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如星》
無處可逃
第 1 章
第一折 風起青萍

  「打倒帝國主義!」

  「政府必須收回租界!」

  ……

  一波又一波的口號聲在穎城大街上響起。

  「星意,不要再往前走了……」同學的聲音越來越小,密集的人流中,她們到底還是被漸漸沖散了。

  前邊有政府的治安隊在維持秩序,攔成一道人牆,阻止抗議的人群再往前進入日本租界。星意的學校罷課了,有些高年級的學生挨著班級來發傳單,義憤激昂地鼓勵大家上街示威,表達民意。

  現下的形勢的確不大好。

  日本對兩江虎視眈眈已久,這些年來佔據此地的葉勳是塊硬骨頭,也是老油子,路權問題上同日本人糾纏許久,口頭允諾,做些讓步,但又反悔,直攪得日本人都沒了脾氣。誰也沒想到,前些日子從北平回穎州的路上,葉勳被人刺殺了,穎州軍政立時陷入混亂。軍中將領推出葉帥獨子葉楷正繼任。因著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日方遂索取穎州首府穎城宣化街劃為日租界,享受治外法權。

  在穎軍換帥的當口,城中本就人心惶惶,加之軍中派系眾多,少帥年紀又輕,待解決的事千頭萬緒,這項協議便未多加阻攔,一下子便點燃了城中反日的怒火,進而引發了這一場示威遊行。

  星意和同伴失散後,擠在人群中身不由己,又往前行了大約百米,忽聽有人喊道:「殺人啦!警察殺人啦!」

  前頭登時騷亂起來,星意獨自一個人,未免有些惴惴,旁邊不知道誰又推了她一把,差點就被人群踩在腳下。星意越發害怕,恰好一旁的米鋪子邊就是一條小巷,她使勁從人群中擠出來,心有餘悸地靠著牆,大口喘氣。

  人群已經失控了。

  彷彿一頭巨大的怪獸,脫離了控制,咆哮著想要衝破一切阻礙在前的圍欄。

  前頭又響起了槍聲,砰砰砰的數聲,令整條街面安靜了一瞬。

  星意心裡曉得這事情鬧得更大了,又擔心同伴受傷,正打算出去找找,忽然看到兩個人也擠到了小巷裡,渾身都是血。

  其中一個受傷略輕,扶著另一個,滿臉焦慮。他將重傷的同伴放在地上,大約是想找人幫忙,可又不放心放同伴單獨在這裡,一時間便有些躊躇。

  星意有心想要幫忙,往前走了幾步,那人便極警惕地抬頭:「什麼人?」

  「我……學過一些急救法子,可以幫他止血。」星意觸到那人眼神,不知為何,竟瑟縮一下,解釋說,「我只是學生……」

  那人使勁按著同伴腿上的傷口,卻不得其法,眼見血已經濡濕了大半條褲子,不由焦灼起來:「軍——你還好吧?」

  「不能這樣按!」星意大急,也不顧那人阻擋,不由分說道,「他傷到動脈了,很危險。」

  並不是槍傷,而是刀傷。這一刀割得快狠穩,情況看上去很糟糕。他們是從前邊擠出來的,看來不止警察與示威的人群起了衝突,甚至有人帶了武器,只怕會有更多人流血受傷。

  「什麼是動脈?」輕傷那人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遲疑了一下,放開了手。

  「動脈就是……」星意本想解釋,又覺得太麻煩,只說,「我是學醫的。你信我就是了。他的傷口太大,你快去找人將他送到醫院。」

  話音未落,她的手已經十分嫻熟地摸到傷員的大腿根部——

  「喂——你幹什麼!」兩個年輕人幾乎同時開口——

  星意一隻手從口袋裡掏出乾淨的手帕,示意將傷口包起來,另一隻手絲毫不敢放鬆,緊緊按著傷員的大腿根部,語速很快地解釋:「我不是在佔他便宜,這裡是股動脈!止血有效。」

  傷員微微垂頭,看到她纖細修長的手摁在自己的右腿根部,一時間竟不曉得說什麼。

  許是因為她按得得法,血流速度減慢了。那個同伴才迅速用手帕將傷口包紮了一下。

  直到此刻,星意才略微鬆口氣。掌心又濕又熱,全是鮮血,十分黏稠,她看了眼至今沒怎麼開口說話的傷員——撞進視線的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一張臉因為失血而顯得有些蒼白,襯得眉發烏黑,五官更是出奇地俊逸飛揚,聲線也是低沉清冷的,絲毫沒有受傷後的著急慌亂:「……姑娘,我可以自己按著。」

  「呃……」一旦將自己代入到醫師,就會立刻忘了男女之防,星意固執地說,「我是醫師,我比你知道如何按壓傷口。」她又對那人的同伴說,「快去找人呀,他這個傷必須去醫院做縫合處理。」

  他的同伴仍不放心,站著沒走。

  年輕人蒼白的臉上此刻又帶著有些詭異的潮紅,他沉靜地說:「你去吧,我們走得及時,這裡暫時還是安全的。」

  「可是她……」

  「去。」那人的聲音更沉了一些。

  星意心裡不免有些好笑,真不曉得他們有什麼好擔心的,一男一女在這裡,難不成還是男的吃虧?

  巷子裡只剩下兩人,星意學過一些急救知識,知道要讓病人放鬆下來,便與那人聊天:「你們也是來參加遊行示威的嗎?」

  他的睫毛很長,黑壓壓地覆在眼上,聞言微微動了動:「……是。」

  「那你們是哪個大學的呀?」星意低頭看了一眼他的傷口,覺得稍稍止住了血,不由有些振奮。

  年輕人遲疑了一會兒,才回答:「燕穎大學。」

  「和我哥哥是校友呢。」星意笑說,「他是早兩年畢業的,現在在留洋。」

  「是嗎?」年輕人微微笑了笑,「不知令兄就讀什麼專業?」

  他笑起來十分好看,又有一種從容與鎮定,哪怕流了那麼多血,彷彿都不會眨一下眼睛似的。這會兒星意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有意在陪他聊天,還是他壓根就不在乎這點傷,穩穩妥妥地在和自己說話。她心裡很有些佩服,答說:「鐵路。」

  「如今的國家很需要這樣務實的人才。」年輕人低聲道,「令兄是打算回國的吧?」

  「當然。」星意回答的時候滿是驕傲。

  她一直壓著他的傷口,手腕已經有些酸麻,卻不敢放,只抬頭看了看巷口:「你同學怎麼還不回來?」

  話音未落,腳步聲便從遠處稀稀拉拉地響起來,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槍聲,似乎越來越近。星意臉色略微有些白,抬頭一看,一個黑衣男人奔近,手中一把烏沉沉的槍,不偏不倚地指著兩人。

  她沒來得及多想,依舊按著他的傷口,只是往前擋住了他一半身子:「你想幹什麼?我們都是學生——」

  「學生?」那人怪異地笑了笑,卻沒多說,只是扣下了扳機。

  那個瞬間,星意覺得身後的年輕人忽然用力,將自己推翻在地上。

  砰的一聲槍響,她被壓在年輕人的身下,緊緊閉住眼睛,不敢去想到底發生了什麼。

  良久,才聽到年輕人略帶急促的聲音:「姑娘,你沒事吧?」

  她睜開眼睛,那個黑衣人已經倒在血泊中。

  是有人在遠處開槍,救了他們。

  「……誰?誰開的槍?」星意聲音都有些發顫,「你沒事吧?」

  「軍警。」受傷的年輕人反倒鎮定自若地安慰她,「想來有人趁火打劫,軍警便開槍救人了。」

  巷口有紛亂的腳步聲,是之前去找人的同伴,帶著好幾個人跑過來:「軍——」

  年輕人對他們使了眼色,那群人立刻噤聲。其中一個醫師模樣

  的人上前,對星意說:「姑娘慢慢放開,我來簡單處理下。」

  星意輕聲而快速地說:「割傷了動脈,需要盡快到醫院處理。」

  她抬起手,她的掌心還有他的鮮血,還在往下滴。受傷的年輕人的視線落在她不經意露出的一截皓白手腕上,手掌下邊一寸的地方,有一粒紅色的小痣。

  星意收了手,第一時間走到黑衣人身邊跪下,摁了摁他脖頸上的脈搏。

  瞬時,從指尖到身體,都開始涼透了,她喃喃地說:「死了。」

  他看著她的身影,又慢慢將視線轉到她側臉上,不知想到了什麼,表情竟有些怔忡。

  「姑娘……」他猶豫了片刻,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的同伴一臉著急:「走吧,這裡太亂了。」

  年輕人點了點頭,溫聲對星意說:「姑娘,這裡太亂了,你趕緊回家吧。」

  星意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腦子裡還一片空白,「哦」了一聲。

  「我叫趙青羽,這是我的同窗肖誠。」年輕人輕聲道,「今天多謝你救我。」

  星意還是昏昏沉沉的,坐在地上胡亂點了點頭,過了許久,才發現眼前這些人都已經走得無影無蹤。

  她掙紮著爬起來,撣了撣髒得不成樣子的衣服,滿心滿意地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想離開這裡,回家。

  穎城一座並不起眼的民宅中,德國外科醫生韋伯剛剛縫合好了傷口,年輕人面無血色,只有一雙眼睛十分清明冷靜。

  「軍座,顧岩均已經抓了二三十個學生,現下還在對峙。」肖誠送上剛到的急報,「這次您秘密到這裡的消息走漏,被人刺殺,和他一定脫不了關係。」

  年輕人只是抿了抿唇,眼神深處一片冰涼的鋒意,卻沒有接話。

  「還有,剛才那個姑娘已經到家了,路上沒什麼事。」

  他閉著眼睛,點了點頭:「你去查一下,她的祖籍是不是下橋。」

  星意一路小跑著回到家,剛叩了一下門,黃媽就把門拉開了,第一眼看到她滿身是血,老大娘差點沒閉一口氣暈過去。

  「小姐你受傷了嗎?」黃媽是一手把星意帶大的乳母,星意來穎城上學,她便跟著來了,向來把星意放在心尖上疼,瞧見星意這副模樣,眼淚都要下來了,「哎喲,世道這麼亂,老爺就不該把你留在這裡讀書——」

  「姆媽,我沒事。」星意有些無奈地安撫她,「外邊在遊行,我救了個出事的學生,什麼事都沒有啊。」

  「打起來了?」黃媽依舊是臉色鐵青,「打起來了你還擠著去看啊?」

  「我先去洗個澡,姆媽你幫我去燒點水,渾身都是血,臭死了。」

  黃媽很快就在她的臥室裡放好了黃楊木的大浴桶,灌上了溫水:「要我幫你洗嗎?」

  「不用,我泡一下就好啦。謝謝姆媽。」

  星意將整個身子沉浸在溫度適宜的水中,每個毛孔彷彿都在瞬間打開了。

  她閉了一口氣,把頭也埋

  了進去。

  砰——那聲槍響,那個男人就這麼倒在了自己面前。

  如果那個時候,自己沒有被嚇傻,撲過去救他,不知道能不能把他救活……星意在水裡搖了搖頭,一口氣憋完,濕漉漉地鑽出來。

  她知道自己想得太多了,且不說自己只是一個預科生,連醫學院都沒進——哪怕是個醫術精湛的大夫,只怕也救不了一個心臟中槍的人。

  可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的震撼,是她從未想到過的。

  幸好……幸好救了趙青羽。

  他們應該是燕穎大學社團的領袖吧,否則不會和軍警起了衝突,乃至受這麼嚴重的傷。回來的路上,她聽人在說穎軍高層被這次遊行驚動,開始抓人了。她希望,趙青羽和肖誠,都不要被抓進去。

  國破城亂、山河零落的這個時代,有人熱血,有人覺醒,有人抗爭,便總有希望在。

  洗了澡換了身衣服,星意就坐在書桌邊開始溫書。現如今她讀的還只是預科,準備在來年春天去博和醫校應考。幾乎所有的醫學預科生都想要擠破腦袋地進入博和這個現下中國最著名的醫校,只是錄取率也是低得驚人,80個人去應試,錄取的只不過8人而已。

  星意剛翻開一頁書,黃媽就端進來一碟糕點,瞄到書頁上的圖,「哎喲」了一聲:「作孽,一個小姑娘整天看這種東西,你晚上都不做噩夢啊?」

  星意挑挑眉,難免忍不住想笑。

  姆媽是看不得半點這些骨骼啦肌肉啦,想到一手帶大的小姐還要親手去摸,更是愁得睡不著覺,唉聲嘆氣說:「老爺子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孫子留洋去了,只剩一個孫女也不留在身邊,非要送出來讀書……」

  黃媽囉哩囉唆的,星意卻沒再聽進耳裡,她只是閉上了眼睛,開始默背左臂骨骼。進預科班的第一天,老師就已經說過了,有一年博和醫校的解剖課考題便是考官隨手扔了一塊骨頭給考生,詢問在人體何處,若是在手臂上,甚至還要說出左臂右臂。要求這樣嚴苛,她不努力可怎麼行?

  她看了半日書,點心一點沒動,過了半天才覺得有些飢腸轆轆,於是走到屋外,聽到黃媽的聲音:「小姐,老爺子來信了,你快看看。」

  星意歡呼了一聲,信是從下橋送來的,沉甸甸的一封,含著下半年的家用以及她的學費。她將銀錢交給了黃媽,就著夕陽西下最後的餘光,一字一句讀起來。

  黃媽收好了錢,走出來問:「老爺子說了什麼?」

  星意整整齊齊地疊起信紙,又掰指算了算,少女清透的眼睛裡露出掩飾不住的笑意:「爺爺讓我冬至回家祭祖,我正在算還有幾日呢。」

  城內開始戒嚴,所有參與了遊行的學校校長與商會代表都被請進市公署會談。星意所在學校的教務長一再召集學生開會,嚴令他們不可再上街。有些熱血的學生不服

  ,在會上就與教師代表爭執起來。

  「燕穎大學的校長為了保學生出來,自己都被關進去了。」

  星意聽到有同學在私下議論,心底微微一緊,不知道趙青羽被抓進去沒有。他傷勢這麼重,必然是要進醫院的,軍警去醫院一查就能知道原因。

  「這回是穎軍的參謀長顧岩均親自坐鎮,已經和北平政府和日本人保證了,一個月內就平息此事。」

  「顧岩均是葉楷正葉督軍的姐夫吧?」

  低聲說話的兩人是班內的兩個男生,平素就喜歡議論政事,其中一個叫王念,小道消息極多,大夥兒也愛聽他說些軍政秘聞。

  「督軍?」王念撇了撇嘴,「我看是傀儡吧?群龍無首才推了他出來。瞧著吧,過段時間,局勢定了,他一準被罷免——劃出租界這件事是經過他手的,年輕又懦弱的督軍,哪能服眾啊?」

  星意聽到那些名字的時候,覺得離自己十分遙遠。她自小在下橋生活長大,廖家並非巨富,但祖上出過狀元、舉人,在當地算是極有名氣的家族。用爺爺的話來說,富不富貴不重要,廖家一直是書香門第傳家,子孫要讀書,能讀書才是要緊的。

  星意自幼父母雙亡,是爺爺撫養著他們兄妹倆長大。廖家在下橋以及附近都有些鋪面生意,衣食無憂,而老爺子除了打理打理生意,還在當地辦了家俬塾,不掙錢,但凡是願意來上學的適齡孩子,都能接受

  到教育。

  家裡有了這樣開明的老爺子,且不說長孫廖詣航外出留洋,就連家中唯一的女孩義正詞嚴地提出自己想學醫救人的時候,老爺子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星意還清楚地記得,爺爺答應送自己上學那天,幼時隔了一條街的玩伴出嫁了。嫁的是下橋的一個鄉紳家的兒子。那會兒她站在門口,看著花轎抬過去,心裡五味雜陳。

  嫁了人,是不是意味著這一生就這樣被禁錮在了這裡?

  生孩子、侍奉公婆,明明還有那麼多年,卻彷彿已經看到了頭。

  星意打了個冷戰。

  老爺子在下橋是極有名望的,自然要被請去喝場喜酒。他拄著枴杖,走到孫女身邊,吹鬍子瞪眼:「不是要去考試嗎?你的洋文讀過了?到時候考不上,就回來嫁人。」

  爺爺老是嚇唬人,星意吐吐舌頭,一溜煙地鑽回自己房間溫書去了。

  到了今天,她也是一樣。

  軍政大事如何,她並不怎麼關心。

  每一個人,都要做好自己能做的事。

  她要考上博和,將來做個好醫師,令國人免去病痛之苦。

  這是她力所能及的,她便要盡十二分的努力。

  這兩日都是只上半天的課就放學,星意收拾好了書包,打算回家吃飯。

  剛走出校門口,拐了個彎,就聽到有人遠遠地在吹口哨。

  她遲疑著停下腳步,往街對面張望了一眼。

  有人在對她揮手。

  星意眯著眼睛,想要看得仔細一些。已經是深秋了,

  那人穿著深藍的夾棉長袍,圍著條黑色圍巾,半張臉都藏在了裡邊,但眉眼依稀還是那日見到過的。

  肖誠。

  星意一下子高興起來,左右看看沒有車輛經過,便跑了過去。

  「肖大哥!」她站定在他面前,「趙大哥沒事了吧?」

  或許是她多心了,提到「趙大哥」的時候,肖誠的表情有一瞬的不自然,但他旋即笑了笑說:「我們都沒事,今天特意來請你吃頓飯,謝謝你那天的救命之恩。」

  他指了指身後那家酒樓,星意躊躇了一下:「趙大哥在裡邊嗎?」

  肖誠微微笑了笑:「他剛痊癒。」

  姆媽還在家裡等著自己呢,星意這樣想著,又覺得該去見見趙青羽,便跟著肖誠進了酒樓。

  這家酒樓往日裡生意很好,今天倒不知道是怎麼了,冷冷清清的。大概是遊行與戒嚴,到底還是影響到民生了。星意跟著肖誠上了二樓,推開一間小包廂的門,果然看到趙青羽坐著。

  他的打扮幾乎和肖誠一模一樣。就是如今城裡大學生或者知識分子普通的裝扮,臉色比起那日好了許多,劍眉星目,越發得英挺了。

  「趙大哥傷好了嗎?」星意高興地說,「你們沒事就好啦,我還很擔心你們被當局抓進去呢。」

  趙青羽站了起來,斯文地笑了笑:「我們沒事。今天特地來謝謝你。」

  「不用那麼客氣。」星意擺了擺手,「舉手之勞而已。」

  「你的舉手之勞,對我來

  說就是一條腿。」趙青羽給她倒了一杯茶水,「今日我做東,請你吃頓飯吧。」

  其實瞧他們的打扮,星意覺得也不過就是普通學生,這個酒樓雖然不貴,但總還是節約一些的好。她有心覺得不必這麼客氣,可又不想辜負對方的好意,店家過來的時候,她便小心翼翼地點了四個菜。

  「就這些嗎?」趙青羽唇角勾了絲笑意出來。

  家常豆腐、香菇菜心、肉末茄子……

  星意不覺有異:「有菜有肉,挺好呀。」

  就連一落座就沉默的肖誠都笑了,轉頭對店家說:「就這幾個菜吧。」

  「你的傷口已經全好了嗎?」星意還略有些擔心,「其實你還是該多休息的。」

  趙青羽並不以為意:「那日醫院恰好有位德國來的醫生,醫術很好,又用了些藥,好得差不多了。」

  「德國醫生?」星意怔了怔,「是韋伯博士嗎?」

  大多數時候,這個小姑娘都是很冷靜淡定的,哪怕那天自己滿身是血,她出手處理的時候,都不曾有過慌亂。趙青羽不動聲色地打量她驀然間發亮的眼神,她整張小臉都光彩熠熠起來,不由答道:「好像是叫這個名字。」

  「他是很有名的醫生啊。我們老師和他在醫院有過一次大巡診,還說可惜他沒時間來給我們做講座呢。」星意頓了頓,「他親自給你縫合的傷口嗎?」

  趙青羽沉默了一會兒,因為他發現,自己在打量她的同時,她竟

  然也在光明正大地看著自己,而且眼神有些……赤裸裸的。

  他輕輕咳嗽一聲:「你怎麼了?」

  星意一下子回過神,其實也沒什麼……她只是想看一下縫合的傷口而已。

  從醫學生的本能中醒過來,才意識到對面的年輕人,同時也是一個好看的年輕男人,甚至有可能壓根不接受男女之間的肌體接觸……她只好訕訕地把這個想法掐了,眼珠子轉了轉說:「沒什麼,呵呵,沒什麼。」

  幾個小菜上得很快,兩人聊了聊學校和專業,星意注意到肖誠一直沉默著,不由笑道:「肖大哥好像不喜歡說話。」

  趙青羽便含笑看了他一眼,肖誠立刻從飯碗中抬起頭,笑笑說:「我只是餓了。」

  「廖小姐那天,也是去遊行示威的嗎?」趙青羽探究地看了她一眼。

  「我的同學拉著我一道去的。結果便走散了。」星意回想起來,還是有些後怕,「你們是被軍警打傷的嗎?」

  趙青羽沉默了一會兒:「是啊。」

  「當局倒是只會欺侮國人。」星意義憤填膺,「就連表達民意都要挨打。那麼大塊的地劃給日本人,倒是一聲不吭。」

  肖誠極快地看了趙青羽一眼。

  趙青羽只喝了口水,淡淡道:「廖小姐也是……對當局有諸多不滿吧?」

  星意覺得他們同自己一樣,不過是學生,加之共患難了一場,說話亦沒什麼顧忌:「我並不懂什麼政治。只是覺得,誰的手裡劃出

  了地給日本人,誰便是罪人。」

  肖誠臉色微微一變,目光微凜,望向趙青羽。

  趙青羽依舊握著那一小盞水,放在唇邊,容色未動,輕聲,卻又緩慢地,一字一句道:「不錯,誰劃了地給日本人,誰便是罪人。」

  三個人沉默著吃了一會兒菜,趙青羽忽然問道:「廖小姐祖籍是哪裡?聽口音也不像是本地的。」

  「兩江下橋。」星意隨口回答,「離這裡也不算遠吧。現在可以坐火車啦,一天就能到了。」

  「下橋……」趙青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其實他已經知道了,可是聽她親口說出來,心底依然起了些波瀾,「我幼年時,也在下橋住過一段時間。」

  「是嗎?」星意一下子覺得距離拉近了,「你家是在哪裡呀?」

  趙青羽眼睫微垂,好一會兒,才說:「我只記得下橋有個魚梁書屋。小時候覺得很有意思。」

  「呀!那是我爺爺辦的啊!」星意一下子眉眼彎彎地笑了起來,「你也在裡邊讀過書嗎?」

  「……沒有。只是從外邊經過幾次。」

  肖誠又一次掏出懷錶,看了一眼。

  時間差不多了。

  可是眼前的兩人似乎聊得十分投緣,他也許久沒見到「趙青羽」這樣高興了,一時間便有些躊躇,不知道該不該打斷他們。

  分鐘指針又悄悄挪移了一格,他終於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軍——青羽,我們下午還有——那個,那個讀書會。」

  星意連忙說:

  「我吃得差不多了,你們有事就趕緊走吧。」

  趙青羽微微頷首,轉而對星意笑說:「今天還有些事。改天再來找你了。對了,廖小姐,令兄要是留洋回來,不妨也一起小聚,我正好可以向師兄討教。」

  三人在酒樓門口分開,肖誠目送星意走遠了,低聲說:「軍座,車子隔了一條街,在等著了。」

  週遭反常地靜謐,路人們卻有些異常,隨意地走在路邊,眼神卻十分警惕。

  此時的「趙青羽」已經盡斂之前溫和的氣質,隨意撥弄了下衣袖:「晚上的時間定了嗎?」

  「定好了。日本那邊是新任的駐華領事館總領事日矢上親自過來。」肖誠猶豫了一下,「督軍,您……真的要見嗎?」

  如今能被稱作督軍的,也只有一位——

  兩江總督,穎軍少帥,一個半月前接任父親葉勳的穎軍統帥,葉楷正。

  「避得了嗎?」葉楷正淡淡道,「這筆賬,無論如何都已經算在我身上了。」

  黑色的轎車無聲地駛近,停下。肖誠替他拉開了車門,等他坐進後座,自己跳上副駕駛的位置,車子平穩地開出了,他才回過頭說:「軍座,剛才廖小姐也是無心之言……」

  其實他們說了很多話,可是肖誠這麼獨獨提起來這一句,葉楷正立刻便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說起來真是諷刺,廖星意這句話,換作誰來說,只怕他都不放在心上。

  偏偏是她,不通政務又略帶些天真熱

  血的學生,說出的話便越發真實,也越發刺人。

  肖誠此刻有些後悔自己提起這個,忙說:「對了督軍,剛才還收到了大帥府發來的電報。是太太發來的。」

  葉楷正望著車外,沒有絲毫表情,亦彷彿沒有聽到。

  肖誠不得不繼續說:「太太是有示好的意思。她在電報裡說,您要是同意,可以促成與林州總督的聯合……」

  葉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制止了侍從官繼續說下去。因為剛剛傷癒,異常清雋的側臉上不帶任何表情:「以後這種電報不需要上報給我。」他頓了頓,這句話不曉得是說給侍從官聽,抑或是別人,帶著毫不掩飾的諷刺,「她覺得我會願意聯姻嗎?繼續當一個傀儡,換個人操控?」

  肖誠噤聲,坐直面向前方,忽然說:「又跟上來了。」

  「跟著吧。」葉楷正不以為意,「遲早也是會知道的。」他頓了頓,又說,「剛才有人盯著嗎?」

  肖誠笑了笑:「軍座放心。和廖小姐見面前我已經仔細佈置過了。他們一直跟著車在轉圈,並不曉得您中途下來了。」

  他對廖星意還是有些好奇的。如果僅僅是因為救過他們一命,穎城情勢這樣危急,葉楷正大可不必非要在這個當口見她,於是追問了一句:「督軍,需要派人看著廖家嗎?」

  「不用,這個時候額外關照反而不是好事。」葉楷正不知想到了什麼,竟露出一絲笑意來,「有空

  的時候查一查,看看她到底想考什麼學校。」

  有空的時候……這半年天天都是槍林彈雨,哪來的閒情逸致去關注一個小女孩的心願。肖誠心裡這樣想著,卻依舊十分忠誠地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星意回到家,黃媽已經十分利索地開始收拾東西了。

  「小姐,不是說今天回來吃午飯的嗎?」黃媽嘴上嘮叨著,「我把飯菜給你熱一熱,餓了吧?」

  「我吃過了,剛才有問題問老師,就在飯堂裡隨便吃了點。」星意並不敢告訴姆媽自己和兩位師兄吃飯的事,「姆媽,我已經向學校請好假了。」

  「正好,剛才我已經找人把火車票買好了,小姐你看看是不是?」黃媽小心地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紙,「看看,沒買錯吧?」

  星意仔細看了看:「沒錯。姆媽,後天你就能見到你孫子啦。」

  提到這個,黃媽有點心酸,又不好讓星意瞧見,只側過頭,擦了擦眼角。

  星意看在眼裡,其實也曉得對於這樣一個上了點年紀的媽媽,讓她撇下一家子,來到陌生的地方照顧自己,著實是為難她了 爺考慮過這個,也告訴她,其實不必跟著過來。可她放心不下從小帶大的星意,到底還是過來了。

  「姆媽,等我明年考上了博和醫校,就得統一住宿舍了。那時候你就能回家看孫子啦!」

  本意是想要安慰姆媽,誰知道黃媽一下子緊張起來:「住宿舍?!你要

  考的學校不是男學生女學生都招嗎?」

  「呃,是啊。」

  「那怎麼成!」黃媽嗓門提高了八度,「難不成男人女人住一起?!這樣以後你還怎麼定親,怎麼嫁人!」

  星意揉揉額角,有點後悔自己說起了這個。

  黃媽說得斬釘截鐵:「就算你考上了,姆媽也要跟你出來,照看你的起居。也不能讓壞人騙了你去。」

  星意只好點點頭,敷衍了一句「我知道啦」。

  接下去的幾日,她照舊讀書,黃媽已經將家裡收拾得妥妥噹噹的了。冬至的前兩日,星意和黃媽早早地等在了穎州火車站的站台上,鳴笛聲從極遙遠的地方響起,伴隨著大片大片的蒸汽,龐然大物慢慢逼近。

  「小姐,吃點東西吧。」黃媽從小販那邊買來了茶葉蛋,她還是同來的時候一樣,有些畏懼火車這樣的龐然大物。

  星意等了一個多小時,腿都站麻了,手裡捧著熱乎乎的茶葉蛋,一口就咬了小半個,含含糊糊地說:「姆媽你去了這麼久。」

  「哎喲你不知道,那邊戒嚴啦!」黃媽還在往那個方向張望,「是不是有大官要來啊?」

  姆媽的心裡,所謂的大官,就是下橋的縣長吧。星意抿唇笑了笑,解釋說:「大人物都會坐專列的啦,姆媽,這兩天城裡還是戒嚴,估計火車站也一樣。」

  這趟火車從穎城到北平,票向來是十分緊俏的,最後託了老爺子先前的一個學生,如今在鐵路局

  工作的,才買到了兩張二等票。星意隨身只攜帶了一個小箱子,一上車放置妥當,便和姆媽一道坐下來。

  二等車廂的位子還算寬敞,椅子上也有軟墊,不像坐在三等車廂裡,一下車滿頭滿臉的煤灰。火車慣常是會晚點的,也不曉得傍晚5點能不能到家。星意百無聊賴地開始看書,可是車廂裡到底還是有些吵鬧,她摁了摁腦袋,起身說:「坐得久了,我去走走。」

  三等車廂是緊跟著車頭的,最是雜亂,星意便往後頭走。餐車也在後邊,她有心帶著姆媽去試一試車上的西餐,結果才穿過兩個車廂,就被人攔住了。

  兩個人站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其中一人板著臉說:「小姐,後頭不能再走了。」

  「我不是去一等車廂,想去餐車看看。」星意爭辯說。

  「這趟車上餐車不開放。」那人絲毫不讓,「抱歉,請回吧。」

  星意只好訥訥地轉身,看樣子姆媽沒有說錯,這車子的後半截都被包下了,還真接待了大人物。

  一等車廂鋪著紅色地毯,因為被包下了,顯得尤為空落。肖誠從衛生間出來,還有些心有餘悸。葉楷正正在翻電報,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問:「怎麼了?」

  「沒事。」肖誠盡職地坐在窗邊,「剛才好像看到廖小姐了。幸好閃進了衛生間。」

  葉楷正將電報都放下了,若有所思:「這列車有一站是下橋,她許是回家吧。」

  肖誠憂心

  忡忡:「督軍,此行北上去找黃帥,只怕不會這麼順利。」

  葉楷正倒是不意外,只道:「顧岩均和徐伯雷都不會坐視我去找同盟。更何況,他們此刻應該也已經知道了我口頭允諾了日矢上合作的事。」

  顧岩均是葉勳長女葉文雨的丈夫,也是葉楷正的姐夫。在葉帥找回獨子葉楷正之前,軍中的事務多倚仗這個女婿,這個女婿也是他一心栽培的心腹。而徐伯雷是葉勳的左臂右膀,當年是從生死與共過來的,權勢極大,等到葉勳一死,老一派的將領中便是他最有威望。

  葉勳走得突然,舉國皆驚。他娶了四房太太,子嗣卻不盛,只有兩個女兒。數年前他找到了在外的私生子葉楷正,安排進了軍中,任穎軍王牌軍三旅二團的團長。兩年前,他便正式將葉楷正定為繼任者。

  葉楷正不過26歲,在顧岩均和徐伯雷等人看來,這樣突然間冒出來的小子,如何能服眾?但顧系和徐系勢均力敵,誰也無法壓倒對方,便只好兩下僵持,暗中角力試圖控制住葉楷正。雙方自然都不願意看到葉楷正上下活動,取得日本人以及葉勳故友黃平的支持。

  「兩站之後,您秘密下車,換水路上北平。」肖誠眉宇間神色堅定,「您放心,我們必定將您安全送到北平。」

  葉楷正揮了揮手,示意讓自己一個人待著。肖誠出去了,他從桌上拿起那張鐵路圖,目光凝注

  在「下橋」兩個字上,良久。

  北穎鐵路開通至今三年,因為技術、調度等原因,延誤是家常便飯。有時候遇到軍政要人的專列,停車讓行上一整天也屢見不鮮。平民百姓是等習慣了,可葉楷正這樣坐慣了專列的,車子等在一個小站整整三小時,臉色便有些陰沉下來。

  隨從送上剛泡好的綠茶,他淡聲說:「記下來,這趟事情辦完,回去找汪盛,問問他這個鐵道部的長官是怎麼當的。」

  肖誠連忙記下來,心底為汪盛捏了把冷汗。畢竟督軍以往出行都是專列,隨到隨走,更是從未聽過還有停車等待的事。現下親身體會過了,越發覺得民眾出行十分不易。

  車子終於在等待了近四小時後重新開動了。

  列車員請示之後進來,小心翼翼地說:「先生,剛接到前邊的通知,到了下橋站還要停靠最少兩小時。如果您覺得車廂裡太悶,不妨下去走走透透氣。」

  這個世道就是這樣。只要你是一等車廂的客人,列車員同你說話,都會小心翼翼。

  葉楷正看他一眼:「還有多久到下橋?」

  「40分鐘吧。」

  二等車廂裡也是一片怨聲載道。

  椅子雖然是軟墊,但是坐久了,還是覺得腰酸背痛。黃媽是個停不下來的,一會兒要給小姐洗水果,一會兒又問她要不要喝點水,好不容易列車員來通知一小時內就會到站,黃媽又大驚小怪起來:「小姐,你臉上都黑

  了!」

  火車是燒煤的,的確會有煤灰源源不斷地從車頭往後飄。因為緊貼車頭的是三等車廂,從上邊下車的乘客都灰頭土臉的像是從煤堆裡滾了一圈。二等車廂多少會沾到一些,但是並不嚴重,星意隨便拿手帕抹了抹臉,算是敷衍過去了。

  「小姐,是不是進站了?」黃媽早就收拾好了行李,一臉激動。

  火車拉響鳴笛,速度放緩下來。

  二等車廂還算寬敞,不用人擠人地等在過道,乘客們也算有序地在下車。黃媽裹了小腳,走路並不算太方便,也不能走得太快,星意就提著包,小心翼翼地扶她下台階,又慢慢往前走。

  兩人匯入人流中,走向後邊的出站口,人實在太多,彷彿匯成了一道洪流,正緩緩往前。後三節車廂車門緊閉,沒有任何人出入。星意經過的時候,忽然覺得有人在注視自己,有些疑惑地往一側看了看,並沒有什麼人,只有車廂裡落下的窗簾微微晃動。

  「小姐?」黃媽停下腳步,疑惑地問,「見到認得的人了嗎?」

  星意回過神:「沒有。走吧,姆媽。」

  此時的車廂裡,葉楷正站在窗簾後,天鵝絨厚實的幕布已經遮擋了所有的光線,只有流蘇在微微晃動。

  肖誠同他注視著同一個方向,笑說:「廖小姐還真是不像個大家小姐……」

  葉楷正難得微微勾了勾唇角,嗯,你見過一見面就摸男人大腿根的大家小姐嗎?

  「督軍

  ,要下車走走嗎?」肖誠小心地問。

  列車外忽然想起了尖銳的口哨聲,黑衣軍警們正撥開人流,往列車方向擁過來。

  肖誠的身子立時繃緊了,面色凝重,低聲說:「他們果然來了。」

  就在軍警擁入下橋火車站的數分鐘後,砰的一聲巨響,漫天都是灰土、石塊、鋼鐵,人群發出一陣陣驚恐的尖叫聲,眼睜睜就看著那節火車被炸得飛起,又重重落回了地上。

  炸彈!

  四周的人群彷彿是烏壓壓的海浪,將每個人都壓迫得難以呼吸,也一下子就將星意和黃媽打散了。每個人都在往前衝,漫無目的地想要尋找一個遮蔽的所在。星意停下腳步,慌亂地在周圍尋找姆媽:「姆媽!」

  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張灰頭土臉、驚恐交加的臉,她在人群中不斷被推搡,根本找不到姆媽。星意一下子就慌了,她擔心姆媽,畢竟上了年紀,又裹著小腳,萬一被人推一下摔倒在地上,輕則受傷,重則……

  她不敢想下去了,只好在周圍徒勞地尋找。巨大的爆炸聲之後,斷續地還有槍聲,黑衣的軍警們似乎和另一群人起了衝突,雙方隔著被掀翻的火車開火,流彈亦讓不少人受傷倒地。星意越來越慌,卻不敢離開這裡,經過火車站一個巨大廊柱的時候,遠處有砰砰兩聲槍響,跟著有人伸手將她一拉,拖著她躲到了柱子後邊。

  風聲擦過,有些火辣辣的疼,子彈就擦著

  她的耳朵飛過,射到前邊的鐵柱上,火光四射。

  星意是真的嚇傻了。

  如果不是有人拉了自己一把,那槍子兒就正好崩在腦袋上,從醫學的角度講,沒有任何生還的可能性。她伸手摸摸右耳,黏糊糊的一片,一掌心都是血。她一顆心怦怦在跳,下意識地回頭看了眼救了自己的人,頓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趙青羽?

  他又受傷了,額角破了,傷口不算大,滿臉都是灰,不知道是不是爆炸的時候沾上的。

  她顧不上別的,踮起腳尖,伸手按在他的鬢角上,又隨手解下了自己的圍巾,低聲說:「你按著我剛才按的位置。」

  他十分順從地伸手按住鬢角,又為了配合她的身高,矮下了身子。星意身邊沒有別的東西,只好拿圍巾幫他簡易包紮了下,好在這次傷口不大,只要他按住顳淺動脈再加上包紮,應該很快能止血。

  星意包紮完,又開始四顧找黃媽。微微一轉身,他就看到她耳朵流血了。呼吸微微滯了滯,他問:「耳朵受傷了?」

  星意隨意地摸了摸:「沒事,皮外傷,一會兒就好了。」

  葉楷正:「……讓我看看。」

  他到底還是拉她過來,仔細看了看,真沒什麼事。星意卻越過他的肩,看到不遠處有個婦人的背影有點眼熟,她正要奔過去,卻被他拉住了:「不要過去!那邊太危險。」

  他的力氣太大,像是鐵箍一樣,她壓根兒就掙脫

  不了,只好怒目他:「那是我姆媽!我要去找她!」話音未落,前頭那個婦人便摔了一跤,看清了側臉,並不是黃媽。

  他們兩人倚靠著廊柱,這是一個極好的隱蔽所在,周圍亂成了一團,而趙青羽就這樣看著她,薄唇微抿,表情變得冷硬:「你找不到她的,只會把自己的命搭進去。」

  星意怔了怔,回頭望向她們走散的地方。她從來不是一個固執的胡攪蠻纏的人,也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一顆心就沉下來了。

  他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你們在那裡走散的?」

  星意點點頭,他的聲音裡有一種奇異的力量,這樣的兵荒馬亂中,竟然令她覺得安穩了些。

  「那裡離出口已經很近了。」他繼續說,「老人家腳力不好,很可能不會折進來,就被人群擁著出去了。這個時候,很有可能在火車站外邊找你。」

  「但願吧。」星意喃喃地說,這裡的確不能久留,她必須跟他一起出去了。

  出乎意料地,她竟然能被自己說服,是個講道理的好姑娘,這樣的情況下也沒有喪失判斷能力,葉楷正唇角輕輕勾了勾,拉住她的手,混跡在人流中,往另一個出口跑去。

  火車站外邊也是一片亂糟糟的,不只是軍警,連軍隊都在不斷地增援前來。星意忽然間意識到,這場動亂,或許是和列車上那個神秘的大人物有關。然而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逝,她眼下只關心姆媽

  出來了沒有。

  葉楷正陪著她在火車站外邊前前後後找了兩圈,天都已經黑下來,軍隊直接在火車站邊上拉出了人牆,一具具地往外抬屍體,並驅趕周圍民眾。他停下腳步,問:「你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

  直到這個時候,星意才有些憋不住,想要哭出來。姆媽是為了自己才去的穎城,她一個老實的婦人,原本可以安安穩穩地在小縣城裡度過餘生的。現在出了事,她要怎麼向姆媽老實本分的一家人交代?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17歲的姑娘,從沒負擔過這樣沉重的事,面對生死的時候,立刻便慌亂起來。

  葉楷正從沒安慰過姑娘,他這小半生不是顛沛流離,就是戎馬倥傯,哪裡去學和女人相處?!冬日的夜風很有些冷,他看見她瑟瑟發抖的樣子,有心要把圍巾拿下來給她圍上,可是轉念一想,已經沾了血,只怕她也不喜歡,便只好有些笨拙地扶住她的肩膀說:「先回家吧,不早了。」

  此時穎軍參謀部,顧岩均接到電話,愣怔了一秒,摔了話筒,破口大罵:「他媽的徐伯雷這個王八蛋,有沒有腦子!這時候炸了葉楷正怎麼跟日本人交代!」

  他在辦公室,穿著襯衣和軍褲,背著手來回踱步,一旁的侍從官和秘書大氣都不敢出。

  「趕緊派最近的駐軍封鎖!葉楷正不論死活,都給我帶回來!」顧岩均的呼吸越來越重,「還有,就

  算把那個地方掀翻了,也要把凶手找到!」

  秘書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出去了,顧岩均只覺得額角一跳一跳的,一團火悶在胸口,這件事發展到現在,已經漸漸超出他的控制。葉楷正沒有坐以待斃,他暗中和日矢上聯繫,又悄然北上找救兵,這些他都知道。讓他離開穎城,是為了中途神不知鬼不覺地將人扣下。只要人在自己手裡,那麼至少在名義上,徐伯雷得聽自己的。誰知道徐伯雷這個大老粗直接在下橋火車站把人給炸了!

  「葉楷正離開穎城的事,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他伸手解開第一顆扣子,有些煩躁,「去查!」

  「參謀長,咱們能在葉楷正身邊埋人,徐伯雷也可以。這件事,恐怕徐伯雷是直接從葉楷正身邊得知的,他一慌,就動手了。」侍從官大著膽子回答,「葉楷正到底也是夫人的弟弟,要不要讓人往家裡送個信?」

  「說一聲吧,讓她有個心理準備。」顧岩均憂心忡忡,到底還是覺得局勢不明,不能這樣坐等消息,「我要去下橋。」

  話音未落,門口有個女聲說:「我也一起去。」

  顧岩均聞聲抬頭,葉文雨走進來,想來也是剛得知消息,微微蹙著眉說:「葉楷正是死是活,我也要去認一認。」

  她是葉家的大小姐,七年前給她擇婿的時候很是費了一番工夫,最後選中了當年穎城軍校的高才生顧岩均。顧家不過是尋常

  做小生意的,這場婚事也談不上門當戶對,可是顧岩均有野心,也有才幹,葉文雨也不是嬌慣的小姐,兩人一直相敬如賓。

  顧岩均在穎軍中地位越來越高,漸漸少不了別人的投懷送抱和逢場作戲。可哪怕外邊的女人再美豔再溫柔,他從來都不會往家裡領。而這些事,葉文雨多少是知道的,可她也從來不提,兩人生了一雙兒女,在外人眼中,還是恩愛的夫妻。

  顧岩均的印象裡,妻子是最重視儀容的,似乎都沒讓自己見過不化妝的樣子。可她這麼晚趕到參謀部,素著一張臉,他心底微微一動:「要不你還是留在這裡等消息吧?」

  葉文雨無聲地笑了笑:「我必須親自去看一看。」

  她是二太太生的,生母難產死了,就由大太太撫養。父親是疼愛這個女兒的,可惜,葉家後宅上下四位太太,鉤心鬥角,身在其中,就不可能避得開。葉家大小姐早就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和顧岩均,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有些東西,你不去搶,就永遠不會是你的。

  兩人並肩走到參謀部外,天氣有些冷,顧岩均將自己的呢大衣脫下,披在妻子肩頭。車子已經等著了,亮著前燈,慢慢駛過來。

  侍從站在不遠的地方,他壓低聲音,看著車子:「文雨,如果你弟弟,我是說葉楷正……死了。你會怪我嗎?」

  他的妻子有些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側臉十分漂亮,卻又

  異樣冷酷:「你還有工夫想這個嗎?還是想想怎麼應對徐伯雷比較重要。」

  整個小小的下橋已經風聲鶴唳,街面的小店早已經關門,荷槍實彈的軍隊正源源不斷地開赴過來。他們兩人又受傷又狼狽地往回走,和軍隊擦肩而過,也沒人朝他們多看一眼。星意還在小聲地抽泣,邊走邊哭,冷風被吸進來,又忍不住咳嗽。

  葉楷正有些無奈,額角也在隱隱發痛,可他是真的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默不作聲地走在她身邊。

  廖家在下橋是臨河的一個大宅,高門大戶的,這會兒門大開著,星意走到門口,就看到家中的小丫頭探頭探腦地尖叫一聲:「小姐回來啦!」

  一家子都被驚動了,第一個衝出來的人竟然是黃媽。

  她裹了小腳,走路都不穩當,可這會兒比誰都跑得快,一把就抓住了星意,上下打量說:「小姐,你沒事吧?」

  星意明明是高興的,可眼淚就是忍不住往下淌:「姆媽,我以為你出事了,一直在車站裡找。」

  原來黃媽和星意失散後,被人群擁著出了站,恰好遇到了來接站的廖家人。她不肯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要回去找,哪裡還進得去,最終還是被拉回了家。

  「小姐你要是出了事,我該怎麼辦啊?」黃媽哭得傷心,老大娘一輩子沒見過什麼動亂,連土匪都只是聽鄰居們說的,這會兒受了驚,絮絮叨叨地停不下來。

  星意倒

  是緩過來了,急問:「爺爺呢?」

  家裡留守的表叔廖文海便說:「老爺子出門去找你了。這會兒我已經讓人去把他找回來了。」

  他又看看星意身邊的葉楷正:「這位是?」

  「我在穎城的朋友,我們在火車站遇到的,啊對了,他還受了傷。」星意急忙吩咐丫頭,「去把我的箱子拿出來。」

  她在家中是備了一個急救箱的,她請葉楷正坐下,又拉亮了電燈,小心地取下了他頭上的圍巾。血已經止住了,星意清洗了創口,又用乾淨棉布包紮好,吁了口氣:「趙師兄,你來下橋找朋友還是親人?」

  葉楷正的坐姿十分挺拔,他聞言猶豫了一下,沒有即刻回答。

  「今天我們來的車上有大人物在。不曉得那個爆炸是不是和那個人有關。」星意心有餘悸,「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他怔了怔:「你怎麼知道?」

  「我看到的呀。一等車廂都被包下了。普通的有錢人家出門哪有這樣的派頭呀。」星意隨口說,「那個大人物還有侍衛保鏢呢——」

  她的話說了一半,眼睛忽然瞪圓了。廖家的小客廳裡點著兩隻燈泡,光線是充足的,她的眼神越發顯得明亮而靈動,也帶著小小的慌亂。

  她很聰明,卻不善於掩藏,前後兩次她在事發場合遇到他,他都受了傷。

  第一次,有傳聞說少帥也去了,還受了傷。而這一次,車上也有一位大人物……

  所以,事實很明

  顯了不是嗎?

  他是刺客。他要殺的,是車上的大人物。

  星意臉上的表情陰晴不定,還沒開口,老爺子回來了。她便顧不上其他,飛奔到門口,看到老爺子高大的身影,一頭銀發在夜色中熠熠閃耀,走路的姿勢還是精氣神十足的,小姑娘立刻又想哭了。

  她挽著老爺子的手臂,哽咽叫了聲「爺爺」。

  老爺子的表情倒是篤定的,既然孫女沒事,就什麼都好說。

  黃媽回來之後,老爺子第一時間知道了車站爆炸的消息,在家裡急得坐不住,出門去了下橋軍備房。小小一個下橋,鄉里鄉親的,都是熟人,心想總是能幫上忙的。結果到了裡邊一看,軍警們都在待命。一問才曉得火車站那事是上頭直接下令封鎖接管的,誰都沒權利進入,下橋周邊的軍隊都在源源不斷地開入。老爺子問起到底是什麼事,就連軍備所的長官都不知道。長官安慰老人家別急,又派人去打探消息,結果廖家報信的就到了,說是小姐平安回來了。

  爺孫兩人走進小客廳,葉楷正已經站起來,執小輩禮,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老爺子。」

  老爺子愣了愣,瞧著他有點面熟,卻又記不起來,只好問孫女:「你的朋友?」

  星意此刻心裡七上八下的,她知道他是熱血青年,想要殺的那人軟弱無能,一直在對日本人退讓。她理解他的抱負,可是現在她將他留下來,會不會連累

  家裡?

  星意躊躇著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明澈,表情亦是沉靜的,彷彿看穿了她的想法,淡聲說:「老爺子,我送廖小姐回來。既然沒什麼事,就先走了。」

  人家是好意送自己回來,還救了自己一命。這會兒急著撇清關係,可不是廖家家風。

  葉楷正準備轉身離開,聽到星意喊住了他——

  「哎,等等——火車被炸了,你在這裡無親無故的,這會兒去哪裡?也去不了北平了啊。」星意一咬牙說,「爺爺,他是我在穎州認識的師兄,和大哥還是一個學校的呢。能不能讓他先在我家住兩日,看看情況再走。」

  老爺子細細打量這個年輕人,覺得他英俊沉穩,倒是喜歡,自然是答應了。又因為家中虛驚了一場,吩咐廚房多做幾個菜上來,給兩人都接接風。

  屋子裡只剩兩個人,葉楷正面上依舊不動聲色,卻一直在琢磨她說的話,剛才在聽到她說「北平」的時候,著實驚了驚。

  怎麼?她猜到自己的身份了?

  以不變應萬變,他不吭聲,聽到星意小聲問:「你分明知道誰在火車上。」

  他眯了眯眼睛,其中光亮一閃而逝。

  「你想殺那個人,是不是?」星意的聲音壓得更低,「你要殺……少帥?」

  葉楷正嘴角動了動,不知道為什麼,眼下這個局面……是他沒想到的。

  「少帥……」他試探著問,「你認識他?」

  「葉楷正啊。我當然曉得他。」星意

  越發覺得自己沒猜錯,「因為他賣國,所以……你們要殺他,是不是?」

  葉楷正輕輕咳嗽了一聲,不知道為什麼,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更覺得尷尬。

  老爺子從後堂出來了,星意以為他默認了,便沒有追問下去,只說:「走吧,去吃飯。」

  老爺子走在前頭,葉楷正與她並行,忽然低聲問:「如果是,你怕不怕?」

  廖家可沒有軟骨頭,對那些勇於表達民意,甚至不惜豁出命的義士,她是敬重的。

  星意便鄭重道:「不怕。」頓了頓,又說,「不過你在說什麼呀?我可聽不懂,你是我穎州的師兄,這會兒被堵在了下橋,在我家做客。」

  聽她的語氣,是要掩護自己了。葉楷正又忍不住想笑,她的個子還只到自己的肩膀,眸子黑白分明得很好看,身材纖纖瘦瘦的,年紀也小,可這麼小的姑娘,遇到爆炸不害怕,看到血不害怕,如今「包庇」暴徒,更是不害怕。

  葉楷正將目光緩緩移到前邊老人的背影上,不由想,這一家子姓廖的,骨頭都硬。

  因為孫女平安無恙回來了,老爺子高興,就要了點小酒。

  酒是下橋本地釀的,小時候星意最愛跟著黃媽去打酒,因為那家店也賣酒釀,甜甜的一碗,黃媽就掏點零錢,等她吃完了,才牽著她回家。

  星意聞到熟悉的味道,起身給爺爺倒了一盅:「不能多喝了啊。」

  老爺子看了看葉楷正:「小夥子喝不

  喝?」

  葉楷正倒是爽快地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陪老爺子喝點。」

  星意折騰了大半天,餓得有些狠了,可還沒夾上一口飯菜,廖文海匆匆跑進來說:「老爺子,外頭鬧得不像話了。」

  老爺子一輩子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瞪了瞪眼睛說:「還能挨家挨戶地當土匪搶劫不成?」

  「哎喲,也差不多了。」廖文海謹慎穩妥了一輩子,兵荒馬亂的日子經歷得少,已經有些慌了,「挨家挨戶地在查人呢。」

  星意下意識地看了葉楷正一眼,抿緊了唇沒說話。葉楷正端坐著,手裡握著酒杯,硬挺的眉輕輕蹙起來。她看到他有一個想要站起的動作,連忙搖搖頭,示意他坐著別動。

  「就是傍晚火車被炸的事,都在傳炸死了大人物,穎軍一個團都過來了,挨家挨戶地在查凶手。」廖文海跟著說,「咱家在前街的幾個鋪面都被人砸了門,倒是沒搶東西,但也搜了一遍,我剛讓人晚上去看著,明早再找人來修。很快就會查到這裡了。」

  下橋是個小地方,鐵了心要找一個人,還真是找得到的。

  老爺子的臉色變得凝重起來,示意侄子趕緊去看看幾個店舖。星意有些坐立不安,她是想幫朋友的,可是瞞著爺爺的話,恐怕不行……至少爺爺知道了,在這個地方,多少能幫忙的。

  「爺爺……」星意醞釀了一下,正要開口,卻被葉楷正打斷了:「老爺子,本

  來還想陪你喝兩杯,只是這會兒太晚了,外邊又亂,我還是先走了。」

  老爺子捻著鬍鬚,沒說話。

  葉楷正站起來,對星意淡淡地笑了笑:「下回有機會的話,還在穎城請廖小姐吃個飯,聚一聚。」

  他站起來身形修長,陰影幾乎將她覆蓋住,額角的那塊棉布令他略有些狼狽,可英俊的容顏中找不到絲毫慌亂,舉手投足亦帶著從容鎮定,彷彿是真的來做客,此刻要告辭。

  星意聽他說「下回有機會」的時候,鼻子有些發酸。她也著急,跟著站起來,還是想要留下他。可老爺子已經開口了:「丫頭你坐下。」他轉而望向葉楷正,上下打量他,目光審慎,「你說,你叫趙青羽?」

  葉楷正點了點頭。

  老爺子低頭夾了粒花生米,扔進了嘴裡,又喝了口酒:「廖星意,回屋看書去。」

  「爺爺,我——」

  老爺子鬍子一吹:「來年考不上醫校,你就回來給我嫁人!」眼看著孫女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又指了指葉楷正,「你跟我到書房來。」

  星意一步三回頭地去自己房間,對著鏡子看了看,才發現今天出了這麼多事,耳朵破了皮,她還沒處理。心不在焉地拿清水擦了擦,她拉開門喊小丫頭:「去爺爺書房外邊等著,看到誰出來了,立刻來喊我。」

  小丫頭打著哈欠去了。

  星意坐在書桌邊開始看書。廖家的擺設傢俱都是傳下來的,屋子裡一整套的紅

  木桌椅和床,用得久了,摸上去十分溫潤,星意的手不自覺地撫摸著書桌邊緣的雕花,又背了一遍人體肌肉名稱,聽到小丫頭衝回來,氣喘吁吁地說:「他們都出來了。」

  星意連忙拋下書,追到外邊,果然,老爺子和葉楷正並肩站在庭院裡,聽到動靜,一同望向她。

  「爺爺,這麼晚了,還是……讓趙師兄在我家住一晚吧?」

  葉楷正看得很清楚,這樣冷的天氣,她竟然急得鼻尖微微冒汗,一雙眼睛濕漉漉的,清澈,盛滿焦慮。這麼單純的姑娘,他想到一直以來自己都在瞞著她……心裡便有些歉疚。

  老爺子還沒開口,他們站在院子裡,就聽到前邊有人在砰砰砰地敲門。

  星意下意識地一抖,回頭望向老爺子。

  老爺子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只是吩咐說:「去開門。」

  「老爺子——」葉楷正往前跨了一步。

  「你們回裡屋去,一會兒要是被抓出來,什麼都別說。」老爺子走起路來還是虎虎生威的,大步往前走了。

  星意還是想叫住爺爺,卻被葉楷正攔住了,他的聲音沉穩:「聽老爺子的,我們去等著。」

  門已經打開了,庭院裡全拉上了電燈,門口全是荷槍實彈的士兵,帶隊的軍官身邊跟著鎮上的保長賈鑫。許是因為知道這家在當地是大戶,那軍官說話還客氣了些:「廖老爺子,這麼晚例行公事,來查查家裡有沒有生人。」

  一旁的保

  長已經快步走到老爺子身邊,賠著笑說:「上頭的命令,火車站出了這樣大的事,說是把整個鎮翻過來,也要把人找到。得罪了,老爺子。」

  「到底是什麼事?」老爺子皺眉,看著那群士兵一擁而入,倒也沒制止。

  保長苦著臉:「我真不曉得。就連找什麼人我都不知道,就跟著認認有沒有面生的人。」

  「面生的?」老爺子慢悠悠地說,「我孫女今天剛從火車站撿了條命回來。你也好久沒見她了吧?」

  老爺子向來是開明的,不過到底下橋是小地方,大家小姐沒有說見就見的道理,星意就留在了裡屋,沒有出來。

  「喲,廖小姐回來啦?」賈鑫也明白,「廖家不愧是書香門第,少爺還在留洋呢,老爺子也忍心把孫女送出去上學。那些兵爺都是粗人,我讓他們別嚇著廖小姐。」

  兩人正寒暄著,有士兵推搡著一個人到前頭來,一邊喊賈鑫:「過來認認這個男人。」

  賈鑫湊過來,一瞧,還真愣住了。

  是個年輕男人,穿著普通的長衫,個高,眉眼長得好看,額頭破了,被兩個士兵推搡過來,也依舊站得筆直。

  「這……老爺子,這是誰呀?」

  還沒等老爺子回答,先前那個軍官便是一臉橫肉,狠狠地說:「面生?那就先帶走!」

  星意是眼睜睜看著葉楷正被帶出去的,她一著急,跟著追出來,衝著那軍官喊:「等等,他不是壞人!」

  老爺子

  不動聲色站在那裡,一個眼神阻止了孫女的大聲喊叫,然後慢悠悠地說:「保長、軍爺,這可是誤會了。這位可不是什麼生人。」

  賈鑫怔了怔:「那是誰?」

  老爺子氣定神閒:「是我孫女的未婚夫,陪著她一道回來冬至祭祖的。他額頭上那傷也是今天在火車站為了保護我孫女,才弄成這樣。」

  星意站在那裡,張口結舌的,有一瞬間腦子是蒙的。可這種生死關頭,她略微回過神,連忙收斂起表情,站在那裡,表情顯得很焦慮。

  「廖小姐什麼時候訂的親?」賈鑫有些一頭霧水。

  「說來倒是話長了。我孫女小時候,鎮上有戶人家的孩子在魚梁書屋啟蒙。那孩子的母親很喜歡她,總和我說要訂娃娃親。後來那戶人家搬走了,這件事我也當作是玩笑了。」老爺子不緊不慢地說,「結果你說巧不巧,星意去穎城上學,又遇上那孩子。兩個孩子說得來,小夥子也挺實在,就又提起這件事了。我看著挺好,就定了。」

  他伸手向葉楷正招了招:「青羽,來,叫聲賈叔叔。當年你們住在街頭街尾,你可能是不記得了。」

  賈鑫使勁盯著他瞧,「啊」了一聲:「是趙寡婦家那個孩子吧!」他還真記起來有這麼一戶人家,不過後來搬走了,也就沒有音訊了,「長這麼大了!」

  賈鑫連忙對那軍官說:「軍爺,你看這廖家的新姑爺剛回來,這還是受了

  傷的,又是誤會一場,咱們去下一家吧。」

  那軍官還有些狐疑,不斷打量葉楷正,星意雖然不曉得爺爺為什麼會這麼說,但還是大著膽子說:「軍爺,他……他是燕穎大學的學生,你不信的話,是可以去查的。」

  那軍官冷哼一聲:「今日是你們兩人一起回來的嗎?」

  賈鑫插了一句:「黃媽也回來了吧?」

  星意心底微微一沉,心想不好,黃媽對這件事一無所知,萬一那軍官心血來潮要對質,這件事可就被戳破了。

  「老爺子,廖小姐和你家姑爺是從那趟車上下來的,由不得我不謹慎些。」軍官冷聲說,「把那個黃媽也叫來問問,要是沒問題,就算咱們叨擾了。」

  黃媽一家子住在側廂房,那人直接找了兩個士兵去將人叫來。廂房離這裡很近,來回也不過一盞茶的時間,她站在那裡,只覺得夜風將自己吹得涼透了,指尖連動一動都不能。

  黃媽一來,肯定就戳穿了。

  她壓根就沒有定親,哪來的未婚夫?

  別的都無所謂,可是連累了爺爺……星意用力咬了咬下唇,抬頭的時候,卻看到葉楷正十分專注地看著自己,又微微搖了搖頭,顯然是在寬慰她。

  她便只好穩住了心神,走一步看一步。

  黃媽腳步有些踉蹌,被拉到了庭院的中央,那軍官指了指葉楷正,問她:「這是誰?」

  黃媽眯著眼睛看了他一下,遲疑著又回過頭,去看身邊的兩個士

  兵。

  此時星意全身上下大概只有心還在跳動,一下比一下劇烈,幾乎要跳出嗓子眼。

  老大娘也許是受驚過度,聲音都顫抖了:「姑爺……他們、他們打你了嗎?」

  僵冷的氛圍一下子就放鬆下來了。

  賈鑫笑道:「這位真是廖家的新姑爺了,軍爺,去下一家吧?」

  那軍官又陰沉地打量了廖家幾個人,才揮了揮手說:「走。」

  賈鑫屁顛顛地跟在最後,走前對老爺子作了個揖:「老爺子,將來喝喜酒可別忘了我啊。」

  老爺子便捻捻鬍須,笑說:「那是一定的。」

  人走光後,院子裡便有些空落了。黃媽握住了星意的手,有些心疼:「小姐,凍著了嗎?」

  星意只覺得現在自己還是恍恍惚惚的:「姆媽,你怎麼會知道的?」

  「老爺子在他們還沒進來前,就找人告訴我了。」黃媽笑著說,「沒事了,趕緊去加件衣服。」

  他們還沒進來前,那就是兩人去說話的時候,星意看了爺爺一眼,有些好奇他們說了什麼。老爺子走過孫女身邊:「你跟我過來。」又看了眼葉楷正,「折騰了一晚,早點休息。」

  葉楷正沒吭聲,只點了點頭。

  星意心裡頭還有許多困惑,便跟著老爺子去了書房。

  老爺子喜歡算數,書房裡有許多三角尺,星意小時候最愛拿著當積木玩,爺爺也從來都不會生氣。

  「爺爺,今天你說的那些……不是真的吧?」她迫不及待地開口問

  。

  老爺子在梨花木椅子上坐下,上了年紀,又折騰這麼久,已經有些疲倦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有些是真的。」

  「青羽和他母親的確在下橋住過一段時間。」老爺子彷彿看出了孫女的焦灼不安,又笑笑說,「不過說你定親了,那是權宜之計 爺可捨不得你這麼小就嫁人。」

  星意一下子舒了口氣,眉眼彎彎地笑起來:「那就好。」

  小丫頭的眉眼是真像她爹娘,不過比她爹娘都好看,乖乖巧巧的,眼睛又亮。老爺子看著她,沒來由地有點心疼:「星意,爺爺不是老古董。將來你要結婚,得找個自己喜歡的。什麼媒妁之言,總是比不過自己喜歡。」

  所以老爺子才敢在鄉里鄉親面前說給自己定了親吧?他壓根就沒想讓自己留在下橋,天高海闊的,誰在意一個小地方隨口說起的一個定親呢?

  星意明白老爺子的心思,又覺得有些難過。

  因為爺爺說過,落葉歸根,他是不會離開下橋的。

  可他就是放心自己和哥哥……離開這裡,他從來都是這麼開明,不遺餘力地支持自己。

  「下次心裡藏了什麼事,不要瞞著爺爺。」老爺子最後說,「今天這事,如果不是我提前問了出來,你看看怎麼收場?」

  薑還是老的辣。

  這點星意不得不服,乖乖點頭說:「我知道了。」

  星意走出書房,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忽然看到葉楷正站在走廊上,並沒有去

  休息。

  今天算是過關了,她此刻見到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訥訥地說:「不好意思啊,我……那個剛才爺爺說的,不是故意佔你便宜的。」

  月光很亮,風又有些涼,葉楷正看著她,忽然意識到這是她第二次對自己說這句話。

  多有趣。

  一個女孩子,對自己說:「我不是故意佔你便宜。」

  他的眉眼生得冷峻,笑起來的時候卻又帶著溫柔:「該我說抱歉,今晚差點連累你們。」

  「沒什麼啦 爺剛才說的話,你別放在心上。」她躊躇了一下,決定不再複述一遍原話,又小小地打了個哈欠,「晚安。」

  他便笑笑說:「晚安。」

  等到星意離開,葉楷正輕輕敲了敲門。

  老爺子的聲音從屋裡傳來:「進來吧。」

  老爺子在看書,抬頭看他一眼:「年紀大了,老是忘事。剛才還想提醒一句,今晚別急著走,萬一他們殺個回馬槍,很容易被追上。」

  他反手掩上門,望向廖家老爺子的時候,目光堅毅,遠不像一個才26歲的年輕人:「多謝老爺子從中遮掩。只是廖小姐她……」

  老爺子站起來,摘下眼鏡,一字一句:「督軍,今晚的說辭是權宜之計。我廖家可不是趨炎附勢的門第,星意定親的事,你不需放在心上。」

  老爺子天生是硬骨頭,今晚的說法雖然是迫不得已,卻也不願讓人說是巴結權貴,這句話說得又冷又硬,倒令葉楷正愣怔了

  一下,他才淡淡地說:「老爺子,以我此刻朝不保夕的處境,即便心悅廖小姐,也絕不敢向您求娶。」

  這話說得頗值得玩味,老爺子沉默了片刻,笑道:「軍座,若是有一日,你達成所願,也勿忘對老頭子的承諾。」

  葉楷正身姿挺拔,亦是緩緩道:「家國之諾,絕不敢忘。」他轉身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老爺子,廖小姐她……你不會給她定親吧?」

  老爺子目光何等毒辣,聽這一句話,立時便道:「廖家小門小戶,只怕星意與你並不相配。」

  葉楷正也不急,只勾了勾唇角:「青羽小時常經過廖家,也覺得大門大戶,難以企及。」

  老爺子便只好說得更明白:「廖家門戶雖小,規矩卻多。我廖家的姑娘嫁人,便絕不允許夫家納妾,免得受了委屈。」

  他眉頭都未皺,坦然接話:「可以立字為憑。」

  老爺子噎了噎。

  「老爺子也不必擔憂,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現下動盪不安,是無論如何不會牽連到廖小姐。」葉楷正正色說,「總得有一日,能令她覺得安穩喜樂,才會告知心意。」

  他既然坦蕩蕩這樣說了,老爺子也不好駁斥,慢悠悠地說了句:「那便看緣分吧。」

  下橋縣全縣戒嚴。

  顧岩均趕到的時候已經是凌晨。車子直接停在了火車站的外邊,葉文雨下車,肩上雖然裹著黑裘披肩,卻依然被寒氣激得抖了抖。

  侍從官比他們略早到

  一些,猶豫了一下,提醒說:「督軍的身體有些不像樣子了,夫人是不是別看了?」

  葉文雨靜靜站在丈夫身側,身姿綽約,半張素淨的臉埋在了裘絨中,只有一雙眼睛顯得異樣冷酷:「馬上帶我去看。」

  不大的候車廳臨時被闢為指揮所,一具屍體被放在木質長椅上,上邊蓋著白布。

  軍醫陪在顧岩均和葉文雨身旁,小心揭開了白布。

  臉被炸得面目全非,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

  一隻眼窩只剩窟窿,眼珠子都不見了,可見當時如何血肉模糊,到了現在,彷彿厚厚一層血痂覆在臉上,如同面具一般。葉文雨第一眼看過去,便要嘔吐出來。顧岩均輕扶著她的腰,低聲安慰:「別看了。」

  她強忍著泛上來的酸水,依然沒有走開,低聲說:「他右腳腳踝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傷口,是那年他負責父親安全時遇到一次爆炸留下的。你看一看。」

  軍醫聞言掀開白布的後半截,又拿剪子剪下了小半截褲腿,檢查了半晌,指著一道傷痕問:「夫人看看,是不是這個?」

  葉文雨看了一眼,屍體的小腿也被灼傷了,但是那道褐色的疤痕依舊十分明顯。

  「是他。」她喃喃地說,「是他。」

  確認了葉楷正的死亡,這句話出口的時候,葉文雨覺得心底的感覺略有些複雜。她自然是鬆了口氣的,這個突然冒出來、順理成章接管了葉家一切的「弟弟」,終於還

  是在統帥的位置上坐不過半年,死了。

  儘管這個死亡在計畫以外,可不管怎麼說,她和她的丈夫少了一個威脅者。

  她重新看了一眼那具燒焦的屍體,便挪開了目光,卻摘下了手上的小羊皮手套,親自將那塊白布遮上了。是的,她的弟弟,她同父異母的弟弟,如果從一開始就能聽話,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

  「葉楷正的親信呢?」顧岩均面色凝重。

  「有幾具屍體還難以辨認身份,當時列車停站已經有五分鐘,估計也有一些下車的,就躲過一劫了。」

  「盡快確認身份。」顧岩均冷聲說,「能找回幾個就找回幾個。日後軍中追究起來,我需要他們出來指證徐伯雷。」

  「已經讓人將下橋封鎖起來搜索。」侍從回答,「還有,這件事是暫不公佈,還是……」

  顧岩均皺了皺眉:「葉楷正的死訊絕不能傳出去。就說受傷正在搶救。」他和妻子對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葉楷正還在,他們和徐伯雷維持了一個微妙的平衡;可是他死了,兩人的矛盾再也掩蓋不住,迫在眉睫——他還需要佈置,必須要爭取一段時間來緩衝。

  整個下橋風聲鶴唳,人人都知道昨日在火車站出了大事,但是到底是什麼事,卻又沒人說得清。各種小道消息也都傳開了。有說日本政府高級顧問被刺,也有說是穎軍內部衝突,顧參謀長與徐伯雷將軍已經勢同水火。眾說紛

  紜中,唯一可以確定的事實是,軍隊還在源源不斷地擁入這個小縣城,說明事情遠沒有解決。

  星意一晚上都沒睡好,原本是疲累至極的一晚,天還沒亮,便已經醒了。她知道還太早,鄰居後院那隻準時打鳴的公雞還沒開嗓呢,又躺了一會兒。可是腦中不斷閃現昨晚的噩夢——巨大的爆炸聲,流彈四飛,殘缺的肢體……她猛地坐了起來,還是決定起床。

  院子裡有淡淡的豆子香味,是廚房在磨豆漿,老爺子每天早上起來必要喝一大碗,這個習慣幾十年都雷打不動。星意想要去廚房看看,意外發現院子裡還有人。

  葉楷正。

  又是一個睡不著的。

  十二月的天氣已經十分寒冷,呼一口氣出來都是淡淡的白霧,星意跺跺腳,走到他身邊:「你也睡不著嗎?」

  晦暗的光線中,年輕男人的眉眼輪廓顯得異樣地深刻,他微微搖頭說:「習慣了,到這個點就醒過來。」

  星意笑了:「你這習慣怎麼和我爺爺一樣?」她順手掏出了一枚精巧的懷錶,看了一眼說,「才5點都不到呢。」盤上有了點污漬,她小心地呵口氣,拿袖子擦了擦,這才放回口袋。

  看得出她十分珍視的樣子,葉楷正說:「很喜歡這塊表?」

  「是啊。大哥從國外託人給我捎回來的。」星意的手還放在口袋裡,輕輕摩挲了下表面,又強調說,「當然喜歡啦。」

  葉楷正「哦」了一聲,

  他不是個多話的人,就沉默下來。

  「小姐,你和姑爺都醒了嗎?」管事跑過來招呼兩人,「老爺子說了,讓你們趕緊去吃早飯,今天還要祭祖呢。」

  「姑爺」這個稱呼令星意有些尷尬,她只好儘量不看葉楷正:「今天就祭祖嗎?不是冬至嗎?」

  「老爺子說提前了。」

  兩人跟著管事進了屋裡,早飯已經擺置好了。老爺子坐得端端正正:「先吃飯。」

  三個人默默吃著早飯,誰都沒開口,外邊的天色漸漸亮起來,光影晃動,是冬日裡的晴天。

  老爺子放下了筷子:「今天祭祖,祭完你們倆就走。」

  他說話言簡意賅,又權威深重,葉楷正同星意都是一怔。

  「爺爺,後天才冬至啊……」

  「時長則生變,青羽不能在這裡久留。」老爺子沉吟說,「但他也不能一個人走,會更加引起懷疑。就說你們要回穎城準備留洋的考試。下午我讓人送你們出去。」

  「祭祖的話……族人不是都要到嗎?」星意結結巴巴地說,「來得及準備嗎?」

  「事急從權。」老爺子一錘定音,「人少一些沒關係。你們吃完就準備一下,一會兒去祠堂。」

  祭祖算是件大事,廖家在下橋又是大戶,往年會引得許多人來看熱鬧。今年卻不一樣,街上冷冷清清的,而廖家祠堂在下橋西口,坐馬車過去約莫20分鐘。這一次沒有大張旗鼓,三輛馬車載了人便悄無聲息地過去了。

  祠堂專門有人打掃看守,這會兒已經把門打開了,老爺子當先下車,和族中幾位老人打了招呼,又伸手招呼葉楷正上前。

  葉楷正執小輩禮,一一向幾位叔伯打招呼。

  星意定親的事大家都覺得有些突然,但是因為素來曉得廖老爺子開明,倒也不意外。

  「青羽,你和星意只是定親,一會兒在外邊等著就是了。」老爺子說得意味深長。

  葉楷正也不置可否,只是停下腳步,看著他們魚貫而入。

  廖家的祠堂選址極好,外邊便是一塘池水,種著幾棵數人環抱粗的榆樹,周圍是原野,這個季節略顯得有些空曠。他回頭看了一眼,老爺子被擁簇在人群中,精神矍鑠地說著什麼。

  他心裡十分清楚,老爺子的的確確是個人物,眼光高,視野亦廣。昨晚那種情況,也只能用「孫婿」這個由頭掩飾過去。但他也不想孫女能攀龍附鳳,剛才那句話明明白白告訴自己,這道線畫在這裡,他幫你,不帶任何私心,將來也不必多有瓜葛。

  葉楷正獨自站了會兒,終究還是大步走向祠堂裡邊。

  星意跟著老爺子進了祠堂裡邊。外邊放起炮仗,又依次奉上供品,做完一整套冗長的儀式,由族中老人帶領小輩們開始叩拜。

  老爺子在最前邊,星意正要下跪時,身邊忽然多了一道人影。

  她側目望過去,是葉楷正,心裡就有些尷尬,壓低聲音說:「你不用這樣的。」

  他是

  那種站得筆直、氣質堅硬冷漠的年輕男人,比她高出整整一個頭,在族人中便分外顯眼。他規規矩矩地和她一起跪下來,甚至視線都沒挪移到她身上,語氣很淡:「遲早也是要跪的。」

  「……」星意一時間沒有聽懂,等到回過神來,葉楷正已經在磕頭,連忙跟著俯身下去,磕了三個頭。

  全族人起身後,又依次進香。

  老爺子招呼星意:「替你哥哥也上三支。」話音未落,便看到站在她身邊的葉楷正,一時間怔了怔。

  葉楷正倒是神色如常,走到老爺子身邊,壓低聲音說:「外邊有安保隊經過,還是進來不顯得突兀。」老頭捻捻鬍須,本想說什麼,最後搖搖頭說了句:「算了。」

  按照往年的慣例,中午還要大開筵席,鄉里鄉親們的都有份兒,只是今年老爺子發話,外頭亂,筵席就不擺了,週遭發一圈糕點糖果也就是了。

  中午不到就回到了廖家,老爺子和葉楷正回書房商議去了,星意就開始收拾東西。其他的倒是沒什麼,只是這趟回來不能好好陪陪爺爺就要走,還是令她覺得有些傷感。

  她向來也不是個嬌慣的大小姐,身邊東西也不多,沒多久就整理好了,坐在床邊發呆。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敲了敲門,一抬頭,葉楷正站在門口,神色略有些複雜。

  星意打起精神:「是要走了嗎?」

  「對不起。」他沉默了一會兒,「把你們牽連

  進來。」

  說牽連不牽連的太重,她只是覺得,做了就做了,談不上後不後悔。她盈盈站起來,反倒安慰他說:「沒什麼的,其實我也想早點回去,過兩天還有考試呢。」

  「一會兒出了下橋,到望鄉,我會和你分開走。」葉楷正低聲說,「只是前頭的半段路,還得委屈你和我裝扮成……」他頓了頓,「未婚夫妻。」

  「好,我知道了。」星意點點頭,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問,「趙大哥,我們……小時候真的認得嗎?」

  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葉楷正眼神都柔和下來:「你小的時候,會和黃媽去酒鋪子打酒,然後吃一碗酒釀,是不是?我家就在酒鋪子的斜對面,我媽媽她……特別喜歡你。」

  那時候她是真小吧,只剩下酒釀還有些印象,別的就全不記得了,只好抱歉地笑笑說:「我好像記不起來了。」

  她那時候多可愛啊,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姑娘,每每跟著乳母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媽媽都會忍不住過去逗一逗。他的眼神微垂,似乎掩起了一些光芒,隨即抬頭說:「不怪你,你太小了。」

  「那……趙媽媽,現在在哪裡?」

  葉楷正面色已經恢復如常,只淡淡地說:「我母親已經不在了。」

  「哦,哦,對不起。」星意有些笨拙地道歉。

  他撫慰地笑了笑:「沒關係,很久之前的事了。」

  馬車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星意捨不得老爺子,到底還

  是磨磨蹭蹭的,老爺子只好安撫她:「過兩天我去穎城看你。」

  小姑娘略微振奮了一些,同爺爺以及家中的叔叔伯伯道了別,鑽進車子裡。

  馬車開始往前跑了,車子裡就兩人,星意忽然說:「趙大哥,你當過兵嗎?」

  葉楷正微微一驚。

  「我看你這裡有老繭。」她比畫給他看,「拿槍才會磨出來吧?」

  「讀過兩年軍校。」葉楷正輕描淡寫,「中途退了學,重新考進了燕穎大學。」

  星意也沒追問,只是感覺馬車速度放緩了,趕車的車伕在外邊說:「小姐、姑爺,前邊要出城了,在查崗呢。」

  葉楷正的表情變得有些肅然,星意便小聲說:「別緊張,爺爺都安排好了。」

  恰好在關卡上又見到了賈鑫,星意落落大方地探出半個身子打招呼。

  「廖小姐,今年這麼早走呀?」

  「是呀,今年留洋預科班的考試提早了,他還得回去準備準備呢。」

  「路上小心啊。」賈鑫揮手示意放行。

  一旁的士兵猶豫了一下:「車上的人都應該下來檢查一遍。」

  這會兒長官不在,保長還是有些權力的,他瞪著眼睛說:「廖家姑爺和小姐,那天可是你們團長親自去查人的,還有什麼好懷疑的!」

  這麼一說,那個士兵倒也讓步了,揮手放行。

  「這麼順利就過關了?」星意壓低聲音問,還有些不可思議,她悄悄從車窗的縫隙外望出去,眼看離出下橋的關卡越來越

  遠了,終於覺得鬆了口氣。

  結果那口氣還沒嚥下去,車子咯登一聲,卡住了。

  車伕跳下去推了一會兒,還是不行,只好回來說:「我去找人幫忙。」

  週遭的士兵來來往往的,星意明白這個節骨眼上越早離開越好,葉楷正又不方便出面,她當下就要跳下去幫忙推車。葉楷正一把握住她的手臂,低聲笑了笑說:「女孩子怎麼能做這種事?」

  他一開車門就下去了,車□轆卡在了一個溝裡,倒也不是什麼大問題。葉楷正找了塊石頭墊在後頭,請車伕去趕馬,自己在後邊推。一切準備就緒,車伕抽了那馬一鞭,車子嗖的一下便出去了。

  葉楷正擦了擦手,繞到一側,正要上車,一輛小汽車從旁邊開過。

  此時的顧岩均和葉文雨正趕去迎接剛到的穎軍高級將領徐伯雷。這一天一夜的搜查並沒有找到葉楷正的親信以及凶手,但是這也不重要了,畢竟要找一個替罪羊也不是什麼難事。車子開過坑坑窪窪的路面,因為一晚未睡,葉文雨臉色略有些蒼白。

  離下橋縣不遠,她的視線無意間從窗外挪過,掃到一個背影,心裡泛起一點古怪的感覺。儘管心裡知道是不可能的,她挪開了視線,卻依然有些不安。

  察覺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顧岩均問:「累了吧?這邊剩下的事我來處理,晚點你先回去吧。」

  她勉強打起精神笑了笑:「沒什麼。」

  她閉上眼睛,

  葉楷正的屍體蒙著白布的畫面又一次閃現,她緩了緩,睜開眼睛問顧岩均的副官:「現在下橋的鐵路中斷,如果要離開這裡,除了坐車,還有什麼路線?」

  副官指了指身後的方向:「前邊有個碼頭,可以走內陸岸口,有四五里的路程。」

  車子停下來,她淡淡地問:「你見過葉楷正吧?」

  副官怔了怔:「見過。」

  「你趕去前邊碼頭看看,我剛才……好像看到一個人,背影有點像葉楷正。」

  話音一落,顧岩均怔了怔,倒是笑了:「眼花了?」

  就連葉文雨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可能是吧。但是確認一下心安。」

  成婚這些年,她一直是高傲而自矜的大小姐,他也一直尊重她,難得有這樣的一次,她露出一絲無措,反倒叫人覺得憐愛了。顧岩均伸手將她攬住,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辛苦你了。」

  葉文雨心底微微一動,只是側身順勢靠在他的肩上,沒有再說話。

  因為交通不便,此時的小碼頭已經擠滿了人。

  星意正在焦灼地等著那艘來接人的小客船,忽然聽到遠處有哄鬧聲和腳步聲,有人大聲說:「讓開,讓開!」

  星意有些緊張,悄悄往後退了兩步。

  「你,出來一下。」有幾個士兵追上,指著星意說,「你是從那輛馬車上下來的嗎?」

  周圍的視線都集中在星意身上,她點了點頭,雙手在身側默默握成拳,走到前邊說:

  「是我。」

  「你的同伴呢?叫他出來。」

  星意結結巴巴地說:「他、他去買吃的了。」

  碼頭那邊的確有不少小販,趁著這機會販賣些茶葉蛋、包子,亂哄哄擠在一起。那個士兵點點頭:「你先跟我過來,再派人去找!」

  星意被帶到了一旁,一輛黑色小汽車裡下來了一個年紀不大的軍官,她雖然不大認得軍銜,卻也覺得這人一身藏青色呢料的制服筆挺,而旁邊的人對他恭恭敬敬,可見地位不低。

  「一起坐車來的人,和你是什麼關係?」那人開口問她。

  「未婚夫。」她儘量回答得大聲一些。

  那人又上下打量她一眼,不說話了。

  「來了!」

  星意看到那軍官轉頭望過去,一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正被人推搡著走過來。

  她輕輕嚥了口口水,竭力裝作鎮定的樣子。

  「孫副官,人帶到了。」有人一把把他推搡到前邊,「已經確認過,他和這位小姐一起下的馬車。」

  孫副官看他幾眼,又說:「你轉過去。」又看了一會兒,才說,「讓他們走吧。」

  星意一顆心重新落了回去,聽到孫副官在對隨從說:「趕緊去告訴夫人,身材相近,難免認錯了,並不是他。」

  她拉著身邊的人趕緊回到碼頭,正巧他們的船到了,兩人上了船,星意真正鬆了口氣說:「小漢,謝謝你了。」

  身邊個子高高的年輕男人是黃媽的兒子,這一趟走得匆忙,黃媽沒有跟著一

  起走,剛巧老爺子找人在穎城給她兒子找了份工,就讓他順道帶著星意回去。剛才在路上,葉楷正發現有些不對勁,恰好和黃媽他們在路上遇到了。他當機立斷,同黃媽的兒子換了衣服,自己先離開了。

  他走得匆忙,星意看著他下車的背影,既鬆了口氣,又沒來由地覺得有些失落。

  就好像是一道冒險的同伴終於安全到了,她放了心,可是這一路走過來,終究還是有一點點……相依為命,又或者是彼此依靠的感情。

  他連刺殺少帥的事都敢做,誰知道這趟去北平,還要做什麼?或許是更加危險的事,或許……這次就是最後一次見面。

  但是星意從來不會說「不要去做」這種話。

  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要對自己負責,對自己的選擇負責,就好比如果有人勸她不要念醫校,她也一定會反問一句:「你是誰,憑什麼來告訴我怎麼做決定。」

  不能勸阻,只能祝福,只能說一句「保重」。

  他的一條腿已經在車外,回身看她一眼,深邃的眸色裡情緒錯綜複雜,這個眉眼冷硬的年輕男人忽然說:「星意,很抱歉我現在不能告訴你我在做些什麼。」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名字,那兩個字吐出口的時候,帶著不自知的溫柔。

  她忙說:「沒關係,我知道的。」

  或許還想說,希望有一天,彼此能坦坦蕩蕩地重新認識。可他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說,大概

  是眼前這條路太過艱難,他不能許給自己太多柔軟的夢想,免得將來失落。於是微微勾了勾唇角說:「那,再見了。」

  希望終有一天,還能,再見。

  「督軍,已經過瞭望鄉,委座和黃帥的人會在那裡等我們。」肖誠如釋重負,「這一天一夜順利嗎?」

  儘管沒有收到任何危急的訊號,但是顧岩均和徐伯雷的人封鎖了下橋,長官又在裡邊,如果不是他還沉得住氣,手下那批人已經要進去救人了。

  其實一切都是按照計畫來的。下橋縣內有提早佈置好的住宿,各方反應會如何,又該如何暗中潛出下橋,都有了預案。唯一的變數在於,葉楷正在火車站救了一個姑娘,然後一切都在計畫之外了。

  其實在同一列火車上看到廖家那位小姐的時候,作為副官就該警惕的,最後卻眼睜睜看著督軍和廖小姐離開,肖誠略有些自責。

  「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葉楷正淡聲說,「廖家在當地聲望極高,由他家做掩護,更加安全。」

  「您……向他們透露身份了?」

  「那家老爺子眼光太毒,你以為瞞得過嗎?」葉楷正倒笑了笑,「不過她還不知道。」

  「老爺子幫您了?」

  「廖老爺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幼時和母親在下橋居住過一段時間,母親靠幫人漿衣過活,生活十分窘困。」葉楷正緩緩說,「老爺子在下橋辦了個學堂,叫作魚梁書屋。所有

  適齡的孩子都可以去啟蒙,不收分文。母親試著將我送進去,他體諒我們孤兒寡母,一直留我用午飯與晚飯,直到父親找到我們,離開下橋。」

  肖誠忍不住讚道:「這世上雪中送炭難。」又笑道,「也難怪老爺子教養出這樣的孫小姐。」

  葉楷正並未再接話。

  一天一夜儘管有驚無險,到底還是有些倦累的。他看到督軍閉上眼睛,靠在後座上休息,連忙也不再說話了。車子開了一會兒,眼角卻看到長官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屈了又伸展開。肖誠忽然意識到,他並沒有睡著,一直都很清醒。

  星意回到穎城,先去學校銷了假。比起走的時候,她只覺得街道似乎更加冷清了。路邊恰好有賣報紙的,她買了一份,就站在路邊隨意地翻了翻。

  事情過去了整整四天,可是從報紙上看不出絲毫端倪,無非是北平政府又同哪國大使會商,以及軍政大人物出席某些活動的講話,另外當然還有些本地婚嫁喪事的訊息。

  沒有下橋火車站的爆炸案。

  星意特意找了一下,葉楷正的名字倒是出現了,提到他出席了日領事館的活動,但也只是一筆帶過。她心底還是有些忐忑的,也不曉得趙青羽怎麼樣了,手裡還握著那份報紙,她慢慢走到了學校門口。

  學校還是正常上課的,因為要銷假的緣故,她到得有些早,結果正好在校門口就遇到了王念。兩人打了招呼,星

  意有點好奇地問:「你怎麼這麼早來學校?」

  王念嘆口氣說:「你回家了兩天,可能還不知道吧?又出事了。」

  星意心底咯登一下:「什麼事?」

  「穎城報館都被軍隊接管了,肯定出了什麼大事。」王念壓低聲音說,「我家就住在那裡,現在上學的電車都停開了,只好早點走路過來。」

  「為什麼啊?」星意揮了揮手裡的報紙,「我剛才買了一份,根本沒寫什麼呀。」

  王念一副「女同學果然不懂政治」的表情,壓低聲音說:「就是出了大事,才會粉飾太平,要不然怎麼直接就把報社都封了呢。」

  「能有什麼大事啊?」星意有些心虛,聲音都弱下來,「這幾天不都很平安嗎?」

  王念看了看四周,輕聲說:「都在傳啊,說是少帥出事了。現在是軍隊壓著呢。」

  「少帥死了?」

  「死不死的我們哪裡能知道。不過要緊的是少帥一走,顧岩均和徐伯雷開始搶老大的位置了……」話音未落,校門口又跑過一隊士兵,荷槍實彈地往城東去了。兩人對視了一眼,心照不宣地加快了腳步,走進了學校。

  星意回到班裡,因為缺了兩天課,找同學要前兩天上課的筆記。同桌卻趴在桌上,懶洋洋地說:「這兩天都沒怎麼上課,原本請了醫院的醫生來做個講座,也都取消了。」

  「為什麼啊?」

  「醫院有事,幾位主治醫生都被派出去了。」

  正說著,負

  責教務的鄭先生走進來了,清了清嗓子說:「上午四節課取消,你們先自己看看書吧。」

  教室裡頓時一片竊竊私語,立刻有學生說:「為什麼又取消?這樣這學期我們的課都上不完。」

  這個年代,學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國人普遍窮困,家中供得起孩子上學的本就少,立志要考上國內頂尖的,如博和醫校的年輕人則更少了。是以這班裡的二十多個學生,幾乎個個都是勤奮刻苦的,這樣隨意取消課程,學生自然十分不滿。

  鄭先生穿了件長衫,推推眼鏡說:「今天是日租界出了點事,課程我們會儘量和醫院協商,在結課前補回來。」

  鄭先生說完就走了,教室裡學生的討論聲卻越來越大。

  「又是日租界。」

  「到底是什麼事啊?」

  「聽說日本的商店有協議保護,還不交稅,逼得城裡好多商舖做不下去了,就去鬧事了,是不是出事了呀?」

  「政府真的太無能了,難道不該保護民族商業嗎?」

  眾說紛紜中,星意忽然看見前邊的王念站了起來,臉色鐵青,大步走出去了。

  學生們聊了一會兒,也就各自看書溫習了。畢竟來年春天就要參加考試,而大家都是衝著博和醫校去的,作為國內最好的醫學院,錄取率低得嚇人。當然,一旦錄取之後,學生能夠享受到最頂尖的醫學類教學資源。教解剖課的先生也是博和畢業的,課間閒聊的時候,

  他說起在博和的四年時間,為了讓這批最優秀的學生將所有精力集中在學習上,學校甚至會有專人負責宿舍的整理清掃。每天一早,學生們被子都不用疊,直奔教室、實驗室,到了晚上,不論學習到幾點,都能去學生食堂享用消夜。這樣的生活,自然是令這群預科生都十分嚮往。

  星意寫完了這幾日的英文筆記,揉了揉脖子,恰好看見王念回來了。

  他的表情平靜得令人覺得有些不安,一坐下就開始收拾課本。立刻有人問:「喂,你請假回家嗎?」

  王念想了想,站起來說:「各位同學,我已經同鄭先生談過,現下定決心要退學。同學一場,志向不同,還是祝大家能考上心儀的學校。」

  教室裡一片鴉雀無聲。

  良久,星意才問:「你不學醫了嗎?」

  王念的動作頓了頓:「學醫有用嗎?學醫能救誰?救那些日本人嗎?」他重重拍了下桌子,「我已經想明白了,這個世道,救人沒用,國人是這裡出了問題!」

  他比畫了一下自己的腦子,又低頭理了理抽屜,最終還是沒要那些醫學書和筆記,起身就要離開。

  「王念,那你打算做什麼呢?」

  「報社在招人,我要去那裡應聘。」王念已經走到了教室門口,「如果可以,我希望自己可以做個說真話的人。」他頓了頓,又對那些注視著自己的同學說,「儘管前途茫茫,但也希望大家能達成所願

  。」

  教室裡又靜默下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開始輕輕鼓掌。鼓掌的聲音越來越大。廖星意看著王念,忽然意識到這個年輕人眼眶有些發紅,想來是在忍著哭。

  星意和同學們一道在鼓掌,她和王念的交流並不多,卻也曉得,他是真正喜歡學醫的,家境頗為貧困,但是班級裡每次考試,他都是前幾名,可見平時極為刻苦用功。今天忽然決定放棄,並不是單單受到日本人的刺激,這個「學醫並不能救國」的念頭,想來在這個年輕人的腦海裡,盤旋許久了吧。

  正如自己絕不會放棄當醫生的志向一樣,星意對王念的決定滿是讚歎。如果不是對這個已經滿目瘡痍的家國感到痛心,誰會甘心放棄追逐了一半的理想?

  王唸到底還是走了。

  星意看著那個空著的桌子,忽然想到,王念說自己將來前途茫茫,可是自己呢?在座的每一個人呢?甚至,趙青羽呢?

  這個國弱民賤的世道,每一個人,何嘗不都是……前途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