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二折 鋒芒初露

  天氣越來越蕭索。

  黃家姆媽已經把箱子裡的裌襖都曬過了,棉襖也都找人重新翻了絮,一早就準備齊全了。離冬至那陣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眼看著馬上要過年了,學業反倒重了起來。許是因為馬上要考試,各科目的老師們也開始加緊補課。星意回到家之後,每天都複習到深更半夜,心疼得黃媽想盡了法子給她補身體。

  今天的課結束得早,同學們在校門口道別,星意走在路上,北風一陣比一陣緊,她忍不住伸手將圍巾系好一些,低了低頭,小半張臉都埋在了裡頭,頓時便覺得溫暖了許多。

  穎城最近的形勢越發緊張,駐兵一日比一日增加,小道消息倒是漸漸不傳了——因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穎軍兩大巨頭顧岩均與徐伯雷之間的爭鬥,已經擺在了明面上,據說在部隊駐紮的一線,兩支嫡系軍隊已經起了衝突,戰火一旦蔓延開,穎軍內戰便是板上釘釘的事了。無論如何,穎城此時還是平靜的。

  星意走到家門口,恰好遇到一輛黃包車停下來,車上跳下一個年輕人,仰頭看了看門牌號,走上前要敲門。

  「你找哪位?」

  眼前高個子的年輕人一身黑色西服,外邊是長款的黑色呢大衣,膚色很白,斯文英俊,打扮又非常洋派,這樣站著便十分顯眼。

  「你好。請問廖家是住在這裡嗎?」年輕人彬彬有禮地問。

  「你是

  ……」

  「陸子洲。」年輕人摘下了小羊皮的手套,對星意伸出手,「廖詣航的同學。」

  「你是我哥的同學?」星意一下子高興起來,伸手同他握了握,笑盈盈地說,「陸大哥,你從國外回來嗎?我哥最近還好吧?」

  「你是誰?幹嗎和我家小姐拉拉扯扯的?」黃媽的聲音忽然間插進來,「幹嗎呢這是!」

  星意一直在新式學堂上課,握手早就是再正常不過的禮儀,可是對黃媽來說,有陌生男人握住小姑娘的手,簡直就是在光天化日下占人便宜。

  陸子洲怔住了,星意便自然地抽回了手,笑說:「姆媽,你別嚇到人家,他是哥哥的同學。」

  黃媽依舊用懷疑的眼光上下掃視他,半晌,才勉強說:「這位陸先生,請進來吧。」

  「廖小姐,這封家書是你大哥托我轉交的。」陸子洲拿出一封摺疊整齊的信,「他過完年也該回國了。」

  星意剛接過信封,有些半信半疑:「真的嗎?可是大哥要學四年才能畢業啊……明年才第三年……」

  陸子洲便忍不住笑了:「你大哥成績十分優秀,只要明年初的答辯通過,就可以提前畢業了。具體的情況,他在信裡說得很詳細了。」頓了頓,他又說,「還有一份帶給你的禮物。」

  星意拆開,是一支派克鋼筆,銀白色的筆身,十分秀氣。她的表情一下子生動起來,小心翼翼取出了筆身,唇角不自覺揚起來:「

  呀,是鋼筆呀!」她高興地收起來,又說,「陸大哥,今天在我家吃飯吧。多謝你替我大哥送家書來。」

  陸子洲倒也沒怎麼推辭:「回國到現在,還沒好好吃一頓家常菜。只是辛苦黃媽媽了。」

  既然知道了他是少爺的好友,又幫忙帶了東西來,黃媽的臉色便好了許多,張羅著去買菜了。星意陪著陸子洲聊天,問到他今後的打算。

  「《穎城日報》的總編和我聯繫,請我去報社工作。過兩天就去上班了。」

  「《穎城日報》?」星意一下子坐直了,「我有同學也在那裡實習。」她的聲音漸漸低落下去,「他棄醫從文了。」

  陸子洲抿了抿唇,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怎麼,你同學棄醫從文,後悔了嗎?」

  星意想起之前有次同學聚會,王念說起過現在日報社被政府牢牢控制著,每一篇稿子都要送到上邊審核,可見原先自己想的,實在太過天真了。

  「也不是後悔。就是覺得,其實在日報社也挺不容易的。」星意有些感慨。

  陸子洲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城頭變幻大王旗,世事一直在變,沒準到了明天,一切又都不一樣了呢。」

  黃媽果然做了拿手好菜,陸子洲也沒客氣,連吃了三碗米飯,末了還說:「我就代詣航多吃一碗米飯了。」

  黃媽被他哄得喜笑顏開,還要再給他盛一碗米飯。星意已經讀完了大哥的信,好奇地問:「我大哥說已經

  有些學校和他接洽,請他回來當老師。那他要去北平嗎?」

  一封信上能傳遞的消息畢竟有限,加上已經是一個多月前的,星意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更多關於大哥的事。

  「北平那邊教育資源很有優勢。」陸子洲放下了碗筷,「你大哥非常優秀,以他的成績,他的導師也一直在勸他留校。」

  「可我大哥一定會回來的。」星意十分肯定地說,「他說過要回來造鐵路。」

  兄妹倆連說話的語氣都很相像,骨子裡大概就帶著執著天真的氣質。陸子洲忍不住笑了笑:「以後我也在穎城,有什麼要幫忙的儘管來找我。你大哥說了,他沒回來之前,你就把我當大哥。」

  星意落落大方地說了句「好啊」,她掏出懷錶看看時間:「陸大哥,我送你出門吧。」她陪著陸子洲到了小巷口,因為是寒冬,天黑得越發早,陸子洲停下腳步:「你回去吧,時間也不早了,明天還要上學吧?」

  星意脆生生地答應了,道了別正要離開,忽然聽到有報童手裡揮舞著報紙,大聲叫嚷著:「特刊!特刊!」

  她和陸子洲對視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驚愕。

  這個點了,報社哪會出新的報紙?

  「特刊!特刊!最新消息!少帥回來了!」報童還在大聲嚷嚷,「少帥回到穎軍!」

  星意只覺得自己唇角的笑被寒風掃了掃,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喊了那小報童過來,手凍得冰

  涼,想要掏出銅板買張報紙,摸了半天,才想起來壓根沒帶錢。

  身邊有人遞了錢過來,買了張報紙,塞到星意手上:「這麼關心時事啊?」

  星意藉著微弱的光線,掃了眼標題,勉強笑笑說:「我只是關心這裡會不會打仗。」

  陸子洲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聲音溫潤,安慰她:「放心吧,這裡打不起來。」他的側臉在明暗不定的光線中,似乎淡淡笑了笑,「既然葉楷正回來了,那更加打不起來了。」

  星意回到家,仔仔細細地讀報紙。

  頭條果然是關於穎軍督軍葉楷正的,新聞裡簡單提到了,前段時間葉楷正深居簡出是因為去了北平,同中央政府就兩江和穎軍的重要決策進行磋商。此次陪同葉楷正坐專列從北平回來的政府要員是黃平大帥。

  星意記得清清楚楚,前幾日報紙上寫的還是葉楷正在養病,不過兩天,官方的消息卻截然不同,可見穎軍內部一定有了劇變。

  「小姐,今晚還要溫書嗎?」黃媽催她回房間去休息,「我可去關門了啊。」

  星意搶先跳起來:「姆媽你休息吧。我去!」

  她拿著煤油燈走到門口,拿起靠在牆邊的木栓,準備將門插上。街道上空無一人,只有一輛小汽車孤零零地停著。

  星意便多看了兩眼,那輛車的前大燈還亮著,兩道光線激起了寒夜中無數的塵埃飛舞。車子裡隱約有人坐著,想來是在等人,星意收回了

  目光,關上了門。

  駕駛座上,肖誠往後視鏡看了一眼,低聲說:「要關門了——要不要叫住廖小姐?」

  葉楷正只是抬起了手,筆挺的身姿往後微微一靠,頓時陷入了徹底的陰影中,冷硬的唇角卻帶起一絲不自覺的笑意。

  小車慢慢啟動,駛入了前方空落落的街道。

  翌日起床的時候,星意兩隻眼睛都是腫的。

  黃媽給她端來早飯,有些心疼地看了兩眼:「昨晚又熬夜了吧?」

  星意還有些恍惚,就沒接話。

  「你這樣下去可不行。」黃媽抱怨說,「我得跟老爺子說說,每天這麼看書,眼睛都要瞎掉的呀。」

  「我昨晚沒看書。」星意回過神,才回答說,「姆媽,我沒睡好。」

  「哎喲,那也是看書看的。」黃媽更加心疼,「整天看些骷髏頭,小姑娘嚇都嚇死了。」

  星意悶悶不樂地拿調羹舀了點粥,昨晚一直在做噩夢。自從知曉了葉楷正平安回來、重掌大局,她就忍不住想起趙青羽。葉楷正去了北平,他也去了北平,是不是那個時候他就知道了行刺不成功,在準備第二次呢?而現在,葉楷正安然無恙,是不是意味著……他的計畫失敗了?

  他是被抓了,還是……死了?

  想到這裡,她忍不住就想起昨晚做的那些夢,到底不敢再深想下去了,草草吃了兩口就站起來說:「姆媽,我去上學了。」

  到了學校,果然,同學們都在議論少帥忽然回到穎

  軍的事。

  她默默聽著,也沒說話。

  班級裡沒有了王念,頓時就沒了以往小道消息的各種來源,大夥也只是胡亂猜測罷了。但是有一件事,卻是明眼人都能瞧出來的——前段時間穎軍派系之間的爭鬥結果漸漸明晰了,誰都沒有贏,卻已經被漁翁得利。

  「看報紙了嗎?北平那邊派了黃平護送少帥回來。這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吧?」

  「穎軍莫非是要被招安?」

  低低的討論聲最終被鄭先生進門的聲音終止了。

  先生是主講藥理課的,手裡捧著一疊卷子進來,臉色十分不好看:「還有心思閒聊嗎?」

  教室裡鴉雀無聲。

  鄭先生將卷子摔在講桌上,用帶著濃重方言的語調說:「前日的考試這麼簡單,能得乙等的不過33人。你們還想考博和?」

  37個年輕人都低下了頭,有些忐忑。

  「我來宣佈成績。」鄭先生見到威懾到了這幫學生,滿意地扶了扶眼鏡,「最末等的18位同學……」

  星意的座位是在教室中間,因為前邊先生報的名單有些太長,她便有些恍惚,直到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射過來,她才有些後知後覺地回過神,抬頭愣愣地看著先生。

  「喂,叫你呀,廖星意!」

  星意連忙站起來去領卷子。周圍還有竊竊私語的聲音。

  「故意的……第一名才要先生多念幾遍名字。」

  她低頭看看自己的卷子,其實還是錯了幾題的,勉強夠個甲等。也難怪先

  生不滿意,這樣的成績都是第一,可見全班都考得不算好。心不在焉地聽完了老師的分析,同學們紛紛收拾書包,準備去醫院旁聽解剖課。

  星意走到校門口,因為落在了同學們的後邊,腳步有些急,視線隨意地從路邊掠過時,她怔了怔,又走出幾步,才反應過來,重新停下腳步回望街的另一頭。

  年輕人穿著熟悉的藏青色長衫,數月未見,似乎清減了些,五官便越發深刻,眉宇間帶著淡淡的鋒銳氣質,目光卻十分溫和。

  他回來了!

  腦子裡一根弦剎那間就繃緊了,星意顧不上其他,迅速跑過了街道,竟也來不及打聲招呼,就拉著他跑進了路邊的小巷。

  兩個人影迅速消失在了穎城深長的小巷裡,原本平靜的街道卻忽現些微的異樣,有便衣隨侍下意識地覺得不對,目光望向靠在街邊、被一頂烏氈帽遮住半張臉的年輕男人。那人一把摘下帽子,卻只微微搖頭,示意沒事,暫時不要輕舉妄動。

  葉楷正被星意緊張的表情弄得有些一頭霧水,但也沒有制止,順從地跟她跑了一段。

  星意看了看左右都沒有人,才停下腳步:「你……回來了?」

  他微微勾了勾唇:「回來了。」或許是錯覺,為什麼……他覺得,小姑娘的眼神看上去那麼複雜?

  以慣常軍人的硬朗作風,他是猜不出星意此時在想什麼,又因為此刻能重逢,彼此都安然無恙,心底竟

  然漾起一絲淺淡的喜意。

  「你還要繼續嗎?」廖星意微微皺了眉,思及那種可能性,她就忍不住覺得心底發涼。眼前這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一定要走那麼艱難的路?

  葉楷正微微怔了怔,濃黑的眉折了折:「什麼?」

  「你一定要殺了他是嗎?」星意靜靜地看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露出一絲恐懼,「你在北平沒有機會動手,所以現在他回來了,你也跟著回來了是嗎?」

  葉楷正表情未變,只是嘴角輕輕抽了抽,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只好追問了句:「你是說……葉楷正嗎?」

  星意聽到這個名字,又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壓低聲音說:「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可是真的太危險了,他……是兩江督軍,你不會每次都像上次那麼幸運,可以全身而退。」

  「其實……我……」年輕人的表情露出一絲尷尬,「星意,其實我……」

  她微微仰著頭,長髮編成了兩根麻花辮,隨意地垂在肩上,眼神清透。

  葉楷正忽然覺得,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能回報她一直以來的信任。一鼓作氣地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其實不難,可是那樣好看的一雙眼睛裡,他並不希望看到警惕、失望,以及……疏離。

  幸而這個難題被突然出現的肖誠解決了。

  遠處有一聲短促的口哨聲。

  是約定的暗號,提醒他時間不多了,需要立刻離開。葉楷正忽然覺得

  鬆一口氣,掏出懷錶看了看:「我現下有事要辦。」他頓了頓,略帶歉意說,「急匆匆來見你一面,是想告訴你我沒事。還有些事,以後再和你談吧。」

  「那你……我怎麼才能聯繫你呢?去你們大學找你嗎?」

  細究起來,其實她並沒有什麼事需要找他。可是星意脫口而出的時候,只是沒來由地覺得,每一次他這樣神出鬼沒,自己都會提心吊膽。大概唯有留下聯繫的通道,自己才能略微安心。

  葉楷正想了想:「你去梧桐巷一號找老王,留個口信,我自然會來找你。」

  星意心裡默記了幾遍,點點頭說:「我記下了。趙大哥,你一切都小心。」

  葉楷正轉身要走的時候,忽然記起了什麼,回過頭問:「考試準備得怎麼樣?」

  星意「啊」了一聲,她幾乎忘了自己還有課,在這裡耽誤這麼久,肯定是遲到了。她慌慌張張地攥緊了書包的帶子,擺手說:「我去上課了。」回過身,飛快地往醫院方向跑了。

  葉楷正看著她一點點變小的背影,眉心便一點點地舒展開了。

  肖誠悄無聲息地閃身出現:「軍座,人都已經到了。」

  「是時候了。」葉楷正緩緩收回了視線,「走吧。」

  兩個年輕人走向巷口,肖誠略微落後兩步,冬日的風很涼,吸進鼻腔的時候帶著刀鋒般的銳氣,他到底還是追上了一步,輕聲問:「督軍,您告訴廖小姐了嗎?」

  葉楷正

  腳步微頓:「沒有。」眼角瞄到肖誠欲言又止的樣子,他又說,「怎麼,很不妥嗎?」

  肖誠和葉楷正年紀相仿,也是在軍中歷練長大的,自然也沒什麼和女孩相處的經驗,只是想了半天,才猶豫地說:「我只是覺得,您不可能一直瞞著她,廖小姐知道的時候,只怕會不高興。」

  葉楷正臉色一沉,淡聲說:「現在局勢還沒穩定,我不想讓她牽涉進來。」

  肖誠噤聲,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懂督軍了——說是不想牽扯到廖小姐,可在下橋那樣危急的困境,他都和她待在一起,遑論昨晚剛回到穎城,黃大帥還等著一道吃飯,他非讓車子往廖家繞了一圈,這會兒卻又彆扭起來。

  他趕上幾步,拉開車門,有侍衛跑過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句話。肖誠神色一凜,跳上車後回頭說:「所有人都聽到消息了,現下都趕到了公館那邊。」

  葉楷正手指輕輕撫在唇邊,微微笑了笑:「那就不要耽擱了,一起過去吧。」

  穎城,法雲公館。

  這裡本是葉大帥最愛喝茶看戲的地方,漸漸地就成了兩江穎軍權貴聚會的場所。葉大帥去世後,穎城兵荒馬亂了一陣,這裡也就漸漸清靜下來。而今日,少帥葉楷正重開公館,宴請北平政府步軍統領黃平大帥,一時間穎軍諸位將領聞風而動,汽車幾乎擠滿了公館外的大道。

  法雲公館的水榭廳裡,幾個穿軍裝的男人或

  坐或站,卻不約而同地沉默著。

  門口響起了腳步聲,精心雕刻的檀木門被侍從推開,進來的男人十分高大,肚子圓滾滾的,膚色黝黑,唇邊留著微鬚,人還沒進來,笑聲已經傳過來:「都到了嗎?」

  屋子裡的男人們都齊刷刷地站起來,打招呼的聲音此起彼伏:「黃帥!」

  「都坐都坐。」黃平呵呵笑著,環顧四周,「你們少帥呢?」

  屋子裡的氛圍詭異地沉默下來了。

  黃平彷彿沒有察覺,拍了下手說:「這小子,還要我等他。」語氣裡卻滿是長輩對小輩的疼愛。

  「黃帥,也不過晚你一步而已。」屋外年輕低沉的聲音傳進來,走進來的男人修長挺拔,一身藏青色戎裝,肩章上四顆星在暮色中顯得尤為耀眼。

  黃帥便停下腳步,等了等他。

  葉楷正與他並肩走進了大廳,周圍稀稀落落地有人喊起了「少帥」「督軍」。他微微頷首,目光沉冽,最後落在了窗邊一個中年將領身上——顧岩均,此刻他的臉色鐵青,表情亦是錯綜,所有人往前打招呼的時候,只有他在原地未動。

  黃平嘴角沉了沉,很是不悅:「岩均,你們少帥回來了,你怎麼倒是一副哭喪臉?電話裡早告訴過你,你找到的那個死人是西貝貨,這人不是好好的嗎?」

  顧岩均連忙收斂了神情,上前兩步,勉強笑說:「少帥你回來就好,你姐姐以為你出事了,一直十分難過。」

  葉

  楷正眉梢微揚,唇角的笑意若隱若現,顯得異常諷刺:「下橋的出事現場,你和姐姐都及時趕去了吧?」他略微頓了頓,「……實在是姐弟情深。」

  饒是顧岩均素來喜怒不露,聽到這話,表情也未免僵了僵。以為葉楷正已死的這段時間,顧岩均算是真正和徐伯雷撕破了臉,雙方都在爭取國外勢力的支持。日本人自然是樂見雙方爭鬥的,於是顧岩均的49軍與徐伯雷的53軍數度起了衝突,多方調解不利,來回開戰了十數日,傷亡者眾,直到北平傳來少帥還在的消息,雙方才愕然停兵。

  事情到了這一步,雙方才明白過來,這根本就是葉楷正設下的陷阱。

  只有他「死」了,他們才會一山不容二虎,拚死相鬥。

  如今49軍和53軍都是傷亡慘重,他從北平得了救兵,才真正入主穎軍成為統帥。

  想到這裡,顧岩均暗暗咬牙,他心底早已盤算過,葉楷正回來之後,他還是需要與徐伯雷聯手,才能挾制住葉楷正。想到這裡,他看著走向人群中的少帥,眸色陰沉。

  葉楷正微微揚了揚手,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

  官方從未說過少帥出事,只說他在休養,但是今日在座的都是穎軍高層,多少是知道風聲的,沒想到這個年輕人「死而復生」,又由北平黃帥陪著回來,期間必然是達成了某種協議。

  葉楷正並未多做寒暄,音量亦不大,只淡聲說:

  「明日我將通電全國,兩江接受北平政府統轄,穎軍亦接受國民軍改編。」

  彷彿是暴風雨前平靜的那一瞬,隨即迎來的是驚濤駭浪——穎軍眾將領驚疑不定的眼神中,嘈雜聲四起。有男人的聲音沉沉響起:「少帥這麼快就忘了你父親曾經電告北平,永不接受改編嗎?」

  有人開了這個頭,立時便有同僚附和:「是啊!穎軍好好的,為什麼要聽北平的!」

  「我不接受!」

  葉楷正與黃平對視了一眼,循著聲音望過去,起頭的是顧岩均。

  他在一片贊同的聲浪中,略微顯出了幾分陰鷙,死死盯著自己,彷彿是在挑釁。葉楷正倒也不生氣,只淡聲說:「那麼,49軍是不讚成了。」

  這句話一出,屋子裡又是一靜,視線投向顧岩均,看他肯不肯領這個頭。顧岩均在心底又盤算了一會兒,這會兒徐伯雷還沒來,等他到了,絕對會反對——他吸了口氣,一字一句說:「不錯,我反對。」

  話音未落,便有人陸續道:「我也覺得還是要再商議。」

  「軍座,是否決定得太過草率了?」

  葉楷正站在一片質疑的聲浪中,身姿挺拔,他也不反駁,略帶隨意地看了眼屋內的紅木掛鐘,敲響八下的時候,又有腳步聲走近,有個蒼老粗啞的聲音在屋外說:「誰他媽反對啊?改編這件事我是支持的!」

  葉楷正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露出淡淡笑意,他剛站起來,門

  就被推開了。

  走進來身材魁梧、一頭銀發的老將軍,步子虎虎生威,穎軍54軍、61軍,騎兵1軍的統帥,高行風。

  「高老將軍!」

  「高老!」

  這位老將軍的出現令所有人都覺得驚愕,因為穎軍素來與兩江以南的孔軍不和,老葉帥便將自己最精銳、最親信的3軍交由高行風,14年間一直駐紮在前線,衝突紛爭不斷,從不敢掉以輕心。

  顧岩均表情有些僵直:「高伯伯,您回來了,前線怎麼辦?」

  「什麼前線?」高行風揮了揮手,「都接受北平管轄了,還有什麼前線,都是同僚了。」他大咧咧地衝葉楷正打了個招呼,「少帥讓我回來,我就回來了。」頓了頓,又漫不經心說,「軍座,徐伯雷前段時間行刺的證據確鑿,我和他一路過來,順便將他收監了。怎麼處理,看你的意思吧。」

  大廳裡針落可聞,只有遠處水榭有咿咿呀呀的唱戲聲傳來,分外遼遠。

  直至此刻,葉楷正心底最後一塊石頭才落下,走上前說:「高伯伯,辛苦了。」

  高行風哈哈一笑:「你和黃帥的囑託,那是必須要做的。老子打仗這麼多年,終於可以歇口氣,3軍過段時間交給督軍節制,我也算享些清福。」

  這一晚發生的一切都太過迅速。

  兩江易幟、徐伯雷被抓、前線精銳3軍直接聽命於葉楷正,再加上北平政府的支持,所有的一切,都表明,在這短短半

  年間,葉楷正真正掌控住了穎軍。從這一日起,再沒有傀儡少帥,兩江穎軍歸於葉楷正節制。

  得知這個消息的葉文雨,摔碎了最愛的白瓷茶盅,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

  「原來你爹還留了這一手給兒子。」顧岩均努力控制住表情,冷聲說,「所有人都以為高行風是中立的,一直守著穎孔防線,誰知他已經悄悄站在了葉楷正那邊。連徐伯雷都被抓了。」

  「那49軍呢?他說怎麼處理?」

  「暫時還沒說,但是高行風已經說了要退,手上隊伍直接給他,加上徐伯雷的,葉楷正基本已經控制住了穎軍。」顧岩均苦笑了一下,「到時候如果他要找我要兵權,我也不可能不給。除非……」

  夫妻二人對視了一眼,彼此都讀到了對方眼中的野心與不甘。

  顧家公館外寒風呼嘯,屋內因為火龍燒得旺,卻春意融融,只是略有些乾燥,燒得人心頭也帶了些火。葉文雨閉了閉眼睛:「明天我去找他,他剛掌權,不會對我怎麼樣。」又思索了片刻,才說,「既然徐伯雷被抓了,想來他還不想和你撕破臉。也還不至於走到最後一步。」

  顧岩均微微點頭,冷冷道:「明日他就要宣佈兩江易幟,屆時各方勢力湧動,只怕第一個不安穩的,不是穎軍內部,而是日本人。我倒要看看,他在那個位子上能坐多久。」

  葉文雨看了他一眼,默默握住丈夫略帶冰涼的

  手掌。頭一次,顧岩均沒有想起收在公館外的小妾名伶,風雨欲來的時刻,那些溫柔鄉的繾綣私語遮蔽不了寒霜。只有身邊這個女人,才有資格與他並肩。

  翌日,穎軍統帥葉楷正致電全國,兩江易幟,而北平政府欣然回覆:葉帥深明大義,風雨飄搖列強虎視眈眈之際,全國一統,乃民族大幸。同時任命葉楷正為全國海陸空軍副司令、陸軍一級上將、兩江提督。消息一出,舉國震驚。

  大帥府。

  葉楷正這一日的行程卻依舊十分平靜。送走了黃帥回北平的專列,汽車剛到門口,就有隨從輕聲報告:「日矢上先生打過電話來,說想要和軍座見一面。」

  葉楷正點點頭:「盡快安排吧。」他隨手摘下手套,不知想起了什麼,腳步緩了緩,「醫院那邊,那位德國的韋伯醫生還在嗎?」

  突如其來地提到這個,侍從便回答不上來,只好回答說立刻去確認。

  「如果不在,也將他請回來。過幾日我想介紹一位朋友給他認識。」葉楷正說完,肖誠便急匆匆跑過來,低聲說:「大小姐來了。現在在小鏡樓等您。」

  葉楷正唇角多了一抹諷刺笑意,腳步折轉,正要去小鏡樓,忽然有侍從從門口追上來,氣喘吁吁地說:「肖主任,日租界那邊出事了!」

  肖誠示意手下到一邊說話,一邊聽,眉頭便鎖得越發緊。

  葉楷正停下腳步,肖誠只好硬著頭皮走過來說

  :「商戶們現下都在日租界那邊鬧事,壓根勸不走,通商條約的確令我們很被動。」

  父親去世後,在顧岩均和徐伯雷掣肘下的兩江政府匆匆與日本方面簽下了通商條約,儘管當時葉楷正極力反對,但是一片嘈雜聲中,根本沒人聽他的意見。時間已經過去了近半年,當時埋下的毒瘤,終有一日還是會炸開。

  他的瞳孔漆黑如墨,沉沉地叫人猜測不到分毫心思,良久,他又緩緩將手套戴上了:「去見日矢上。」

  車子經過日租界,果然,租界前擠滿了人。和之前全是年輕學生不同,這一次的人群全是商販,穿長衫戴氈帽,臉上滿是焦灼與憤怒。

  「公平經商!」

  「日本人滾出兩江!」

  ……

  口號一聲大似一聲,軍警在日租界的最前端設下了柵欄,一排排列成人牆,阻止人群擁進租界內部。

  葉楷正坐在車內看著,目光沉靜,眉間略微聚攏成了一個小小的川字。他讓司機放緩了車速,開口的時候,聲音幾乎淹沒在車外震耳欲聾的抗議聲中:「告訴他們,務必要克制,絕對不能讓示威的人群流血受傷。」

  肖誠在前座聽得清楚,點頭說:「我會再同安保局強調一遍。」他的視線重新投到外邊的人群,憂心忡忡地說,「督軍,這次只怕會比上次學潮更加棘手。」

  上一次的學潮最終還是因為顧岩均的鐵血鎮壓結束了,而這一次,來示威抗議的都

  是城裡的商戶,因為通商協議中日本商戶不需負擔任何稅款,價格自然比城裡的商戶低了不少。加之日本的商舖有意在中國打開市場,更是一再壓價傾銷,不到半年,穎城倒閉了不少商家。剩下的商人困於生計,又憤怒於政府對日本的優惠政策,自然而然便聚集起來示威抗議。

  如今集會已經進行了整整三日,激烈之程度卻有增無減,租界內生意日漸蕭條。事情演變到這樣,就不能聽之任之了,想來日矢上這樣著急見自己,一半是因為兩江易幟,一半是因為這層出不窮的示威抗議。

  日本使館前守衛十分森嚴,刺刀在寒冬的日光下,尖梢處挑著一點光亮,晃得人眼睛生疼。侍從拉開了車門,葉楷正下車的時候,日矢上已經在門口候著了。

  日矢上是矮胖身形,40歲出頭的年紀,下頜微微蓄著一點鬍鬚。他一身日本軍服,大步迎上來,向葉楷正伸出手:「少帥,恭候多時了。」

  他一口中國話說得十分標準,胖乎乎的臉上也帶著笑意,十分可親近的樣子。

  葉楷正依舊是一身軍裝,他個子高而清瘦,面對面站著,比日矢上足足高了一個頭,他淡淡看著日矢上的眼睛:「許久不見了,日矢君。」

  遠處的人群又爆發出一陣喊叫,日矢上的視線略微挪移了寸許,變得冷酷起來,旋即重新掛上微笑:「少帥,裡邊請。」

  「……首相剛剛和

  我通過電話,要我代替大日本帝國向葉帥問好。我國向來和北平政府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現在兩江易幟,也是我們樂於見到的。」侍從端上了一杯清茶,日矢上的話便順勢頓了頓,似乎仔細看了看葉楷正的表情,又道,「不論是您的父親,還是之前的過渡政府,都和我們合作得非常愉快。所以,於公於私,我都希望能將這個合作延續下去。」

  葉楷正撥弄了下手中的茶盞,淡聲問:「閣下的合作是指?」

  「通商協定是我們和貴政府談定的,當時的主事雖然是令姐夫,但是簽字蓋章的卻是閣下。所以,我以為督軍是認可的。」日矢上緩緩道,「現在穎州城裡商潮鬧成這樣,我們的同胞也規規矩矩的,卻根本沒辦法做生意。軍座是不是應該採取些措施了?」

  葉楷正依舊沉默不語,似笑非笑地繼續撥弄茶盞。日矢上又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他同半年前一樣,面容英俊堅毅,二十多歲的年紀本該有的冒失、衝動,在他身上尋覓不到,雙眸深邃,令人捕捉不到真實的想法。

  半年前穎軍內亂的時候,顧岩均、徐伯雷都向自己示好以求支持,日矢上都沒有拒絕。因為最後不管是誰掌控大局,對日本都有好處。可唯有葉楷正,是日矢上主動去找的,暗示葉楷正日本方面可以提供便利,期待日後的合作。

  當時葉楷正的態度便是模棱兩可。彼

  時手下的參謀還憤憤不平,輕蔑地說他不過是個傀儡,竟然還有幾分傲氣。可日矢上不惱。這樣心思深沉的年輕人,才會是他想為大日本帝國爭取的對象。

  果然,半年之後,葉楷正便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重回穎軍。

  日矢上也不急,慢悠悠地喝了口水:「希望督軍好好考慮,不要將這樣一件小事上升到兩國矛盾。幾個月前,顧參謀長解決學潮的手段,便十分乾淨利落。」

  葉楷正放下茶盞,微微笑了笑:「日矢君,我聽到消息便立刻趕來,便能看出我想解決問題的誠意了。」

  「軍座準備如何解決?」

  「我也想問問日矢君,你覺得怎樣才算解決眼下這個局面呢?」

  「首先,必須保證我日本公民的安全;其次,恢復正常的秩序。」日矢上一字一句,聲音漸漸冷酷,「如果有中國人繼續這樣鬧事,督軍不應該再手軟,只派人在外邊攔著是遠遠不夠的。」

  葉楷正微微點頭,似乎認可對方的說法:「好,這件事我會給閣下一個交代。」

  日矢上滿意地點點頭:「我當然是信任軍座的。」得到了對方的承諾,他的表情輕鬆了許多,「軍座,前幾日請人從日本帶了兩瓶吟釀造,中午一起品鑑一下?」

  葉楷正亦欣然應允:「那我便不客氣了。」

  下午,從日使館出來的時候,葉楷正靠在後座,微微閉著眼睛。肖誠以為他睡著了,吩咐司機開

  回大帥府。車子開過一個街口,葉楷正忽然開口:「去醫校。」

  肖誠有些愕然,空氣中有淡淡的酒精味道,他覺得長官是有些醉了,不由又確認一遍:「您是說去找廖小姐嗎?現在?」

  後座上戎裝的年輕男人點了點頭,或許是聽到那個名字,緊繃的表情終於出現一絲柔軟的鬆動。

  可作為副官,肖誠卻不這麼想。他在前座筆直坐著,過了一會兒,才說:「您準備好了嗎?」

  葉楷正睜開眼睛,應付日矢上絕對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句句機鋒,加上又喝了酒,此時還覺得有些倦意:「什麼?」

  肖誠回過頭,視線落在葉楷正的衣服上:「不需要換身衣服嗎?」

  葉楷正怔了怔,發現過了那麼久,自己竟然還在瞞著她。可是醞釀了那麼多次,竟然還是開不了口。覺得頭疼得越發烈了些,他改口說:「先回去吧。」

  車子駛過長街,肖誠忽然聽到後座一直在閉目養神的少帥開口說了句「等一下」。

  司機踩了個急剎車,肖誠順著葉楷正的目光望出去,一個少女剛剛從報社走出來,穿著再普通不過的學生裝,手裡捏著一張紙,表情有些茫然,又有些焦慮。今天她並沒有紮辮子,長髮被寒風捲起來,有幾縷迷在了眼睛裡,她隨便伸手撥了撥,就站在街邊,沒有急著離開。

  葉楷正的視線一直未從她的身上挪開,良久,才對肖誠說:「你去問問她,

  這麼冷站在街上,也不去學校上課,是不是家裡有什麼事。」

  肖誠說了句「好」,下了車,又特意繞了個彎,才走到街對面。

  星意顯然是有些吃驚,前幾次並未見到肖誠,現下見他平安站在這裡,倒也十分歡喜:「肖大哥,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肖誠神色自若:「是和你趙大哥一起回來的。聽說你們見過面了,這段日子一切都好嗎?」

  「很好啊。」星意對人向來是笑眯眯的,十分友善,可今天看上去卻略有些心不在焉。

  「那你,不上課嗎?」

  「停課了。」星意又伸手撥弄了下頭髮,「我不曉得……你知不知道日租界那邊的事?」

  肖誠下意識地想往小汽車方向看一眼,又強行忍住了,問:「怎麼了?」

  「我有個同學,中途棄醫從文,這幾日一直在報導商販示威的新聞。結果昨天被抓了,一直沒有消息,也不曉得會不會出事。」星意的臉頰凍得有些微紅,「大家都很著急,商議了要罷課抗議。」

  王念被抓的消息是今早傳來的。因為涉及曾經的同學,又聽說王念是被日本自衛隊在租界外抓起來的,班級裡一下子嘩然起來,年輕的學生們紛紛叫嚷著「日本人憑什麼在我們的國土上抓人」,相約罷課。因為無法靠近租界,現下同學們已經結伴去了市公署那邊。她因為有事,晚點再過去同他們會合。

  肖誠心底略有些吃驚:「你同學是哪個報社的?叫什麼?」

  「王念,《穎城日報》的。」星意皺眉說,「我真不曉得政府為什麼要這樣做,不是已經易幟了嗎?卻任由日本人這樣胡作非為。」

  肖誠語塞了片刻,忍不住溫言勸說:「廖小姐,現下外邊這麼亂,你還是不要去了。」

  「這句話,不該由你來勸我吧?」星意笑了笑,卻很堅持,「況且我做的,根本不是多危險的事。」

  肖誠沉默了一會兒,強忍住再回頭看一眼的衝動:「廖小姐,你是不是對新政府,對少帥……非常,不認可?」

  星意的回答很沉穩:「我只是普通學生,不議政。」

  可她的表情無疑已經說明了一切——

  肖誠心裡咯登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很想為少帥苦笑一下。

  可事已至此,也不是自己能插手的,肖誠微微搖了搖頭:「那你一切小心。」

  肖誠回到車上,意識到軍座的目光灼灼投向自己,便有些坐立難安。

  「廖小姐的同學是日報記者,昨天因為日租界的事被抓了,他們學校罷了課,現下要去市公署集會。」

  他毫不意外地在少帥的臉上找到了一絲怒意。

  「去查,是誰抓的。」車子已經漸漸駛離街口,那個身影越來越小,葉楷正猶不放心,「那邊太亂,找人跟著她。」

  這個倒是不需要吩咐的,肖誠自然已經派人去了。他想了想,到底還是說:「軍座,廖小姐她,看來對你誤解很深。」

  他不敢多說,從後視鏡裡悄悄看了一眼,頭一次,在這個沉穩而堅毅的年輕男人臉上,找到了沒有來得及掩飾的情緒。

  星意和肖誠道別後,依舊在街邊等著。

  街道另一頭,有個高個子男人正快步走來,星意一眼就看到了他,用力地揮了揮手:「陸大哥。」

  陸子洲穿著筆挺的西服,藏藍色大衣都沒來得及穿,搭在小臂上,在星意面前站定了:「報社的人說你來找過我?」

  「我是想來問問,王念怎麼樣了?」星意在街上站得久了,指尖都凍得冰涼,說話的時候都覺得一句句連貫不起來,「同學們都去公署集會了。」

  陸子洲語氣溫和:「報社也在努力要把他們救出來。但是日本方面不肯放人,這次政府也在幫忙交涉,王念人身安全應是無虞的。」他想了想,又說,「政府要與幾個商販代表會談,這次也邀請了報社記者,現下我要去市政廳等著,大概會在傍晚開會。」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星意試探著問,「那邊的消息應該會比較及時。」

  陸子洲便爽快地說:「走吧。」他順便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肩上,又稍稍用力握了握:「冷不冷?」

  黑色大衣顯得她的身形越發纖細,幾乎都拖到了腳踝。她心頭微暖,說了聲謝謝,便與他並肩往市公署方向走去。

  陸子洲是《穎州日報》的副主編,帶著星意從側門進入市公署,辦事員將他們領到了二樓一個接待室,已經有些人等著了。

  星意小聲問:「大家在等誰啊?市長嗎?」

  陸子洲坐下,拿出自己隨身帶的紙筆,輕聲說:「在等少帥。」

  「少帥?」星意怔了怔,「葉楷正?他會來嗎?」

  雄踞兩江、剛剛拿下實權的大軍閥,葉楷正怎麼會來這裡親自與商人記者會面?

  陸子洲看著她怔忡的模樣,倒是笑了笑說:「你以後會是一個好醫生,術業有專攻,對政治不敏感,也很正常。」

  她十分認真地看著他,陸子洲低聲解釋說:「對於剛剛執掌了權力的葉楷正來說,國內外各種勢力,都在盯著他,看他解決這件事的能力。看他是偏向民族商戶,還是日本勢力。而他現在要做的,是平衡。所以,今天來見商戶代表,他必須自己來。」

  「那你覺得他的立場呢?是親日嗎?」星意對這位少帥沒什麼好感,趙大哥這樣錚錚鐵骨的年輕人,卻一再執著地要刺殺他,已經很能說明民心所向了。

  陸子洲的表情略有些複雜,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那就先看這件事……政府到底會怎麼處置。」

  此時的大帥府,剛剛翻閱完全國各地乃至國外發來的電報的葉楷正只略微休息了十來分鐘,就被提醒馬上要去市公署與商界代表會面。上車之前,他問了句:「星意的那個同學,查到了嗎?」

  「查到了,叫王念,是日報記者。前幾天一直在租界那邊報導。是昨晚被日本人抓進去的。」肖誠答得沉穩,「已經讓人和日矢上那邊聯繫了,看看能不能讓人先出來。」

  葉楷正點點頭:「別讓她擔心。」

  車子悄無聲息地駛進市公署,穎城市市長潘協貴已經帶著一干下屬在門口等著了。葉楷正一下車,潘協貴趕上兩步迎接。略微寒暄了兩句,在人群的簇擁中,葉楷正便往裡屋走了。他個子高,又是一身軍裝,站在人群中便十分顯眼。潘協貴跟在他身邊,幾乎兩江所有的高官都聚集在這裡,葉楷正腳步忽然頓了頓,側頭看了一眼:「汪盛也在?」

  四十多歲的鐵道部長官連忙應了聲:「督軍,我在。」

  葉楷正直截了當地說:「我坐過一次火車,不是專列,結果延誤的時間比開車時間還長。」

  這樣冷的天氣,汪盛一腦門子的汗,結結巴巴地說:「是。」

  「這件事改天你來給我說說,撥了那麼多錢,不能總是這樣耽擱著。」

  週遭同情的目光紛紛落在汪盛臉上,幸而這會兒葉楷正也沒有詳談的意思,大步往會議室走了。

  肖誠略微落後了兩步,視線忽然間掃到一旁兩個便衣身上,怔了怔,衝他們招了招手。

  那兩人迅速靠過來,打了聲招呼:「主任。」

  「你們怎麼在這裡?!」肖誠面色不悅,「不是讓你們看著廖小姐嗎?」

  那兩人一臉無辜:「我們一直跟著廖小姐。她現下進了

  市公署,我們就只能在外邊等著了。」

  肖誠表情立刻繃緊了:「你說廖小姐進去了?」

  「她的朋友是從報社出來的,然後兩人一起進去了。」

  「糟了。」肖誠甚至來不及責罵一句下屬為什麼不及時上報,轉身追了進去。

  走廊的盡頭,是專為這次會談準備的會議室。肖誠小跑著趕上了軍座,就聽到葉楷正在對潘協貴說:「……記者也一起進來,沒有什麼不能說的。」話音未落,便有秘書去佈置了。肖誠很想擠進去同他說一句,只是看一看現下這局面,又實在不能這樣不得體,一時間便有些進退兩難。

  幸而也只心中猶豫不定了數秒,葉楷正側頭瞧見了他,招了招手。肖誠連忙走過去,壓低聲音說:「廖小姐也在這裡。可能會見面——」

  話音未落,他倒是自發地收住了話頭,因為不用再說什麼了,廖星意正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側著頭和身邊的年輕男人說著什麼,腳步不快不慢。

  葉楷正大腦有一瞬的空白,以至於腳步也停了下來。周圍一眾官員都是何等的人精,察覺出了異樣,也都停下腳步,潘協貴小心問了句:「督軍,有事嗎?」

  葉楷正的呼吸都屏住了,這樣的場合,這樣彼此見面,真正是騎虎難下。

  不能轉身,不能躲,硬著頭皮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她恰好轉過頭,視線相交,兩人都猝不及防,竟不約而同地避開了。

  「

  督軍?」潘協貴又提醒了一聲,「還過去嗎?」

  他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逕直走向會議室。

  這一大群人的動靜,想讓人不注意到都很難。

  星意已經等了半天,好不容易通知說可以去會議室,走到門口,就瞧見走廊不遠處一堆人站著。陸子洲悄聲指給她看:「那個穿藍衣服的是市長。」

  星意還是好奇的,走上前幾步,有些意外地在人群簇擁中,看到了一個高個子的年輕男人。說鶴立雞群也不為過,一群政客之中,也只有那個年輕人一身軍裝,身形筆挺,即便沒有任何動作,也會令人第一眼就注意到他。星意的目光最後落在他臉上,眉目堅毅而英俊,熟悉而陌生——她從未見過同一個人,可以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氣質。

  怔忡了兩秒鐘,她才反應過來……同一個人?

  同一個人。

  趙青羽,和眼前的……

  她下意識地轉過頭:「那個人是誰?」

  陸子洲並未察覺到異樣,笑道:「你看看他肩上的軍銜。現如今在兩江,還有幾個陸軍一級上將?」

  星意沉默了片刻:「他是葉楷正?」

  「是啊。」陸子洲催促說,「進去吧。」

  從一開始的茫然,到此刻一團亂麻,各種往事都在腦海裡閃現,星意忽然覺得自己想要出去透透氣,順便整理下此刻的思緒。她有些慌亂地仰起臉,對陸子洲說:「陸大哥,我先出去找下同學。至少告訴他

  們王念現下平安。」

  「你真不進去了?」

  星意側著頭,隔了十幾米的距離,忽然覺得他在往自己的方向看過來。她只覺得心慌意亂到了頂點,轉身快步往門口走了。

  市政廳裡燒著暖氣,一出門就覺得更冷了。半邊天空沉沉壓下來,大約不多時就會下雪。風聲幾乎是捲著向路上的行人襲來。星意被吹得有些麻木,只是沿著馬路一直往前走。這一次的示威十分有秩序,學生們也不鬧,只靜靜坐著,路過的行人偶爾也停下腳步看兩眼,只是更多的人卻行色匆匆。

  星意先找了同學,大致說了下王念現在的情況。大夥兒都放心了些,有人看出她臉色不大好:「你是不是一直等在那裡都沒吃飯呀?趕緊先去吃點東西吧。」

  她的確是一整天沒怎麼吃東西了,被風一吹,寒氣簡直從腳尖凍到了喉嚨,可是出發前,大家就說好了同進退,星意便不想走。

  「去吃點東西,再換件厚大衣來吧。」同學們七嘴八舌地勸著,「不急著這一時。」

  星意想了想,點頭說:「那我先回家一趟。」

  她獨自一個人走著,果然開始下雪粒了,窸窸窣窣的,一粒粒滾在地上,然後那些小冰晶便在瞬間消失不見了。她沒帶傘,低著頭走,後頸有些濕濕涼涼的。思緒漸漸沉澱下來,模模糊糊的,她開始想明白了。

  從一開始,他就在騙自己。騙這個字眼並不善意,再往

  深裡想想,那種寒意便涼津津的,一直滲透到了後背。星意忽然嗆了口涼氣,然後停下腳步,咳嗽得滿臉通紅。

  那一次在下橋,一念之仁想要救他。如果那會兒他被抓住,會不會連累到爺爺、連累到整個廖家?她苦笑了一下,趙青羽、葉楷正……她到底是有多傻,才會一直以為他是要去殺少帥的刺客呢!

  雪越來越大,一腳踩上去,已經有了淺淺的印子。星意腳步有些急,地又滑,便踉蹌了一下。

  「哎喲,姑娘小心點。」路邊有人說,「都下雪啦,沒帶傘嗎?」

  星意站穩了,才看到是路邊擺出來的餛飩小攤,剛剛支開帳篷上了火,攤主老夫婦張羅著給每張小桌子上放上醋罐子,熱騰騰的爐灶傳遞出煙火的暖意。

  「姑娘吃一碗嗎?」老婆婆熱情地招呼,「暖暖身子,也避避風雪。」

  星意便坐了下來,摸了摸凍得麻木的臉頰:「我要一碗吧。」

  「好勒。」婆婆手腳麻利地掀開紗布,抄起一勺小餛飩,下到了滾水中,「馬上就能好。」

  不過兩三分鐘,一碗撒著蔥花和胡椒粉的小餛飩就做好了端上來,泛著令人覺得溫暖的家常香味。星意低頭吃了兩口,慢慢覺得暖和起來。

  這會兒攤子上沒什麼生意,老婆婆十分好心:「是學生吧?要是不夠的話,再給你添一些。」

  「謝謝——」星意剛抬頭,沖老婆婆笑了笑,表情卻在瞬間凝固了

  。

  葉楷正站在小桌前,略微低著頭,沉默地看著她。

  他個子高,她坐著看他,更覺得他的身形幾乎將自己都遮在了陰影中,那種壓迫感令她覺得有些難堪,索性挪開了視線,低頭吃東西。

  老婆婆很善解人意,大約能看出年輕女孩的不自在,笑著說:「先生吃餛飩嗎?坐那張桌子吧,那裡寬敞些。」

  「我們認識。」葉楷正淡聲對老闆說,「我也要一碗。」

  婆婆「哦」了一聲,催促老公公趕緊再下一碗。

  他就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藏青色大衣的肩上還帶著未融化的雪花,呼吸略微有些急促,表情亦不如往常那樣沉靜。

  天已經有些黑下來了,倒是爐火明明暗暗,襯得他的五官深刻沉雋,秀挺的眉毛微微蹙著,薄唇抿在一起,彷彿在斟酌著怎麼開口。

  「我們認識?」星意放下勺子,勺柄和湯碗發出叮的敲擊聲,她微微仰著頭,並未隱藏雙眸中憤怒的小小火焰,又頓了頓,諷刺地稱呼了一聲,「你覺得我們認識嗎,少帥?」

  「對不住,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真實身份。」他的聲音低沉且誠懇,伴著撲簌的雪聲,寒冬中帶了份錚然的意味,「希望……你能原諒我。」

  星意低了頭,並沒有看他,只是小口小口地繼續吃餛飩。

  他默然注視她,忽然發現,比起預想中她會對自己大發脾氣,更令人無措的,是此刻的冷淡。可她就是不說話,能有什

  麼辦法呢?她不是敵人,也不是犯人,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難道逼著她開口?

  葉楷正看著她一聲不吭地吃東西,想要再說些什麼,又生怕自己再說了什麼,令她更不高興,只好也低了頭吃餛飩。

  真正是食不知味,他又是軍人出身,行軍打仗的時候有一頓沒一頓的,吃得慢了,壓根填不飽肚子。於是三口兩口地,他便把一碗餛飩吃了下去。此時對面的女孩子才吃了一半。

  他放下勺子,耐心等她。

  星意被他攪得沒了胃口,招呼婆婆說:「婆婆,給你錢。」

  婆婆收了錢,星意便站了起來,沒再多看葉楷正一眼就要走。葉楷正有點急了:「你等等。」

  她的腳步頓了頓:「還有事嗎,葉先生?」

  他越發地有些難堪,躊躇片刻,才壓低了聲音說:「星意,我出來得急……沒帶錢。」

  廖星意失語了片刻,重新掏出了幾枚銅錢,放在婆婆手裡,轉身就走。他急著追過去,只聽到身後老婆婆嘀咕了聲:「穿得像模像樣的,吃碗餛飩還要女孩子出錢。」

  年輕的長官臉唰地紅了,頭一次不敢回頭,也沒駁斥,只好裝作沒聽到,追著女孩,重新步入了風雪中。

  風雪並沒有減弱的趨勢,星意走了一段,見他還不遠不近地跟著,有心想要讓他回去,可又不想再同他說話,只好加快了腳步。

  可畢竟走不過他,不過百米遠,兩人便幾乎並肩。葉楷正見

  她的衣服肩上積了層薄雪,辮子都濡濕了,便說:「我送你回去吧。這樣走到家,明天得生病了。」

  她不吭聲,當作沒聽到。

  他索性加快了腳步,攔在她面前:「你孤身一人在外求學,這樣不注意身子,生了病怎麼對得起家中長輩?」

  不提家中長輩倒還好,這一提,星意的眸子裡燃起了兩團小小的火焰:「你還有臉提我爺爺嗎?在下橋利用他老人家的時候,你想過對得起他?!」她吸了口氣,低低咳嗽起來,「沒有認出你的身份,是我自己太蠢。如今督軍也是得償所願了,我們就橋歸橋,路歸路,以後也不必見面了。」

  她一口氣說了這一通,見他微微低著頭看自己,臉色並不好看,卻也沒有反駁,便轉身離開。走了小半程,葉楷正依舊不遠不近地跟著,她便有些氣急,一轉身:「你怎麼還是跟著我?」

  葉楷正看她一眼,聲音冷淡:「橋歸橋,路歸路,怎麼,這條路我不能走了?」

  星意還真被他說得噎了噎,幸好離家也不遠了,她幾乎小跑起來,遠遠能夠看到家中的小院落,又覺得能擺脫身後那個人,不由鬆了口氣。許是因為懈怠了這一下,腳下滑了滑,幾乎便要摔了下去。

  幸而身後有人扶住了她的胳膊,等她站穩,他便鬆開手,大步越過她,逕直走向廖家的小院。星意怔了怔,想要追上他,可他的腳步極大,走得又穩

  ,她眼睜睜地看著他敲響了自家大門。

  黃媽探了半個頭出來,先看到的是葉楷正,忙笑著說:「趙先生來了?」

  黃媽事後才曉得那位姑爺並不是真正的姑爺,但是既然是老爺子要幫的人,她也覺得定然是好人,見他風塵僕僕的,忙說:「小姐還沒回來呢,進來喝杯茶再走吧?」

  葉楷正彬彬有禮地站著,讓開半個身位:「她也回來了。」

  黃媽看著星意正小跑過來,不由得心疼說:「怎麼你倆都沒帶傘?」

  「你和我姆媽說什麼了?」星意還微微喘著氣,眼神十分地警惕,轉頭對黃媽說,「姆媽我們進去吧。」

  黃媽一頭霧水,又看看葉楷正,心底琢磨著兩人是不是吵架了,沒想到年輕男人忽然開口,沉沉地說:「姆媽,煩請你看著她。這兩天天氣不好,外邊又亂,他們學校都停課了,還是不要外出亂跑的好。」

  黃媽怔了怔:「停課?小姐,你怎麼沒和我說?」

  星意的確是沒告訴姆媽這幾天學校發生的事,她也不準備說,免得老人家擔心。沒想到葉楷正就這麼一口氣說了出來,她有些措手不及,只好愣愣地看著他,半晌,才惱羞成怒地說:「我的事為什麼要你管?」

  他又淡淡看她一眼:「擔心你的安全。」

  黃媽在一旁,立刻說:「小姐,趙先生說得對,這兩天既然停課了,你就不要出門了。」

  她沉默了片刻,往巷口走了兩步:

  「葉先生,我可以和你單獨談一談嗎?」

  他們站在離家門口不到五米的地方,星意深吸了口氣:「督軍,我的朋友只是一個愛國的年輕人,並沒有犯什麼罪,請問您,可以放他出來嗎?」

  那個「您」字活生生便是在兩人間劃下了一道鴻溝。葉楷正心底微微一澀,抿了抿唇:「現在還不行。」

  有一片雪落在睫毛上,再眨一眨眼睛就融化了,星意看著眼前這個年輕男人,分明還是那時英挺淡漠的眉眼,卻又變得陌生起來。

  曾經她也以為他是和自己、和王念、和同學們一樣的年輕人,所以親近他,信任他。現在想來,自己真是天真得厲害。他並不是自己身邊身後的朋友們,他恰恰是……他們對抗的那些人。

  她也明白同他再沒什麼可以說的,點點頭說:「我明白了。」

  「星意,他是被日本人拘走的。我會保證他的安全。」他的聲音帶了份凜冽的寒氣,卻一字一句道,「他是你的朋友,你放心——」

  「我也曾經以為你是我的朋友。」她的眼神略微有些潤濕,不曉得是被風吹的,或者沾了風雪,略帶自嘲地說,「結果呢?」

  世界上沒有比隱瞞更能摧毀信任的事。

  葉楷正垂眸,忽然不曉得自己該再解釋些什麼,他的確刻意瞞著自己的身份,也的確在下橋利用了廖家。似乎無論再說什麼都像是狡辯。

  「隱瞞自己的身份,是因為那時候我

  的身份敏感,我不想讓你陷入危險。下次見到老爺子,你也可以問問他。或許,他會知曉一些我的難處。」葉楷正看了看天色,「這兩天還是不要出去了。你們在那邊靜坐,會讓這件事更加棘手。若你還能再信我一次,那麼我向你保證,我會救出你的記者同學。」

  她是被凍得久了,唇色都微微發白,彷彿玫瑰上打了一層霜,帶著倔強而脆弱的美感,冷冷地說:「你憑什麼限制我的自由?」

  葉楷正皺眉片刻:「好,你想做什麼便去做吧。我的確不能限制你。」頓了頓,他面無表情地補充說,「只是我會派兩個勤務兵跟著你,免得你出什麼意外。」

  「趙青羽,你——」星意將原先的名字脫口而出,才察覺到自己說錯了,只狠狠瞪著他。

  他也不惱,唇角邊抹出一絲笑意來:「我眼下還有些事要忙,先走了。」他轉了身,又想起什麼,停下腳步,「對了,你愛叫我趙青羽,便一直這麼叫也行。在回到葉家之前,我的確叫這個,並沒有……騙你。」

  星意冷冷看著他,一字一句道:「你叫什麼同我再沒有一點關係。」說完轉身便走了。

  雪已經越來越大,短短一段路,走回家已經雙肩積了薄雪。黃媽在門口張望,一見到她回來,又往遠處看了看,心疼道:「趙先生就這麼走了?我去給他送把傘。」

  星意一把奪過了傘,又關上了門,強

  拉了姆媽進屋,才說:「他不是個好人,姆媽,下次他要是再來,你可別理他。」

  黃媽渾渾噩噩的,一臉不解:「趙先生怎麼不是好人了?」她見星意悶悶的也不想說話,便遞上了一杯熱茶,心疼地說,「都在外邊跑了一日了,又和趙先生吵了架,一定又冷又餓。姆媽給你下碗麵去。」

  星意解釋說:「我沒有和他吵架——他,他真不是什麼好人。你可別信他的話。」

  「我瞧呀,趙先生可比你穩重,要不是他來這一趟,我都不曉得你在外邊這麼危險。」

  「你知道他是誰嗎?他不叫趙青羽。」星意又急又氣,「他姓葉,姆媽,他是葉楷正。」

  姆媽自然是對軍政大事一竅不通的,聽到這個名字也沒什麼異樣,咕噥了句:「好好的為什麼要改名字?」又警惕地說,「小姐,你可別說些有的沒的,我曉得你生了趙先生的氣,他讓我看著你,我可不會放你出去亂跑了。」

  姆媽說要盯著自己,那就是真的盯著了。星意也沒辦法可想,一折身便回去自己房間。

  此時的安寧巷外,雪還在下著,撲簌撲簌的,間或夾雜著雪粒,路上行人大多撐開了油紙傘,卻依舊不時有人在積了薄冰的地面上踉蹌。軍靴踏得很穩實,葉楷正大步走到街口的時候,肩上已經帶了淺淺一層雪色,汽車停在街對面,因他腳步未曾停下來,司機也不敢摁喇叭,只好不

  遠不近地跟在後邊。

  肖誠悄無聲息地跟了上來,手裡多拿了一把黑色油傘,遞給了葉楷正,低聲提醒說:「督軍,雪下大了。」

  葉楷正素來不喜歡與旁人靠近,即便是身邊最信任的副官,他自己撐了傘,目光似乎落在了很遠的前方,語氣中似乎有些無奈與困惑:「我不曉得她會這麼生氣。」

  肖誠不得不想了想,才能確定,軍座或許……是在和自己說話,又或許,也只是自言自語。他不敢接話,依舊硬著頭皮,跟在葉楷正身後兩三步的地方。

  軍靴在地上踩出生硬的迴響,修長的身影被黑傘攏住了,在這個冰冷刺骨的傍晚,光線一絲絲沉下去,他幾次想要叫葉楷正上車,終究還是忍住了,一直走了快半個鐘頭,亂雪紛飛中,葉楷正停下了腳步。

  肖誠連忙對跟在身後的汽車招了招手,車子適時地加速,在他身側停下來。

  「軍座,先上車吧。」肖誠斟酌再三說,「剛才在市公署大廳您離開得急,後頭商會也送了份意見請願書過來。我想您還是得看看。」

  他今日穿的大衣是極厚極挺括的質地,被雪水洇濕了肩膀,痕跡深濃。在溫度略高些的車子裡,彷彿散發出淺淺的濕氣,他就藉著窗外光線,一張張翻閱商會的議書,表情專注,眉峰蹙成一個小小的川字。

  少頃,他伸手將紙頁合上了:「如果事實便是如這請願書上分析的那樣,單

  這棉紡織業這一項,商戶已經引進了國外最先進的機器,技師也請了,這邊的勞力廉價,怎會價格不佔優勢?」頓了頓,又說,「還有星意的那個同學,聯繫過了嗎?日本人到底放不放人?」

  肖誠的表情也變得嚴肅起來:「派去的人在監禁的地方遠遠見了一面,但是沒把人帶出來。」

  葉楷正一言不發,只是眉眼間幾不可察地帶著一絲寒意。

  回到府上,管事匆匆跑過來,在肖誠耳邊說了兩句話。

  肖誠連忙出聲喊住了正要走向書房的葉楷正:「太太和大小姐、四小姐都來了。」

  「她來做什麼?」葉楷正腳步頓了頓,「把小四也帶來了?」

  葉帥的孩子裡,葉楷正與葉文雨素來是不對付的。家中還有原本三姨太生下的女兒葉文馨,以及早夭的二小姐。葉楷正未回到葉家時,文馨便是三小姐,卻比葉文雨小了九歲,還是個孩子。等到葉楷正回來,她便成了老么「小四」。

  葉文馨性子像她生母,良善活潑,與長姐迥異。葉楷正在家中待的時間不多,與父親的幾位夫人也甚少聯繫,唯獨喜歡這個小妹妹,對她向來與眾不同。

  果然,他才走到院子裡,一個小小的身影也沒撐傘就衝了出來:「二哥!」

  葉楷正含笑止了步,回頭伸了手,肖誠適時遞了把傘過來,他便撐開了,對小姑娘招手:「過來。」

  小四一溜煙就鑽到了傘下,她今年15

  歲,身量也未長開,平日在葉家老宅規矩又嚴,到了這裡便放鬆了,挽著兄長的手,抱怨說:「二哥,我在家聽到你出事的消息都快嚇死了。你怎麼都不悄悄派人送個信回來?」

  驀然聽到這樣孩子氣的話,就連肖誠都忍不住笑了。葉楷正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情況這麼緊急,怎麼送信回來?」

  小四便吐了吐舌頭,左右看了眼,壓低聲音說:「二哥,這次太太來,是要給我找二嫂的。」

  葉楷正帶著她往屋裡走,依舊沒甚表情,只淡淡地說:「二嫂?」

  「我偷偷瞧過照片了,那位小姐家世好,又漂亮。」

  肖誠聽得清楚,便略有些擔心地看了長官一眼。未想到葉楷正腳步頓了頓:「小四,二哥教你一件事。」

  「啊?」小四好奇地轉向足足比自己高了一頭半的二哥,微微仰起頭。

  「你將來的嫂子,得二哥自己來找。」他伸手摸摸小妹的腦袋,聲音在雪夜中,顯得十分沉穩淡定,「自己找的,才會喜歡。」

  文馨還懵懵懂懂的,「哦」了一聲:「那你找到了嗎?」

  葉楷正抿了抿唇,難得露出一絲柔軟的表情。

  文馨素來是個鬼精靈的,眼神一亮:「二哥,帶我去看看呀。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走進門廊,自有人過來接了傘,葉楷正也不答,只輕描淡寫道:「我與太太和你大姐有事要談,你先去休息吧。」

  文馨「哦」了一聲,卻眼巴

  巴地瞧著葉楷正,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這麼丁點小姑娘的心思,葉楷正怎麼會看不明白。走去會客室前,他輕輕咳嗽一聲:「都十五了,家裡先生教到現在,也該去學校了。這次來了你就住下吧。改天我送你去上課。」

  「真的?」文馨蹦了一下,滿臉笑容,轉頭拉著肖誠說,「肖大哥,明天我們就去看學校吧?」

  葉楷正依舊含笑看著小妹,也不說話,倒是肖誠有些不安地低聲說:「四小姐,叫我肖誠就可以了。」其實他是想說「你正經二哥才在這裡呢」,可是看著小姑娘嬌俏可喜的笑容,就有些說不出來了。

  「還有,二哥……」文馨站在樓梯邊,還不肯走,欲言又止。

  葉楷正頭也不抬:「知道了。小姐樓已經讓人收拾出來了。」

  文馨小小地歡呼一聲:「那我先去睡啦。肖大哥明天來接我。」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樓梯盡頭,葉楷正緩聲道:「肖誠。」

  向來忠誠而又機警的下屬卻莫名失了神,葉楷正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才反應過來:「軍座,什麼?」

  「擇校不能依著她的性子來。」葉楷正沉吟說,「你明日去安排一下,我瞧星意那個學校就挺好。」

  肖誠怔了怔,忙說了句「好」。

  葉楷正看他的表情,倒是笑了笑,最後才說:「想必這件事不需我說,你也是會上心的。」

  肖誠便越發地惶恐,待要分辯解釋,葉楷正已經擺了

  擺手,對著迎過來的兩人笑道:「太太,大姐。」

  葉家的大太太身段修長,原本是一雙鳳眼,如今上了年紀,生出幾分精明來。葉帥的原配是鄉下訂的親,早就得病死了。後來葉家得勢,葉帥娶了好幾位太太,也就無所謂原配妾室,只按進門先後排次序。這位大太太是打理葉家上下的,雖無子女,卻儼然將自己當作了府中的夫人。

  葉文雨上午已經來過一回,因葉楷正去處理日租界的事,並未見到。這也是兩人自下橋爆炸後頭一次見面。兩人都若無其事,如同尋常姐弟一般寒暄後,便在客廳裡坐下了。

  大太太含笑道:「前些日子我讓人捎來的信和電報,你看過了嗎?」

  客廳的沙發是從國外運來的,軟得能讓人陷下去,葉楷正卻依舊坐得筆直,只側頭看了肖誠一眼:「還不曾。」

  肖誠立刻跨上前一步,低聲說:「太太,是我疏忽了。前段時間督軍在北平,秘書室收到的信件和電報有一部分就沒有及時整理出來。」

  大太太便不輕不重地看了肖誠一眼,隱約有些責怪的意思,卻轉了話題道:「沒收到就算了,這事得慎重,所以我特意趕來同你說。正好你大姐也在,我同她商量過,她也是滿意的。」

  葉楷正「嗯」了一聲,示意自己聽到了。

  「郭棟明和我們葉家也是世交了,他家小姐是我瞧著長大的。個性也好,家世也般配,喏,

  照片我也帶來了。」大太太伸手遞了張照片過去,「你瞧瞧,長得多好看。」

  葉楷正接了過來,看了一眼,一言不發,便放在桌上反扣起來。

  葉文雨便笑說:「不喜歡嗎?」

  大太太忙說:「喜不喜歡有這麼重要嗎?」她換了種語重心長的語氣,「你剛坐上這個位子,不曉得你父親那時有多難。如果有人能幫你坐穩,那是最好的。」

  葉楷正雙眉不經意間蹙了蹙,旋即舒展開了,淡聲道:「我父親這一輩子,前前後後娶了七位太太。」

  大太太聽到這個,眼神閃爍了一下:「大帥他……對我們一直都很好。」

  葉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指:「我老子是白手打下的天下,帥府裡最後留下四位,沒有一位是他為了坐穩他的位子娶的。怎麼——大太太現在是覺得,如今到了我,反倒要靠著娶一位太太來自保了?」

  大太太噎了噎,臉色便有些難看了。

  葉文雨倒沒說什麼,只打圓場說:「二弟這話嚴重了,如今自由戀愛雖是風行,可咱們這樣的人家,娶媳婦進來還是要知根知底、門當戶對的才好。」

  葉楷正笑了笑:「我若要結婚了,自然是得先領著新娘子給家裡人看過的。」

  話已至此,大太太一顆七巧玲瓏心如何聽不出葉楷正的拒絕之意,當即站起來道:「既如此,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明日便回去吧。」

  葉楷正也不挽留:「不早了,大姐和

  太太都早些休息吧。」他站起來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說,「小四,就讓她留下來吧,這裡的學校我已經幫她找好了。」

  大太太笑了笑,薄削的嘴唇顯出幾分刻薄來:「大帥都走了,自然是你來當家了。」

  葉楷正彷彿沒聽到這言下之意,走出了客廳,身後肖誠跟上兩步,輕聲道:「大太太不高興了。」

  葉楷正笑了笑,倒是露出幾分輕鬆來:「我倒是怕她同我糾纏。」頓了頓又說,「廖小姐的事,目前不用讓人知道。」

  「是!」

  葉文馨卻是一晚未睡好的,一早起來的時候正巧遇上葉楷正在用早餐。葉家的規矩很好,即便和他親近,文馨也是規規矩矩地給兄長問了好,這才在下座坐下。她才曉得大太太一早天未亮就走了,更是鬆了口氣,喝了口咖啡道:「二哥,我今天就去學校嗎?」

  葉楷正向來用的早餐都十分中式,白粥與包子,連數碟小菜都是日日一樣的。葉家的幾位太太都是爭相著一個比一個時髦的,連帶著文馨也習慣早上喝一小杯咖啡。文馨放下了骨碟杯,不知想起了什麼,吃吃笑了起來。

  葉楷正剛站起來要走,腳步頓了頓:「怎麼了?」

  文馨笑個止不住,彎彎眉眼說:「二哥你記得嗎,以前在家裡我喝咖啡,結果晚上睡不著覺。你還說洋人的東西有什麼好學的,瞎胡鬧。」她笑眯眯說,「可要是將來二嫂愛喝咖

  啡呢?要是她也愛吃洋人的早飯呢?」她瞧著二哥也沒有生氣的樣子,便又問,「你也一樣說她嗎?」

  葉楷正難得笑了笑,淡聲說:「我管著你是應該的。至於你二嫂,她喜歡幹什麼便幹什麼。那不一樣。」

  文馨何曾聽過二哥說過這些,眼睛亮亮的,轉頭問肖誠:「肖大哥,咱二嫂長什麼樣啊?」

  肖誠忍了笑,急急地給葉楷正披上了軍氅,也沒答話。

  「你肖大哥可是帥府裡嘴皮子最緊的了。」葉楷正瞥了他一眼,「今兒就讓他帶你去學校註冊吧。」

  前腳葉楷正上了車去公署,後腳文馨便扔了手裡的三明治,一迭聲地催說:「那咱們走吧!」

  肖誠瞧了瞧手錶,笑道:「這些天城裡鬧學潮呢,學校都停課。今天就過去辦個手續,不用著急,去早了政教處都沒人。」

  挪騰到了9點,車子終是開到了門口,文馨坐了上去,肖誠正要關車門去副駕駛座,文馨忽然道:「肖大哥,你坐我旁邊啊。不是說還有好些話要關照我的嗎?前後說話多不方便啊。」肖誠躊躇了下,到底還是坐前邊了,司機踩了油門,他便回過頭,一板一眼地囑咐說:「四小姐,你的身份特殊,所以三中那邊我們替你安排了一個假身份,免得節外生枝。」文馨自然是滿口答應的。到了三中,車子徑直開到了樓下,政教處的鄭主任果然是在辦公室等著,因為是以商

  人名義捐了款子的緣故,一應手續辦得很快。

  鄭主任正在謄寫學籍,文馨瞧見他桌上的一張合影,有些好奇,便拿起來仔細瞧了瞧:「這也是我們學校的嗎?」

  「他們是醫學班的預科生,明年春天就要考試啦。唉,畢業照都拍了,這會兒鬧學潮罷課了。這些年輕人吶,真是不把自己的前途當回事。」

  「還有女醫科生呀?」文馨一臉好奇地指著那張照片裡的女孩子,「她們也是要考醫師嗎?」

  鄭主任透過半褪下的老花鏡看了眼照片:「時代不一樣啦。你瞧你指著的那個女同學,可是回回都能考他們班的第一名呢。全班三十多個人,數她最有希望考上博和醫校。」

  肖誠忍不住瞧了眼那張照片,因他扮作了文馨的大哥,便用教導的語氣說:「你雖不是醫學的預科生,可等到入了學,也要好好和這些成績好的同學相處,別人的長處也要學著。」

  文馨倒是十分乖覺,不住地點頭答應。

  因復學的時間未定,文馨辦完手續便回家了。因領回了幾本教材,便興致勃勃地一直在看書,直到葉楷正回來,才扔下了英文讀本,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二哥,你瞧你瞧,這是咱們學校發的校服呢。」

  葉楷正脫下了軍服,屋裡燒了火龍十分暖和,他也只著了件麻質襯衣,袖口挽了起來,笑道:「挺好看的,像個大學生了。」

  「二哥,你放心,在外邊

  讀書,我必不會叫你丟臉的。」她握拳說,「今天我在鄭主任那裡看到了別人的成績單,人家也沒比我大幾歲,怎麼會學得這麼好。將來還是女醫師呢。」

  葉楷正聞言,正要舉筷的手頓了頓,回頭看了眼肖誠。

  肖誠便無聲地比了個口型:「是廖小姐。」

  葉楷正便微勾了唇角說:「有機會便和這些優秀的師姐師兄多認識。讀高中的這兩年,也想想將來想做什麼,以後二哥送你去國外念大學。」他匆匆吃了飯,進了書房,才來得及叫來肖誠問,「你去學校瞧了,情況如何?」

  「年前復課恐怕難,主要是王念那件事,與學生們聯繫太緊密。」肖誠躊躇下說,「廖小姐的態度也很說明問題了。」

  葉楷正靠在椅背上,閉了閉眼睛:「日本領事館剛給我打過招呼,說要嚴懲這次涉事的記者。」

  肖誠瞪圓了眼睛:「這不是瞎整嗎?他們有什麼權利嚴懲中國的國民?」

  葉楷正冷冷笑了笑,沒有答話,只說:「廖家呢?派人盯著了嗎?「

  「廖小姐沒出過門,估計是被奶娘看住了。」

  葉楷正長嘆了口氣:「或許,她還得恨上我幾個月吧。」

  肖誠沒敢接話,又聽葉楷正說:「不行就讓人把老爺子請來吧,左右他也是要來一趟的。」

  翌日,穎城各報社皆得到消息,此次商潮學潮的數位領導者皆被處以五年到十五年不同時間的監禁,同時由政府出

  面,派遣衛兵護衛日本商戶安全,務必確保沒有民眾再聚集鬧事,並保障日本國民人身安全。

  此新聞一出,中外嘩然,尤以學生激憤為過。

  最直接的涉事人——日報記者王念因為參與其中,撰寫了日商傾銷貨品的報導,被判入獄五年。

  「我中華司法權何在?!」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抵制日貨!」

  ……

  學生們開始了新一輪的示威遊行,然而穎軍荷槍實彈的士兵們沉默地站在日租界前,為了避免與學生發生衝突,他們甚至構架起了簡單的工事,確保與學生保持必要的距離,也嚴禁任何人靠近日本公民一步。

  這場示威看似是曠日持久的。然而細心的人士卻已經發現,這一次的反日潮流中,已經沒有了商會背後支持的身影,或許是因為少帥已經幾次緊急約談,最終令民族商人們屈服,總之,沒有商人參與的抗議,如同燎原之火,來勢雖大,卻無後繼之勢。

  葉楷正這一日回到家中,帶著微醺的酒意,就聽到文馨在同奶娘閒話學校的事。這些日子,罷課漸漸減少了,有學生陸陸續續地回校上課。文馨所在的年級剛入學,算是新生,受到影響不大,一星期前便開課了。

  「……你可不曉得,那些學生都在罵二哥呢。」

  葉楷正在門口踏進去一半,聽到這句話,接口說:「小四,你可沒有為了二哥同別人吵起來吧?」

  文馨嚇了一跳,訕訕

  地站起來說:「二哥,你怎麼回來了?」

  傭人上來,遞了塊熱毛巾,葉楷正隨手擦了擦:「說說看,學生們都說我什麼?」

  「唔……也沒說什麼。」

  葉楷正有些好笑地看著妹子,英挺的眉宇鬆展開了:「你覺得二哥是聽不得罵人的話還是怎麼的?」

  文馨便笑著攬著他的手臂說:「是呀是呀。我二哥可是軍閥,一生氣把我的同學們斃了怎麼辦?」

  肖誠一聽這話,正要沖四小姐使眼色,可葉楷正並不惱,只拿手指戳了戳她腦門:「陪二哥吃點東西,外頭的酒宴就沒有能吃得舒心的。」

  傭人趕緊上了一碗雞湯青菜面,問:「四小姐也來一碗嗎?」

  「我就不要了。不過,二哥,我可以陪你聊一會兒。」

  葉楷正雖年輕,做派卻不是那些英美式的文質彬彬,直接道:「你可是長身子的時候,別學那些小姐節食。」

  「才不是呢。」文馨笑嘻嘻地說,「是廖姐姐說啦,太晚吃夜宵可不好,對腸胃可是負擔。二哥,你也少吃點。」

  葉楷正怔忡了下:「廖姐姐?」

  「是學校的一位師姐。噢,就是上次我提到過的那位,女醫師。」文馨側過身,對肖誠說,「肖大哥你記得嗎?在政教處見過她的照片。她可真厲害,成績又好,長得也好看呢。」

  肖誠沉默了一下,微不可見地對葉楷正點了點頭。

  葉楷正心下瞭然,卻漫不經心道:「在學校結交的新

  朋友?」他自然是瞭解自己這個妹妹的,性子活潑,往往同陌生人三言兩語便能搭上話,想來是她主動去和星意結交的。

  「我在飯堂一眼就認出她啦,就跑去同她坐了一桌。」文馨抿著唇說,「可惜她說要畢業了,今次不過是來學校領些文書材料,以後也不再來了,要準備來年的考試呢。」

  「是她罵的我?」

  文馨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卻搖頭說:「不是的。我說想同廖姐姐討些讀書的經驗,她還給了一本英文筆記給我。」

  「給我瞧瞧。」

  葉楷正接過那一本硬殼筆記本,翻開一看,裡邊的英文筆記按照日期寫得工工整整,字跡亦是娟秀。倒是封面上廖星意三個字,卻是頗有風骨,硬朗頗似男人字跡。

  「人家這麼厚的筆記,怎麼說送就送你了?」葉楷正的指尖從那三個字上摩挲而過,沉吟說,「你拿什麼謝謝人家?」

  「廖姐姐說她用不上啦。」文馨答,「我還問她呢,不是還要複習嗎?博和醫校不是很難考嗎?她就說,難考也就考一考,再說了,中國這麼大,也不是只有一所醫校,博和考完她也會去北平再考,總能被錄取的。」

  左手無意間拂到了雞湯麵的碗上,濺出了幾滴湯汁,葉楷正卻全無察覺,只重複了一遍:「她說要去北平上學?」

  「哎,二哥你怎麼了?」文馨終於察覺出幾分異樣來,「博和很難考你不曉得嗎?那些

  預科生都是做了這樣的準備的呀。」

  她的話還沒說完,葉楷正已經站了起來,臉色有些鐵青,一言不發地去了二樓書房。

  文馨有些嚇到了,呆呆沒作聲,半晌才望向肖誠:「我說錯什麼了嗎?」

  肖誠停下腳步,撫慰地笑了笑,低聲說:「四小姐別擔心,督軍不是生你的氣。這些天……外頭壓力太大。」說完他便緊跟著長官,進了書房,掩上了門。

  葉楷正顯然餘怒未消,伸手解開了扣子,低頭翻著文件,沉聲說:「聽到小四說的嗎?」

  「聽到了。」肖誠趕緊跨上前半步,笑道,「督軍,這哪是什麼大事?廖小姐想考博和,不管考沒考上,您讓她考上不就行了?」

  葉楷正聽了,先是愣了愣,然後笑了:「你小子,也學會這一套了。」

  「前陣子大帥留下的那些遺產,您不是讓人捐了好些給穎城的學校嗎?博和也拿了不少。」肖誠摸摸鼻子,「一個電話的事。您不用擔心。」

  「我倒是不擔心她考不上。」葉楷正輕輕嘆了氣,「只怕她對我成見太深,連這兩江的學校都不願意去考。」

  肖誠無聲地笑了笑:「您這是……關心則亂了嗎?」

  葉楷正抬了抬頭。

  「一則,廖小姐的兄長馬上要回來,今兒這個年,廖家是在穎城過的,老爺子來了哪能讓她胡鬧。二則,那件事也快要翻篇了。」

  他如何不曉得那件事馬上要翻篇,可是籌謀那麼久

  ,亦是忍氣吞聲那麼久,他著實有些不耐了。其實在那次見面後,他還見著星意一次。那會兒學生又是在公署門前靜坐,他的車在侍衛擁持下駛過街道,一眼便瞧見她坐在同學中間,那樣冷的天氣,穿的也單薄。他慢慢放下了玻璃窗,那個瞬間,也確信她瞧見了自己。可那種眼神是冰冷入骨的,彷彿一把刀,直直地刺進來,又拔出去,全無溫度。那個時候,他便曉得了,這才是形同陌路。

  陌路得久了,他便有些沒底。今兒被文馨一說,更是露怯了。葉楷正無言地捏了捏額角,示意讓自己一個人待一會兒。

  肖誠悄悄把門帶上了,偌大的書房只剩下葉楷正一人。這間書房還是從大帥那會兒留下的。那時葉家剛開始發家,可了勁兒地造,就連玻璃窗都得是從德國運來的。葉楷正也是聽父親的副官講,船運來10塊手工拉的玻璃,只剩下一塊完整能用。就這樣,這整座帥府的玻璃牆不也是砌起來了?他老爹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粗人,作風素來便是如此地直接。那年他來接自己,曉得了自己母子常受到廖家的接濟,也是興沖沖地便要給人送禮來,還嚷嚷著要請廖家老爺子來給自己當師爺。幸虧母親攔住了他,廖家那是什麼家風,祖上是出過好幾位進士的書香門第,真由著老爹胡來,廖家老爺子還能瞧得起自己嗎?

  葉楷正站起來,

  透過玻璃窗,崗亭裡裹著厚大衣的侍衛還站得筆直。老爹他要能見到星意,只怕會樂得合不攏嘴。他沒啥文化,一輩子在行軍打仗,可是喜歡讀書人,好幾次都說:「兒子,將來娶媳婦,得找個讀過書的。知書達理點。別整天像你老爹娶的那幾個,為了抹牌的事也要吵半天。」要讓他知道自己想娶的媳婦不僅讀過書,將來還是要當醫師的,可不得笑咧了嘴。

  葉楷正又捏了捏額角,今晚喝得有些多,這會兒酒沒全醒,才想了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他又把窗開了絲縫,冷風灌進來,一下子清醒了很多。

  丁零零。

  辦公桌上的電話響了。

  一般來說,除非是十分緊急重要的事,這個時間段,總機不會將電話轉進來。葉楷正定了定神,接起來是接線員的聲音:「督軍,為您轉接日本大使館日矢上先生的來電。」

  翌日一早的廖家,黃媽正舉著雞毛撢子四處掃灰。星意從廂房出來,見她踮著腳站在小板凳上,忍不住說:「姆媽,你這是幹什麼呀?太危險了!」

  「今兒老爺子要來,再過兩天少爺也回來了,我這不得抓緊時間把家裡弄得乾乾淨淨的呀?」黃媽嘀嘀咕咕的,「小姐,你們學校也停課了,你可別亂跑了。再像上次那樣偷跑出去,姆媽可真要嚇死了。多虧了趙先生……」

  「姆媽!他不姓趙!他是葉楷正!」星意皺緊了眉頭,想到

  這件事,心裡的火苗子就一點點躥起來。

  班裡的同學說得對,他葉楷正就是個新軍閥,行事作風與他父親那一輩有什麼區別?虧他還腆著臉對自己說一定會把王念救出來,結果呢?王念不經任何司法程序,轉眼就被判了五年。星意想到這裡,又莫名地對自己有些失望,她不想承認,卻不得不承認,那個大雪天,他對自己承諾的時候,她隱約竟有些相信了他。

  「噢對,他可是司令官呢。」黃媽從凳子上下來了,「那天可不是你溜出去了,幸虧司令官他派車來接我,才把你找回來了。」

  星意可不記得那一天嗎?她和同學們正在靜坐,瞧見他的車子開到公署裡邊去了。結果不到半小時,姆媽就踮著小腳跑來了,哭喊著叫她回家。同學們都眼睜睜看著呢,她也只好先送姆媽回去。走到街角,就看見一輛小汽車停著。她就知道一準是葉楷正把姆媽請來的。事已至此,姆媽又哭哭啼啼的,她便只好另叫了輛黃包車回家。打那天起,姆媽就把她看得更緊了,就連去學校拿材料也非得跟著,直到冬季停課。

  一開春就是博和醫校的入學考試,為了這個考試,她準備了足足兩年。可是現下,她有些迷惘了。還要留在這裡嗎?說起來她和葉楷正也不過是陰差陽錯間兩三面的交情,可在這個地方,他的一切做派都和進步背道而馳,或許,她該去

  一個更開明的地方。

  中午時分,老爺子果然就來了。因為打算留在穎城過年,浩浩蕩蕩帶了兩車的東西。家裡一下子便熱鬧起來了。老爺子剛坐下,還沒喝口茶,就忙忙地吩咐說:「給你帶了你打小就愛吃的桂花糖年糕,昨晚我盯著你方嫂他們打出來的,新鮮著呢,讓黃媽先給你弄一份。」

  黃媽已經開了油鍋,將年糕切條,炸得金黃酥脆,最後撒上白砂糖端出來。星意直接就用手拿了一條,沾了一手指的糖末子。老爺子在一旁瞧著,也樂呵呵地問:「考試報名了吧?」

  星意的動作便頓了頓,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老爺子何等地會察言觀色,當下便斂了笑,起身說:「你跟我進來。」

  剛進內屋,老爺子還沒坐下,星意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老爺子嚇了一跳,他是瞧出小孫女有些不對勁,雖是歡喜自己來這裡,可是神色有些虛浮。他還以為是學業壓力太大的緣故,倒沒想到她就這麼直愣愣地跪下來了。

  「爺爺,我錯了。我不該擅自就把不識得的人領回家。上次趙青羽的事,差點就害了全家……」這件事在星意心底盤旋得久了,每每想起來,她都忍不住會後怕,那個夜晚,那些士兵是荷槍實彈地進來的。如果不是陰差陽錯地掩飾過去了,只怕一家人都會有血光之災。

  敢情小丫頭終於知道他的身份了。老爺子摸了摸鬍鬚,拄

  著枴杖,彎腰把她拉了起來。

  「趙青羽就是葉楷正。」星意已經忍不住哭了出來,「爺爺,我真的不知道他的身份。我也不曉得他也是那種軍閥。」

  「哪種軍閥?」老爺子有些樂了。

  「反對進步那種。」星意憤憤地說,「我的同學因為寫了篇反對日本的報導被抓了,他都不審判,直接判了五年。我要早知道他是那種人——」

  「還有這事呢?」老爺子拄著枴杖,在屋裡轉了兩圈,又從懷裡掏出塊手帕遞了過去,「大姑娘了,還哭成這樣。趕緊擦了。」頓了頓,又說,「先說正事,博和醫校的考試,你報名了嗎?」

  裡屋其實有些昏暗,窗外陽光雖好,被窗櫺阻了阻,也所剩無幾了。

  小丫頭的表情在光線明暗中有些看不清:「爺爺,我不想考博和了。我想去北平。」

  「你這不是胡鬧嗎!」老爺子拿枴杖拄了拄地,「連你黃媽都知道,全國的醫校裡,博和是一等一的。你為啥不考?」老爺子喘口氣說,「我廖家的孩子,要麼不考,要不就要考最好的!」

  「可是爺爺……」星意囁嚅著說,「我有些擔心。」

  「擔心什麼?擔心葉楷正?」老爺子走到孫女面前,「政治的事你不要管,你好好讀書,想做醫師將來就做醫師。等你從博和畢了業,要想去外國留洋,爺爺也送你去!」

  「可後來他又來找過我,我擔心……」

  老爺子拍了拍孫女

  的肩膀:「廖家對他有恩,他也答允過我。出不了什麼事。」

  星意心思單純,卻並不傻,一聽爺爺這話,立刻便警覺起來:「爺爺,你一點都不驚訝趙青羽就是葉楷正。」

  老爺子便捻了捻鬍須,眯著眼睛說:「小孩子不要摻和到大人之間的事。有些事,不讓你知道,也是免得你擔心。」他一邊大聲地喊傭人進來,「去叫一輛車,趕緊地,送小姐去學校報名。」

  星意一肚子的疑惑,卻見到爺爺略有些沉下來的臉色,也只好嚥下去了。她內心向來是敬重乃至於略有些害怕爺爺的,走到門口的時候,忽然停下腳步,鼓起勇氣說:「爺爺,我還是想說一句話。」

  老爺子眯起眼睛:「說吧。」

  「爺爺,新時代的思想教會我們進步和自由,我不想廖家為了一時的權勢,和那些當權者有利益的往來交換。」

  老爺子坐在紅木椅子上,巋然不動,依然眯著眼睛。他慢慢地說:「丫頭,聽了你的話,爺爺也不後悔送你出來讀書。」

  爺爺的話她沒大聽懂,可她知道,爺爺沒有生氣,甚至是高興聽到自己這樣說的。這樣一想,她便終於放下了心。

  星意走後沒多久,一輛載著東西的黃包車停在了廖家門口。

  老爺子腿腳有些慢,走到門口,見到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年輕人,禮數週到地遞上了名帖和禮單,自我介紹叫肖誠。老爺子也不收那一車禮物,只

  接過名帖細細地看,然後把禮單退了回去:「煩請轉告少帥,當日舉手之勞,這些禮物老朽愧不敢收。」

  肖誠穿著便服,站姿筆挺,並不去接禮單,只微微躬身說:「長官說了,老爺子今日來穎城,按著禮數是該親自來拜訪的。只是當日答應老爺子的話,眼下尚未兌現,他一個後生晚輩,無顏來拜訪。待到日後,自然親自登門道謝。」

  老爺子拿著新點上的煙斗,吸了一口:「這麼說起來,這些天督軍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並不覺得有違當日的承諾。」

  肖誠微微一笑:「督軍也說了,是非功過,他自問心安。」

  老爺子敲敲煙斗:「好,老朽便等著看。」

  「老爺子,這些禮品並非什麼貴重的東西,不過是督軍知道您在穎城過年,選了些年貨,家鄉特產而已。這其中有下橋土釀的米酒,您這趟過來,火車上怕是不便攜帶的,所以送了點。」肖誠恭敬說,「若是貴重的東西,他也知道您並不會收。過幾日廖家少爺回來,幾年未嘗故鄉的酒,只怕也是想唸得緊。」

  老爺子倒真是詫異了一下,斜睨了眼黃包車,果然是好幾罈子酒,倒真有些心癢,又詫異於葉楷正這份用心,若是再堅持不收,倒也顯得拘泥了,點頭道:「那就多謝你家少帥了。」

  肖誠見老爺子收了禮,一顆心放下大半,又笑道:「少帥最後還有幾句話,托我轉告老爺

  子。」他壓低了聲音,「督軍說了,這些天廖小姐對他頗有些誤解。原是他錯得多。」

  他瞧瞧老爺子的臉色,又續道:「他並不求老爺子替他分辯些什麼。但若是廖小姐因為他的緣故而棄考博和醫校,那真是得不償失了。老爺子還是該勸解幾句。」

  老爺子眼睛裡精光一現,旋即哈哈笑了一聲:「你家少帥話倒是迂迴。這來日方長的意思,老朽豈能聽不出來。」

  肖誠話已至此,並不多言,微微躬身後準備離開,只留下車伕幫著將一車的年貨搬進了廖家宅子。老爺子吧嗒吧嗒抽著煙,瞅著他背影,到底還是叫住了他:「肖先生,你替你家少帥說了這麼多話,老朽也有一句要請你轉告。」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還是當日我同你家少帥說過的,我廖家小門小戶,養出來的女娃,規矩不少,脾氣不小,不敢也不願高攀。」

  肖誠怔了怔,隨即笑道:「我定然會轉告長官。」

  葉楷正在公署剛同人吃了午飯,進了辦公室,便看見肖誠回來了,問道:「東西送去了?老爺子收了?」

  「老爺子一開始是不肯收的。」肖誠言簡意賅,「後來收下了,也托我轉告您一句話。」他一字不差地說了,仔細分辨長官的神色,卻見長官沒有絲毫不悅,只低笑了聲說:「這祖孫爺倆,都不是好對付的。」

  肖誠有些錯愕,委婉說:「老爺子的話,其實意

  思很明白了吧?」

  葉楷正手中還握著筆,一邊唰唰在文件上批示,一邊用閒談的口氣說:「這也不是老爺子第一次和我說起。不過這廖家的老爺子卻是個妙人。他對小一輩的家規雖嚴,卻甚少干涉他們的決定。」他抬手,又蘸了蘸墨水,最後一句話好似在自言自語,「廖家的規矩不少,最要緊的也不過那麼一條。肖誠,你猜猜?」

  肖誠想了半日,實誠地搖搖頭:「猜不出來。」

  葉楷正站起身,卻也不回答了:「兩江大學的校舍也修了兩個多月了吧?今兒下午有空,咱們去瞧瞧。」

  肖誠連忙說:「那我趕緊通知幾位部長過來。」

  「不,悄悄地去。」葉楷正隨手拿了衣架上的大衣,「看看進程如何。」

  穎城給正在籌建中的兩江大學規劃了相當大的一塊地,舊址是原穎城文廟附近。校舍是統一建的,動工兩月有餘,如今雖到年關,倒也並未停下。校門還一片狼藉,葉楷正下了車,軍靴倒是不怕泥水的,逕直就踩了過去。

  老爹的遺產頗豐,葉楷正按著他往日的心願,除了分給各房,一大塊都捐給了學校。而成立兩江大學則是老頭子的夙願,前年他去了趟北平,被那些讀書人冷嘲熱諷,變著法兒說他又土又專制,刻薄之至。他氣得大罵說北平不就是有幾所大學了不起嗎,趕明兒兩江建所大學,也請些讀書人來,和北平對著罵,瞧

  瞧誰厲害。

  那時葉楷正還冷冷補了一句,沒準兩江出來的老師學生還是一樣罵你,老頭子只好有些狼狽地說,老子出了錢當校長,那些學生還罵嗎?只是這件事直到老頭子出事,最終也沒完全辦起來。

  「廖家的公子是後天的輪船到港。」葉楷正在校區巡視了一圈,從側門出來,摘了手套,低聲吩咐說,「讓老劉帶人去接。這樣的人才,務必留在兩江。」

  「這哪需要吩咐?劉次長盯得比誰都緊。」肖誠還要再說,忽然扭過了頭,「……您看那邊,是廖小姐嗎?」

  葉楷正默然轉身,街角對面是一幢紅磚砌成的小樓,廖星意還是穿著那一身學校發的裌襖素色衣裙,圍了條圍巾,剛從樓裡出來。

  隔了十幾米的馬路,葉楷正靜靜看著她,竟然連她額角邊束髮的夾子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原地站了數秒,邁開腳步,往她的方向走過去。

  星意剛剛報完名出來,眼神甫一觸到對街,頓時有一絲心驚肉跳,下意識地就退了一步。她定了定神,眼看他越走越近,不自知地,將手中的紙攥得越來越緊。

  葉楷正低頭看了眼她攥著的手,無聲地笑了笑:「別緊張,我不是來盯你的梢。今兒來看看兩江大學的校舍,也沒想到能遇見你。」

  星意並沒有看他,只是有些焦慮地看了看街盡頭,先前的車伕在她進去報名時去買包子了,說好了在這裡等,哪曉

  得就這麼巧遇到了他。

  她不搭話,葉楷正也不氣惱。北風掀得他大衣的毛領子都幾乎要豎起來,她一張臉也被吹得鼻尖通紅。他想著她這一路由車伕拉回去,風還是往身上鑽,冷得他都心疼,可到底也沒說一句「我送你回去」,只沉默了片刻,才用兩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那天我答允你的事,並沒有忘。」

  星意挑了挑眉,頭一次開口,卻毫不掩飾地嘲諷說:「軍閥的允諾自然是一字千金。否則答應了日本人的那些事,怎麼會比接了聖旨還靈光,一項項地做到了呢。」

  肖誠站得遠,他們在說什麼,其實他聽得不真切。但是寒風中那幾個字還是蹦過來,他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去看葉楷正。

  如今這兩江,誰不是眼巴巴地等著和這新近掌握了大權的年輕統領說上幾句話,就連報紙都愛說幾句「中國政壇最受歡迎的人」,誰敢提一句「軍閥」?!這擱老帥在的時候,早就掏槍出來,周圍還有誰敢喘大氣。可他仔細瞧著那個年輕人,濃密硬挺的眉漸漸蹙在一起,嘴角亦抿了起來,真真切切地露出無奈與一閃而逝的傷痛,他作為一個副官,忽然間,就替長官不平起來。

  葉楷正將她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沉默了一時,才說:「再給我一些時日。」頓了頓,又吸了口氣,才說,「公署還有事,我就不陪你在這兒等了。下回記得戴上手套。

  」

  他低了頭,小心地握住她凍得泛紅的手,將自己攥著的羊皮手套塞了進去。星意瞧見他修剪得整齊的鬢角,下頜的弧度線條分明,卻又莫名地露出些柔軟來。她的掌心觸到手套的時候,是帶著一絲暖意的。可對於此刻的她來說,這不啻燙手的山芋,她一縮手就扔了。遠處車伕已經拉著車過來,她再也沒瞧上一眼,趕緊走了。

  手套恰好掉在了泥水坑裡,裡邊是翻毛的,沾了泥水,立刻變黑變髒了。肖誠幾步就走過來,急著去彎腰去撿:「這可是大帥的遺物!廖小姐她真是……」

  葉楷正卻伸手阻了他,自己彎下腰,也不顧泥水,撿了起來。肖誠連忙掏出一方乾淨的手帕遞過去,兩江如今最高軍政長官就站在那裡,擦淨了泥水,面無表情地重新抬起頭說:「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肖誠一句話都不敢多說,一直到了公署門口,看到了一輛汽車,才回頭問:「日本特使的車又來了。督軍,這次見不見?」

  「見吧。」葉楷正低頭理了理袖口,「差不多是時候了。」他回到公署內起居室換了套軍服出來,肩章簇新,領口亦理得一絲不苟。肖誠在旁邊看著,他又已經變成那位年輕卻又深沉的軍人,彷彿適才的那一瞬無奈與他毫不相關。

  日矢上親自來了。

  日本軍人端坐著的氣勢十分肅然,肖誠亦算是槍林彈雨中過來的,每次見到這個人

  心裡都有點犯怵。可少帥笑著就走過去了,搶在他前邊開口說:「日矢君,多日不見,實在是小弟內心有愧,這不,又得找您賠罪來了。」

  日矢上憋了一肚子的怒火,被他這樣一搶白,倒是有些無措。

  葉楷正又說:「你看,前一陣的學潮好不容易下去了。我這邊得到消息,學生們一放假,也不回家過年,這不,又要開始鬧事了。」他嘆口氣說,「不過你放心,我葉楷正說過的話,定然是做到的。保證不會再有日本公民在這次變故中受到傷害。我已經同警局打過招呼了,明日起,每家日本商戶再增派一名警衛看守。」

  日矢上怔了怔,脫口而出:「什麼?再增派一名?」

  「不夠嗎?」葉楷正回頭看了看肖誠,面有難色,「肖副官,去問問,若是增派兩人,每家商戶由四名警衛輪流看守,是否可行?」

  「不,不行!」日矢上登時站了起來,「督軍,這樣不行。」

  葉楷正便露出一絲迷惘的神氣來,微微皺著眉,連聲音都沉下來了:「日矢君,我牢牢恪守當日對你的承諾,嚴懲了領頭的記者和學生,保障日本公民安全。怎麼,這樣做你還是不滿意嗎?」

  這個年輕人平素待人都是寬和的,不像他的父親,生氣的時候暴怒如同君主之威。可是當他這一絲不悅流露出來的時候,竟讓日矢上微微打了個寒戰。他連忙擠出一絲笑來:「軍座

  ,中國人說以和為貴,這些時日,我一直在想,每個日本商戶門前站了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這實在太大動干戈了。我倒覺著,還是恢復正常的好。」

  葉楷正眯了眯眼睛,沒吭聲。

  沉默便壓了下來,漸漸地,愈來愈重。

  日矢上乾笑了兩聲:「這也不利於大日本帝國與中華的交好嘛……」

  葉楷正的聲音變得冷硬:「日矢君,你可想好了?若是撤走了警衛,日本公民在學潮中受到傷害,政府概不負責。」他側身喝了口茶,似是不想同日矢上再談了,「今日該說的話我都與你說清楚了,具體事宜我會令警局局長與你方詳細商談。」

  日矢上見他要走,忙又說:「學潮一事,也不是不能化解。依我看,若是將上次領頭的那幾人放了,民憤自然就消了。這個芥蒂一除,也就用不上什麼警衛了。」

  葉楷正手裡還握著茶盞,忽而重重地擲在了茶几上,日矢上臉色一僵,便聽到年輕人毫不掩飾的怒氣:「人是你們要抓要判的。我頂了多大的壓力做到了,如今朝令夕改,再如此這般,我葉楷正還有什麼權威可言!」

  日矢上擺了擺手說:「這次不改了!放人平息學潮,然後撤走警衛。葉帥,即便是先前兩江商會抗議日貨傾銷的事,我們也可以再談嘛。」

  葉楷正的臉色陰晴不定,但終於還是慢慢坐了下來。

  日矢上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了。回家

  路上,肖誠便笑呵呵地說:「督軍,您是沒看見日矢上走時那會兒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的。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葉楷正微微揉著眉心:「他知道自己吃了個暗虧。往後只會更不好對付。」

  當日學潮爆發時,葉楷正一邊同商會緊急協商,一邊派出了大批警衛在日本商戶門前輪值站崗。情況緊急之時,這麼做自然是妥當的,可是兩三個月過去,他並沒有撤下那些警衛,倒是進出商店的客人都要接受荷槍實彈的警衛們的盤問,如此一來,日本人的人身安全倒是保障了,可是生意也是一落千丈。日矢上也是承受不住日本商會的壓力,才匆匆來找葉楷正。

  「可不管怎麼樣,明天王念他們一放出來,大夥兒就都知道你的苦心了。」肖誠笑說,「廖小姐今日……」

  葉楷正微微抬了抬手,止住了副官的話頭:「她還小,只一顆赤子之心,看不慣這些很正常,我也沒有生氣。」

  肖誠忙答了一句「是」,又試探著問:「那您……要去看看廖老爺子嗎?」

  葉楷正側著頭,往窗外看了一眼:「算了,等廖家的公子回來,我再一併去拜訪吧。」

  數日後,輪船鳴著笛,嗚嗚嗚地靠近了。

  老爺子本是不同意星意出來的,是陸子洲求了情,老爺子總算是鬆了口。星意半張臉埋在了圍巾中,興奮地墊著腳尖,在陸續下船的人群中尋找哥哥的身影

  。

  等了大約一刻鐘,一個穿著藏藍色長袍,又頗為不倫不類地戴著頂西洋禮帽的瘦高個年輕男人提著皮箱,出現了在星意視野之中。她低低地歡呼了一聲,就跑了過去:「大哥!大哥!」

  廖詣航隨手就把皮箱往腳下一放,抱住了妹妹,笑著說:「大哥瞧瞧,長大了沒有?」

  星意站直了身子,笑道:「你瞧,我只比你差半個頭了呢。」

  陸子洲站在一邊看著這對兄妹嬉鬧,半晌才插進話來:「詣航,別站這兒說啦,你家老爺子也在家裡等你。」

  三人剛走出人群,一輛掛著政府牌照的雪佛蘭車緩緩地在他們面前停下了。司機跳下了車,拉開車門,一個頭髮梳得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下了車,推了推眼鏡,滿面笑容地伸出了手:「廖先生嗎?」

  廖家兄妹自然是一頭霧水,陸子洲卻是見多識廣的,驚訝道:「劉次長?」轉而又對兄妹倆介紹,「這位是教育部次長。」

  劉添一見到陸子洲也在,忙笑道:「子洲也在啊?來接廖先生回國的?哎喲,那可正好了。」他又對廖詣航道,「廖先生,雖是唐突,但我是奉部長所托,務必在您下船後接到您,無論如何不能被北平那邊搶了先啊。」

  星意挽了大哥的手臂,好奇地問道:「你們這麼急找我大哥什麼事呀?他還沒回家呢。」

  「這位是廖小姐吧?」劉添歉意道,「令兄這種國家急需的人才,

  咱們不搶下來,實在難以心安吶。」

  廖詣航微笑道:「劉次長的來意廖某知曉了。回國前師兄已經將兩江政府的邀請轉達到了。不日廖某必定親到公署與次長詳談。不過今日剛下船,家中老祖父還等著呢。中國人講個孝道,只怕這會兒是沒法跟劉先生一道談公事了。」

  劉添沒有絲毫不悅:「這是自然,這是自然。今天過來,主要是給廖先生瞧一瞧政府的誠意。廖先生,無論如何,請優先於北平考慮我們的邀約。」

  廖詣航也只好約了第二日便去公署詳談,方才送走了劉添。陸子洲一拍廖詣航的肩膀:「你老弟不錯啊,剛畢業呢,這麼多人爭著搶你。」

  廖詣航坐上了車:「關於這事兒,我還真想聽聽你陸總編的意見。兩江也要建大學了,葉楷正出資的。他為人如何?」他頓了頓,沉吟說,「他雖是年少掌權,若是如同老派軍閥一般,那穎城便不能是學術自由的淨土。」

  陸子洲聞言笑了笑,不由望向星意:「這你得問問你妹子了。」

  星意心跳頓時漏了一拍,卻聽陸子洲說:「前些日子她還和同學一起上街抗議過呢。」

  「丫頭,有這回事?」

  星意心想葉楷正的為人你該去問問老爺子呀,可到底也只是含糊地說:「他幫著日本人把我同學抓進去了。」

  「星意,說起這事,你們倒還真是一腔熱血地誤會咱們的少帥了。」陸子洲正色

  道,「昨日王念已經被放出來了。日本人求著他葉楷正放的。」

  王念被放出來的事星意已經聽說了,那時她便隱約覺得自己可能錯怪了葉楷正,可其中的內幕卻是不清楚的,便問:「那究竟是怎麼回事?」

  陸子洲簡單講了下葉楷正如何派人藉著保護日本公民的名義攪得日商生意蕭條,日本人不得不讓步,聽得人心大快。廖詣航都忍不住讚了句「好」。陸子洲卻笑著搖頭說:「怎麼算計日商那都是治標不治本的。他葉少帥前段時間頂著壓力拍板了民族企業的扶植政策,從這點看來,他可比他老爹和他姐夫開明多了,只有國貨起來了,咱們腰桿子才能立起來。」

  星意默默聽著,無意識地掰著手指頭,陸子洲說的那個人,是她印象中的葉楷正嗎?就在前兩天,她還冷著臉,摔了他的手套。可那會兒他並沒有生氣,只是她經過他身邊的時候,多少還是能體察到的,那個瞬間,他有一些難過。

  「星意,星意,到家啦!」廖詣航拍了拍妹子的肩膀,「想什麼呢?」

  星意一下子就清醒過來,眼瞅著老爺子都到了門口,連忙下了車,歡歡喜喜地說:「爺爺,大哥回來了。」

  廖詣航趕上了兩步,聲音都有些哽嚥了:「爺爺,我回來了。」

  老爺子素來對這個長孫十分嚴厲,這會兒也顧不上做出威嚴的樣子,牽著孫子的手,鬍鬚微微顫動著: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哎喲,這一大家子,站在門口也不凍得慌!」黃媽笑呵呵地指揮著將廖詣航帶來的幾箱子行李搬進院裡,「飯菜都準備好啦,趕緊吃飯去吧。」

  黃媽是鉚足了勁兒準備了整整一桌飯菜,星意一看就笑說:「姆媽你最疼的還是大哥,怎麼平日裡沒見你大魚大肉地給我做呀?」

  「老爺子你聽聽。」黃媽笑說,「這天地良心,哪道菜不也都是你愛吃的?」

  這頓飯當真吃得和大年夜一般豐盛,廖詣航是瘦高個兒,從國外回來壯實了不少。黃媽笑著說:「少爺飯量倒是長了不少。」

  「能不長嗎?這麼久沒吃您的手藝了,在外邊想得緊。」廖詣航放下了碗筷,「外邊再好,也比不上家裡。」

  「那以後黃媽天天做給你們兄妹吃。」黃媽樂得眼睛眯成一條縫,「這次回來,可別走了。」

  「小子,你是怎麼個打算?」老爺子又抽起了煙斗,「聽說好多人都找你了?」

  廖詣航推了推眼鏡,肅容說:「爺爺,我畢業回來,是想為國家做點事的。至於留在這裡,或者去北平,我現下還沒決定,兩邊都看一看。」他頓了頓,又關切地問,「小妹,你呢?前些日子的書信裡你說要考博和,準備得怎麼樣了?」

  星意笑嘻嘻的也沒說什麼,老爺子插了句話:「你妹妹還沒考呢,別給她太大壓力。」

  陸子洲在一旁撲哧就笑了:

  「老爺子這偏心得可過了。我怎麼聽說那會兒詣航考學前,您老說他要考不上,就讓他回家去教私塾。」

  他知道祖孫二人三年未見,這會兒怕是有些正經事要談,當即站起身說:「報社裡還有些事,我蹭了這頓飯就先走了。老爺子,您慢慢和孫子敘話。」

  星意也站了起來:「陸大哥我和你一起走吧。正好我也約了女同學有事。」

  汽車是陸子洲報社裡的,他順道便送星意去穎城的榮達街紅磨坊咖啡店。星意瞧著窗外的景色,有一搭沒一搭地和陸子洲聊天,恰好又說起王念明兒就回報社了,星意躊躇了下:「陸大哥,你覺得葉楷正是好人嗎?」

  許是這句話有點稚氣,陸子洲倒笑了:「他若是個好人,就坐不穩現下的位置。」

  「星意,往後你就會明白,站得越高的人,你不能用手段去評價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星意雙眸閃爍著光亮,聽得十分認真。

  「好比這一次,葉楷正這兩個月還不是被大家罵得狗血淋頭,誰想到他年紀輕輕的,城府這樣深,布了這一步棋。」

  「我們每個人……都是當局者迷吧。」星意喃喃地說。這個瞬間,她忽然有點難過,又覺得有些解脫,畢竟上次自己這樣對待過葉楷正後,他應該也不會再來找自己了。那麼,就算是……欠他一個道歉吧。

  星意到紅磨坊的時候,文馨已經在等了。她早就點好了咖啡和藍

  莓蛋糕,一見到星意,連忙站起來招呼說:「廖姐姐,坐這兒!」

  說起來,和這個低年級的小姑娘認識也是巧,飯堂那許多的桌子,這個小姑娘偏偏就擠到和她一起坐下了。這個小姑娘是富家女出身,天真活潑,又是新入學的,纏著星意問了不少問題,一來二去地就很熟了。她是新近轉學進來的,很多課程跟著有些吃力,星意最近的閒暇時間便會抽時間指點她一些。

  「廖姐姐,不是說這裡的奶油蛋糕是穎城最好吃的嗎?可我二哥剛請了個廚師,我覺著他做的比這個好吃多啦。」文馨神神秘秘地說,「對了,我家就在西山邊,最近梅花開啦,可好看了。姐姐你和我一起去賞梅好嗎?」

  星意看了看天色,有些為難地說:「這會兒上山的話,下山天都黑了吧?你怎麼不找你二哥一起賞梅?」

  「二哥他太忙。」文馨嘿嘿笑了笑,「年關趕著做生意呢,哪有時間陪我?」

  「那你二嫂呢?」

  「我二哥還沒二嫂呢。」文馨拿著銀叉子去戳蛋糕,托腮說,「可他好像有喜歡的人了。」

  星意曉得她父母都不在了,也有些心疼她一個人落寞無聊的樣子,便點頭說:「那我陪你去玩一玩,可我得早點回家。今兒我大哥從國外回來了。」

  「好呀!」文馨立時眉眼生動起來,「你放心吧,回頭我讓司機早點送你下來。」

  車子一路上了西山,山路彎

  彎曲曲的,修得卻還算平坦。穎城的權貴人家大多在山上有別墅,星意一直知道文馨家有錢,卻也不曉得這幢足足有二十多個房間的別墅,裡邊七八個僕人,竟只住了這大小姐一人。別墅的視野極好,一下車便聞到了撲鼻的梅花香氣,前幾日下了雪,站在露台上往下望,一朵朵花蕾如同狼毫筆尖暈開的紅墨,襯得一場大雪分外疏朗。

  「廖姐姐,我前日還有些幾何的算術題沒有弄懂,你給我講講?」文馨乖乖地在客廳的書桌上攤開了課本。

  星意從落地窗前走回來,真心讚歎了一句:「文馨,你一個人住這裡也太奢侈了。」

  「我二哥有時候也會來這裡宴客。」文馨顯然不想多提這個,把課本往星意那邊推了推,眼巴巴地看著她。

  星意看了看題,耐心地同她講解起來。結果一道題都沒講完,門口起了一陣躁動,隔了老遠,星意也能聽到鐵門打開了,跟著是車隊開進來的聲音。

  兩個女孩子面面相覷了一陣,外邊又是腳步聲亂響,趙媽急急忙忙地從廚房出來說:「四小姐,你二哥回來了。」

  「哎喲,我聽肖大哥說他不是在開會嗎?」文馨跺了跺腳,抱歉地轉向了星意,「廖姐姐,可真對不住。我二哥一來,咱們就不能待這裡了。」

  「沒關係。」星意有些好奇,便側身透過玻璃窗,往外瞧了一眼。剛才還冷清的門廳口已經站了兩排

  士兵,一輛汽車便緩緩停了下來。她幫著文馨收拾課本,又問,「你二哥是接待什麼重要的客人嗎?」

  文馨難得尷尬地笑了笑,答非所問:「一會兒見到我二哥,你就知道了,他很和氣的。」

  有人將門推開了,來人大約是穿了皮靴,腳步聲異常地清晰。隔著廊柱,星意看到好幾個身影,皆穿著灰色軍服,在視線內一閃而過。她心裡頭略微有些異樣,不禁回頭望向文馨。

  文馨卻笑眯眯地站著,清脆地喊了聲「二哥」,又指了指星意:「二哥,這是我給你提過的廖姐姐。」那幾個軍人站在逆光的地方,皆是挺拔的身姿,居中那個肩上披了軍氅,恰好也望過來,視線彼此一觸,竟都愣住了。

  星意的臉頰騰地便燒了起來,她本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了,想不到也就短短兩日,竟又見著了,還是在這樣尷尬的境地下。耳邊還傳來文馨低低的抱歉聲:「廖姐姐,實在對不住,我不是有意瞞你我二哥的身份的。」

  畫面彷彿凝固住了,就連毫不知情的文馨都覺得有幾分古怪。幸而葉楷正反應過來,只微微沖星意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便帶著一群人往前上了二樓。

  文馨見星意的表情依舊僵硬,只以為她一時見到了葉楷正回不過神,忐忑地說:「廖姐姐,你不會因為這個不理我吧?其實我隱瞞身份也是不得已……」

  星意勉強笑了笑:「想

  不到你竟然是葉督軍的妹妹,我有點驚訝,不會怪你的。」

  「我二哥真是的,要用這裡也不打聲招呼。」文馨嘟囔著說,「現下我只能讓人送你回去了。對了,那個蛋糕,我讓趙媽給你裝一份,你帶走嘗嘗吧。」她挽著星意的胳膊,又刻意討好說,「廖姐姐,你不會因為這個,以後就不和我玩了吧?」

  「怎麼會呢?」星意手腳麻利地收拾自己的紙筆,頓了頓,才說,「不過我馬上要考試了,可能接下去的時間裡也都出不來。」

  文馨放了心:「沒關係呀,我也要回老家過年。年後你考完了,我再找你。」

  車子已經在門口等著了,星意圍上了圍巾,彎腰鑽了進去,對著文馨揮揮手:「那我先走啦。」文馨卻不知在瞧著什麼,倏爾閃了神,隔了一會兒,才說:「再見。」

  下山還是那條路,星意有些恍恍惚惚的,也沒注意到車子在一個路口停了。那司機從前頭回過頭,露出一張英挺逼人的側臉,帶著笑意問:「廖小姐,西山的梅花開得正好。願意去看一看嗎?」

  星意一驚之下,抓緊了手裡的布包,結巴地說:「怎麼是……你?」

  「是我。」葉楷正下了車,繞道一側替她開了門,「我原也沒想到,小四會帶你來這裡。」

  先前的驚愕已經過去了,星意對他始終有些歉意,也不再扭捏,逕直下了車,她本就是爽朗的性格,已經打定了

  主意便藉著這個機會,向眼前這個年輕人道歉。

  兩人並肩,默默走進了山間小徑,兩側皆植了梅樹,正當綻開的時候,腳底下的青石板亦彷彿走不到盡頭。

  「你的那位同學,昨日已經放出來了。」葉楷正先開了口,「原本我是想找人告訴你一聲。但又覺得你們同學之間自有聯繫的管道,不必多此一舉。」

  「嗯,我已經知道了。」星意低了頭說,「謝謝你。」她頓了頓,又鼓足勇氣說,「先前我一直誤解你,對不起。」

  葉楷正微微抬了抬手,阻住了接下去的話,許是因為北風吹得緊,這個年輕人消瘦的臉頰上竟也帶了幾分紅暈:「我告訴你這些,並不是想讓你向我道歉。」

  他停下腳步,轉過身,眼神明亮有力:「如果要說對不起,我也有錯。一開始我便向你隱瞞了身份,而後儘管有了計畫,只是也不能告訴你,讓你一直擔心了。」

  他的聲音極為懇切,星意忽然間想到,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用這樣的語氣同自己說話的。只是那時候不相信他,便不由自主地覺得作嘔,想來也是誤會至深了。她內心便更是愧疚,微微絞著手指,說不出話來。因她低著頭,葉楷正只能瞧見她絨絨的額發,以及撲閃著的睫光,卻也能猜出她此刻內心的糾結。他忍不住笑了笑,想要拍拍她的肩,卻無意間觸到她的手,涼得徹骨。

  他有些心疼,卻也

  只好笑道:「手這麼涼?」他有心要逗她笑一笑,便說,「可惜這回我沒手套可以借你了。那副還沒洗淨呢。」

  星意終於撲哧一聲笑了,可心裡到底是愧疚,只好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他便大度地拍拍她肩膀:「沒關係,你救過我的命。這樣算來算去的,可算不過來了。」

  「可是大家都誤會你,在罵你的時候,就連朋友都不信任你。你一定很難過吧?」

  葉楷正微微抿了唇,側影既強硬,卻又透著一份柔軟。他並沒有告訴她,千夫所指的時候他也不覺得如何,可唯有她親口說出的話,對他來說,近乎誅心。

  「如果你一定覺得對不住我,那不如答應我,幫我一個忙。」他沉吟了片刻,緩緩地說。

  星意連忙說:「你說。」

  「小四的功課還不算很好,來年開春你考完試,不曉得能不能來給她做家庭老師。」他含笑說,「我葉家都是武夫,還沒出過讀書人,可不就指著她呢。」

  星意自是喜歡文馨的,立刻便落落大方地答應下來:「好啊。我若能考上,會有一段空閒的時間。」

  笑意一閃而逝,他微微垂眸,眸色溫柔卻又認真:「你這樣聰慧,必能考上的。」

  眼見天色不早了,葉楷正親自開車送星意回到城裡。離自個兒家還有兩三條街,她便無論如何要下車,他也不勉強,只吩咐說:「路上小心。」星意微微彎了腰,同他道了別,

  他瞧著她的背影,忽然有些不捨,便笑道,「這幾日我也要去拜訪你祖父與兄長,那時再見吧。」星意便停下腳步,恍然大悟說:「你也是要聘用我大哥,是嗎?」

  葉楷正只微微笑著,不答反問:「你大哥的意思呢?」

  「我大哥說啦,他是要做實事的人。」星意一本正經地說,「葉督軍,希望你能說動他吧。」

  葉楷正亦認真答:「我自會為兩江大學努力。」他瞧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才又發動了汽車,轉頭回了西山別墅。

  文馨已經在吃晚飯了,一見到葉楷正回來,便站起來迎接,可又擠眉弄眼地問:「二哥你去哪了呀?」

  葉楷正隨手將大衣遞給了傭人,拿熱毛巾擦了手,才說:「去了趟帥府。」

  文馨刮了刮自個兒的臉頰,轉頭望著肖誠:「肖大哥,你幾時見過二哥這麼面不改色地騙人呀?」

  肖誠瞧見少帥的臉色,知道事情順利,也放了心,笑道:「四小姐說什麼呢,我可聽不懂。」

  「哼,拿我當孩子呀!」文馨撇撇嘴,「你拋下那麼些下屬不管,自個兒開車去送廖姐姐。以為那一眼我就沒瞧見嗎?」

  葉楷正也只點了點桌上的飯菜:「小四,食不言。」

  「那我就再言一句。」文馨忙說,「廖姐姐會不會是我二嫂呀?」

  葉楷正埋頭吃了口飯,過了一會兒,才淡聲說:「她會不會是你二嫂我現下還不知道。我只知道,她

  答應了明年做你的家庭教師。」

  文馨哧的一聲笑了,大聲道:「二哥,我必會好好學習——哦不,是不好好學習,才能一直一直讓廖姐姐當我的家庭教師,你也就能經常見到她了!」

  肖誠站在一旁忍俊不禁,倒是葉楷正若有所思片刻,淡聲說:「嗯,你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翌日教育部就派了車來廖家,廖詣航換了一身西服出門時,星意便笑著說:「喲,不穿長袍了?」廖詣航比了個噤聲,壓低聲音說:「那還不是怕老爺子說我忘本。」星意做了個鬼臉:「切,爺爺才不會呢。不然怎麼會送你去留洋?」廖詣航伸手揉揉妹子的臉頰,笑說:「那是老爺子疼你。你是沒見過他對我厲害的樣子。」他出了門,又特意走回幾步說,「中午別等我了,估計一上午談不完。」

  汽車直入兩江公署,劉添在一樓迎接,等進了辦公室,廖詣航才發現屋裡還有一個年輕人,一身戎裝,笑著站起來迎接。

  劉添亦算是政府要員了,可此時的表情近乎惶恐,小跑過去說:「督軍什麼時候來的?」回頭望瞭望秘書,「也沒人提早告知。」秘書一臉無奈,顯然葉楷正來得匆忙,她也是不知情的。

  葉楷正拍拍他的肩膀,並沒有等他介紹,又向廖詣航伸出手,簡單地說:「鄙人葉楷正。廖先生,幸會。」

  廖詣航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略微驚了驚,沒想到

  一次簡單的會面竟然連葉楷正都來了。他說到底是學者出身,並無逢迎權貴之心,倒也從容笑道:「督軍之名,廖某在國外都是如雷貫耳的。」

  「如今百廢待興,兩江急盼著你這樣的人才。」葉楷正開門見山,「修鐵路、培養人才,廖先生學成歸來,也都是責無旁貸。」

  「怎麼,督軍不只是為了兩江大學來聘我?」廖詣航有些愕然。

  「廖先生只想教書?」葉楷正含笑問,「我以為,以你的志向,以廖家的家風,先生想做的必然更多。江林鐵路已經在啟動過程中,日本人非常想參與,也派人競標。但這件事上,我已下定決心不讓他們染指。聽說先生在讀書的時候已經有了在美國設計鐵路的經驗,如此正好,我已經請來了鐵道部的汪盛,中午正好聊一聊。」

  廖詣航沉默了一會兒,意識到葉楷正甚至沒有提起過北平。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有這樣大氣的口吻,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從年紀上算起來,廖詣航甚至年長葉楷正一歲。可眼前這個年輕人有著遠異於同齡人的自信,語調從容不迫,顯然是上位者才會有的做派——所謂的篤定並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確信自己掌控了對方抗拒不了的條件。

  這些分析在廖詣航心中一閃而過,這個年輕的學者很快地做了決定,他用緩緩的語調說:「葉先生,我不求其他,只想你給我一句承諾,讓我

  踏踏實實地做事。」

  葉楷正微微笑了,其實這麼一對兄妹在某些方面真的挺像,實在,又執拗。

  他點了點頭:「你做你擅長的事,別的,交給我。」

  廖詣航回家的時候天都黑了。老爺子吃完了飯,坐在客廳等他。他將帽子和圍巾摘下來給了黃媽,就聽到老爺子問:「見到葉楷正了?」

  「您老倒是篤定我能見著他似的。」廖詣航笑著說,「不過今天見著他,我還真嚇了一跳。」

  「那小子是個想做事的。」老爺子沉吟著問,「你覺得怎麼樣?」

  廖詣航坐下喝了口茶:「談了不少,我決定留在這裡,主要是研究江林鐵路,來年也能在兩江大學上課。」

  老爺子點點頭,到底還是問了句:「他逼你了嗎?」

  廖詣航愕然:「怎麼會這麼問?」

  「年少掌權,又是在那樣一個位置,我總是擔心他還是會有些霸道。」老爺子嘆口氣說,「不管怎麼說,你不要勉強自己,廖家和他葉楷正總算還有些交情。想來他不會為難你。」

  黃媽上來倒了茶,笑著插了句:「我瞧那位葉司令人很好,上次多虧了他,不然我哪知道小姐在外邊不上課,跟著去遊行了。」

  老爺子是知道這件事的,倒沒什麼,廖詣航卻嚇了一跳:「姆媽你也認識葉楷正?我們家什麼時候能和他扯上關係了?」

  老爺子就簡單把葉楷正年幼時在下橋生活,以及前一陣發生的事說了。廖

  詣航無論如何都想不到自己家竟然還能和葉家有這樣一段牽扯,更沒想到最後老爺子竟然委婉說了葉楷正試探過想和小妹定親,他脫口而出:「那不成!」

  老爺子拈鬚笑道:「你也覺得不成?」

  「他葉楷正的老子娶了七八個老婆,我家小妹可不能受這份罪。」廖詣航連連搖頭說,「再說我廖家絕非趨炎附勢之輩,清清白白的,何必捲入這種事。」

  老爺子便點頭讚許道:「所以這件事我沒讓你妹子知道。你也不必向她提起。過上一陣也就沒影了。你只管做好你的事。」

  廖詣航答應了一聲:「小妹呢?我這一和您聊天,都忘了還給她帶了糖炒栗子回來。」

  「在複習功課呢。」老爺子提起最小的孫女便露出了一絲溺愛,「你去瞧瞧她,別叫她太緊張了。」

  廖詣航便捧著那一紙包的栗子,搖頭笑著說:「你看我這回來才兩天呢,爺爺你也不問我吃了飯沒有,最疼的還是小妹。」

  老爺子長長嘆了口氣,不曉得為什麼,不算亮堂的燈光下,老人顯得更加衰老了。他敲著煙斗,輕聲說:「將來我不在了,你要更疼你小妹。她……從來沒見過一眼自己的爹媽。」

  廖詣航的表情便有些肅然,輕聲,卻鄭重地回答:「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