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第三折 春意鬧枝

  寒冬已經過去,終於是有些春意了。穎城彷彿抖落了黑白之色,大街上已經有年輕時髦的女孩只穿單薄貼身的旗袍,只攏著一件披肩,走起路來搖曳生姿。電車開過的時候帶了流動的風,微微掀起裙角,露出白皙且曲線優美的小腿。

  「廖姐姐,你們什麼時候才放榜呀?」

  「昨兒才考完呢!還得有一個月吧。」星意不客氣地拿手裡的書本敲了敲文馨的手臂,「別吃了。先看完這個。」說起來這也是年前那次見面之後,文馨頭一次敢約星意出來。頭兩次她剛請家中的管事去遞個信,都被擋回來了,說是少帥吩咐了,在廖小姐考完試之前,不許去打擾她。

  文馨是極喜歡這家的甜點的,配著純正厚重的銀餐具,頗有些富麗堂皇的意思。星意便有些責怪說:「點這麼多有些浪費了,咱們又吃不下。」

  文馨便活潑地笑著:「姐姐你不知道,過年的時候二哥封了好大一個紅包給我。」

  想來倒還真是許久沒聽到過葉楷正的消息了,星意便問說:「你二哥好嗎?」

  葉家四小姐的眉眼立刻生動起來:「你關心我二哥呀?」她也曉得不讓星意窘迫,不賣關子,「他和我回老家一起過了年,只待了一天就回來了。前幾天又去了北平,昨天才回來的。」

  星意咋舌:「這麼忙呀。」

  「其實我也沒見到他。昨晚半夜才回的西山別墅

  ,還是肖大哥告訴我的呢。」文馨拿銀叉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著蛋糕,「有時候我也挺擔心他的。你都不曉得他是怎麼吃飯的。只要不是談公事的飯局,他吃一頓飯只要10分鐘,我連湯都沒喝完呢。就這樣,還老不定時吃飯。」

  「沒有勤務兵提醒嗎?」星意怔了怔,她倒是記得葉楷正在自家吃過飯,還喝了點酒,陪老爺子聊了許久的天。

  「有提醒呀。可只要他不想吃,誰敢逼他?他說當軍人哪頓不是這樣的?還嫌肖大哥囉唆。」文馨托著腮,「要是我有二嫂就好了。嫂子說的話,他還敢不聽嗎?」

  她有心是要看看星意的反應的,可等了半天,對方完全是無動於衷的表情,真正是事不關己。她只好咳嗽一下說:「姐姐,你覺得呢?」

  星意還在埋頭看題,半晌才「啊」了一聲,輕鬆地說:「我覺得挺好呀。不過你二哥是葉楷正啊,你還擔心什麼呀。想給你做二嫂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文馨有點受挫,只好低著頭說:「可他都不喜歡。」

  星意對這個話題並沒有什麼熱情,即便不通政治,只要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就會知道葉楷正如今的地位多麼顯赫,可惜記者們從來挖不到他的花邊新聞。她呢,對那些花邊新聞也不感興趣,否則就能好好和他親妹妹聊上一會兒了。

  文馨又做了一會兒題,將桌上的甜點蛋糕掃蕩得乾乾淨淨,臨

  走前才說:「對了姐姐,二哥讓我轉告你,他那個德國醫生朋友這段時間在穎城,如果你有時間的話,可以和他見面聊聊。」

  「是韋伯醫生嗎?」星意激動得臉都有些漲紅了,「我有時間啊。」

  文馨甚少見她這樣激動,那會兒在山上的別墅和二哥見面的時候,她也是冷冷靜靜的,只不過有些侷促罷了。這樣一想,她倒有些擔心起來,半晌,才說:「行啊,那我和二哥說一聲。」

  結果這一路回去,文馨便有些悶悶不樂,晚飯也沒吃幾口便推說飽了。葉楷正也瞧出她不高興:「怎麼了?出去玩得不開心嗎?」

  「我覺得姐姐不喜歡你。」文馨衡量了下,決定實話實說。

  葉楷正怔了怔,覺得有些出其不意,不由追問了句「怎麼」。

  「她都不和我聊你,只有提起那個什麼醫生的時候,才很感興趣的樣子。」文馨一副「你這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表情。

  葉楷正一開始還只是抿著唇,漸漸笑意就擋不住了,伸手點了點妹妹的額頭:「你廖姐姐有喜歡做的事,不是挺好嗎?你著什麼急。」

  「我怎麼不著急啊!」文馨嘟著嘴說,「我說我家缺個二嫂,姐姐就說,想給我當二嫂的人一定很多很多。」

  肖誠有心想要打斷她,可小姑娘心直口快地說出來,他也只好咳嗽一聲,裝作沒有聽到,只用眼角餘光覷了下,果然見到葉楷正的眉頭皺

  起來了。客廳裡一片沉默,文馨大約也意識到了什麼,有些不安地絞了絞指頭。

  幾可聞落針,只有葉楷正手中的調羹輕輕碰到了餐具的聲響,叮咚清脆。他照例是吃得快的,站起來又摸摸文馨的頭,語氣和緩地說:「你好好和她做朋友。」頓了頓,又半開玩笑地說,「小心二嫂真的被你嚇跑了。」

  他轉身去二樓書房,腳步卻放得很緩,偏偏肖誠也沒打算放過他,小聲提醒說:「督軍,你的確很久沒去見廖小姐了。」

  兩個半月。

  葉楷正心裡很清楚。可再清楚又怎麼樣?這條路可不是打仗,手下一大堆參謀,情報一波波地收攏回來,大家指著地圖或沙盤討論各種可能,最後才是主帥拍板。而現在,沒有參謀,沒有假設——哪怕是此刻在善意提醒自己的肖誠,葉楷正也真想回頭諷刺一句,你成親了嗎?對於這件事全無經驗的少帥,也只好憑著直覺摸索前行。

  唯一可以確認的,是這件事並不好辦。不僅是廖家的老爺子沒有鬆口,年前他和廖詣航一道坐了趟火車,他都沒提這件事,廖詣航就將老爺子說過的話又明著暗著說了好幾遍。說沒有半點惱火也不可能,那會兒葉楷正倒是想起自個的老爹了,換作他那個時候,看上了誰,還不是把槍拍在桌上,晚上就把新夫人抬回來了。可那個念頭也只是一閃而逝,再生氣又怎麼樣,一想起

  心上的那個姑娘,什麼火都沒了。

  誰讓他喜歡她,想要她的一個心甘情願呢?

  肖誠見他沒反應,索性又大著膽子說:「昨天博和的考試結束了,要不要讓人去打個招呼?」

  葉楷正想了想:「不用。」然後用一種大概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淡淡驕傲的語氣說,「我覺得她能考上。」

  廖星意等了兩天,才得到了消息請她去博濟醫院見面。她特意提早了半小時就到了醫院門口,門口有一車一車的建築材料進出,恍惚間令人覺得這不是醫院,而是某個工地。星意等了大概10分鐘,又掏出了腕錶看了看時間,悄沒聲息的,有人在旁邊說:「進去吧?」

  星意轉過頭,葉楷正沒帶副官侍從,就他一個人,含笑看著自己。過了一個年,他倒好像瘦了些,臉頰都略微有些凹陷下去,越發的劍眉星目。星意很高興見到他,便同他並肩走著:「前幾天見到文馨,我也請她代問葉督軍你好。」

  葉楷正笑笑說:「不用這麼客氣。你和文馨是朋友,我同你兄長也是朋友。你便隨文馨叫聲二哥吧。」星意便叫了聲「二哥」,又疑惑地問:「這裡怎麼了?是要造房子嗎?」

  「是要造一座新的醫院,和美國合建的。韋伯醫生會擔任院長,以後會有很長的時間留在兩江。」葉楷正低頭看她的表情,微笑著說,「以後你畢業了也歡迎來做醫師。」

  「你覺得我能

  考上嗎?」星意有些猶豫,「可是博和醫校向來是十比一的錄取率。」

  葉楷正並沒有提及自己是學校校董的身份,只安慰說:「你大哥如今和教育部上下關係都很好,還要出任兩江大學的工學系主任,你若是擔心,便請他替你提早問一問成績。」

  星意只聳了聳肩:「我可不要他替我上下打點。考不上這個,總還有下一個可以考。」

  醫院的舊樓頗小,韋伯推了門出來。他四十多歲的年紀,一身筆挺的黑色西服,鬍鬚修剪得十分整齊,儼然翩翩紳士的樣子。他在中國待久了,能說幾句中文:「葉先生,好久不見!」

  葉楷正同他握了手,韋伯又頗風趣地說:「真高興這次見到你,你沒有受傷。」葉楷正哈哈大笑:「所以才急著建一所完備的醫院。」

  他並不會說外文,所以韋伯帶著翻譯,只是因為算是老熟人了,溝通也還算順暢。他又把星意介紹給韋伯,說她是醫校的學生,十分仰慕他的醫術,特地來這裡拜訪。

  韋伯是多個國家醫校的客座教授,對待學生十分耐心,她又是葉楷正親自介紹的,自然更加重視。星意的外語學得很好,又有許多醫學上的問題一股腦兒地想問學術大擘,一時間葉楷正和翻譯倒是被冷落了。

  眼看著半天都過去了,翻譯才提醒說:「還要給葉先生介紹下這所新醫院的規劃。」

  葉楷正毫不在意:「廖小姐這

  樣的年輕人是我們國家將來的醫師。人,總是比建築重要。」

  星意忽然間意識到,其實今天葉楷正才是主角,他是這所新醫院的董事,百忙中抽出時間來這裡,聽取醫院負責人的匯報。結果呢,他待在這個辦公室,陪自己聽半天天書一樣的學術名詞,這得有多好的耐性?

  她想起文馨跟自己抱怨過,說二哥雖然很好,可她其實是有點怕他的。星意倒覺得有點糊塗了,她誤會過他,也想過再也不見他,可說真的,一點都不會怕。這麼耐心而溫和的人,有什麼好怕的?

  韋伯醫生匆匆站了起來:「一會兒還有一台手術。葉先生,改天我親自到你公署和你談醫院的事。」

  「不著急。」葉楷正緩聲說,「翻譯領會錯我的意思了,其實今天只是陪這位小朋友來見見你,醫院的事以後再談。」

  「小朋友」便微微有些臉紅:「韋伯醫生,我以後可以來這裡跟你實習嗎?」

  「當然可以。」韋伯笑著說,「歡迎之至。」

  他一直將兩人送到了醫院門口,這會兒倒是有車在等了。葉楷正親自拉了車門,請她上車。星意還有些猶豫:「去哪裡?」

  「文馨知道今天我能見到你,早就給我下了命令,無論如何要請你回家,下午輔導她的功課。」

  「好吧,那我卻之不恭了。」星意吐吐舌頭,想了想,到底還是說,「可是文馨哪敢給你下命令呀?」

  葉楷正的

  手放在膝蓋上,依舊保持著十分軍人的坐姿:「那你就當是賞我一個面子吧。」

  車子緩緩地發動,星意轉頭去看那所建了一半的醫院,內心隱隱還是有些激動的,忽然就聽身邊年輕男人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好奇的溫柔開口:「星意,為什麼……這麼想當醫生?」

  好像沒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就像黃媽那樣,「還有女人能當醫師的?」爺爺和大哥是例外,他們什麼都沒問,就十分支持她的決定。

  她聽出葉楷正聲音中的善意,卻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沉默了很久,才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他還在注視她,用十分柔軟深邃的眼神,就彷彿剛才他那樣耐心地等她和韋伯聊天。

  星意的聲音略略低了些,一字一句地說:「因為,我想救很多人。」

  葉楷正微微笑了,他的坐姿放鬆了些,卻異常篤定地說:「你一定能做到的。」

  氣氛便鬆弛下來,她側過頭,有一絲頭髮落在耳邊,拉出溫柔的弧度,睫毛從側面看彎彎的:「借你吉言啦,二哥。」

  一聲「二哥」叫得自然又輕軟,葉楷正忽然前所未有地覺得,整個人都隱約飄飄然起來。

  星意是第一次來帥府。這裡原先是清朝一位親王的住所,後來被葉勳買下來,又請人改造,建了一幢西洋風格的樓房,鋪設紅木地板,安裝拉花玻璃窗,甚至還建有一個舞廳,十分

  時髦。不過在頭一次來訪的客人眼裡,原本古典委婉的園林便被割裂了,頗有些不倫不類。車子剛剛停穩,就有勤務兵上前拉開車門,文馨已經迫不及待地在門廳等著了。

  「二哥好。」她規規矩矩地給葉楷正問了好,轉頭拉著星意的手,「姐姐,我等你一上午啦。」

  午飯已經安排好了,往常家裡只有兄妹兩人,葉楷正並不喜歡奢侈浪費,菜色也簡單,照顧著兩人各自的口味來的。今天倒是難得放著七八個菜,看上去滿滿的一桌。

  「姐姐,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讓廚房按著下橋的家鄉菜做的,你試一試?」文馨十分乖巧地在星意下手坐下,「還有你們家鄉的米酒,我也讓人熱好了。」

  下橋有一種米酒非常特別,釀造的時候會加上冬至前後開出的桂花,味道清甜甘洌,度數也不高,可惜一年就只有這一釀。想不到這個時候還能夠喝到,星意便有些意外:「謝謝你有心啦。」

  「才不是我有心呢。」文馨脫口而出,餘光看到了葉楷正的臉色,又匆忙地改口說,「因為我們管家是下橋來的,說起來和你還是老鄉。」

  斟了一小杯酒,星意落落大方地敬葉楷正說:「二哥,多謝你今天帶我去見到韋伯醫生。」葉楷正二話不說便喝了,只說了句「客氣」,文馨咬著筷子,瞧瞧這個,又看看這個,低著頭忍不住竊喜。

  這頓飯吃得很慢。

  葉楷正碗筷都放下了,卻沒有離開,隨意地同客人聊些以前學校的見聞,氣氛如同甜酒一樣輕鬆愉悅。直到肖誠手裡拿著一份文件過來,俯身在葉楷正耳邊說了句什麼,他才站起身說:「你們慢慢吃,我有點事先上去。」

  等他一走,文馨揉揉肚子說:「姐姐你以後多來我家玩好嗎?我想和你一起吃飯聊天。」

  「怎麼,和你二哥吃飯不好嗎?」

  「二哥當然很好啦。」文馨壓低聲音說,「可你不在的時候,他五分鐘就把飯吃完了。然後就去辦公,哪顧得上理我呀。」末了她還學葉楷正,匆匆忙忙把菜和湯拌進飯裡,幾口就吃完的樣子,沉著臉說,「小四,食不言。」

  星意忍不住想笑,聽文馨繼續繪聲繪色地說:「不只是我。他和軍隊裡的叔叔伯伯、公署裡的下屬吃飯都是這樣。頭一次人家哪受得了呀?也不好叫他乾坐著等,結果現在你去穎軍和兩江公署裡瞧瞧,吃飯一個比一個快。」

  星意認真想了想說:「那幸好今天他吃得慢,不然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辦了。」

  文馨歪著頭,笑得十分可愛:「你來了他哪會那樣呀?巴不得吃得越慢越好呢。」

  星意不是傻子,葉楷正的舉止、文馨若有若無的玩笑話都聽在耳裡,漸漸地,也開始覺得有些異樣。可這種事,在這個少女心裡,卻很遙遠,也有些排斥。

  童年的玩伴們一個個都成親了,

  尤其是隔壁王家的姑娘,小時候她們老一起玩,可是年前她回去,人家牽著兩個孩子的手,笑盈盈地低頭對孩子說:「叫姨。」眼角眉梢已經是頗為嫵媚的少婦模樣了。

  爺爺也說她要是考不上博和,就回來嫁人。她知道老爺子只是嚇嚇她,考不上博和,爺爺也會讓她考別的學校,可是有好幾次午夜夢迴,她鳳冠霞帔,週遭是嗩吶喜慶的聲響,搖搖晃晃地就要嫁出去了,醒來便是一身冷汗。

  自然而然地,她便有些恐懼所謂的定親、出嫁。

  葉楷正……應該不是吧?他想要女人的話,什麼樣的沒有?他對自己,應該是有些感激那時的救命之恩。星意有些驚疑不定地想,應該是自己多慮了。

  「姐姐,姐姐——」文馨連喊了她好幾聲,「我們去起居室看書好嗎?」

  她揉了揉微燙的臉頰,不曉得是喝酒喝的,還是因為胡思亂想,連忙說:「好,我們走吧。」

  葉楷正在書房剛剛掛了電話,就聽到有人敲門——應該不是肖誠,因為那人已經從門後探出了小半個頭,笑嘻嘻地喊了聲「二哥」。

  他站起來,下意識地看看時間:「她要走了?」

  「沒有呢。」文馨手裡拿了塊毛毯,抖了抖,「二哥,姐姐在樓下睡著了。你去替她蓋還是我去?」

  一絲不苟的表情便出現了些微的鬆動,葉楷正大步走到門口接過了毯子,隨口吩咐說:「去你自己的房

  間吧,也睡一會兒。」文馨眨眨眼:「好勒。」

  窗簾拉下了一小半,起居室非常地安靜,星意就斜躺在沙發上,小半張臉都埋在沙發裡邊,睡得十分香甜。葉家素來是有家規的,不至於疏忽至此,任由客人在沙發上這樣睡著,想來是小四特意遣散了旁人,才讓自己下來。葉楷正唇角浮現出一絲無奈,可到底加快了腳步走到沙發邊,又俯下身,幾乎是屏住呼吸在看她。

  米酒雖然好喝,但對於不慣喝酒的人來說,還是有度數的。他倒也不是有意要灌醉她,只是覺得家鄉的東西會令她高興一些,誰曉得她喝得開心,卻還是量淺。他小心地展開毛毯,蓋在了她身上,又輕輕抬起她的腳,小心地將鞋子脫了下來。因是春天,她穿了長裙,一抬腳便露出了穿著白襪子的腳踝及小腿,腳踝極細,便真的只有拇指與中指一圈而已,小腿亦是纖細瑩白,觸手溫潤。葉楷正將她的腳握在手中,竟有一絲恍惚,彷彿再無遇過這樣溫柔的、少女的肌膚。只不過這樣終究還是不妥,他到底還是留著些理智,將她的雙腿亦放上了沙發,用毯子遮好。

  一時間還是心浮氣躁,他不忍心叫醒她,又不捨得這樣離開,隨手便拿了一本茶几上的書翻閱起來。書是小四的,不曉得是哪個作家的作品,寫的也是風花雪月的故事。他心不在焉地讀著,也算是看明白了

  ,講的是一個富家公子反抗家中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定親,同一名家境貧寒的女學生私奔了。

  作家的筆下愛情千回百轉,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灑落了一地,他慢慢看得專注起來,可眉心也越發皺了——如果是下屬或者文馨看到,只怕就會有些害怕了,可星意睡得迷迷糊糊一睜眼,恰好瞧見他的表情,帶了三分醉意,便半抱著毛毯坐起來,沒帶半點猶豫地,就伸了手過去。

  葉家的沙發足足可以坐四個人,所以他替她蓋好了毯子,便坐在她腳邊,壓根沒挪過位置。哪曉得她忽然就醒來了,半夢半醒的,大概還分不清狀況,只瞧著他擰著眉,便笑嘻嘻地:「二哥,你不高興呀?」也不等他回答,食指便輕輕摁在他的眉心,認真地說,「我替你把眉毛熨平,你就高興啦!」

  指尖那樣溫暖柔軟,眉心那點觸感彷彿是一點火星,唰的一下,就點燃了他全身上下的神經。她的指尖又順著他英挺的眉往下滑了下去,還輕聲嘟囔著說:「好啦,熨平啦!」

  眉心的位置,也是一槍斃命的位置。

  誰敢指著少帥的眉心?!哪怕……只是用手指。

  可葉楷正任由她胡鬧,坐著一動不動,這瞬間的親密很像一個夢,他生怕自己一動,就醒了——可世事偏偏就是如此地不遂意,他拼了命不想要醒來,就有人莽莽撞撞地闖進來,喊了聲「督軍」。

  肖誠剛到

  起居室門口,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其實已經十分後悔開口喊的那一聲「督軍」。果然,葉楷正回頭看了他一眼,眸色異常凌厲,廖小姐的手指原本還撫在他眉毛上,瞬間微微抖了下,眼神漸漸清明起來。

  肖誠真的是恨不得慢慢縮回去,縮到誰也看不到的地方,可事情已經這樣了,也只好硬著頭皮,軍靴一扣腳跟說:「督軍,汪部長的電話。」

  「讓他晚點再打來。」葉楷正一字一句地說。

  肖誠巴不得他吩咐自己做事,連忙回了個禮就跑了。星意默默收回了手指,又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燙得和煮熟的肉一樣,她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微微咬了唇,又裹緊了毛毯。

  「真是抱歉,中午讓你喝太多了。」葉楷正搶在她前邊開口,他雖是竭力鎮靜了,到底還是帶了淺淡的喜悅,「怎麼,覺得我和你哥哥很像嗎?」

  星意用手把臉摀住了,她哪裡聽不出他在給自己找台階下,可是理智回來了,還怎麼裝瘋賣傻?手腕的地方有淡淡的熱度傳來,微微有些粗糙的地方應該是他握慣槍的繭。那個力道輕柔又執拗地把她的手拉下了:「沒關係,不用不好意思。」他頓了頓,十分認真地強調,「我很高興。」

  星意的腦海裡一片空白,這種時候,她只剩下了一個念頭,不能再和他單獨相處下去了。於是匆匆忙忙地掀開毯子,左右環顧:「文馨呢?

  」

  他順勢站起來說:「她瞧你睡著了,自己也去歇一會兒,我帶你去樓上找她。」正說著,文馨從樓上下來了,揉揉眼睛說:「姐姐你也醒啦?都睡了一個多小時了。」

  一個多小時?她下意識地望向葉楷正……他陪了自己一個多小時嗎?

  葉楷正卻沒有看她,拿了手裡的書,轉向了文馨:「這書是你買的?」

  「是呀。」文馨應了一聲,「現在很流行的小說呢。大家都在看的。」

  葉楷正的臉色便越發不好了,沉聲說:「接你來穎城上學,不是讓你看這些亂七八糟的小說的。」頓了頓,又低頭看自己手上的書,「如今的出版商真是胡鬧。」

  這是星意第一次看到葉楷正用長兄的身份教訓妹妹,以前文馨同她抱怨二哥多麼凶的時候,她還有些不信,可這會兒她倒真見識了。所謂的不怒自威,葉楷正頂多也就算是沒什麼表情,聲音也淡淡的,可文馨彷彿是連身子都縮起來了,頭低得恨不得鑽到地裡去,更別說頂嘴了。

  文馨是真的怕他的。星意卻想起自己誤會他那會兒,什麼話難聽對他說什麼,那樣大的雪天,他就跟著自己走在後邊,她滿心厭惡,偏偏甩不脫他。

  ——是的,她不怕他的。也不明白為什麼,文馨這樣怕他。

  一出神,就聽到文馨在弱弱地說自己的名字:「……是姐姐推薦我看的。」

  其實她壓根連這本小說是什麼都不知道

  ,功課忙,她也很少有時間看時下流行的小說。可文馨這麼說,顯然是把她當了救命稻草,能拉一個是一個了。她也只好硬著頭皮說:「是啊,大家都在看。上次我就推薦給文馨了。」

  葉楷正回頭看她,眉梢微揚,一副不知曉說什麼的表情。

  「呃,小說嘛,課餘的時候看看挺好的。」星意轉過頭,表情自然了很多,「二哥,如今言論自由,難不成你還要查封了出版社不成?」

  文馨靠著星意坐著,弱弱地附和:「是的,二哥。」

  「有人替你說話了,膽氣也壯了是不是?」葉楷正無奈抿了抿唇,「這次算了。不要耽誤功課就好了。」文馨一下子喜笑顏開,伸手臂環繞星意的肩膀,還把頭靠了上去:「我會聽話的。」

  汪盛又打了次電話來,這次葉楷正出去接了,起居室裡只剩下兩個女孩,星意便悄聲說:「什麼書呀?」文馨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輕聲說:「姐姐,大恩不言謝。不過你可別對我哥說漏嘴啊。」她把書遞了過去,「我借你回去看。」

  文馨在做題的時候,星意閒著沒事,就翻了翻小說。原來是如今流行的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又隨手合上了。文馨有些三心二意地問:「不好看嗎?」

  「挺好看的。」星意安慰她,又吐了吐舌頭,「你二哥怎麼那麼嚴肅呀?」

  「他一直是這樣的啊。」文馨吞下了一

  句「對你除外」,想了想說,「姐姐,幸好你在,不然我真怕二哥派人去封了出版社。」

  「不……不會吧?」

  「可是你說了那樣不好啊,他答應了你,就不會怎麼樣了。」文馨肯定地說,「二哥這人可守信諾了,七八年九十年的他都記得。」

  而此時,信守承諾的葉督軍剛接完汪盛的電話,若有所思。肖誠自覺剛才闖了禍,不敢多說話,過了許久,才聽少帥說:「對了,請廖詣航務必來一趟,就說我邀他一起吃頓便飯。」

  「我這就去和廖先生聯繫。」肖誠這會兒巴不得立刻就出去。

  「肖誠,你知道如今的鴛鴦蝴蝶派小說嗎?」葉楷正低著頭看手中的一疊文件,看似隨意地問。

  肖誠有些意外,葉楷正並不喜歡看戲,有幾次宴會上也有京劇名角和電影明星作陪,可任憑對方如何身段嬌柔、媚眼如絲,年輕的督軍從來不為所動,對於那些漂亮的女人,他似乎就是一塊無懈可擊的石頭。

  「我知道。」肖誠想了想回答。

  葉楷正有些驚訝,這個平素這樣嚴謹的軍官竟然也知道這樣風花雪月的小說,可見流傳之廣,也難怪星意會介紹給文馨看:「你也看過?」

  「督軍你忘了?上回在宴請兩江商會的時候也有胡麗小姐出席,那會兒她就說要演那部電影了。您還說要捧場呢。」

  葉楷正有點尷尬地發現自己完全忘記了這件事,只好說:「是嗎

  ?你看過……小說嗎?」

  肖誠謹慎地豎耳聆聽。

  「你覺得星意她……會喜歡院子裡鋪滿玫瑰花?」這個問題剛才一直困擾葉楷正,因為他覺得這樣討好女孩的招數很蠢,可是……女孩子都很喜歡?

  肖誠也有些難堪,隔了很久,才回答說:「要不……您試試?」

  兩個年輕男人大眼瞪小眼,末了,葉楷正表情轉為肅然,不屑地冷哼了一聲:「這樣的紈褲子弟。」

  傍晚的時候星意要走,葉楷正也沒多挽留,按著老規矩派車送她回去。他親自送到門廳的地方,替她拉開門,笑著說:「一會兒你哥哥要來。」

  「我哥哥?」星意怔了怔。

  如今她同他這樣有些懵懂又有些親密的關係就很好,葉楷正是曉得廖家的門風的,老爺子不願攀炎附勢,廖詣航何嘗不是硬骨頭。所以能不讓廖家知道他在和星意接觸倒也不是壞事。想到這裡,葉楷正便微微俯下身,解釋說:「公事。」

  「哦哦,那我先走了。」星意的表情看上去略有些不安。

  話音未落,遠處已經有小車開了過來,葉楷正便關上門,示意車子趕緊開走。兩輛汽車交錯而過,來的那輛最終平穩地在門口停下了,自然有侍衛上前拉開了車門,廖詣航一下車便驚了驚,笑道:「不用親自在這裡等我吧?」

  葉楷正曉得這人是真有才華學識,又真是個直腸子,絲毫不見外:「不是專程等你,正好

  送一位客人。」

  廖詣航拎著公文包往裡走,隨口問:「什麼客人能勞動督軍送到門口?」

  葉楷正也就笑了笑,換了話題說:「明天桂江鐵路要試運行,你也知道這條鐵路當年是我老爹費盡了心思保下來的,但是日本人還是插手參與了建造。我想要你和我一起去,瞧瞧以後若是我們自己做,到底和他們有沒有差距。」

  廖詣航神色凝肅:「我正巧也是想為這件事同你談一談。桂江鐵路的資料我已經從汪部長那裡拿到了,有些技術難題他們是怎麼解決的,我得去看看。」

  兩人在書房談了許久,出來吃飯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葉家吃的尚算樸素,不過是家常小菜,米飯與饅頭任君選擇,若是喜歡,也可以要些酒。廖詣航便不客氣道:「要一小杯。」自有僕人倒了兩杯酒。廖詣航喝了口,驚訝道,「這酒倒是很像我家鄉釀造的,別處的酒沒有這股清甜。」

  葉楷正沉默了片刻:「是嗎?你既然喜歡,不妨拿些回去。」

  廖詣航又抿了一口,他的酒量並不算太好,覺得熱乎乎的挺舒服:「家中也還有。」頓了頓又說,「明天會有哪些人去參加試運行?」

  「安排了些記者和市民代表。此外便是政府的人員了。」

  廖詣航忽然間就想起小妹來,這些天她一直在家等成績,偶爾才出一次門,家中老爺子又已經回下橋了,他便怕她悶壞了,笑說

  :「這倒好。我便帶著我家小妹一道去吧。叫她看看風景也是好的。」

  葉楷正眉宇間表情微微一動,旋即淡聲說:「自然是無妨的。」

  翌日一早,廖詣航便帶著星意坐車去穎城火車站。星意自然是一百個樂意去瞧一瞧的,路上廖詣航便叮囑她:「一會兒到了車廂別亂跑。和市民代表們一道坐著,我可不能陪你。」

  「曉得啦,大哥你去忙你自己的。」星意滿口答應。

  因是試運行而非通車,是以並沒有什麼儀式,但是火車站保衛非常森嚴,站滿了荷槍實彈的士兵,所有來人一一檢查攜帶的東西。星意不由想起當日混亂的下橋車站,輕聲問道:「大哥,怎麼這麼多士兵?」廖詣航同她一道等著,隨口說:「督軍要來,自然是要謹慎些的。」星意「啊」了一聲,有些意外:「我以為通車的時候那些長官才會來呢。」

  通過了檢查,有士兵上來將廖詣航引去了前邊,又將星意帶到了後幾節市民代表的車廂。偌大的車廂裡只零零散散地坐著十幾個人,從裝飾上看起來,這會是通行後的一等車廂,尚未全部安置好座椅,於是十幾個人坐得有些集中。這十幾人中,看上去有學生,也有做生意的,一問之下,才知道是報紙刊登出了試運行徵集代表的通知,願意參加的市民可以將回執寄回報社,再由政府抽選合適的人選。

  有這份閒心參加這樣

  活動的人大多生活溫飽,他們衣冠楚楚地坐著,互相說些交際的話。星意沒怎麼吭聲,悄悄挪了個靠窗的位置。忽然聽到有個小老闆模樣的市民擠在了窗口,大聲說:「看!葉督軍來了!」

  星意側頭望過去,見是一大群人簇擁著葉楷正,正要登上前邊的車廂。即便是在軍人們中間,他也是英武筆挺得顯眼,肩章上的星星微微反襯著陽光,竟有些耀眼。她有點恍神,昨天還捧著書陪在自己身邊的二哥,這會兒竟覺得有些難以接近了。

  前邊傳來汽笛長鳴的聲響,悠遠嘹喨,車身微微顫抖起來,終於開動了。小老闆周圍圍了一圈人,他口沫橫飛地在介紹:「這條鐵路有一段風景特別漂亮,繞著仙女湖,大家一會兒要多看看……」

  因是試運行,車上人少,加上長官們都在車上,服務十分周到,還有人送了茶水過來。星意隨身還帶著昨天文馨送給自己的書,便靠著椅背,心不在焉地翻閱起來。聽乘務員說,列車返程也得一整天了,也不曉得這本書夠不夠自己撐一天。

  書翻了大半,裡邊的男主角也是權貴,赫赫有名的總理獨子,想要追求一個女孩子實在有太多的方法了。可不曉得為什麼,星意認識了葉楷正之後,覺得那些所謂的權貴完全不像書裡寫的那樣,會有那麼多時間和精力耗費在一個女孩子身上。所以說,小說並不可盡信。

  這樣想著,便有些了無趣味了,她隨手把書擱在一邊,想要在幾節車廂間溜躂散散心。

  市民代表能活動的區域很有限,不過是兩節車廂,前後都是有士兵把守的。後一節沒什麼人,座位都少,她就站在窗邊看了會兒風景,忽然聽到有人走過來,便回頭看了看。肖誠站在車廂連接的地方,衝她招招手。

  星意連忙打了聲招呼:「肖大哥。」

  「來。」肖誠二話不說,帶她往前走,穿過了一色荷槍實彈的士兵,又帶上門,笑說,「督軍吩咐了讓你來這裡休息,剛才出了點事過不來,想著讓別人來叫你你又未必會來,還得我自己過來,這就耽誤了一會兒。」

  這裡便完全是專列的設置了,整整一節車廂都鋪著地毯,放置著書桌、沙發與床鋪,甚至連電話都有。書桌上的花瓶也插著剛剛剪下的玫瑰,十分賞心悅目。沙發邊的角幾上放著許多時下流行的零食小吃,還有些打發時間的小說書冊,顯然都是特意為她準備好的。星意不由有些窘迫起來,有些語無倫次地說:「肖大哥,這是督軍的專列吧?我大哥讓我去那邊待著的。」

  「你大哥這會兒忙得根本顧不上你。」肖誠彷彿看出了她在想什麼,「放心吧,他走不開,督軍也走不開。只不過想著你一個人待在這裡還自在些。」

  如果葉楷正也不來的話,倒不會太尷尬,星意想想,只好說:「

  那就謝謝你啦。」

  肖誠有心想說「我哪有那麼細心」,但也察覺到她有幾分侷促,點點頭說:「那你在這裡休息,晚點會有人送飯過來,我先走了。」

  車廂裡只剩下自己一個人,隔絕了那位小老闆的滔滔不絕,果然清淨了許多。星意站在書桌邊,上邊整整齊齊放了一堆文件,瞧封面都是需要葉楷正審批的,他倒是對自己不見外。可她規規矩矩地也沒翻,就在沙發上坐下,隨手拿了份報紙翻看起來。

  肖誠回到了葉楷正身邊,幕僚、官員和專家們都濟濟一堂,討論得十分熱烈。他彎下腰,輕聲說:「已經請廖小姐過去了。」葉楷正微微點了點頭,適才廖詣航就桂江鐵路的選址問題提出的建議十分精彩,就算是他這樣的門外漢也聽懂了。

  廖詣航同他都十分明白,用一種嚴苛的態度審視這條鐵路並不是目的,真正的目的是……修築出不讓任何外來勢力插手的新鐵路。

  「各位討論了一上午也辛苦了,不如先休息一下,用點點心再繼續。」汪盛作為鐵道部長官,主動招呼大家。

  車廂裡甚至還準備了啤酒,氣氛一下子鬆弛下來,葉楷正剛站起來,忽然聽到後邊車廂有些動靜,有警衛慌慌張張地進來了。肖誠疾步走過去,低聲說:「出什麼事了?沒看到這裡是什麼地方嗎?」

  年輕的警衛瞧著頗有些狼狽,褲腳都濕了:「長官,督軍的專

  用車廂熱水管爆破了,還是請您提醒下督軍,這會兒不能用了。」

  肖誠下意識地問:「車廂裡的那位小姐呢?」

  警衛猶豫了一下說:「還在車廂裡。」

  葉楷正聽得清清楚楚,當下立即轉身,大步走向自己的專屬車廂。他沒來得及跟別人打招呼,顯得有些突兀。肖誠不得不留下來,笑著同大家打招呼說:「督軍有個重要電話要接,大家繼續。他一會兒就回來了。」

  此時車廂裡的熱水正不斷湧出來,一地狼藉。因見到是長官來了,警衛們便紛紛讓開了一條路,葉楷正大步踏著水就進去了,星意還在車廂裡,狼狽地站在沙發上,她出來的時候穿著長裙,濕了大半,皺皺地垂了下來。

  車廂沒有開窗,熱氣繚繞,幸而葉楷正還穿著皮靴,倒是不怕滲水,他走到沙發邊,先是低頭看她的裙角:「沒有燙傷吧?」

  「沒有。」水管爆開的時候星意嚇了一大跳,砰的一聲,熱水就噴出來,猝不及防地沾濕裙子。她也是沒辦法,只好跳上了沙發。沒多久就有警衛進來查看,知道她是督軍的客人,一時間也不知道怎麼處理,只能回去請示,她就一直等著。

  車廂積起了一寸左右的水, 再待下去只怕會越積越多,星意只好問:「二哥,能給我找雙雨靴嗎?」葉楷正卻背過身,輕描淡寫地說:「我背你出去。」

  星意連忙搖頭:「不行,這麼多人在

  呢。」

  他回頭看她一眼,薄唇抿著,似笑非笑:「那我讓他們出去。」

  葉楷正個子高,穿著軍裝更顯得肩寬腰細腿長,他見她遲遲不動,又催促了一句:「再不出去水可要漫到小腿了。」

  星意還是搖頭,小聲說:「你替我試試水燙不燙,我脫了鞋出去吧。」

  「不然我讓你大哥來背你出去?」他明知故問。

  星意眼睛都瞪大了,大哥要是來這裡,她真沒法解釋為什麼自己好好的跑到了督軍的專用車廂裡來。她還沒開口,雙手已經被葉楷正抓著放到了他的頸邊。他輕輕托住她的身子,輕鬆背起她走到車廂門口。

  因為長官在場,士兵們半身淋濕,但也站得筆挺,目不斜視。等到他們一離開,士兵們才紛紛上前開始舀水,並收拾車廂。葉楷正把星意背到了臨時清空的侍從室裡,將她放在了座位上,又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抓住了她的腳踝,輕聲問:「別動,我看看有沒有燙傷。」

  星意掙了掙,想把腳藏到長裙後:「……不用。我自己是醫師,我沒有燙傷。」

  可他的力氣出奇地大,輕而易舉地將她的鞋脫了下來。她的腳背一片都是通紅的,顯然一開始就被燙到了。葉楷正握著她的腳踝,微微抬頭看著她,眉宇緊鎖:「痛不痛?」

  其實紅成這樣,想說沒事也不會有人信,星意只好略微掙了掙:「你先放開我。讓我自己看看。」

  葉楷正大

  約才察覺到她的窘迫,放開了手,帶了絲促狹的笑意說:「這樣都沒事的話,你這醫師可不算合格。」

  星意的腳背火辣辣的,聽到葉楷正吩咐侍衛去取冰塊,再找些藥來。她微微抬頭,車窗外恰好經過一大片湖泊,亮晶晶的彷彿一大塊翡翠,遠處蒼山鬱鬱,春日裡陽光嫵媚,彷彿一幅上等的水墨山河長卷。

  想必這就是那位小老闆說的景色優美的仙女湖了。星意一時間也忘了燙傷,忍不住讚歎說:「好漂亮。」葉楷正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目力所及,明媚之至,忍不住笑說:「果然很美。」

  她理了理長裙,隨口便說:「這樣好的天氣,要是能下去走走就好啦。」

  葉楷正不知想起了什麼,輕輕笑了聲:「前幾年北平那邊有軍政要員帶了太太坐專列南下,那位太太隨口一句外邊景色漂亮,鐵路局便停了專列,讓他們下去遊玩。」

  星意「啊」了一聲:「不會耽誤調度嗎?」

  「那是自然,他們賞玩了半日,生生耽誤了這條線上七八趟車。」

  星意想起自己每次坐火車都要延誤,便有些氣鼓鼓說:「當局可真是諂媚。難不成普通人的時間就不是時間了嗎?」

  葉楷正眸色轉望星意,帶了些溫柔與專注說:「所以我是不能叫這趟火車停下來這般胡鬧了,下次你要想來,咱們可以自己開車來玩。」

  這話說得很露骨了吧……星意怔怔地望著他

  ,正不知道如何回覆,肖誠拿著藥膏進來了。葉楷正接了過來,又在她身前半蹲下,看樣子是要親自替她上藥。

  「我自己來。」星意結結巴巴地說。

  「行了,你坐著別動。」葉楷正低著頭,抓出她的腳,聲調還帶著些懊惱,「要不是我讓你來我的車廂,你也不會出事。」

  「二哥——」

  星意的話還沒說完,侍從室的門被推開了,廖詣航匆匆忙忙地進來:「聽說熱水管破了——」他話音未落,語調已經轉為驚訝,「小妹?!」

  等到徹底看清眼前這一幕——葉楷正握著妹妹的腳踝,半跪著十分親暱的樣子——這個斯斯文文、慣有風度的年輕學者已經帶了憤怒:「葉楷正!你對我妹妹幹什麼!」

  星意的腦袋轟的一下炸了,她原本就擔心哥哥知道自己和葉楷正有來往,這下更是說不清,急得想要站起來。葉楷正將她的腳放下了,伸手按住她的肩膀,示意她坐著,眸色沉靜地與她對視一眼,似乎在叫她安心,旋即轉過身,對氣急敗壞的廖詣航歉疚地說:「熱水管爆破的時候令妹燙傷了腳,我命人取了藥來,讓她趕緊塗上。」

  廖詣航看清了他手中拿著的藥膏,臉色略微好了些,一把拿了過去,自個兒蹲在妹妹面前,低聲問:「怎麼樣?痛不痛?」

  星意還有些心虛,「嗯」了一聲。

  他雖心疼妹子,還是忍不住教訓說:「為什麼到處亂跑

  ?不是讓你好好待著嗎?」

  星意接過了藥膏,自己往腳背上胡亂塗抹了一下,輕聲說:「哥哥,我下次不亂跑了。」聲音糯糯軟軟的,彷彿是一隻溫順的小動物。廖詣航見她認錯態度極好,一下子變心軟下來,只是依然語氣強硬道:「再有下次,我可不許你出來了。」

  葉楷正在一旁瞧著哥哥訓斥妹妹,忽然間有些無名火。這件事原本就不是星意的錯——更何況就算是她錯了,他這樣護短,也決不能瞧著她被廖詣航批評,卻全然忘了自己在家中也是這樣教訓小四的。

  英俊的臉上彷彿罩了一層淡淡的寒霜,他打斷廖詣航說:「廖兄,這件事怕是有點誤會。並不是星意自己亂跑到我的車廂裡來的。」

  廖家兄妹同時怔了怔,廖詣航回過頭看他,他的背後,星意正使勁沖葉楷正使眼色。她太瞭解哥哥了,每次廖詣航做出對自己很嚴厲的樣子,可是只要她一服軟,他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什麼都不追究了。這會兒她裝得腳痛,廖詣航就會忘了為什麼是葉楷正在幫她上藥。可偏偏葉楷正對她的暗示視而不見,淡聲說:「不如讓星意在這裡塗藥,我同你去外邊談談?」

  星意直覺不想要葉楷正去和大哥談,情急之下便站了起來:「二哥!」

  葉楷正連忙趕上兩步將她扶住,聲音和緩下來:「別站起來,我同你大哥談談,沒什麼事。」

  廖詣航嘴

  角抽動了一下,一把拂開了葉楷正的手,鐵青著臉說:「二哥?誰是你二哥?」他也沒聽星意解釋,轉過頭對葉楷正說,「你出來!我們談談!」

  侍從室出來就是過道,肖誠一直守在這裡,看到兩人出來,連忙招呼侍衛們走開。兩個人就站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外邊的風不時灌進來,驀然間令人清醒了很多。廖詣航表情緊繃,低沉著聲音質問:「你是什麼意思?想對我小妹做什麼?」

  廖詣航是有一份書生意氣的,做學問的時候全心撲在學問上,如今又一心為國修鐵路,不畏權貴。葉楷正欣賞這份風骨,可這份風骨到了私事上,卻實在叫葉楷正覺著棘手。半晌,他才說:「令妹救過我兩次命,我們早就熟識了。」

  「你可別蒙我。」廖詣航冷笑了一聲,「你看小妹的眼神,只是救命恩人?!大家都是男人,還用掩飾?!」他頓了頓,一想到自己小妹被眼前的男人覬覦,更是火冒三丈,「我廖家不是什麼大戶人家,可小妹也是被全家捧在掌心長大的。斷不會隨意叫旁人玩弄了去。葉督軍你若覺得我是那種依靠妹妹求榮的人,那也是想錯了!」

  葉楷正聽他劈頭蓋臉的一番話,不急,也不惱,只說:「廖兄,你家的門規我是知道的。娶了廖家女兒,無二心,不納妾,這點葉某自問是能做到的。」

  廖詣航倒怔住了:「廖家的門規?

  」

  「老爺子親口告訴我的。」葉楷正笑笑說,「另外,廖兄大可不必擔憂我會對令妹巧取豪奪。若是她始終不願嫁我,我必然不會阻攔。屆時她要留洋求學,或是去他處行醫,那皆是志向所在,只能說我葉楷正無能,不能讓令妹傾心留下。我毫無怨言。」

  「等等,我想想。」廖詣航一時間有些困惑,良久,才問說,「這麼說,你是喜歡我妹妹?你要娶她?那……她呢?」

  葉楷正坦然說:「她還小,可能隱約知道我的心思,卻並未放在心上。」

  廖詣航覺得他沒說謊,但也頗有些著急:「你一個兩江督軍,什麼樣的女人要不到?何必呢?」

  「說到底,廖兄就是不相信葉某對令妹的心意。我心悅她,也尊重她,和權勢地位無關。我可以向你保證,絕不會強迫她做任何她不願意的事。」葉楷正一字一句說,「廖兄是留洋歸來的,自然不會同食古不化的人一般,非要記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所謂的門當戶對。」

  「我是個軍人,也比不上你有文化,這一番話,出於赤誠,只看你肯不肯信了。」

  廖詣航聽完,一時間竟無話可說,摘下了眼鏡,拿手帕擦了擦額角,半晌才說:「可我妹還小。」

  「我也知道她還小,對這些事也懵懂。這事我不急。」葉楷正慢慢說,「我可以等。她的學業也很重要。」

  話已至此,廖詣航只好板著臉哼了一

  聲:「總之我會盯著你,若有踰矩的舉動,我即刻帶著小妹去北平。」

  「這麼說,廖兄算是暫時相信我了?」

  「不是相信你,是相信我小妹。」廖詣航的語氣中帶了一絲驕傲,「她很聰慧,既然她信任你,願意叫你一聲二哥,也希望你別辜負她這份信任。」

  兩個男人算是暫時達成了和解,一前一後地走進了侍從室。星意已經將藥擦好了,乖乖坐著沒動。她抬頭看了看廖詣航的臉色,覺得緩和了不少,就大著膽子叫了聲「大哥」。

  廖詣航到底還是心疼妹妹的:「還痛嗎?」

  「不怎麼痛。」

  「在侍從室終究還是不方便,督軍,煩請給我小妹找個地方坐一坐。」廖詣航十分沒好氣。

  肖誠早就安排拾掇出了一節空著的車廂:「廖小姐去前邊吧。就是空蕩蕩了一些。」

  幾乎是同時,兩雙手伸出來要扶星意,星意把手放在了廖詣航的掌心,借力站了起來,又側頭對葉楷正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趕緊收手。葉楷正便收回了手,一抬頭,果不其然看到了廖詣航得意的眼色,彷彿在說「這可是我親妹妹」,他一時間有些哭笑不得,只好眼睜睜地看著兄妹二人去了。

  這一趟的短途旅行自然算不上順利,兄妹二人剛到家,黃媽就急急忙忙地迎出來:「小姐,你的腳沒事吧?」

  星意嚇了一跳:「姆媽你怎麼知道的?」

  黃媽著急看她的腳,一邊扶她

  往裡邊走,一邊說:「葉府那邊送來很多燙傷的藥,可把我嚇一跳。到底怎麼啦?」

  黃媽一檢查,發現是輕微的燙傷,到現在都看不出痕跡了,頓時放了心,開始收拾那些瓶瓶罐罐的藥,一邊咕噥說:「送這麼多藥過來,真以為出啥事呢!葉先生真是嚇死人了。」

  星意很想讓姆媽不要再提了,因為一路上大哥欲言又止的樣子讓她覺得有些忐忑,可她自己卻又沒想好怎麼開口。黃媽終於把一大堆藥拿去後院了,廖詣航清了清嗓子:「小妹,你覺得葉楷正這人怎麼樣?」

  「他是我同學的哥哥,所以我就隨著同學喊他二哥了。」星意想了想,還是決定落落大方地說,「剛認識他的時候還不知道他是督軍,身份還挺危險的 爺和我算是幫了他,所以他現在對我很好。」

  「很好?」廖詣航捉摸了下這個詞,笑笑說,「你說好那就行。可是小妹,你也該知道,你的閱歷比他少 爺雖總是教導你為人要赤誠,對人也不可盡信。」

  「大哥,你擔心的我都知道。」星意認真地說,「我會愛護我自己,不會叫你失望。」

  廖詣航看著唯一的這個妹妹,忽然覺得,這個小時候總愛跟在自己身後的小妹妹,已經慢慢地,長大了。

  博和醫校是在三月二十二這一日放榜的。星意前一晚緊張得沒睡好,早早地就起來了打算去看榜。結果黃媽愣是說外

  邊風大,從廂房翻了件外套讓她穿了,才肯讓她出門。星意走到巷子口,就看到廖詣航的司機過來,遞了封信給星意:「廖小姐,這是你哥哥讓我轉交給你的。恭喜你了,錄取信。」

  星意恍恍惚惚地接過了那封信,打開的時候手都在發抖。彷彿是為了抵抗此刻的心慌,她隨口同司機說:「大哥從哪裡弄來的呀?」

  「你大哥專門去了趟教育局替你問的。說是放榜要到下午,怕你太著急一直在外邊等著。」

  星意終於拆開了信封,裡邊是一張錄取單,今年博和醫校一共錄取了57名醫學生,星意的成績排名第九,並附上了考試各科成績以及學院章程,最後是校長印章,並規定新生應在九月一日前完成體檢並來校報到。

  星意看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塊巨石就慢慢地落下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輕鬆愉快的心情,簡直恨不得立刻回到下橋去告訴爺爺這個好消息。司機一直在旁邊等著,笑眯眯地說:「你哥哥還讓我轉告你,已經打電話去下橋老家了,老爺子也很高興。」

  「謝謝你啦!」星意微微鞠了躬,一轉身就跑回家要告訴黃媽這個好消息。

  姆媽正在擦桌子,見她這麼快回來了倒嚇了一跳。

  「姆媽我考上啦!第九名!」

  黃媽的表情卻有些複雜,看著是高興,可隱隱地還有些憂慮。

  「哎,姆媽你不高興嗎?」星意笑眯

  眯地挽著她的胳膊問。

  「高興,唉,高興著呢。」黃媽一臉糾結的樣子,「可是讀完醫校要多少年呀?」

  星意比了比手指。黃媽又是一聲嘆氣:「等畢了業,都是老姑娘了。唉……」

  黃媽就是這樣,費盡心機地給她煮菜,說是讓她好好備考,可真考上了,黃媽又擔心起來,生怕她將來嫁不出去。

  「姆媽,不會的。」星意靠過去扶著她的肩膀,「將來我有了孩子,還得你幫我帶呢!」

  她這樣一說,明知道是哄自己開心的,黃媽還是忍不住笑了,點著她的額頭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中午的時候廖詣航特意回來了。因為妹妹考上了,他心情更是不錯,甚至還喝了點酒。結果酒還沒倒上,肖誠來了,提了兩袋東西,笑著說:「聽說廖小姐考上博和了,恭喜恭喜。」

  星意連忙站起來:「肖大哥你吃飯了嗎?一起吃午飯吧?」

  「吃過了。」肖誠笑著將手裡的兩個袋子遞過去,「這是督軍讓我送來的,祝賀你考上了博和,兩份小禮物,還請收下。」

  兩袋東西看上去鼓鼓囊囊的,星意有些躊躇地看了廖詣航一眼,沒吭聲。

  「並不太貴重。」肖誠連忙說,「一份文房四寶而已,取個好綵頭。」

  廖詣航便接了過來,打開看了看,果然是湖筆徽墨宣紙,兩江這邊也習慣有這樣的風俗,寓意著學無止境。他想了想便收了:「多謝你家長官

  ,有心了。」

  「還有這些書。」肖誠將另一個看上去更重的袋子遞到星意手裡,「前一陣政府派了個考察團去歐洲,督軍請人帶了些那邊的原版醫科書,因為不算內行,所以都買了些。這是已經到的。還有一些寄過來在船上呢。廖小姐你看看用不用得上。」

  星意連忙接過來,隨手拿了一本出來翻看,滿臉欣喜:「替我謝謝二哥!他真有心!」

  「剩下的書陸續到了,會再送來的。」

  廖詣航嘴角的笑略有些僵硬,什麼叫投人所好?!葉楷正就是!竟把自己小妹的心思拿捏得分毫不差。他揉了揉額角,輕輕咳嗽了一聲:「那個,這些書多少錢?」

  肖誠連表情都未變,也未推辭,只說:「還有些書沒到呢,若是廖先生執意要給錢,不妨等到書到了一起算。」廖詣航怔了怔,只好說:「那到時候請務必將書的賬單給我。」

  肖誠答應了一聲:「對了,四小姐托我問一句,廖小姐什麼時候有空可以去幫她補習?她等你很久了。」

  「我明天就去。」星意笑眯眯地說,心情大好。

  送走了肖誠,廖詣航轉過身,不可思議道:「你怎麼成了葉楷正妹妹的家庭老師?」

  「就是文馨啊,我早就和你提過她。」星意坦蕩蕩地說,「是我的師妹,而且那個時候我不知道她是葉楷正的妹妹。」

  廖詣航還是不放心,追問說:「你去幫文馨補習,會遇到葉楷

  正嗎?」

  星意想了想,掰掰手指說:「去個三四回能見到一回吧。不過他很忙,大多數時間文馨都見不到他。」

  廖詣航這回氣笑了:「去三四回能見一回?你知不知道兩江公署外邊想著見他少帥的人等上十天半個月都見不上他?」

  「他是督軍啊!哪能所有的人想見他就都能見?」星意還一派天真地替葉楷正解釋,「可他總是要回家的吧?我能見到不稀奇啊。」

  廖詣航無話可說,只好撇了撇嘴角:「老奸巨猾。」

  「大哥,你怎麼最近對他很有偏見呀。」星意挽著大哥的手,好奇地問,「是公事上他和你不對付嗎?」

  廖詣航一時間五味雜陳。該怎麼對妹子說自己的心事呢?那個從小纏著你、崇拜你、跟著你的親妹妹長大啦,變得聰慧漂亮。明明是一直嫌棄這個小跟屁蟲煩人,可是為什麼有別的男人喜歡她、想盡辦法對她好的時候,又覺得這麼不自在呢?!

  公事上葉楷正無疑是個極好的長官,當初允諾下「你只做你擅長的事,別的,交給我」,分毫不差地做到了。兩江大學籌備得非常順利,新的鐵路規劃亦在和日本人周旋,他態度堅決,舉國讚賞,北平那邊亦是越發倚重他。

  可他再出色,喜歡的是自己的妹子啊!

  廖詣航看著妹妹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總覺得她會被騙,或者被欺侮。

  「廖星意,你到底知不知道——」廖詣航輕

  輕點了點她的腦袋,嘆了口氣,欲言又止。

  「知道什麼?」星意眨了眨眼睛,有些錯愕。

  算了算了,廖詣航撫了撫額,幽幽地說:「反正我不著急,來日方長唄。」

  時光飛逝,轉眼已經過了最炎熱的夏季,星意回了趟下橋,陪爺爺住了段時間。黃媽也一道回來了。因為博和醫校要求學生統一住宿舍,星意的意思是黃媽可以留在下橋陪孫子了。結果黃媽一聽就生氣了,默默抹眼淚,說什麼都不肯一個人回來。最後還是老爺子親自勸說了,黃媽才勉強答應讓星意住校。

  星意獨自回了穎城,因為兩江大學也要在九月開學,學校給廖詣航配了住所。房子十分地方便,就在大學對面的小巷中,一幢二層小洋樓,還配有司機,非常舒適。因為房子很寬敞,離博和醫校也近,星意自然也住在了這裡。

  如今入學的體檢與一應材料都已經辦完了,開學當日,廖詣航請了假,親自送妹妹去學校。博和是國內頂尖醫校,由當年庚子賠款的一部分出資建立,中美合資,只挑選全國最優秀的醫學預科生,入學後食宿、學費全免,只是課業壓力極大。全校學生雖然不過兩百餘人,往往也有三分之一無法順利畢業。

  星意辦了入學手續,又去了宿舍。因為女生本就不多,所以是兩人間,臥室獨立,共用一個小小的客廳。室友也已經到了,是湖南人,傅舒

  婷,說話還帶著濃重的口音,紮著兩條辮子,頗有些濃眉大眼,十分熱情討喜。

  「你就是廖星意呀!我看過放榜的名單啦,前十名裡就只有你一個女生!」傅舒婷嘰嘰喳喳地說,「我是倒數第三名啊,好險好險呀!」

  廖詣航因為有事便先走了。兩個女孩熟絡起來,正巧學校派了教工帶學生們參觀教室、實驗室,以及召開新生入學大會,兩人便手牽手去了禮堂。

  博和醫校的現任校長是國內首屈一指的梁明教授。梁老先生是江浙人,口音也重,一開始無非是鼓勵大家好好學習:「……醫學是強國健民必需的途徑,各位也知道如今我們的國家,生存與榮譽,將來或許要靠鮮血才能保持。而你們中的每一位,或許能令我們流的鮮血少一些,活的人多一些。」

  當此國家孱弱的時刻,任何鼓勵學生的話都帶著悲壯之意。學生們拚命地鼓掌,心神激盪。

  老先生之後,是學校的訓導主任王有倫先生講話,並宣佈相應的紀律。王有倫四五十歲的樣子,一絲不苟地穿著全套西服,鬍鬚亦是修剪整齊,眼睛微微眯起來,看著十分威嚴。

  「博和醫校紀律嚴明,希望各位新生周知。新生一週七日都必須住校,一月可回家一日。如要出校門需向學校報備,必須在晚上8點之前歸校銷假,也不可帶校外朋友、同學入校,更不能留宿。如被查到,按照記

  過處分。」

  學生們面面相覷,進而便竊竊私語起來。

  王先生巡視一圈,沉聲說:「國家寄予你們很大的希望,也希望你們能將最大的精力投入在學習上。有人說這樣的校規沒有自由,什麼叫自由?我校的圖書館與實驗室皆是晝夜開放的,你們想待在那裡,學校絕不會干涉。無論你們學到多晚,食堂總有熱騰騰的飯食可吃——這些才是學生應有的自由!」

  王先生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個小時,這才宣佈散會。傅舒婷吐了吐舌頭,對星意說:「大家都說博和醫校每個人都在拚命學,看來真的是這樣。」

  傅舒婷一語成讖。

  博和第一二年級需要系統學習醫學基礎理論知識,生理學、解剖學、組織學需要背誦大量的知識點。除此之外,每週還有近十個課時是要在實驗室度過的。更別提幾乎每門課都有極為頻繁的小測驗隨時進行。每個學期末,課程考績需要在75分以上才為及格,而這個考績包含著較大比重的平時成績。如有兩門課沒有達到及格,則無法進階學習,是以每個人都兢兢業業,不敢怠慢。

  這一日兩人結伴從科學館出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雖是秋日,但還有幾分暑氣,兩人穿的也單薄,傅舒婷打著哈欠說:「咱們去吃點東西吧。」

  學校的課業壓力雖是極大的,甚至每一年都會有三分之一的淘汰率,可是學校在後勤

  上卻有力地保障了這些未來的優秀醫師們。他們可以熬了半夜回到宿舍,舍工已經為他們燒好了暖爐;他們可以在上課前最後一刻起床奔去教室而不用疊被子;而無論多晚,他們走進食堂都能吃到夜宵。

  兩人拐彎進了食堂,各要了一份小餛飩,相對坐著埋頭吃起來。「明天休息,你打算幹嗎?」想到這個,傅舒婷就有些激動,「開學一個月,每個休息日都有事,明天我什麼都不做,就好好睡覺。」星意喝了口湯,慢慢地說:「我要出去一趟。」

  她已經快兩個月沒見過文馨了。學校與外界溝通的便是門口的值班室,文馨好幾次送了紙條,說很想見她,可星意實在太忙,也就一直沒見面。說起來,她也真是很想念那個嘰嘰喳喳、愛吃甜點的小姑娘,每次和這個小姑娘在一起感覺都很熱鬧。

  翌日,因為約的是下午,星意還是一早起來,在科學館的實驗室待了半日,才出了校門。

  走過一個街口,就看到文馨已經搖下了車窗,眼巴巴地等著她了。

  「姐姐,我們去西山吧!那邊的桂花開得可好了。」文馨喜滋滋地說。

  「可是你二哥……」

  文馨拍了拍胸脯:「我保證,二哥今天不會帶人去開會!我已經讓肖大哥打聽過了。」

  其實現在星意不需要輔導文馨功課了,文馨十分聰明,消化高中的課程已經綽綽有餘。只是小姑娘因為被葉楷正

  告誡要低調,並不敢太和班中同學交往,星意便算是她最好的朋友了。一路開去西山,她便一股腦兒把這幾個月的新鮮事兒倒了出來:「……大太太又來了一趟,說是給二哥找了個門當戶對的小姐。」

  和上次星意的完全無動於衷不一樣,小姑娘十分機敏地注意到星意怔了怔,問了句:「然後呢?」

  文馨便越發高興起來:「二哥都沒見她呀!他好像去林州了,最近神神秘秘的,不曉得在做什麼。」星意「哦」了一聲,不曉得為什麼,竟然覺得有些輕鬆。

  西山別墅裡會客室就只有她們兩個年輕女孩,下午茶的茶點早就放置好了,因為特意開著窗,微風掃了些桂花的淡香進來,比起冬日的白梅,越發顯得溫柔。

  「姐姐你在學校裡怎麼樣?大學好玩嗎?」文馨歪著頭,一臉好奇地問。

  「不好玩,很累。」星意微微笑著說,「我們幾乎每天都有八節課,還要複習到很晚,因為一週會有四五次小測驗。」

  「……你可別累病了呀!」文馨被嚇到了,頓了頓,又拉起星意的手,湊到自己鼻尖下聞了聞,「你在吃藥嗎?好古怪的味道。」

  星意順手摸摸她的腦袋,覺得她的動作真像一隻小貓:「藥水的味道。解剖課上沾的,洗澡換衣服都去不掉,我自己都聞不出來啦。」

  「解剖課……」文馨看著她的目光中不自覺地帶了絲敬畏,「解剖什麼

  呀?」

  「老鼠、兔子……」星意有意逗她,「還有……屍體。」

  文馨嘴角抽動了下,大概是想努力笑一笑,可到底也只是苦笑:「姐姐,你不害怕嗎?你、你真的摸過屍體?」末了,哭喪著臉說,「你到底為什麼要當醫師呀?課程又難,還要……解剖……」

  星意見她一副被嚇壞的樣子,忍了笑,繼續逗她:「是啊,還不止呢。醫科讀四年,還要實習一年。你曉得當實習醫師多可怕嗎?要全天住在醫院,睡覺只能打個盹,兩週才能休息半天,還有,實習期間女醫師不能結婚。如果結了婚,將來便不能被公派出國深造了。」

  文馨瞪大了眼睛:「為什麼呀?」

  星意嘆口氣:「校董的規定,想想也覺得真是好艱難。」

  文馨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才扁了扁嘴,十分同情地望著她:「姐姐,你好可憐——」一個可憐還沒說完,就唰地站了起來,「二哥,你怎麼下來了?」

  葉楷正因為站在廊柱後,兩個人都沒瞧見他,也不曉得他站在那裡多久了。他今日在家,便穿著十分隨意的棉布襯衣與深色西褲,一手插在口袋裡,半倚著門柱,英俊的臉上並沒有什麼表情。

  星意連忙站起來,喊了聲「二哥」,又問文馨說:「你不是說你二哥不在嗎?」

  「我說他不會帶人來開會,沒說他不在呀。」文馨理直氣壯地說,「二哥你喝茶嗎?」

  葉楷正慢慢走

  過來,表情略微柔和了些:「看你們聊得高興,也不想打擾你們。」

  「我們在聊博和醫校。」文馨立刻通風報信,「二哥,你看姐姐都瘦了。這個學校好可怕。」

  他便側了頭,仔細看星意。其實星意本就瘦,最近大概是累了,下頜便越發尖俏,臉色也有些蒼白,此時坐在光線中,彷彿能看見細膩肌膚下的血管。

  大概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視,她的臉頰便微微有些發紅。葉楷正不動聲色地挪開了視線,淡聲說:「你大哥被我派去北平了,姆媽也回鄉下了。晚飯就在這裡吃吧,我讓廚房做幾個你喜歡的菜。」

  星意原本想問「你怎麼連我姆媽回鄉下都知道」,可是觸到他的眼神,忽然間便不想問了。

  「好啊!」文馨已經替她答應下來,「姐姐,你們學校還有什麼好玩的事?」

  星意便想了想說:「唔,學校什麼都好,就是科學館太舊了,還有,解剖室好小。我第一次進去的時候,不小心後退了半步,撞到了什麼東西,結果回頭一看,正好和一具屍體面對面。」

  文馨倒抽了一口冷氣,葉楷正嘴角微微勾起來,含笑問:「你不怕嗎?」

  「不怕呀!」星意活潑地說,「老師還說了,那具屍體可比我重要。」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葉楷正坐著同她們一道聊天,星意竟然絲毫不覺得拘束。她真有些懷疑,哪怕他看著自己解剖屍體,都會一如既往

  地鎮定,目光鼓勵而讚許。

  晚飯是滿滿一桌的菜,下橋的口味,鮮甜鮮甜。星意許久沒吃家鄉菜,也沒有客氣,連吃了兩碗飯,笑盈盈地說:「謝謝二哥了,和姆媽煮的味道差不多。」

  葉楷正笑笑說:「知道你會喜歡,已經讓人準備了你帶回學校去,明天熱熱也能吃。」

  「二哥,你對我太好了。」星意遲疑了一下說,「我挺不好意思的。」

  文馨還在喝湯,哧的一聲就笑了:「不要不好意思呀,你要常來,二哥就高興。」

  葉楷正瞪了妹妹一眼,對星意說:「吃完我送你回學校。」

  一頓飯吃完天已經黑了,夜色中桂花的香氣更加濃郁,葉楷正陪著星意坐在後排,察覺到她有些猶豫,只說:「我要去趟軍部,順路送你,老規矩,隔一條街放下你,我懂的。」

  下山的路上兩人並沒有多說話,星意有些困了,靠在椅背上,腦袋一點一點的,理智雖然提醒自己千萬不能睡著,可因為吃飽了飯,香氣又好聞,到底還是有些迷糊起來。

  「想睡就睡吧,到了我叫你。」葉楷正側過身,將手中拿著的風衣蓋在她身上,又輕輕掖了掖,「到你們學校還得40分鐘呢。」

  她「哦」了一聲,便放心地往車窗一邊靠了過去。一開始腦袋還時不時地撞在冰涼的玻璃上,便又驚醒過來,後來找對了姿勢,靠著溫溫軟軟的皮墊,很快就睡過去了。

  肖誠坐在

  副駕駛,回頭看了一眼,長官伸了手過去,虛虛環繞著淺睡的女孩,掌心扶著她的腦袋,隔離開玻璃車窗——他維持這個姿勢很久了,所以顯得有些僵硬。肖誠嘴唇微微一動,葉楷正便用另一隻手在嘴邊比了比,示意他不要說話。他便只好訥訥地轉過去了。

  車子在穎城不急不緩地開著,葉楷正聞到了文馨說的,那股怪怪的味道。有些像藥水,有些苦,但也有點清新。他便微微側了頭,她的臉被落下的頭髮遮住了半邊,隱約只露出了鼻尖,以及透過頭髮絲可見的、歷歷可數的睫毛。那個瞬間,忽然有衝動靠過去抱一抱她——只要抱一抱就好了,希望不要嚇到她。

  到底還是沒有這麼做,因為星意醒了,彷彿想起了什麼:「二哥,幾點了?」

  他就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手,又看看表:「8點。」

  「糟了!學校的門禁是8點!」 星意終於記起來這個最重要的事,今天過得太過放鬆了,又是入學後第一次放假,以至於她壓根忘了這件事。

  葉楷正看她一眼:「比門禁時間晚會怎樣?」

  「比門禁時間晚,又沒有請假的話會被記下來,算作品行不端,拿不到獎學金的。」星意哭喪著臉說,「次數多了還會被開除。」

  葉楷正沉默了一會兒,命令司機:「快開車。」

  他從來不是一個遇到棘手的事會慌亂的人,反倒越發冷靜下來,想了想說:「

  別急,明天我讓教育部去給你們校董打個招呼。不是什麼大事。」

  「二哥!這怎麼行!」星意哭笑不得,「我哥和爺爺知道了會打死我,事情再小,也不能以權謀私。」

  葉楷正便摸摸鼻子,「哦」了一聲:「對,不能這麼做。」

  這種時候能怎麼辦?你權勢滔天,也只能看著喜歡的姑娘著急,然後催促司機開得更快一些。

  星意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腦子裡正緊張地分析,其實被抓住一次沒有關係,可她這一個月次次考試都能名列前茅,如果因為這件事沒拿到校長獎學金,真是不甘心呢。

  對了,她聽師兄提起過,校衛隊並不是整晚巡邏的。他們好像曾經在學校的東北角翻牆出去買過酒……她眼神一亮:「二哥,你送我到學校的東北角,瑞人巷口那裡。那裡牆很矮,我可以翻進去。」

  葉楷正沉默了一會兒,點頭說:「好,我陪你一起過去。你一個人我不放心。」

  肖誠從前座回過頭,又默默地把頭轉回去了。他實在有些理解不了,遞句話的事,軍座怎麼就任由這個小姑娘胡來——還翻牆?那真不是大家小姐做的事兒。

  車子就是在瑞人巷口停下來的,星意和葉楷正下了車,路口對面就是博和醫校的圍牆。果然,這裡的牆比正門那邊略低一些,大概是半個人高。葉楷正隨手扔了風衣,又捲起袖子,助跑了兩步,又奮起一躍,已經穩

  穩站在了牆頭。他面對星意蹲下來,伸出手:「來,我拉你上來。」

  葉楷正身高腿長,身手又敏捷,這堵牆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麼阻礙。可對星意來說就沒那麼容易了,她在牆下仰望葉楷正,半晌才伸出手去,抓住了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差點把葉楷正也拉下來。折騰了半天,她總算是氣喘吁吁地坐在了牆上,只是驚魂未定,還緊緊攥著他的手。

  葉楷正側頭看著她,另一隻手伸過去,替她拂開一縷頭髮,眸色溫柔,卻不等她回答,已經鬆開她的手,輕鬆地一躍而下,轉而面對她張開雙臂:「別怕,跳下來吧,我接著。」

  星意有點怕高,可他站得很近,近得看得清他清爽的鬢髮,以及微微抿著的、堅毅的唇角,星意就咬了咬牙,跳了下去。

  葉楷正恰好抱住她,這個懷抱有些震動,柔軟而真實。他忍不住低了低頭,下頜在她髮絲間擦過,笑著說:「好啦,沒事啦!」

  話音未落,不遠處有四五隻手電筒的光線胡亂射了過來,伴隨著喝問聲和腳步聲:「什麼人在那裡?!站著別動!」

  博和醫校的一年級新生和兩江軍政最高長官就這樣被帶到了訓導室。而博和醫校的訓導主任王有倫正怒氣衝衝地趕過來——在他強調校風校紀不到一個月之後,就有新生帶著身份不明的年輕男人翻牆進來,更何況今天他還陪著教育局的劉次長在

  學校檢查。

  如果不是助手機靈,順路把劉次長往科學館帶去了,還不正巧撞到翻牆這一幕啊!

  王有倫越想越生氣,送走了劉次長就往辦公室走,原本十分鐘的路虎虎生威地五分鐘便走到了。辦公室裡有訓導隊的兩名安保分站兩側,一男一女便站在桌邊,女孩子微微低著頭,雙手放在身前絞著,顯是有些不安。

  「廖星意?」王有倫走到兩人面前上下打量,「一年級新生?」

  「是的,先生。」星意連忙站直,雖然一路上葉楷正都在安慰她,可她還是緊張,兩頰泛著不自然的紅暈。

  王有倫又將目光挪到年輕男人的身上,甫一觸到對方的眼神,沒有預想的心虛軟弱,反倒凌厲得令他退縮了下,再仔細看他的臉,說不清是哪裡見過,總覺得有些面熟。

  他沒多想,接過了秘書遞來的考績冊。

  自五四運動後,國內女性的所謂獨立解放運動便一波高似一波。其中尤以女學生為代表,剪髮、戀愛、服裝皆有時新,與往日的封建禁錮有著巨大的衝撞。博和醫校是國內最早接收女學生的醫校之一,但是因為種種原因,相較於男學生,女學生的退學率較高。其中有部分原因便是因為女學生或自由戀愛或因家庭壓力而結婚,再無精力顧及學業。

  王有倫翻著考績冊,意外地發現眼前這個女學生的入學成績以及這一個月的表現皆是可圈可點,成績亦算

  是名列前茅,只可惜這一次被抓住,品德考績上便要記過一次了。

  「醫校的門禁紀律你學過吧?」王有倫在自己桌前坐下,「既是遲到了,為何不提早報備?還帶著陌生人翻牆進來?」

  星意低了頭,輕聲說:「對不起,先生。是我忘了門禁的時間。」

  「他是誰?」王有倫對她的態度略微滿意,摸摸鬍鬚,又指了指葉楷正。

  星意並不是一個擅長撒謊掩飾的,猶豫了一下,正要開口時,忽然聽到葉楷正沉聲說:「我是她二哥。她難得回家吃飯,便晚了一刻鐘,因怕學校責罵,我才助她翻牆進來。」他頓了頓,又說,「如今穎城乃至兩江都不像過去那樣還有宵禁,學校是傳播文明之地,怎的反倒這般嚴厲守舊?」

  不知為何,這個年輕人開口的時候便帶著一種森嚴的氣度,最後那句更似質問,倒叫王有倫怔了怔,旋即便有些惱怒起來:「博和的紀律向來如此,你妹妹既然考進來,便等同於默認了要遵守,若是嫌這紀律太過嚴苛,大可退學!」

  葉楷正冷笑:「她既然能考進來,平日成績又優秀,便證明已有足夠的潛質與能力成為醫師。又為何要因為這區區一刻鐘便退學?!」

  王有倫氣得鬍子都要飛起了,幾乎是吼著說:「你是誰?!要不你來坐我這個風紀主任的位置?!」

  辦公室內的火藥味便漸漸濃起來,星意臉色都嚇白了,悄

  悄去扯葉楷正的衣袖,示意他別再說了。葉楷正察覺到她的小動作,只好忍了忍,沒再說話。

  「王先生,我知道錯了。我二哥也是為了維護我,才一時間出言頂撞。」星意緊張地解釋,語氣幾乎要哭出來了,「我不會退學的,我會好好唸書,將來做一個好醫師,也請您千萬不要讓我退學。」

  葉楷正微微側頭,看了星意一眼,薄唇抿得越發得緊。對於年輕男子來說,誰都聽不得自己喜歡的女孩這樣低聲下氣地請求別人,更何況是如他這般的上位者。他也只好一再提醒自己,星意並不想旁人知道自己的身份,奮力叫自己忍著。

  王有倫發了一通火,見她態度越發誠懇,倒也不願意因為這樣的小事磨滅了女學生的學習熱情,便說道:「知錯就改就好。這樣吧,記過一次,回去寫一份檢討書,明天中午之前交到此處。」

  他低了頭,本想揮揮手讓他們走,一低頭,忽見秘書上午送來的報紙,頭版上印著桂江鐵路正式通車的新聞,政府要員與日本方面相關人士皆有出席。他瞥了一眼,覺得有些異樣,便又抬頭看了一眼。

  這一眼之間,便表情大變。

  葉楷正卻全無察覺,他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氣,拉著星意正要離開,忽然門開了。秘書帶著幾個人進來,匆匆忙忙地對王有倫說:「先生,劉次長說有要事回來找您。」

  教育局次長劉添帶了自己

  的助手和秘書急匆匆地走進來,差點撞上葉楷正,連忙立定了,抹了抹鼻子上的汗,畢恭畢敬地說:「葉督——」名字沒叫出來,叫葉楷正瞪了一眼,活生生就將剩下那個字吃進去了。

  劉添出了博和校門,恰好遇到了肖誠,這才曉得陰差陽錯地,督軍被校衛隊抓進去了。肖誠也不好帶人硬闖,當下也只能托他將人帶出來。可現下是怎麼個情況?他頗有些一頭霧水。

  眼看著葉楷正帶著女學生出去了,只留下王有倫留在辦公室,劉添也只好跟了出去,回頭瞪了王有倫一眼,比了口型,一臉焦慮:「你到底做了什麼!」

  王有倫呆立半晌,眼睜睜地瞧著一撥人出去了,低頭又看了看報紙,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劉添是眼看著督軍親自送那個女學生到宿舍樓下,微微俯身對她說了什麼,又目送她離開。他站得遠遠的,隔了許久才慢慢走過去,笑著說:「督軍,今兒的事……真的太……」他有心想尋摸個詞,搜腸刮肚地,卻又找不到合適的,只好說:「太巧了。」

  葉楷正斜睨了他一眼,才沉聲問:「剛才那個什麼人?副校長?」

  「博和的訓導主任,主管風紀的王有倫。」劉添同王有倫的私交還是不錯的,此刻卻不好替他說什麼,「他素來是以嚴厲著名的教育家。那個……那個……」

  葉楷正一聽他這樣吞吞吐吐的就來氣:「有話便直說

  。」

  「是今年6月的時候,您在給教育界的講話上說要強調風紀,學生的主業是學習,風氣不可過於散漫。那時博和想請這位教育名家王先生來主管風紀,您還大力……讚賞了。」

  葉楷正皺了皺眉頭,隱約記起來,是有這麼回事。

  歸根結底是小四看的那本小說——裡邊寫了多少風花雪月的事,甚至還有富家子弟為了追求一個女學生混入學校去當老師。他又聽說時下的風氣便是如此,更是有些擔心,那時得知博和要聘請一位極為嚴格的風紀主任,自己的確是大力支持的。誰曉得這件事最後便查到了自己頭上。

  想到這裡,他也不能說什麼,沒好氣地說:「今日被查的學生是廖詣航的親妹妹。她不過是在我家中吃了頓飯,晚了一刻鐘而已。」

  原來是廖詣航的妹妹……劉添腦海中幾個念頭飛速閃過,誰都曉得如今廖詣航是督軍面前的大紅人,如此倒也可以解釋兩家俬交甚好。他連連點頭:「是,這個我會同王先生說,下次不可這麼不近人情。」

  「風紀嚴格是好事,只是另有件事我很不明白。」葉楷正放慢了腳步,「譬如醫學生,學滿四年,第五年在醫院實習當值,為何規定皆不可結婚?學生畢業之時,年紀都已遠超時下多數人的婚齡,不讓人結婚,已在情理之外了。」

  「這……這我委實不知道。」劉添結結巴巴地說,「督軍,

  我即刻回去瞭解一下,改日再來向你匯報。」

  已經走到了門口,肖誠連忙走過來,遞上了翻牆時被他扔在一旁的風衣。葉楷正隨手接過了,又囑咐劉添說:「這些不合情理的規定,調查過後,該廢除的便廢除。」

  劉添連連點頭,此時他擔心的不只是這個,還有……督軍會不會因此一怒之下撤回對博和的經費資助。他不得不討一句準話:「軍座,上次議定的大帥遺款的撥付……」

  葉楷正微微揚眉:「怎麼,有問題嗎?」

  劉添心裡著實替博和鬆了口氣:「沒有,沒有。」

  「聽說博和的科學館已經太過陳舊,實驗室也都十分狹小。」葉楷正沉吟說,「你派人去調查一下,若是實情如此,便參考兩江大學新造的實驗室標準,或改造或新建科學館,盡快擬出一個方案來。」

  「好,好。」劉添送葉楷正上車,「我一定盡快給您回覆。」

  因為這件事,教育局很是忙亂了兩日。劉添自然是嚴厲叮囑了身邊的人不能將督軍翻牆被抓的事洩露出去,但人人知道督軍很是看重博和醫校,劉添帶著調查後的結果,戰戰兢兢地敲開了葉楷正的門。

  葉楷正剛剛結束了軍部的一個會議,還帶著些許疲倦問:「怎麼說?」

  「關於醫學實習生不能結婚的事,經教育局調查,並無此規定,只是一個不成文的約定。」劉添解釋說,「因為實習生需要二十四小時

  在醫院值班,是以結了婚的實習醫師往往難以最後完成實習,陸續退出。後續的實習醫師們便紛紛約定在實習那一年不可結婚,免得前邊四年功虧一簣。當然,人各有志,若是實在要結婚的,學校也不會強行否定,只是不能保證一定授予博士學位。」

  「真有這麼辛苦?」葉楷正皺眉,「學生們並不反抗?」

  劉添便笑道:「還是那句話,人各有志。更何況,這行行業業,哪個不辛苦呢?」

  葉楷正無意識地撫著唇,蹙眉道:「既不是明文規定便好。」

  「還有博和的科學館的確是陳舊了些。解剖室十分狹窄,一堂課20個人,便有些站不下。加上解剖室本就陳列屍體,人一多,異味便更濃重,有些學生不得不靠著吸菸來掩蓋異味。」劉添說,「若是款項寬裕,能改造舊館,的確是利於博和師生的好事。」

  葉楷正眉頭蹙得越發緊:「若是不抽菸的女生,在解剖室豈非更加難受?」

  劉添說了聲「是」。

  年輕的督軍便一言定之:「現下不是假期,舊館改造必然影響正常教學。不如便在旁另建新館。你去牽頭,立刻將這件事做起來。款項方面不必擔心,如今政府財政雖有些捉襟見肘,便算是我個人讚助的。我會讓肖誠與你聯絡,全力支持。」

  劉添連忙說了句好,頓了頓,又取了份信紙出來,支吾說:「這是博和的王先生托我轉交您的

  。」葉楷正接過,問了句:「什麼?」

  「王先生自知那日得罪了您,他說,他說……希望軍座不要遷怒博和。他可以辭職,但是……校規依然不可廢弛。」劉添吞吞吐吐地說。

  葉楷正沒說話,打開了信紙,並不是王有倫的辭職書,而是……廖星意的檢討書。

  她一筆一畫寫得極為認真,情真意切,信紙的角上皺巴巴的,應是邊哭邊寫。葉楷正心中微微一動,想到她回到宿舍擔驚受怕,自然是有些心疼的,可他到底沒露出絲毫表情,只抬頭淡聲說:「怎麼,王先生在向我示威?」

  劉添此刻才曉得竟不是王有倫的謝罪書,而是那位女學生的檢討書,心裡大罵他王有倫不見好就收,面上便只好賠笑說:「不敢。他只是不敢親自來賠罪。」

  葉楷正便冷哼了一聲:「他還有什麼不敢的。」頓了頓,又說,「我便敬他還算是條漢子。此事算了。」

  劉添得他一句「算了」,登時鬆了口氣,忍不住抹了抹額角上冷汗。

  「不過劉次長,有句話請替我轉告王先生:出於法理之外的人情,我覺得將休息日的門禁時間延遲到9點並不為過。」葉楷正緩聲說,「當然,我不是強加給學校壓力。這只是作為博和醫校學生親眷的一點建議。」

  劉添心中品味了下「親眷」這個詞,又想到了軍座特意諮詢實習生可否結婚的事,隱約覺得自己明白了什麼,卻什

  麼都不敢說,當下連連答應著出門了。

  是年,博和醫校休息日的門禁時間果然改為了晚9點。據說學生對此規定感到歡騰一片,稱這是「王先生法外施恩」。至於這到底是教育局向學校施加了壓力,或是因為學校收到督軍私人經費贊助後的妥協,那便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