲絲微弱的希望,現在告訴大家他死了。你逗我?

  很可惜,沒人會拿這件事情開玩笑。

  一時間,內外皆是哭聲。

  完顏康腦袋放空三十秒,然後被便宜大伯的怒吼聲震回了神。悲慟的心情被滑稽取代了,太上皇的聲音直衝房梁:「拿下這個逆賊!」一邊說,一邊往衛士堆裡湊。

  完顏康放下掌中漸漸退去溫度的手,展動身形,眾人詫異的目光裡,突然出現在太上皇的眼前。太上皇一聲驚叫卡在喉嚨裡,兩眼一翻,昏倒了。完顏康嘆了一口氣,將他拖給徒單衡:「你看著辦吧,我要給大哥守靈。」

  徒單衡止不住淚,腦袋也有點昏,昏沉間也比太上皇辦事有章法得多:「他生前,最信你。」

  完顏康單膝著地,輕聲道:「他的安排,我都記得。」

  依著兩人,真想弄死太上皇。但不行,最重視的那個人屍骨未寒就要弄死他親爹,下不去手。當下,由徒單衡將派人將「悲慟欲絕壁」的太上皇請去「靜養」,再召吳王入內,無論是主持喪事,還是繼承帝位,都不能讓摒棄吳王。

  徒單衡聽他這般說,心裡是鬆了一口氣的。雖然有很多隱秘的問題沒有來得及問,有許多事情還沒理清楚,比如「你怎麼知道你不是你爹親生的?你又不記事兒。」又或者「你知道你不是親生的,為什麼不說出來?」還有「你接下來要怎麼辦?」等等等等。但是,完顏康沒有趁機登臨九五的意思,讓他放心多了。

  宣召吳王入宮的空檔裡,徒單衡也沒忘請他爹老丞相入宮來共議國事。兩道命令發出去,再下令宮中許亂走,不許洩漏消息,命令準備喪儀。

  氣死了他心中的英主,徒單衡心中不是不恨,卻保留著理智——聖上駕崩,最放心不下的無非是宗族國家。生前的後手是完顏康,現在再問他的罪,內鬥是加速亡國,必不是聖上樂見的。如何能保證完顏康繼續對完顏氏效忠,保證聖上的後手能夠實現,才是徒單衡需要考慮的。

  吳王之主政明顯不如聖上,聖上尚且累個半死,吳王就算累死也回天乏術了。這還是靠著完顏康。奪其奪柄就不要做夢了,如果是一個鼎盛的回家,朝廷極有權威也還罷了。這是一個隨便什麼人都想造反的困局!

  徒單衡思忖良久,覺得還是要將完顏康拉攏過來,不能讓他與朝廷為敵。多簡單的道理?養子也是子呀!聖上本就是油盡燈枯,之所以一口氣提不上來去得這麼早,還有一半是因為近十年的謀劃一朝被人抽掉了要緊的那根柱子。十年心血,以為是養了一個好弟弟,結果告訴他不是親生的。另一半是擔心,擔心有人藉此機會生事。最有可能生事的那一個,徒單衡想到了太上皇。

  【忍住,一定要忍住,不能弒君。】徒單衡捏緊了拳頭,【將所有證據毀掉,他就是趙王世子,就是完顏家的血脈,就得將聖上的佈置執行到底!只恨聖人原就病重,不能挺過這一口氣,否則此事哪能收不了尾?】趕在父親到來之前,徒單衡燒掉了一切口供。懷揣利刃,親自去尋證人。

  恰在此時,完顏承麟入宮,遇到了被圍隨出來的太上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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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上皇滿面驚惶,見到完顏承麟,淚先下來了:「可算見到你了。」

  完顏承麟滿臉詫異:「您這是怎麼了?」

  「大郎被逆賊害死了!」太上皇語頗忿忿。將他兒子氣死了,不是逆賊,是什麼?「這混賬東西一定是有圖謀,離間我們父子,逼我退位,好累死大郎,他就能登極啦!」

  完顏承麟不明所以地問:「您……您說的什麼呀?」他是忠臣不假,卻也有頭腦有判斷。太子登基,多少人額手稱慶?哪怕心裡嘀咕著太上皇或許不是很樂意,可在這個時候,有點打算的人都寧願要新君。現在太上皇跑到了自己面前,說了這些莫名其妙的話,又是為了什麼呢?

  狐疑間,還是命手下衛士將太上皇圍在中間保護起來。太上皇心神一定,思路也開闊了起來。他信任完顏承麟,捉住這個信任的人,對他訴起苦來。如何自己昏倒之後就成了太上皇,怎麼收到忠義之士的密告,怎麼與兒子秘密調查。完顏康怎麼沒有反駁。他被軟禁,如何又有忠義之士營救他出來。

  不止完顏承麟,外圍的衛士都聽得一臉的詫異。完顏承麟勸道:「紇石烈執中謀逆之時,臣被隔絕在外,心急如焚也無力衝破。諸將大臣,雖有心救駕,皆不得力。又有為求自保逃匿者,又或有依附逆臣者。唯有趙王世子不避箭矢,入宮相救。若彼有異心,只消等紇石烈執中謀害至尊,便可坐收漁人之利。陛下怎麼能因為小人之言而疑骨肉呢?再者,趙王獨此一子,若非親生,如何十數年再無他子?陛下是不是受到驚嚇,所以……」糊塗了?

  太上皇驚叫:「你也被他們騙了嗎?還是……」

  完顏承麟見他情緒不對,不敢再說,只問:「宮車晏駕了?」

  太上皇點頭。

  完顏承麟道:「則陛下應該主持大局,大局便是,要穩住趙王世子呀!」

  太上皇低頭想了一下,道:「不錯,快,召群臣入宮!」

  完顏承麟左右為難,想了一想,終於還是聽從了太上皇的指示,護送他前往大殿,召集群臣。

  徒單衡親往收拾善後,相信完顏康會照顧好聖上的身後事。待殺盡證人,返身折回,卻遇到一隊一隊的兵士,執戈入內。徒單衡厲聲道:「爾等何人?敢不奉詔入禁宮?」

  領隊的也認識他,上來一抱拳:「徒單大人,聖上駕崩,上皇復位。命我等捉拿趙王世子,這事兒是不是有點邪性呀?說他有異心,他都沒帶兵回來!」

  說到最後,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完顏康完全有機會自己做皇帝,根本不用這樣的手段。在這一點上,許多人與完顏承麟的看法是一樣的。扶你們上位就是弄死你們?別逗了!一定是太上皇不甘退位,搞了宮變!

  徒單衡定了定神,道:「你說的很是。上皇大約是傷心過度了。」

  領隊舒了一口氣,低聲道:「那便好,若是那一位真個謀反,豈不是要天下大亂?到時候誰能攔得住?你我又要打生打死了。」或許是覺得這樣的話說出來不妥當,又加了一句「到時候宋、夏、蒙便有機可趁,百姓又要受苦,國家危矣。」聖上雖好,可惜已經死了,還是且顧眼前,別再打了就好。

  徒單衡道:「世子尚在靈前,我去探探消息。」說完也不等對方回話,急匆匆奔了去。心裡惱怒得不行,暗恨完顏康怎麼這會兒一丁點兒的機靈勁兒也沒有了。又恨上皇搗亂。

  到了御前,他又氣笑了。一會兒的功夫,諸臣圍成個半圓,中心是遺體,遺體前,完顏康一手掐著上皇的脖子,一手整體遺體的頭髮。見到他來,完顏康極冷漠地瞥了一眼,道:「我要送他最後一程。」

  太上皇命懸他人之手,再不喊什麼「拿下這個逆賊」了,委頓一旁。

  歷史軍事類裡亂入了一個武俠人物的後果,就是滑稽的一幕出現了,復位的太上皇,帶著重兵回來撥亂反正,卻硬被「侄子」在靈前挾持了七日,直到出殯。期間,有人有心營救,卻恐誤傷復位的金主。還得好酒好飯供著,並不敢下毒——金主還在他手裡呢,讓金主試毒怎麼辦?

  大冷的天,雪花紛飛,完顏康一身單身,赤足著木屐,一手扶靈,一手挾持著裹成球的「大伯」,一路自宮中到郊外,看棺槨入土。山陵是來不及營建了的,是以葬禮比起中都諸帝要簡略得多。

  封土畢,完顏康直起身來,揣出一方金印掛在金主的頸間,揚聲道:「我非汝家子,榮華富貴悉數還你。我又不想死,只好走了。陛下好自為之,不要讓大哥的心血白費了。」

  語畢,飄然遠去。

  徒單丞相呵出一口白氣,與完顏承麟上前攙住金主。金主臉脹得像只紫茄子,胡亂將金印扯了下來,看一看,卻是完顏康的官印,恨恨地將它丟到地上踩了好幾腳:「這賊子,被揭穿了便要逃!朕要將他緝拿斬首!朕要討伐他!」

  眾臣靜默片刻,並不相信他所說的。一是未有趙王之供詞,趙王現在也找不到,以趙王的表現,怎麼也不像是揀個孩子來養的,不是親生的,王妃生不出來,還不另生一個嗎?二是因為宮變,被迫退位的太上皇,怎麼會甘心?這是反攻倒算吧?

  金主懵逼了:「你們不信嗎?他自己都承認了,剛才你們都聽到了。」

  對,確實不信啊!審都沒審過,就這麼定罪了,你當我們傻?還有,你兒子這死得有點不明不白啊。真不是你陰謀弄死的嗎?

  徒單丞相等是不太相信的,然則上皇復位已成定局,他們這些又不是會謀反的人,只好認了。口上勸道:「他年輕,也許是慪氣。陛下往好處想,他並無謀反之意,否則,」指指被踩到土裡的金印,「何至於此?」

  又有雖然也不相信,但是見風使舵之輩上前奉承:「臣等都聽到了。」

  聽到了,就是不信。你是皇帝,我們就裝成信了唄。

  不出數日,這消息便如長了翅膀一般傳遍大江南北。宮車晏駕,士紳軍民哭得肝腸寸斷。他還做太子的時候,就有仁名,及做皇帝,短短的兩個來月,國家有了復甦的跡像,雖然積弊頗深,問題總是在緩慢得到解決的。也因此,支持他上位的完顏康,也被士紳認為是棟樑柱石。

  咔,一眨眼,那個丟了國都、丟了老婆孩子、丟了領土的太上皇他復位了,好皇帝他死了,忠臣他被說不是親生的。

  這是反攻倒算吶!

  天下為完顏康喊冤的非止一個,甚至有人喊出激憤之語,以為即使不是完顏氏的血脈,養二十載,他也沒有辜負朝廷。金主這般做,委實昏聵。

  這些話並沒有傳到金主的耳朵裡,他重登大寶,正有許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