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3 章
略北地

  完顏康對徒單衡還是很瞭解的,無論是徒單衡還是完顏洪烈,他們的表現都很反常。當天的晚飯,他陪完顏洪烈用飯。

  完顏洪烈心潮難平,並不想吃飯,只管喝悶酒,才喝不數杯,完顏康便來了。完顏洪烈醉眼看他:「怎麼又來了?書呢?」完顏康點頭道:「看來阿衡是說了什麼,他方才在我面前太乖了,這不像他,必是做有什麼。」

  完顏洪烈忍著不說話,開始恨起方才飲了酒,一喝酒就有點管不住自己,生怕開口問出讓自己覺得難堪的問題來。完顏康陪飲了數杯,道:「我有什麼事,會自己對你講,絕不假他人之口。」既然二人都不肯告訴他談話的內容,他只好依著自己的猜度來消化影響。

  縱然如此,也改不了我被囚禁之事。完顏洪烈酒意上來,開口道:「你每到一處,便要多一上皇。」

  完顏康啞然,細細一想,確是如此。李德任是他幫忙翻盤囚禁了親爹的,現在的金主也是被他搞成了上皇,在汴京宮裡形同軟禁了許久的,眼前的完顏洪烈……

  完顏洪烈道:「原來天下之下,我竟無容身處。」鐵木真當他是仇人,金主比鐵木真還要恨他。南宋太慫,哪怕他投了南宋,汴京要他的頭,南宋能一點不帶猶豫地將他捆了奉上。完顏康將他帶回來,或許真的是保護他。

  可是!男人丈夫,怎麼能甘心?!一直疼愛的孩子忽然翻了臉,將自己囚禁,這是完顏洪烈無法接受的。

  完顏洪烈不再與完顏康說話,他很快喝醉了,接連數日,只管看心學著作,又要了道藏來看,漸改作了道服。

  完顏康見狀,也稍稍放鬆了對他的看管,見他不自在,將先前包惜弱靜修的別院修葺之後,予他居住。包惜弱已搬回府內,對這樣的安排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完顏洪烈在眼皮子底下晃悠固然令人不喜,若放他出去為惡,更是大大的不妥。誅殺此人,又會令完顏康心有遺憾,還是關起來的好。

  包惜弱昔年有宏願,要多救人以贖罪。在她心裡,完顏洪烈舉動便是做壞事,將他限制住了,不令為惡,也是在救人了。且這樣做,完顏康心裡好過些,也還了養育之恩,免得完顏洪烈一不小心被人殺了。包惜弱作只作不知道這件事情,只暗中與徒單衡有所聯繫,請徒單衡盯緊完顏洪烈。

  徒單衡大為驚訝:「太夫人這又是為了什麼呢?」難道她知悉了始末?

  包惜弱並不知道內情,完顏康對她講得沒有這麼詳細,她只從自己對完顏洪烈的瞭解來說:「完顏洪烈不是那麼容易死心的人,他的心眼很多,既能忍,又會謀劃。凡事總要以他的聰明才智能掌握一切,只有讓別人聽他的,沒有聽別人的。他不會甘心的,讓他逃脫,不知道又要害多少人了。康兒心太軟,我怕這一時心軟,給了惡人可乘之機。」

  徒單衡頓起知己之感:「太夫人所言甚是!」您也是跟完顏洪烈有仇的人呀!

  乃與包惜弱達成了共識,兩人合作,一內一外,盯著完顏洪烈。包惜弱見徒單衡辦事牢靠,便拿完顏康的婚事與他討論:「你雖年輕,卻是辦過大事的人。我是婦道人家,雖是兒女婚事,也要問一問人。」

  徒單衡道:「元帥並不受制於人,便無必須娶哪一個之說。從來立後選妃,都有幾位差不多的備選。如今事忙,略緩一緩,臣便與元帥提及。」

  包惜弱問道:「后妃?」

  徒單衡微微一笑:「事到如今,還有別的路可走嗎?我投明主,非為自己,是想著為故主家留條血脈而已,不是六王,乃是為舊主。」

  包惜弱對先帝之印象頗佳,問道:「他……還有血脈存世嗎?」

  「吳王還活著,便是吳王不行,還可以過繼麼。」

  包惜弱微笑道:「那便好。」

  徒單衡知道她會留意此事,有內應就好辦好了,徒單衡對此行的收穫十分滿意,託辭議政,退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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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確有正事要議——王陽明學究天人,也是積幾十年之功才將心學體系完善。現在這些人,有一個半調子的大綱,想研究出全套來,也須些時日。科舉章程的擬定亦是如此,完顏康已經確定份額制的方法,即,將所佔之地分片,按照人口比例錄取一定人數。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機動名額,給予成績優異,卻因名額限制而落選者。

  現在各地爭的,便是這個份額。

  與之相對的,提兵去解近蒙之地被蒙古兵蠶食騷擾的事情就簡單得多了。完顏康發家就在勇義軍,靠的就是軍事,整套軍事機器的運轉十分流暢,完全掌握在他手裡,不受任何外力干擾,與受文官掣肘的南宋不可同日而語,幾乎可比美蒙古軍的行動力了。

  徒單衡在大事上面是不會鬧彆扭的,與完顏康配合得十分默契。完顏康指哪打哪,徒單衡打哪就煽動到哪兒。意志稍有不堅定者,即投入勇義軍中。更有一種人,原本就不看好金國,蒙古人打來時,幾乎就要降了蒙古。只可惜完顏康橫插一腳,將蒙古人又攔了回去,這等人便想降勇義軍。無奈完顏康一直不肯落人口實,死活不肯立旗號,弄得這等人投靠無門。

  現在好了,勇義軍來了,徒單衡在完顏康面前的地位,世人皆知,得他手書召降,十個裡倒有五個當時便腳軟了的。另外五個裡,還有書信往來,問他是否能代完顏康作主,完顏康又是什麼態度的。最終徒單衡所選之人,不過十之一、二態度或含糊或堅決,不肯歸順的。

  數月之間,河北、山西等地之豪強大半歸附,金廷任命之官員,與豪族有舊者也有不少改換門庭。金之忠臣,點綴其間,好比汪洋裡的孤島,觀之淒涼。

  汴京震動!

  金主氣急敗壞,終於下定決心,調兵「討逆」,又下令河南河北山東等地之忠臣襄助,授予官職。完顏康依舊是拿老套路來對付他,請他北上「還都北京」。金主如何肯北上?

  徒單衡趁機串連,自上京而至陝西,連河南、山西等地雲集響應,都請完顏康來主持大局。

  以徒單衡與完顏康之無恥,怎麼會自己跳出來說造反呢?完顏康於汴京掛印歸去之後,實際掌握著兩地大權,發號施令都由他拍板,卻一直對外自稱是「布衣」。如今不過是官民將士不忍國事頹敗,而推舉一個信得過的人帶領大家走上抵抗外辱、富國強兵的道路而已。

  萬言書寫得情真意切,最有才是中都留守,曆數完顏康數次「挽救危亡」,請他為了百姓,勇擔重責大任。金主也是個人才,凡他信重之人,十有八、九要掉鏈子。要不投敵,要不無能,能幹的他自己還要弄死一、兩個,真正靠譜又能發揮出作用的人少之又少。中都留守,不在靠譜之列。

  也不怪他想換個老闆,僕散安貞一死,怎能不心寒?金之忠臣是有的,圍繞在金主身邊的也有一些。至於散落在各地,天子之恩灑不到身上的人,日盼夜盼,盼不到金主振作,如何不起小心思?

  金主被這聲勢氣得吐了一回血,卻也阻不了各地不想跟他混了的勢頭。

  幸爾忠於金國的官員還有一些,河南並沒有亂,金主眼下還能坐得安穩。便是在河北等地,也有受了金國敕封的官員,硬著頭皮也要與勇義軍打上一場。這個場景令金主頗感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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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顏康自打想明白了,就沒想一點差評沒有地將事辦圓。定計時無恥又狡猾,該到他上場的時候也絕不含糊。三請三讓的把戲是應有之義,三讓之後,他並非直接登基,而是自號元帥,重領勇義軍,並沒有過份地刺激各方勢力。

  自鑄了勇義軍元帥之印,完顏康再次披掛上陣。這一回,號稱是應各地之邀平息匪患、抵禦外侮,同時是巡視境內,以保境安民。遇到金廷所封之官員阻攔,他也毫不避讓地上前「剿」了。

  先聖有雲「民為重」,百姓的要求,就是我們的職責,他們想換個老闆,那就換好了嘛。完顏康再不扭扭捏捏地妄想「好名聲」之後,畫風為之一變。雖不至於改頭換面,卻讓底下人覺得痛快得多了,做起事來也更有幹勁,士氣為之一振。

  一路披靡。

  自陝西出山西,一氣到河北,卻又遇上了一個熟人——張柔。

  完顏康萬沒想到張柔同學身為當地土豪,還是個忠臣。眼前的張柔比幾年前見到的時候更顯成熟了一些,唇上蓄起了短鬚,手執一桿長槍,當先衝了過來。本國境內,完顏康一般不開炮,不上火器營。

  對外號稱是不忍多殺傷,實際原因卻是火器營一出去,錢花得像流水,有點扛不住。還好在金國境內的「內戰」規模都比較小,對方武力值也比較弱一點,勇義軍直接以數量取勝即可。

  張柔衝上來的時候,完顏康便有些吃驚:怎麼自己送上陣來了?以完顏康開掛的情況來看,單打獨鬥,對方就是過來送菜的。

  有便宜不佔,那是王八蛋!完顏康拍馬上前,雖馬上輕身功夫受到了限制,還是憑藉靈活的身手將張柔擒了來。四目相對,都有點尷尬。完顏康更無恥一點,率先開口道:「得見故人,我心甚悅。」

  張柔也不太好意思了,他接受了金國的任命,以為有了用武之地,然而金主病急亂投醫,不止是給了他官職,還給了許多人官職。這些人裡,君子有,小人也很多,各有各的盤算,自己就先傾軋了起來。其內鬥程度,僅次於宋廷與紅襖軍。張柔心裡苦,也想換老闆。

  張柔屬於降得比較委婉的,另一家子就比較直白了。史秉直[註1]帶著一家子,包袱一卷,就投了過來。史秉直的理念很明白:亂世將至,保家為上,關鍵是要老闆有前途。原本他是比較看好圍攻中都的蒙古人的,哪知完顏康死咬著給頂了回去了。史家家業不算小,卻又不夠自成一國。當此之時,若不投靠一方勢力,又恐對方將自己視作不合作者予以剷除。權衡一下,史秉直表示,反正跟汴京混是沒前途的,那就勇義軍好了!

  時值次年春天,完顏康完全不知道自己揀了多大的便宜,見河北基本平定,開心地宴請了諸位伯樂,加官升職也是應有之義。原本無官職之人,也酌情授予官職。因史秉直家族勢力頗為強大,完顏康頗為重視除予他本人官職之外,將其子長子史天倪帶在身邊。史家豪強之族,亦聚起些部眾,完顏康妤、即令史天倪領其本部兵馬,以考察其本領。

  河南河北本自相連,金主「討逆」之兵又至。完顏康這回不避主讓,率部直直迎了上去,以本部壓陣,新附者為翼從,也好觀察各人本領。新附者正是表現的時候,初次對陣,即各展其才,居然將金兵擊潰,而完顏康本部還不及上陣。完顏康頗為欣慰,率部跟進。

  一路上,完顏康與史天倪閒聊,頗覺驚訝:「以你之能,為何至今沒有出仕呢?」完顏康甚至覺得,史天倪的本領似不弱於張柔。史天倪比張柔更多些俠氣銳氣,答道:「出仕正在今日,使我為將,必不負君。」

  完顏康頗以為異,讚道:「君逢亂世,方顯其才。」將史天倪放到春秋時代,想必更是如魚得水。

  此言甚合史天倪之間,顧盼之間,親近不少。

  麾下士氣如虹,完顏康卻十分警醒——軍事上的威脅不是來自南方,而是來自北方,鐵木真西征,帶走大部分的兵力,卻依舊留有部分經營東方。因為自己橫插一腳,這一部分卻沒有太大的建樹並不甘心,有情報顯示,他們要趁自己與金廷對戰的時候來揀漏。

  是以連戰告捷之後,完顏康便擺足了姿態,以「不忍」與金兵交戰示人,領兵退還。自此,上京與陝西等處連作一片,金廷被壓縮在了河南、山東一片狹長的區域裡。只等完顏康亮起旗號來,金國便成為一個比西夏大不了多少的國家了。

  完顏康不敢大意,尋思著如何才能有效防範蒙古。他現在是夾心餅乾的餡,北是蒙古鐵蹄,南是恨他要死的金主,他又拒絕了更南一點的宋夾擊金國的建議。這個時候,與蒙古訂立互不侵犯的條約,就成了非常必要的一件事情了。

  完顏康頭腦清楚,一回陝西,便與徒單衡商議,進一步與蒙古接觸。徒單衡步履匆匆,臉色十分難看,且不提蒙古之事,先說:「趙王跑了。」

  [註1]史家是北地大族,直接本地土豪投的蒙古。史秉直的名氣沒有他兒子史天澤大,史天澤是元初著名的漢臣(當然,還有一個稱呼是漢奸),比張弘范並不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