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5 章
不攻伐

  徒單衡最終還是沒能犯得了上。

  事態委實緊急,首先提出對蒙古實施經濟封鎖的是完顏康,現在主動再跟蒙古進行貿易?是不是有點出爾反爾?這要讓盟友們怎麼看呢?好吧好吧,都這會兒了,要臉有什麼用呢?

  那麼,具體互市要怎麼開?什麼可以拿來交易,什麼不可以交易?怎樣才能最大限度在遏制對方?對蒙古的綜合實力還要再作一個評估,一個已經西徵取得戰果的蒙古,綜合實力上了一個台階的,不止是軍事,還包括經經濟。

  徒單衡有點憤憤地看著完顏康一派淡定坐著等他匯報,翻了一個白眼,才講了蒙古的現狀:「與前年所見,不可同日而語。」

  「怎麼說?」完顏康對此很感興趣,他也不間斷地收到過情報,但是蒙古騎兵推進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蒙古疆域的擴大速度,遠遠超過了完顏康灑出去探子的速度。他試圖在蒙古上層貴族身邊安插進探子,以期獲得二手資料。

  情報源源不斷地湧了過來,完顏康也摸到了一點蒙古的情況。它對新佔區的控制力並不如想像中那麼強大,對於不少地方原本的上層貴族,若是合作,會被吸納入蒙古的體系內,也有許多被就地分封,連同蒙古貴族被分封者,形成了許多藩國。分封制的控制力不如郡縣制,這是顯而易見的。

  一旦帝國出現了問題,尤其是疆域廣大的帝國,離中心越遠的藩國就越容易脫離。即使帝國不出現問題,時間與空間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問題。蒙古新佔之地,及得上夏、金、宋繁華的少之又少,所獲並不能令人滿足,所以蒙古戰車無法停止。

  【必有一戰。】這是完顏康的判斷。只是不過不是現在而已,一者蒙古還沒有龐大到遇則碾壓,二來自己也不是輕易就能被打穿的。

  徒單衡正色道:「他們的鎧甲與武器精良了許多,人口也多了許多,再不似以往貧窮,爭勝之心卻沒有因為生活變好而有所減退。」

  談論正事的時候,徒單衡總是認真可靠的。他很明白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他的背後是許許多多人的利益,如果僅憑先帝的面子,在完顏康面前撒潑耍賴,必然是自取滅亡。必須要體現自己存在的價值,才能有討價還價的資本,才能壓倒競爭對手。

  他深知,在完顏康的規劃裡,各族是都有份額的,想要壓制別族的份額,不說完顏康允許不允許,一旦鬥爭起來,整個勢力還未建起,便要分崩離析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要擴大自己集團的利益,必然要侵佔一個好欺負的人的勢力範圍。

  徒單衡選擇的,便是完顏洪烈的勢力。完顏洪烈雖被囚禁,但是他遺留下來的、從金國開始就與太子系完全不同甚至互有極大敵意的勢力還存在著。完顏康與這部分勢力的接觸時間與接觸程度比太子系要久、要深,想吞併這部分勢力,最好的辦法就是打散它,然後去佔領。在完顏康的心裡,必然是為女真的利益留有份額,且不會允許其他人過份侵佔的,短期內,可以大規模侵佔的,必然只有女真人。

  打擊這部分勢力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完顏洪烈去死!創建者與象徵沒有了,這個勢力就太容易被瓦解了。

  完顏康這條船不能沉,沉了,在蒙古人手裡沒有好日子好。那就只能在保證船開著的基礎上,做點別的。是以在徒單衡極端激烈、不擇手段甚至略顯滑稽的賭氣行為的背後,還隱藏著無法讓步的利益。為先帝的籌劃,也是為現在大家的利益。

  完顏洪烈聰明,但是徒單衡從一開始就看不上他,小聰明而已。先帝冷靜理智,見事不妙便安排後手,並不懷僥倖之心。完顏康雖也會扭扭捏捏,也是一步一個腳印在做事。唯完顏洪烈,看似明白,卻既沉不下心來做實事,又心存僥倖。這樣的人,留下來在新船上做事,都要擔心他的聰明將船鑿沉,害死一船人。於公於私,都不能讓這個人翻身。

  大金國可以亡,完顏洪烈必須死!

  這是徒單衡的底線。

  然而完顏康卻顧唸著舊情,徒單衡必須小心謹慎,至少要保證自己如今的地位,才能做更多的事。之所以沒有反出去,乃是因為完顏康雖顧念舊情,卻又明白一個人的價值,並沒有因舊情而昏亂,徒單衡必須表現出自己的價值來,才能長久在這個位置上呆下去,弄死完顏洪烈,實現先帝的希望——保住完顏一脈與女真的利益。

  徒單衡便提出了一個折衷的方案——有限地開放幾個限定的榷場,對貨物的種類和數量施以限制,雙方約定互不攻伐。以現今雙方接壤的情況來看,乃是保住了昔年金國的邊界,對士紳也是有交代了。北地士紳很務實,有一個安定的環境便能令他們滿意,相對金國來說蒙古沒有豐饒的物產,打下來也不划算,還是去將汴京朝廷拿下來更有收穫。

  完顏康道:「嚴禁上京路的煤鐵外流。」上京路的城池不比中原之地,更有許多部族未必完全歸心,若讓蒙古人知道這裡生產他們急需的鐵,是要出亂子的。

  徒單衡會心一笑:「放心,煤鐵礦區早已封瑣,上京路的百姓也極少有人知道那裡產的是什麼。」

  兩人又擬定了交易的份額與種類,完顏康道:「還要作一場戲。」

  徒單衡問道:「什麼戲?」

  「互不攻伐之約,總不能從天而降吧?」完顏康冷靜地算計著,「意思意思也要打過一場,才顯得這和約來之不易,堵了人的嘴。」

  徒單衡撫掌而笑:「大妙!我這便去安排。」

  完顏康微一點頭,問道:「歧國那裡,可有什麼消息?」

  徒單衡不笑了,微微搖頭道:「她並不蠢,事到如今,大事她是無能為力的,鐵木真也是好漢,並不拿女人做藉口。經歷這麼多,她豈能看不出來,我們若是議和了,宋、金便要倒霉了。」

  完顏康長嘆一聲:「世事難兩看。」徒單衡往他臉上看了一眼,完顏康笑道:「感慨一聲不行麼?好了,你去安排吧。」徒單衡只覺得分外放心,有情而不為情所擾,比起優柔寡斷與鐵血無情來,都好。

  過不數日,勇義軍在救援邊境城池的時候,與木華黎所代表的蒙古軍達成了協議。蒙古撤軍,勇義軍開榷場,雙方互不攻伐。消息傳來,北地歡騰暫且談不上,卻也是一片輕鬆之意。勇義軍與蒙古交戰,鮮有敗績,傷亡卻也不小,能不打當然是最好的。尤其打贏了也沒什麼油水的仗,還是別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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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鐵木真尚在征途,故而派遣他的幼子拖雷作為他的代表,回到本部,與完顏康訂立了盟約。蒙古人沒有自己的文字,巴思八尚未創製全新的蒙文,乃是借用回鶻文表音略有變化。雙方勒石,勇義軍方以漢、女真、契丹三種文字為書,看得拖雷暗有計較:便是西夏人也有自己創製的文字,我們蒙古人卻只是借用回鶻文字,應該有自己的文字。

  完顏康不知他心中所想,雙方宰殺牛羊白馬為誓,都明白這樣的和平約束是建立在暴力制衡的基礎之上,卻也都笑得陽光燦爛。

  「願為盟好。」他們一起說,知道這話當不得真。

  禮畢,完顏康示意將數車禮物交與拖雷:「中都宮中舊藏,還請交還與歧國阿姐。」

  拖雷打著哈哈,全沒有小說裡寫的與郭靖的那種誠懇:「我國至重公主皇后,不會短少了她的。」卻也收了起來。完顏康相信,他絕不會貪墨這些珍寶玩器,卻也感慨,什麼人有什麼樣的經歷,郭靖淳樸,拖雷等人待他也厚道,遇上自己這個狗王的兒子,那就只有利益與虛偽了。虧得是現在,身世被揭穿,否則和談都談不上,不打得一臉血就算運氣好了。

  雙方看對方都不那麼順眼,演完了「互不攻伐」的戲,大約都裝不下去了。眼看紅日西沉,完顏康與拖雷露出了見面以來最真誠的笑容:「就此別過!」彷彿開學典禮上聽校長念了三個小時發言稿的學生聽說典禮結束了,此時的掌聲中的歡欣鼓舞是發自內心的。

  看到對方的笑容,兩人都是一怔,都是年輕人,心機再深也有活潑的一面,登時哈哈大笑,各各策馬離開。這要算是整個儀式裡兩人覺得對方並沒有那麼討厭的時候了。

  會盟之後,拖雷與完顏康都沒有走遠,離新立的石碑不過數十里即有城池營地,他們都要交待接下來的事務——「不可放鬆警惕!」誰都沒把對方當好人,也沒有信任過對方。

  重新檢查過了防務之後,完顏康對著地圖看了良久,喃喃自語:「宋、金、夏都要倒霉了。」蒙古人固然一往無前,也知道柿子揀軟的捏,硬骨頭最後啃。在他們眼裡,現在其他三方都比自己軟,沒了後顧之憂,當然要先捏上一捏。

  生不出愧疚之心,卻也有些感慨,完顏康不再看地圖,轉思科舉之事。控制的土地擴大之後,面臨的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新佔區也要納入科考範圍之內,總名額與各方份額都要有所變動,則……

  「元帥!」斫答的腳步很沉穩,全聽不出他要匯報的消息有多麼的重要,「李德任遣使攜國書求見,人已入鳳翔路。正使是嵬名宗室耆老,副使是他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