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四折 風雨如晦

  10月,兩江大學如期完成招生後開學。因為博和與兩江大學校址十分接近,開學那一日,就在校園內,便能看到對面大學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政要以及全國著名學者匯聚一堂。

  上午的課間空隙,醫學生們便在走廊上遠遠眺望。兩江大學修了一個很大的操場,擴音喇叭裡講話的聲音隔著操場和馬路,還能隱隱約約地聽到。似乎是教育部的長官在訓話,學生們也都不感興趣,三三兩兩地靠著聊天。

  傅舒婷是最後一個從解剖室出來的,她又喜歡熱鬧,立刻靠到星意身邊,踮著腳尖張望:「你瞧那些女學生穿得多好看。」

  兩江大學的建學目標便是綜合性大學,籌備的時間裡便在全國各地挖了不少教授學者,星意的兄長也在其列,以畢業歸國便擔任工學系主任要職一事,在當時人才緊缺的中國,也非罕見。

  在各種思潮的衝撞中,學生的自由與獨立無疑是走在社會前端的。在兩江,女大學生的穿著十分時髦,有些甚至算得上奇裝異服。倒是博和醫校的女學生們,因為實驗課太多,全天都是一身白袍。男同學也開玩笑說,走在街上一眼就能認出博和的女生,哪怕不穿白色大褂,裡邊定然穿著最普通的陰丹士林旗袍,又因為整日看書、待在實驗室,時下的妝容一點都不會,臉色蒼白如同女鬼一樣。

  星意雙手插在

  白袍的口袋裡,彷彿沒聽到她的話,使勁嗅了嗅:「你剛才沾了什麼出來?」

  「哎呀!」傅舒婷一低頭,瞧見自己袖口上一片可疑的黃色黏糊污漬,帶著明顯令人作嘔的異味,「我趕緊去換了。」

  一開始大家進解剖室都有些受不了,出來之後面如土色,幾天幾夜沒法吃東西。現在習慣了,就算蹲在實驗室也照樣吃得香,沾了污漬也不過趕緊去換一身衣服而已。傅舒婷就是有些大大咧咧,解剖課上常被老師批評不夠精細,往往要被留下來多操作兩次。她很快去換了件大褂出來,抱怨說:「解剖室真的太小了,我這隨手一蹭就得換實驗服。」

  那邊操場上起了些沸騰的態勢,又有人在主席台上講話了。隔了那麼老遠的,竟然連博和的走廊上都有些騷動起來:「葉楷正講話了!」

  傅舒婷越發踮起腳尖,少女圓潤的臉上帶了絲嚮往的紅暈,對星意說:「要是新科學館落成的時候他能來我們學校就好了!」

  對於年輕的女學生來說,這位「開明」又「英俊」的年輕統帥無疑是十分受歡迎的。傅舒婷自然沒有免俗。

  「新科學館落成為什麼要二……葉楷正來?」星意有些疑惑,說起來自從兩人上次翻牆被抓,她就再沒有見過葉楷正了。她躲在宿舍哭著寫了自我檢討的信,便一心撲在了學業上,就連休息日都不再外出,打定主意不能再被記

  過了。

  「你還不曉得嗎?新科學館是葉楷正私人撥的款,這麼說起來,他也是我們學校的校董呀。」傅舒婷喜滋滋地說,「我總覺得在學校能見到他一次。」

  星意有些心虛地挪開了視線,心想是呀,你差點就能見到他了,他還翻過我們學校的北牆呢。兩人正說著話,忽聽班級的男同學一陣歡呼,原來學校傳來消息,說是因為科學館需要修繕,無機化學等非專業核心課程統一借用兩江大學的新實驗室上課。也就是說下午大家就可以去兩江大學轉一轉。男生們當然是高興的,畢竟博和醫校女學生少,再加上校規嚴苛,能出校一趟彷彿是放個假一般輕鬆。

  中午的時候男同學們都已經蠢蠢欲動了,就連傅舒婷都催促說:「星意,你再不出門我可不等你先走了。」

  星意從自己的房間裡探出頭:「你先走吧。」

  「你真不去逛逛兩江大學嗎?沒準能遇到葉楷正呢。」

  「就算能遇到,也見不到呀。」星意笑盈盈地說,「人家光侍從就有一個車隊呢。」

  「搞得你好像坐過他的車似的。」傅舒婷嗤笑了一聲,「那我先走啦,你別遲到了。」

  此時的兩江大學,因是開學第一日,開學典禮之後的校園喧囂未散,廖詣航是工學系的主任,下午還安排了系內的新生見面,秘書將最後一遍修改好的稿子放在他面前:「廖先生,稿子我已經核對好了。」

  廖詣航示意秘書放下就好,他翻了一會兒資料,忽然意識到桌子前邊有人,便抬頭瞧了一眼,大驚失色:「你怎麼又來我這裡了?」

  「中午在食堂吃了飯,又喝了點酒。」葉楷正說話時帶著輕微的酒意,「來你這裡躲一躲。」

  「你往哪兒躲?一個中隊的警衛,一看車隊就知道你葉督軍在哪裡。」廖詣航親自倒了杯茶給他,嗤之以鼻,「你再待上一會兒,電話就該往我這裡打了。」

  葉楷正笑了笑,表情略有些狡猾:「我讓肖誠帶人先回去了。就算是找我,那也都擁到公署那邊了。」

  「誰急著找你?你葉帥說不見,他們還能硬逼著見你不成?」

  「他們還真能。」葉楷正唇角的笑意轉為嘲諷,「日矢上這幾日已經成了遠東戰略總顧問,每天都來電話,和我談鐵路的事。找不到我,就去北平那邊問。」

  廖詣航的表情亦漸漸轉為凝肅:「你頂得住嗎?」

  「頂不住也得頂啊。」葉楷正的手指甚無規律地在沙發上敲擊,「我現在就怕林州那邊……背後捅我一刀。」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廖詣航暗自心驚。在此之前,他並不曉得江林鐵路的局勢竟已到了這樣緊張的地步。葉楷正不過二十六七歲,這樣年輕,可肩上的負擔卻又如此之重,身處這亂世漩渦中,當真踏錯半步都不行。

  「那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要過上一段時間去——」

  話音

  未落,門口秘書來敲門了:「廖先生,有位廖小姐來找您,說是您的妹妹。」

  廖詣航吃了一驚,他知道博和校規甚嚴格,妹妹從來不擅自離校,有些擔心這會兒來找他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只是還沒開口,葉楷正已經搶先於他站了起來,聽上去十分愉悅:「快請進來。」

  廖詣航瞧著他不自覺地勾起笑意的唇角,心底很是不悅,卻又不好說什麼,只能重重咳嗽一聲:「督軍,這是我的辦公室。我妹子也是來找我的。」

  葉楷正有些訥訥的,沒再反客為主,只是依舊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看著門口。

  星意早先來過一次兩江大學,那還是夏天的時候,她跟著大哥來還未全部建成的學校轉過一圈,還熟門熟路地記得他的辦公室。

  那時他還沒秘書,也沒這麼嚴格的預約,她在工學系樓下等了一會兒,才見到秘書下來請她上去。二層便是系主任教授辦公室,星意探了個頭進去,高高興興地正要喊聲「大哥」,意外地見到了葉楷正,便「咦」了一聲:「二哥,你怎麼在這裡?」

  今天的葉楷正一身戎裝,綬帶佩劍肩章一應俱全,彷彿就是報紙上的樣子,眉宇間十分英挺。適才同廖詣航議事的時候表情端肅,可這會兒對星意說話,卻不自知地溫和了下來:「來看看你哥哥,你怎麼逃課出來了?」

  「我可不是逃課。我們有些課要借用兩江大學的

  實驗室,下午我就來這裡啦。」星意轉向大哥,「大哥,我們在化學實驗室上課呢。就在你隔壁。」

  廖詣航「哦」了一聲,便問:「這段時間學得如何?老師可有表揚或者批評?」

  星意眼神閃爍了下,上次被抓處分的事她並不敢告訴哥哥。大約,也許,葉楷正也是不會說的吧。她便顧左右而言他:「我們這周考了三次,我都拿了甲等。」

  「那便好,回頭我給老爺子也說一聲,讓他放心。」

  「二哥,我一直想問你,這劍是上戰場用的嗎?」星意好奇地打量葉楷正佩帶的長劍,「今天你好威風呀,講話的聲音連我們學校都聽見啦。」

  葉楷正喜歡她這樣同自己說話,稚氣又天真,全無隔閡,便笑著說:「威風嗎?我也忘了講了些什麼,不過是旁人寫的稿子讀一讀而已。」他順手解下了佩劍,「這不過是做樣子的,你要喜歡就拿去玩玩,小心別割了手。」

  「督軍,這劍是你易幟時大總統贈予的,怎麼能隨便給人?」廖詣航一邊用眼神制止妹妹,又有些頭疼,葉楷正好像……太寵愛她了,當真是不分場合,也不分輕重。

  星意於是連連擺手:「不用不用,我只是好奇地問一句。」她知道兩人還有事要談,便笑說,「那我去上課啦,你們慢慢談吧。」

  她手中還抱著課本,穿著靛青色圓領上衣與黑色長裙,轉身時裙角便靈動地劃出了一

  個小小弧度。葉楷正心底有些悵然,上一次見面之後,她再沒出過校門,已經隔了一個多月未見。葉楷正也輾轉向廖詣航打聽過,只聽說她日夜在實驗室與圖書館,學得越發刻苦,想來是為了彌補那一次的記過。他也就沒再好意思去想方設法找她。

  「大哥,我可以和你一起吃晚飯嗎?」星意走到門口,又停步問,「實驗課時長,學校允許我們在兩江大學的食堂吃飯,7點之前歸校。」

  廖詣航沉吟了片刻:「今天恐怕不行,我也有課,下次你來上課前問問我秘書,她會告訴你我是否有空。」

  星意有點失落,但也只好笑笑說:「好吧,那我先走啦,再見。」

  葉楷正皺眉看著廖詣航,十分沒好氣:「她難得見你一次,吃個飯都沒時間嗎?」

  廖詣航覺得他莫名其妙:「我在上課,又有什麼法子?」

  葉楷正面色陰沉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出門,在樓梯上追上了星意。

  「二哥還有事嗎?」

  「許久沒見你了,文馨說約你出來,你總是忙。」他站在比她高一階的台階上,越發挺拔,只是為了配合她的身高,便低著頭,笑說,「學業固然重要,身體也要照顧好。別讓人擔心。」

  星意臉頰微微一紅:「我知道,謝謝二哥關心。」

  「這半年每週你都來這裡上課嗎?」他緩聲說,「可以待到7點回校?」

  星意「嗯」了一聲:「怎麼啦?」

  她的一雙

  眼睛如點漆般,黑白分明的,十分討人喜歡,葉楷正便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聲音溫柔:「也沒什麼。平日裡你們校規嚴,出不了校門。可我也很想見你,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陪你吃飯。」

  「啊……」星意有些不知所措,一抬頭,看到眼前的年輕軍人眼中,竟然是和自己如出一轍的……不知所措。

  忽然間,那點緊張就煙消雲散了,星意心底竟然有細微的喜悅,啾的一下,如同一朵小花綻開。

  「好啊。二哥你請我吃大餐的話,我當然願意啦。」她咬了咬唇,微微歪了頭,帶了絲俏皮說,「只要不像上次吃餛飩那樣讓我請客就好啦。」

  也沒等他回答,她有些不好意思,蹦蹦跳跳地就下樓了。留下葉楷正一個人在樓梯上站了許久,才慢慢轉身回廖詣航的辦公室。

  廖詣航就靠著走廊那邊站著,表情複雜地把剛才那一幕盡收眼底。葉楷正便收斂了心底那絲喜悅與溫柔,竭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廖兄,剛才的事還沒談完。」

  廖詣航的表情很古怪,有些生氣,又有些不甘,半晌,才長嘆一口氣說:「我妹子並不討厭你。」頓了頓,又說,「算了,世間各人有各人的緣分。別怪我沒提醒你這一句,我家老爺子可從沒想過要讓我妹子高攀你這樣的門第。」

  葉楷正想了想,一字一句說:「大哥,話都說開了,我便想問

  一句,如果我去下橋提親,你可以為然?」他瞧著廖詣航的表情,忙又解釋說,「只是定親,結婚的事,自然要等她畢業的。」

  「現下想這個,未免太早了吧?!」廖詣航微微揚頭,語氣頗為不屑,默了默,不知想起了什麼,頓時暴跳如雷,「等等——誰是你大哥呢?!」

  葉楷正同廖詣航又談了半個多小時才離開。侍從室副主任宋國兵連忙跳下了車,小跑到他跟前說:「軍座,回公署還是帥府?剛才肖主任讓人傳話過來,顧先生已經回來了,現在和大小姐一起在府上等你。」

  「顧岩均回來了?」葉楷正沉吟了片刻,「公署那邊呢?」

  「老樣子,日矢上的特使還在等著。」

  「那就讓他等著吧。我同他們沒話說。」葉楷正冷冷地說,「回家吧,去見見姐姐和姐夫。」

  上一次的奪權爭鬥中,葉楷正以凌厲手段得到軍中老將的支持,處死徐伯雷,架空顧岩均。顧岩均倒也識相,主動領了個去歐洲考察的差事,直到前日才回來。葉楷正漠然地看著一閃而逝的街景,雖然猜不出他們夫妻來找自己是為了什麼事,但是當此風雲交匯之際,多少會是和路權一事有關。

  帥府的會客室,葉楷正進門便隨手將軍氅遞給了傭人,快走了兩步,笑著招呼了一聲:「姐姐,姐夫。」

  顧岩均和葉文雨皆站了起來,葉楷正揮了揮手說:「這一趟出洋走了

  這麼久,我原本是想讓姐夫好好休息兩日,再同我說說考察到了什麼。」

  「二弟,考察的事固然是重要的,改日我會同你好好地說一說,但是我一回來,便聽說當局同日本人之間,為了江林鐵路的事,已經鬧開了。」顧岩均試探著問,「現下你打算怎麼做?老帥在時,在這件事上也是多有猶豫。依我的看法,日本人是不能讓他們得寸進尺的,但手段也得圓融一些。」

  葉楷正靠坐在沙發上,身姿放鬆,又側身端了杯茶:「老爹在的時候,便是因為既不想得罪日本人,又不能失了主權,才遲遲不建這條鐵路。現在鐵路是不能不建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懼得罪了日本人。如今中國的民族意識一日強似一日,北平那邊也是答應了我,外交的糾葛有他們處理,若是小範圍內起了爭執,中央軍也會來支援。我這樣做,亦算是順應民心。」

  「二弟,這事不能讓北平白佔了便宜。日本人若是最後真的同我們動手,他們是巴不得穎軍消耗戰力的。」顧岩均苦口婆心勸說,「江林鐵路若真的最後能建成,貫通中國南北,也是他們受惠,卻吸了我們的血肉。」

  「姐夫的意思是,鐵路不能建?」葉楷正把玩著手中茶盞,笑說,「日本人也是這麼想的。要不便是讓他們掌控部分路權,要不,便索性別建了。」

  這話說得便有些重了。顧岩均臉色微微

  一沉,正要開口,葉文雨笑盈盈地攔在了前邊:「二弟,你姐夫不會說話。這一趟來,其實咱們是給你帶了個好消息來的。」

  葉楷正微微挑眉:「願聞其詳。」

  葉文雨便柔聲笑道:「江林鐵路,所謂江林二字,是指兩江與林州。兩江由你主政,而林州的郭棟明雖說實力無法與我們穎軍相比,但也是一方霸主。說句實話,二弟你有這般抗擊外侮的志向,他可未必如你這般堅定。聽說日本人也派了不少說客去找他呢。」

  葉楷正見她有意將語氣頓了頓,輕描淡寫地說:「江林鐵路,九成在兩江境內,一成在林州。自然是以我兩江為主。郭棟明那邊,絕對不敢公然與北平乃至全國為敵。」

  「郭棟明那邊如何想我雖不敢肯定,可是二弟,眼下有個大好的機會,理當抓住。」她微微笑了笑,壓低聲音說,「還記得大太太上次來找你說親的事嗎?」

  葉楷正一愣,他是記得有這回事,可因為沒放在心上,他甚至不記得大太太是為誰來說的親。

  「郭棟明只有一個女兒,當真是視作掌上明珠的。若是葉郭兩家能結了親,擰成了一條繩,日本人可就一時間沒了法子。就算他要發難,兩頭對付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姐說笑了。」葉楷正淡聲說,「說親是一回事,至於這郭小姐是不是願意嫁過來,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這便是我說的好事了

  。那位郭小姐是早早就見過你、芳心暗許的。」葉文雨微笑說,「當年你在軍校恰好同她表兄是同學,她那時便見過你了。喏,這是郭小姐的照片。」

  葉楷正靜靜聽完,將照片接了過來。上邊的少女身材嬌小,穿著玻璃紗旗袍,外邊披著一件修身大衣,洋氣時髦,雙眼狹長而明媚,的確是位美人。

  「……這樣一位小姐來做我們葉家的夫人,是十分合適的。」

  夫人……妻子……這些詞在腦海中閃現的時候,葉楷正卻立刻想起了星意,她不時髦,總是穿學生陰丹士林的校裙,長髮烏黑茂密,也不塗什麼脂粉香水,卻帶著淡淡的藥水味道。他說不出她有多麼出眾的美貌,可在他心裡,確實也沒有人能比她更好看了。

  「大姐,那一日我同太太說的話,或許你並沒有聽清。」葉楷正回神,笑著說,「路權握在誰的手裡,倚靠的是一個國家的決心與手中的槍桿,並不是一段婚姻可以維繫的。我既然下定了這個決心,自是會全力以赴。大丈夫在世,真要靠女人來結盟,未免也太荒唐了。」

  葉文雨同丈夫不經意間對望了一眼,眸色頗有些錯綜複雜,她輕咳一聲:「二弟,你當真……」

  「況且,大姐出去了一段時間,恐怕並不知道,我已經有了未婚妻。」他緩聲說,「過些日子,自然會帶來給姐姐、姐夫瞧一瞧。」

  「你訂了哪家的小姐?

  」葉文雨驚問,「怎的一點消息都沒有?」

  葉楷正卻不答,只笑說:「過幾日大姐就會知道了。」

  他看了看懷錶的時間:「大姐、姐夫,小四馬上要放學了,不如你們留下吃頓飯?」

  顧岩均和葉文雨卻推說家中還有事,便告辭了。兩人出了門,上了汽車,葉文雨便微微笑了起來:「你瞧,便如我說的那樣吧?他素來心高氣傲,絕不肯用姻親的事作為交換條件。」她抿唇一笑,紅唇嫣然,「今日我這麼一提,激起他的心性,郭家那邊再放低姿態,他也絕不會答應這件婚事。」

  顧岩均鎖著眉:「我卻覺得這事情沒那麼簡單。你這弟弟,不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吧?」

  葉文雨微微搖頭,伸手握住了丈夫的手:「你不瞭解他。我這個弟弟,心機雖然深沉,獨獨婚姻這件事,是要自己做主的。當年我爹也想為他訂下別人,甚至說只要把新娘子娶回來,外邊隨便他怎麼胡來。他一聲不吭地便去了報社發聲明,要脫離父子關係。這事兒鬧了半年,才讓我爹打消了那個主意。」

  「所以,你信他的話?」顧岩均唇角起了笑意,「信他已有了未婚妻?」

  「我信。我甚至大概已經知道了,咱們葉家未來的夫人,是何方神聖。」葉文雨眯了眯眼睛,意味深長地說,「我該謝謝她的存在,斷了葉楷正那條生路。」

  葉楷正出門的時候文馨正好放學。她

  便悄悄地去問肖誠:「肖大哥,二哥這是去哪裡呀?」

  肖誠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去找廖小姐。」他眼看文馨鼓起了嘴巴,忙阻攔說,「你不許同去,你二哥要生氣的。」

  文馨便瞪大了眼睛,悶悶不樂地說:「好吧,現下用不上我了吧。」

  肖誠微鬆了口氣,笑道:「回來給你帶采芝齋的點心來。」

  文馨立刻便眉開眼笑起來:「那好,多謝肖大哥。」

  眼看著她轉身要走,肖誠又叫住了她:「四小姐,以後別叫我肖大哥了。你叫我肖誠吧。」

  文馨的步子頓了頓,沉默了一會兒,帶了賭氣說:「我偏不。」旋即頭也不回地走了。

  肖誠在原地搖了搖頭,侍衛跑過來說:「督軍說不用帶這麼多人。」肖誠連忙走去勸說:「督軍,現在這般緊張的時刻,還是多帶些人。」

  「你就是存心告訴所有人我去了哪裡吧?」葉楷正指了指前後兩車警衛,「老樣子,到了公署我再悄悄走。」

  兩江大學的後巷是一條十分隱秘的街區,因為臨近法租界,種滿梧桐樹,環境清幽,開了不少西餐館。其中的一家是城中時髦的年輕公子小姐們喜歡的,極難訂到位子。餐館分為一樓與二樓,一樓燭光深淺,襯得巴洛克風格的裝飾越發奢靡。二樓倒是很安靜,為了安全考慮,所有包廂都開著門,偌大的二樓,便只有葉楷正坐著。

  他等到了5點多,宋國兵卻

  沒把人接來:「督軍,廖小姐說不能過來了。」

  軍座的臉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為什麼?」

  宋國兵大氣都不敢出,只覺得前幾天日本人來胡攪蠻纏的時候,他的臉色還沒這樣難看,只好戰戰兢兢地說:「廖小姐沒說。」

  葉楷正伸手鬆了鬆襯衣的扣子,覺得這個地方有點悶。

  分明剛才答應了自己,也聽到她約廖詣航吃飯。他算過了,下課結束到學校門禁,吃頓飯的時間還是充裕的,才訂了這餐晚飯。可真的讓人去請了,她又不給你理由,說不來便不來。可見女孩子的心思真的是不好懂。你以為自己已經很接近了,可最後總是難以如願。

  最後他也只好就在店裡吃了晚飯。侍者依著西餐的次序上菜,開胃酒與沙拉後便無動靜了。葉楷正拿叉子撥了撥那堆菜,了無胃口。在吃這件事上,他同老爹是一樣的,吃不慣外來的東西。他也無甚耐心地叫人撤了這亂七八糟的上菜,只要了主食。

  主食是牛排,配著珵亮的刀具,是時下最時髦的進餐方式了。葉楷正隨手拿了刀叉,心不在焉地割牛排,忽然覺得偌大的水晶燈下,一個人的身影顯得特別可笑。

  這幾日他過的就是水深火熱的日子。不僅是日本人,北平政府的幾個派系也輪番同他聯繫,各有各的算盤,一件簡單的事,如今複雜得如同深陷泥窩。他就在最中間的地方,各方面的壓力

  湧過來,多有掣肘。連葉文雨都來試探自己,這一天,唯一的盼頭,就是指望著這個晚餐,能見她一面,隨意聊聊天。

  可惜,也不能如願。

  他拿刀子割著牛肉,只覺得不順手。

  樓下大廳衣香鬢影,每個人都和外國人似的,說話中還不時夾雜著洋文。他莫名地有些惱怒起來:「給我拿剪刀來!」

  侍者站在一旁,以為自己聽錯了:「先生,您說什麼?」

  葉楷正一字一句說:「刀叉用不順手,給我拿剪刀和筷子!」

  「……好的。」

  侍者不曉得這人是誰,可是隨口一句話能包了二樓全場的人,非富即貴。哪怕是再奇怪的要求,他也不敢不做,當即便拿了剪刀和筷子上來。

  葉楷正將刀叉一扔,剛拿上筷子,忽然聽到身後有女聲活潑地說:「二哥,這頓飯我還趕得上嗎?」

  督軍的背影似乎僵硬了數秒,慢慢放下了剪刀與筷子,難以置信地回過了頭。

  廖星意站在燭光下,手裡還捧著書,身上的白大褂都沒脫下來,笑盈盈地望著他:「幸好你還沒走,我來吃飯了。」

  所謂的驚喜,便是先驚後喜,葉楷正忙起身給她拉開了椅子:「不是說不出來了嗎?」

  「是啊,差點來不及。」星意回頭對侍者說,「也麻煩你直接給我上主食吧。」

  她不客氣地拿了片面包,嚼了一口:「我們的實驗課總是拖堂,每次下課可都餓慘了。本來我是以為來不及,

  又怕你等,就說不來啦。」

  焦慮的心情瞬間就被撫平了,葉楷正安靜地注視她,微微笑著說:「那怎麼又趕過來了?」

  星意明明聽到了他的問話,卻微微紅了臉,沒有回答,侍者上了菜,她便拿了刀叉,仔仔細細地切割起來。

  她將頭髮撥至了耳後,動作文雅妥帖,那塊牛排切成整整齊齊的小塊,猶自筋肉分明,又淋著醬汁,看著十分可口。切完將盤子往葉楷正那邊一送:「二哥你先吃。你看是不是比你用剪刀剪的還好些?」

  葉楷正瞧了瞧自己這邊的筷子剪刀,又看看她遞過來的,年輕軍人的面皮上微微一熱。他倒是不在乎所謂的西餐禮節、風度,只是擔心她會不會太餓,便謙讓著說:「不用管我。你先吃。」

  燭光下少女的臉頰瑩白如玉,梨渦也是淺淺的,忍著笑意說:「你要是不喜歡,不用請我來這樣的地方吃飯。其實我也不愛吃西餐。」

  「噢。」督軍訥訥地說,「我以為你喜歡吃這些。」

  星意依舊低了頭,斯斯文文地切著自己的:「我雖不喜歡西餐,可我喜歡切牛排。二哥,我們的解剖課上也要這樣切,你瞧,順著紋理,可以將肉片切得又薄又快……不過我們實驗用的可比這個難切多了。」

  葉楷正吃了一口肉,還在嘴裡嚼了嚼,忽然有種吐出來的衝動。

  星意一抬頭,瞧見他的表情,「啊」了一聲:「不好意思,吃飯

  不該聊這個的。」她尷尬地笑了笑,「上次和大哥吃飯,他已經嚴禁我談這個了。」

  「你大哥不愛聽嗎?」葉楷正輕輕咳嗽了一聲,十分大度地說,「沒關係,你說給我聽聽這些學校的趣事。」

  「可是大哥說一點都不有趣,很血腥……聽了想吐。」星意遲疑了一下,其實在她看來不過是實驗室操作而已,也不曉得大哥為什麼那時反應這麼大。

  「我不怕。」葉楷正一本正經說,「這是科學。」

  星意的雙眸便微微泛著神采,忍不住贊同說:「我就是這麼和大哥說的呀。」

  兩人邊吃邊聊,可惜不過一眨眼的時間,甜點和咖啡都沒上,宋國兵已經進來提醒:「督軍,6點45了。」

  他是記得上次的教訓的,特意讓人到點就提醒,見她還沒吃完,便吩咐說:「吃飽了嗎?要不要再帶些回去?」

  「還早啊,8點才回校呢。你要是有事,你就先回去吧。」

  「你請假了?」他比她還小心翼翼,「學校允許嗎?」

  「當然啦。」星意將刀叉放下了,長睫微微顫了顫,「二哥,你都這麼遷就我的時間了,我去請一次假也沒什麼。」

  水晶玻璃架上的蠟燭啪的一聲,閃爍了一下,她的表情很可愛,有著觸手可及的溫柔。葉楷正的心底,有種隱秘的喜悅炸了開來,就像是一直所期待的東西,終於有了回應。

  可他像一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一樣,躊躇

  又試探著說:「要是麻煩的話,下次還是不要請假了。」

  對座的少女卻笑得很明朗,慢慢地說:「不麻煩的,我也想見你呀。」

  我也想見你呀。

  很多年後的記憶中,這便是葉楷正聽到的最動聽的話了。

  年輕的軍官頭一次不曉得要說什麼,便只好微微笑著,眸色深得濃稠,彷彿要溢出來一般。所有的不順遂,到了此刻,也都煙消雲散了。

  吃完了飯,葉楷正便送星意回學校。難得這樣靜謐的夜晚,他只叫車子與侍衛們遠遠跟著,兩人散步回去。夜風還有些涼,葉楷正便將自己的大氅給星意披上了。星意披著他的大衣,幾乎要拖到地上,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彷彿是個娃娃一樣。

  他伸手替她攏了攏領口,試探著問:「這兩天我想抽空去趟下橋,見下老爺子。」

  「啊?」星意腳步頓了頓,「你找我爺爺有事嗎?」

  廖家這老爺子幾乎已是葉楷正的心病了,若是沒能得到他的一句親口允諾,哪怕星意現在就在自己身邊,他都難免有一種「偷偷摸摸」的感覺。

  「我想當面同老爺子談一談,我和你的事……也好叫他放心。」他微微低著頭,眸色明淨誠懇。

  星意有些錯愕,她喜歡葉楷正,可這種喜歡很純粹,遠未到要知會家中的地步。

  知會了家中,是不是就要定親結婚生子?

  她還是覺得莫名恐懼,便脫口而出:「我和你的事,不過是見個面

  吃頓飯,並不用讓爺爺知道吧?」

  話一出口,才發現二哥的眼神略黯了黯,彷彿是受傷一般。她又覺得有些不忍心,訥訥地說:「二哥,我不是那個意思。」

  這一晚的月亮當真是又大又好,葉楷正將她一切表情盡收眼底,見她急於辯解,卻又無話可說的樣子,覺得有幾分好笑。他想了想,方才說:「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年紀還小,將來想要做醫師。不願意如舊式婦女那樣相夫教子。這些我都理解,星意,我從不強求這些。」

  他一手插在口袋中,帶著她往學校那個方向走:「我沒什麼學問。在很多人眼裡,也不過是個武夫。我老爹也是個武夫,看上哪個姑娘了,拍了槍就娶回家。可你看他,娶了那麼多夫人,可那一日他死了,我問她們是要留下來還是拿一筆錢走,大半都還是走了。」

  星意側頭看著他,葉楷正側容深邃,神情又是清淡的,彷彿在同自己講一個十分綿長寂寥的故事。

  「所以那時候我便告訴自己,手裡有20萬條槍又怎麼樣,武力和權勢,搶不來人心同感情的。我雖還是武夫,可那樣的事我不會做。」他感受到她的注視,側頭同她望了一眼,「星意,我會尊重你想做的一切。我不急,所以你更不必急。」

  「我只是想同你爺爺說一聲,我和你在一起,吃飯也好,看場戲也好,並沒有什麼不可對人言。我想叫

  你爺爺放心,我不會像時下那些公子哥兒一樣,四處找女朋友,四處泡舞會。到了哪一日,你覺得願意安定下來,我們再談以後的事。」

  博和的校門已經在不遠的街角,這一路再長,也終究會走完。星意一直安靜地聽著,臉頰微熱,不曉得是衣服暖和,還是他的話暖心。

  「二哥,這件事我一直想要問你。」她小心翼翼地將手從大氅下探過去,牽住他的袖子,「我這樣普通,也並沒有那麼好,可是你為什麼……」

  「……為什麼這麼喜歡你?」他自然而然地替她將話補完了,又順勢牽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仰頭看著群星閃爍的夜空。

  星意「嗯」了一聲,沒有掙開,低聲說:「是因為我救過你嗎?」

  他不答反問,用另一隻手,指了指遠處一顆極亮的星:「看到那顆星星了嗎?」

  夜色那樣黑,那樣濃,身處在這樣的黑暗中,站得再高,有時也會迷惘,不曉得下一步是平坦的大道,抑或是萬丈深淵。可星意對他而言,就是那一粒明星。她這樣純粹、這樣專注地在追求她想要的,每次一見到她,他心底的軟弱都會被驅散。他被她鼓舞,一步步地,前路再難都無所畏懼。

  她那麼好,怎麼會不值得自己喜歡呢?

  可這樣的情話,葉楷正說不出來,他只是微微笑著,低低說:「你這樣一問我,我竟真的答不上來。可是星意,你要知道,

  你很好很好。就像它那樣,很亮,很美。我常常想著,當我一人在夜晚走路時,真是高興有你陪著。」

  星意沒再問什麼,只是悄悄、甜蜜地回握他的手。

  兩人並肩而走的身影被路燈拉得很長。

  葉楷正猜她能懂自己的意思。

  長夜漫漫,唯她如星。

  三日後,下橋火車站準點駛入了來自穎城的專列。車站戒備森嚴,葉楷正從車窗望出去,當日爆炸聲四起的小小車站,此時清檢一空,只有士兵荷槍實彈地站得筆直。

  短短半年而已,物事兩非,當日倉皇避嫌,步步臨淵,不過今天這一趟……葉楷正從專列上下來,卻覺得依舊無甚把握。

  汽車悄無聲息地駛到了廖家門口,黃媽恰好在和鄰居說著話,看著這一排排的汽車過來,倒是嚇了一跳。鄰居也都是鄉野村婦,煞白了臉色問:「廖家出事了嗎?」

  結果車上下來的是一位瞧著挺斯文的年輕人,有鄰居記性好,見過他,立刻便說:「這不是你家姑爺嗎?這什麼來頭呀?這麼氣派?」

  黃媽已經知道了那場婚約子虛烏有,這個時候葉楷正過來,便有些緊張,生怕小姐在城裡出了事,連忙跑了上去。

  葉楷正一見到她便笑著打了聲招呼:「黃家姆媽,老爺子在家嗎?」

  「小姐她沒什麼事吧?」

  「您別擔心,他們兄妹在穎城都很好。這趟來我是來找老爺子的。」葉楷正連忙解釋說,「星意托我給

  您帶了些治風濕的藥,我也一併帶來了。」

  「哦,那就好。」老太太還有些驚魂未定,「老爺子在河邊釣魚呢,我帶你過去找他。」

  那條小河在廖宅的後門,黃媽便帶著他進屋,穿過了宅子,後門口便是一條蜿蜒的小河。老爺子坐在垂柳下,正哼著小曲,釣魚竿插在一旁,頗有些自得其樂的樣子。

  「老爺,司令官來了。」黃媽大聲喊他。

  老爺子便轉過了頭,眯著眼睛看了看,竟絲毫沒有意外的樣子,慢悠悠站起來說:「葉督軍來了?」

  葉楷正規規矩矩地站定了,喊了聲「老爺子」。

  老爺子「嘖」了一聲,擺擺手:「不敢當的,不敢當的。」

  葉楷正走在他身後,笑道:「今天唐突來訪,老爺子似乎並不驚訝。」

  老爺子摸了摸鬍鬚說:「猜到你會來一趟,可沒想到會這麼快。」

  「因為要去做一件大事,思來想去,出發前若是不來一趟這裡,總是覺得難以安心。」葉楷正回身看了一眼,「我去幫您把魚竿收起來?」

  老爺子也不答話,看著葉楷正快步走到河邊,收起了魚竿與吊桶,提在手裡,又走了回來:「老爺子,一早上看來釣了不少魚啊。收穫頗豐。」

  「也有不釣自來的。」老爺子「哼」了一聲,轉身往家中走。

  葉楷正沒有絲毫不悅,亦步亦趨地跟著,笑說:「是呀,願者上鉤。」

  回到家中,傭人早就備好了茶退下,會客

  廳中只有兩人。老爺子冷眼看著他,良久,才說:「怎麼說?是我家丫頭鬆口了,你才巴巴地跑來這裡問我要個准信?」

  堂堂兩江督軍便笑得有些訕訕:「老爺子明察秋毫。」

  老爺子怔了怔,不防他這麼直率,只好又「哼」了一聲:「你莫要告訴我,我辛苦養了個孫女,供她上學,想她成才。這會兒她想要退學成親了。」

  「老爺子,您家孫女是您養大的,您還不瞭解她嗎?」葉楷正含笑說,「她若是那樣想的,我雖求之不得,可那也不是她了。」

  老爺子面色稍霽:「那麼你來是為了什麼?」

  葉楷正原本是坐著的,此時卻站起來,一字一句地說:「老爺子,還是為了那時我同您說的話。我一片赤誠對她,也想得到長輩的認同。」

  老爺子沒吭聲,只是看著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老爺子當日對我說的那些話,我始終記著。這樣的事,其實有長輩同來,和您商定會顯得鄭重。可您也是知道的,我父母雙亡,家中所謂的長輩,不來也罷。所以便冒昧自己來這裡了。」

  老爺子裝了次煙,吧嗒吧嗒吸了兩口,吐了口煙圈:「是老頭子我自己打臉,當日同你說,只要丫頭自己喜歡,我就能接受。」

  葉楷正唇角微抿,露了絲笑意:「我也知道爺爺您是一諾千金的人物。」

  老爺子被他一句「爺爺」驚得怔了怔,半晌,才苦笑說:「葉督軍

  ,星意的父母……她同你說起過嗎?」

  「您是長輩,就叫我名字吧。」葉楷正神色認真,「我不曾聽她提起過。」

  老爺子放下了煙斗,長長嘆了口氣:「她沒同你說過,是因為自己也不知道。一直以來,她都以為母親難產死後,父親也病死了,是我這老頭子拉扯他們兄妹長大。」

  「難道不是嗎?」葉楷正也有些疑惑,星意的家世是他早就清楚的,父母早亡,幸而老爺子還在,廖家家底厚,孫子孫女也都有出息,算是書香世家,家風清白。

  老爺子苦笑了下:「這件事詣航知道一些,可星意完全不知道。」

  「他們兄妹的母親,是我做主娶回來的兒媳婦,比鑑東大了五歲。其實那時候我兒子才13歲,根本就是個孩子,稀里糊塗就成了親。鑑東成了親,又出去讀書,回來就開始不滿意這段包辦婚姻。可我不許他搞新時代的一套,委實說,這個兒媳婦操持廖家,懂事也大方,我是滿意的。我也有點後悔放兒子去讀書。鑑東反抗了一陣,我斷了他的經濟來源,他便妥協了。小兩口有了第一個孩子,就是詣航。」

  「有了詣航,我想著這日子過得該穩妥了,鑑東又提出想去東洋留學。我也答應了,要他讀完書回來。三年後他讀了書回來,穩當了許多,小兩口有商有量的,還有了第二個孩子。他說要在外邊搞實業,我也都支持。」老爺

  子的聲音漸漸低沉下來,「可後來我才知道,鑑東這樣做,無非是要我放心支持他。那時他在外邊有了女人,想要離婚後娶回家。」

  「兒媳婦也算是個大家閨秀,早年她父親給我們廖家雪中送炭,幫過很大的忙。你也曉得我的個性,她沒犯過什麼錯,我就不可能讓兒子瞎胡鬧。結果折騰來折騰去,兒媳婦也知道了,她心思重,生孩子那會兒就難產走了。」

  「那個孩子,就是星意嗎?」葉楷正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問。

  「是啊,是她。」老爺子聲音變得有些蒼老,「一出生下來,她才那麼小,連哭的力氣都沒有。那會兒我抱著她,心底也不是沒有後悔。或許我不該管著鑑東,或許,我也不該做主包辦了這個婚姻。不然,這兩個孩子也不至於沒了爹娘。」

  廖家的這段往事,葉楷正是第一次聽說。他雖小時候在下橋長大,又在廖家的私塾讀書,只知道廖家兄妹父母雙亡,幸而家中的老爺子開明,在當地依然是名門望族。如今想起來,老爺子一力將孫子孫女都送出去唸書,甚至將來的婚嫁都要依著孩子們自己的意見,想來也是反思了當年的事,痛定思痛後的決定,不失睿智果斷。

  葉楷正由衷地想謝謝眼前這個老人,哪怕傷痛後悔過,卻依然把孫女教育得如此開朗又討人喜歡,過了那麼多年,沒有讓星意沾上半點往事的陰影。

  他想

  了想,又追問:「星意的父親,是怎麼去世的?」

  老爺子表情略有些苦澀:「這便是我想和你談一談的原因。星意的父親並沒有死,當年兒媳婦難產死了,我後悔且驚怒交加,一氣之下與他斷絕了父子關係。我只當他出洋時輪船翻了死了。辦完兒媳的葬禮,他銷聲匿跡了,再沒有回來。」

  「這件事,連詣航都不知道。」老爺子站了起來,踱了幾步,「他只知道母親去世後,父親也一病不起走了。」

  「那麼您今天告訴我的意思是……」葉楷正沉吟了片刻,「希望能找回星意的父親?」

  老爺子半晌沒說話,最後才說:「不,我沒這個兒子——這話既然說過了,我不打算收回來。鑑東那個孩子,是我太寵他,以至於他後來沒有責任感。一雙兒女說扔下就扔下了。這樣的兒子,不配姓廖。」

  葉楷正並沒有說話,亦沒有評論。過去的事老爺子固然是獨斷專行,但是他說得沒錯,星意的父親確實沒有擔當,忍心拋下一雙孩子與年邁的父親,就此離家出走,再無音訊。

  「如果星意將來嫁的是普通人,這件事我會帶進棺材裡去。」老爺子慢慢地說,「可你不是普通人。我雖不曉得將來會怎麼樣,但你這樣的家世,旁人會深究你未來妻子的一絲一毫。這件事雖然已經過去久遠了,以後永遠能不為人知是最好,可萬一……」

  「那就永遠不要

  讓人知道就好了。」葉楷正打斷了老爺子的話,平靜地說,「爺爺,這18年的時間,你將星意保護得這樣好,往後也請你放心。這道護著她的銅牆鐵壁,自然是交給我。」

  老爺子點了點頭,說了句「好」,末了,又說一句「好」。

  中午葉楷正陪著老爺子喝了幾杯。老爺子大約是說出了十幾年沒說過的心底話,輕鬆了不少,指了指小院子那棵樟樹:「下邊埋了一罈酒,18年了。不曉得什麼時候就要挖出來了。」

  葉楷正順著窗外看了一眼,笑著說:「我要是說希望越早越好,只怕爺爺也不會高興。」

  老爺子搖搖頭,因為喝得多了,臉也有些漲紅,嘆氣說:「我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可是沒想到會是你來找我。」

  葉楷正喝得也多,眸色卻越發清亮,因為一件大事塵埃落定,他也不再拘謹,揉了揉額角說:「爺爺,您不會又要說門當戶對那一套吧?」

  老爺子撇了撇唇角:「老祖宗的話了,門當戶對一點沒錯。」

  他雖然是鬆口了,可到底還是擔心。要是星意嫁的是普通人家,好歹娘家還能有個支撐。可嫁了葉楷正,家裡還能幫上什麼忙?

  「門當戶對就算圓滿了?這年頭,入贅上門,結果鬧得雞犬不寧的也多的是。」葉楷正能猜到老爺子心裡怎麼想,頗有些無奈。

  老爺子想了半天,冷哼一聲說:「至少入贅的我還能把他掃地出門

  。」

  一老一少都有些頗不相讓的樣子,熱氣騰騰的喝酒場面就有些冷淡下來。肖誠走進來,俯身在葉楷正耳邊說了句話,葉楷正原本還有些微醺,瞬間冷靜了下來。

  「爺爺,兩江那邊還有點事,本想陪您把酒喝完,現在只能走了。」他站起來說,「您要是願意,過兩天我讓人接您去穎城住幾天。」

  老爺子搖搖頭:「有急事就趕緊走吧。」

  葉楷正接過了肖誠遞來的外套,轉身要走,忽聽老爺子又叫住了他。

  「路權要保住。」老爺子緩緩地說,「廖家的孫婿,骨頭要硬。」

  葉楷正怔了怔,自從老爹去世,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長輩這樣訓誡叮囑自己。

  他鄭重地點頭,一字一句:「爺爺,您放心。」

  剛到了門口,汽車正要開過來,有人招呼了聲:「趙姑爺回來了啊?」

  侍衛十分警覺,手按在佩槍上就要過去將人趕走。葉楷正制止了他們,含笑說:「賈叔叔。」

  肖誠略有些吃驚,如今哪怕是在兩江的將領中,能當得起葉楷正喊聲「叔叔」的也不多見了,再仔細看看,來人也不過是尋常鄉紳的模樣,並無特別。

  來人是當日葉楷正在廖家避難時,帶人來搜的保長賈鑫。他不知內情,自然一直都以為葉楷正是星意的夫婿,走近了才發現警衛們如臨大敵的樣子,不禁有些畏縮:「趙姑爺你是一個人回來的?廖家姑娘呢?」

  「她還在上學,

  托我帶點東西回來。」葉楷正客客氣氣地說。

  「哦,這樣啊。」賈鑫又問,「什麼時候能討杯喜酒喝?」

  「快了。」葉楷正面不改色地與他寒暄了一番,這才道別。

  肖誠沒見過葉楷正這樣隨和地和路人說話,上車前忍不住問:「督軍,他是?」

  葉楷正想了想,還是關照說:「都是廖家的鄉里鄉親,不必這麼緊張,免得他家以後在這裡難做人。」

  肖誠也只好點點頭說:「知道了。」

  葉楷正收斂了表情:「電報上還說了什麼?」

  「郭棟明已經悄悄去了北平,最新的消息是日矢上也已經北上了。」

  「看來都把寶押在了委座身上。」葉楷正冷冷地說,「既然如此,就直接北上吧。」

  「黃大帥那邊需要打個招呼嗎?」肖誠遲疑了一會兒,「郭棟明的立場不明,我有點擔心。」

  「如今北平政府親日派系佔了多數,和黃叔打招呼又有什麼用?」葉楷正沉吟說,「委座並沒有下定與日本交戰的決心,這件事上未必會支持我。這趟去北平,我也是要爭取下。」

  「軍座,是不是要從長計議之後再北上?我怕路上有埋伏。」

  葉楷正手指微抬:「不,這趟行程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頓了頓,「如今全國各地的學生運動是支持我們的,我越是張揚要去北平,日本人就越不敢動手,中央政府那邊也會考慮到民意。」

  肖誠恍然大悟:「那麼我們回到

  穎城就立刻讓人聯繫報社。」

  星意從報紙上得知葉楷正去了北平,正與林州和日本方面會談協商路權的事。因是難得的假期,她就住在哥哥家裡,正和廖詣航一起吃早餐。報紙一早送來,星意翻了翻,小心地問哥哥:「哥,鐵路還修嗎?」

  「前期籌備照常。」廖詣航留洋回來之後習慣用西式早餐,一邊給全麥麵包上抹上黃油,又斜睨了妹妹一眼,「目前還沒接到停止的消息。」

  「哦……」星意又看了一眼報紙,欲言又止,「大哥,你不去北平嗎?」

  「你這是真的關心我去不去北平,」廖詣航悶頭吃了口面包,一眼就看透了妹妹的心思,「還是要問別人?」

  星意訕訕笑了笑:「二哥的行蹤大家都很關心呀。」

  這話倒不是假的。路權問題越鬧越大,學生們課餘討論得也多,加上葉楷正本身就極為引人注目,一離開兩江,各地的報紙都是他的消息。

  昨天課間傅舒婷還翻著報紙問:「你說這事兒得鬧到什麼時候呀?葉督軍都去一個月了吧?他解決得了嗎?不會跟日本人妥協了吧?」星意正在溫書,聞言怔了怔,聽到傅舒婷自言自語地說,「不會的,葉楷正不是這樣的人。」她忍不住抬頭看了同學一眼:「你認識他呀?」傅舒婷大咧咧地晃晃報紙:「天天見面呀。」她又盯著報紙看了好一會兒,問,「不過,你不覺得最近督軍的

  花邊消息變多了嗎?」星意慢吞吞地「嗯」了一聲,心思卻飄散開去,沒再放課本上了。

  「葉楷正的行蹤還要問我嗎?」廖詣航冷笑了一聲,「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學校不是換了門衛嗎?怎麼,他沒告訴你?」

  星意低頭喝粥,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怎麼會知道啊?」

  博和的校規太嚴格,星意也不能每次都請假,兩人聯絡起來並不方便,於是葉楷正索性讓人安排換了個侍衛在門口值班室,方便傳遞些消息,也時不時地給星意送家鄉菜和點心。這件事做得隱秘,就連傅舒婷都只以為這是星意的哥哥託人送來的。

  「葉楷正答應過老爺子了,做什麼都不會瞞著我。」廖詣航頗有些得意,「他算是老實,人一安排好,就告訴我了。」

  星意微微漲紅了臉:「二哥又不是壞人。」

  「嘖,現在就幫他說話了,也不想想我才是你親哥哥。」廖詣航眯了眯眼睛,「沒良心。」

  明知大哥在逗自己,星意竟然也反駁不了,只好板著臉站起來說:「我去診所了。」

  「哎,你大哥也是難得能休息一日的,不陪我在家嗎?」廖詣航追著她的背影問了一句。

  星意轉過身,有些悶悶不樂地說:「大哥你從來沒認真聽我說過話!我昨天就告訴過你,以後休息日都會去普濟堂幫忙,你還答應了呢。」

  「呃,是嗎?」廖詣航摸摸鼻子,又興致盎然地問,「難道

  你說什麼葉楷正都會認真聽?」

  星意做了個鬼臉說:「我說什麼二哥都會聽在心裡。他吃牛排的時候還能聽我說解剖的事。」

  廖詣航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這個……我好像是輸了。」

  普濟堂的創始人亦是博和醫校的畢業生們,因行醫後感慨於中國病人之多,卻又因為種種原因無法得到現代治療,便創立這個慈善醫院,從社會各階層募集了資金,為窮苦病人免費行醫。醫院收治的病人大多因為貧窮無法醫治而拖延了很久,也不注重衛生,渾身膿瘡者不在少數,因此許多志願來服務的醫師與見習生並不能堅持許久,人手的緊缺也令醫師和見習生們不得不身兼數職,十分辛苦。

  星意是第一次來,除了跟著醫師坐堂會診,也做了不少護理護工要做的事。今日她接待了一個剛剛失去肚中孩子的年輕女人,剛進醫院的時候下身還在流血。一問之下,才曉得這對夫婦因為家境貧寒,妻子數月間經期不調,為了省錢便去藥房向夥計簡述了症狀,隨便買了服藥。抓藥的夥計誤將調理經期的藥物給了她,活生生打下了腹中的胎兒。

  普濟堂為她安排了床位,留她住了下來醫治。處理完這位病人,就已經是下午了,星意從家中帶了盒飯,準備去熱一熱,忽然見到走廊上有個穿著短褂子的年輕男人蹲著,正低頭啃著半個饅頭。

  她認出來是那個流

  產女人的丈夫,他嚼著饅頭的樣子麻木而呆滯,說不出的愁悶。她便走過去,說:「21號床的家屬嗎?她現在睡著了,你可以進去看看。」

  男人抬起頭,膚色黝黑粗糙,胳膊上有明顯的蛻皮,渾身還有酸臭的汗味,大約是碼頭上的工人。他有些慌張地站起來:「醫師,我老婆她血止住了嗎?」

  「她體內有炎症,還要治療一段時間。」星意看到他手裡那小半塊饅頭,覺得有些心酸。

  「都是我不好。她去藥房的時候我就該攔著她……」男人抓了抓頭髮,一臉痛苦,「我曉得是因為窮,她為了省錢才不肯去找醫師……」

  星意看著他,覺得很難過——她該責怪這對夫妻亂吃藥嗎?不吃藥又能怎樣呢?畢竟他們連支付診金的錢都沒有。

  洋人說中國人是東亞病夫,國人雖憤怒於這樣的蔑視,可不得不承認,國弱民窮,大家的確都是病夫。

  這一日她的心情都極為低落,在普濟堂工作到5點回家。傭人來開了門,笑著說:「小姐回來了?先生正在樓上書房呢。」

  星意一心想早點回校,便走上樓想和大哥說一聲。廖詣航在書房打電話,聽到動靜,回頭看了眼,笑著說:「小妹回來了。」

  星意一顆心忽然怦怦跳了起來,果然,廖詣航衝她招招手:「北平專線打來的。」

  星意走過去,黃銅製的聽筒已經有些發燙了,她握在掌心,有些緊張地

  「喂」了一聲,聽筒那邊有滋滋的嘈雜聲,葉楷正的聲音熟悉而低沉地傳過來:「星意?」

  星意回頭看看大哥,廖詣航倒是識趣地先出去了,她才低低地說:「是我。」

  「你大哥說你去普濟堂了?」葉楷正問,「工作一天累了嗎?」

  「還好。」星意避重就輕,「二哥,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還要段時間。想要二哥給你帶些什麼回來嗎?」電話那邊葉楷正逗她,「北平這邊流行的東西和穎城有些不一樣。」

  「我不想要。」星意輕聲說,「也沒時間穿。」

  電話那邊葉楷正的聲音便越發輕柔起來:「今天怎麼了?不高興嗎?」

  「有一點。」星意怔了怔,並沒有否認,「我跟著醫師開了幾張方子,可是和他的南轅北轍。我覺得自己學得很差。」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星意情緒還有些低落,便說:「你一定很忙吧,我掛了,不耽誤你的時間。」

  「廖星意,你在騙我。」葉楷正一字一句地說,「到底怎麼了?」

  又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彷彿兩人隔著長長的話線在無聲對峙,最後星意才說:「二哥,我有點想不明白。」

  「我一直以為,自己學好了醫學,將來做個很好的醫師,將來中國會有很多很好的醫師。衛生與科學普及了,也可以一洗東亞病夫之恥。」

  葉楷正「嗯」了一聲,示意自己在聽。

  「可是我今天發現,要完成這件事,

  只靠著醫生沒有用。中國已經有許多好醫師了,可是……」她回想起遇到的那對夫妻,丈夫蒼涼茫然的眼神,心底就有些發緊,「民眾的醫療知識匱乏,醫師們是無能為力的。我一時間不曉得自己可以做什麼……」

  葉楷正輕輕嘆了口氣:「星意,若是有一日,中國人擺脫了病夫的稱號,那麼醫師必然是和病人一起進步了。是不是?」

  他的聲音裡有一種沉穩的味道,星意不由點了點頭。

  「好比醫師和病人一道擊掌,現在醫師的手已經伸了出來,可是病人還遲遲未伸出。那麼,你要把已經伸出來的手縮回去,還是等著對方同你擊掌呢?」

  「我……會等著。」她遲疑了一下,卻又不失堅定地說。

  「我們每個人,都只能做好自己的事。」葉楷正的聲音分明隔了幾千公里傳來,卻又彷彿就在耳邊,「你要相信,你做的是對的。」

  他含著笑意的聲音頓了頓,一字一句:「我也會,一直相信你。」

  彷彿連彼此的呼吸聲都能聽到,星意微微克制住想要哽咽的衝動:「二哥,我明白了。」

  她吸了口氣,用很快的語速說:「你早點回來,我很想你。」她沒有再給他機會說話,飛快地掛斷了電話。

  北平的宅子裡,葉楷正手裡還握著話筒,猶有些發愣,電話已經斷了。那句話還帶著溫度似的,令他唇角泛起淺淺的笑意。肖誠敲了門進來,見他還

  沒反應,便加重了聲音:「督軍,車子備好了。」

  「哦,那走吧。」葉楷正站起來。

  肖誠見他心情甚好的樣子,便問了句:「和廖先生談得很順利嗎?」

  葉楷正摸摸鼻子,薄唇勾出恰當的弧度:「非常,順利。」

  江林鐵路修築權的進展僵持住了,葉楷正強硬要求獨建,日本方面就拿著當年葉勳簽下的互惠條約來說事。

  北平政府既不願日本方面參與這條中國至關緊要的鐵路建設,但也不願在明面上得罪日本人,也不想壯大葉楷正的聲勢,於是兩邊和稀泥,搞了個專家組勘察了地貌特徵後,便保持著技術難題無法繼續的看法,建議緩一緩再開工。郭棟明方面也是模棱兩可,他素來是老奸巨猾的,誰都不想得罪,這次便和北平政府保持一致的口風。整件事懸而未決。

  葉楷正在北平一月有餘,行程比外人想像的要簡單。白天是各種沒有進展的會談,重頭戲反倒是晚上的各種舞會。

  北平的街道寬整,汽車開得又平又穩,肖誠坐在副駕駛上,警惕地望著四周。今日有人請了京劇的名角來唱戲,帖子早就發來了。葉楷正雖不愛看戲,但也應承了下來。如今的達官顯貴幾乎無人不愛京劇,這樣的場合,能見到的人往往比在正式場合還多。

  「督軍,今天郭小姐還是在的。」

  「嗯。」葉楷正閉著眼睛,捏了捏眉心的地方,「我坐一坐就走。

  」

  說起來,如今北平城裡最讓人津津樂道的話題,倒不是陷入了泥潭的路權紛爭,而是郭家的大小姐郭碧青對葉楷正督軍的熱烈追求。郭家這位唯一的小姐年方十八,在北平女子大學求學,據說在林州時就已經傾慕葉楷正。

  這一次在北平,葉楷正上門拜訪郭棟明時,郭小姐頭一次見到葉楷正,便落落大方地邀請他一起去看電影。之後在各種晚宴、舞會上,郭小姐更是每一場都不缺席。可惜葉楷正並不領情,對人家小姐客客氣氣的,口風又緊,搞得記者們又去追問郭棟明。

  郭棟明只有這一個女兒,答得也含含糊糊,直說年輕人的事他不管。最後就連委座都聽說了這件事,半開玩笑地說:「我若是有個女兒,也要嫁給青羽。葉督軍年少有為,的確是討小姐喜歡的。」

  汽車在公館的門廊前停下,公館分前後兩幢,後一幢便是一座十分小巧的戲台。前後兩輛警衛車停穩,佈防完備,肖誠下車繞到後座,替葉楷正拉開了車門,低聲說:「還是有車跟著我們。」

  葉楷正略側了身,果然看見街口一輛小汽車遠遠停著,他「哼」了一聲:「他們現在就怕我離開北平。」

  肖誠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一見到郭家的車也在,咕噥了一聲:「大家小姐,怎麼這麼不矜持?」

  11月的北平已經蕭索了,路上也沒什麼人,葉楷正披了件大衣下車,隨

  口說:「我家小四呢?矜持嗎?」

  肖誠的父親是葉勳的老部下,早年打天下的時候就戰死了。葉勳就一直養著肖家的孤兒寡母,後來葉楷正回到帥府,肖誠便作為伴讀,一直跟在他身邊。葉楷正不是沒和他提過要把他派到別的地方,可肖誠皆以少帥掌權未久,尚不安定為名拒絕了。

  兩人的感情自是親如兄弟,葉楷正的心思,也從沒瞞著他。可唯獨肖誠自己的感情,他沒提過,葉楷正也不便直問。

  可葉楷正這句話給了他當面一擊,肖誠後背起了一身冷汗:「督軍,我沒有那個意思。」

  葉楷正回頭看他一眼,這個向來堅硬如同石頭一般的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地回望自己,他忍不住笑了笑說:「別緊張,我就這麼一說。」

  他頓了頓,轉了話題說:「郭棟明那個老狐狸,明知道我無意聯姻,還放任女兒這麼接近我,你以為只是寵她?」

  「督軍的意思是他故意的?」

  「光林州的學生都已經鬧過幾次學潮,各界壓力都要他拒絕日本人。」葉楷正目光微帶凌厲,「可他家小姐這麼一鬧,看看現下的報紙都寫些什麼?倒像是這件事辦不下去的原因是兩家沒有結親。可笑!」

  肖誠沉默了一會兒,現下這局勢還真是這樣。所有人都熱衷討論這件事,儼然已經將最要緊的初衷給忘了。他不由問道:「那我們就只能這樣被動嗎?」

  公館主人迎上來

  ,葉楷正盡斂了凜然的神色,含笑迎上去,卻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淡淡說:「我也沒耐心再陪他們玩下去了。」

  郭碧青果然已經在二樓了,一見到葉楷正帶著人上來,便迎過來笑說:「葉帥。」

  她是如今北平城中時髦少女典型的裝扮,玻璃紗制的旗袍襯得身材越發苗條纖細,細膩的肌膚在底下若隱若現,妝容非常精緻,也十足是個美人。

  葉楷正每次看到她,都會忍不住想,如今的女大學生到底是什麼樣的?是這樣在交際場上左右逢迎、長袖善舞,還是像廖星意那樣,沒日沒夜地在學習和做實驗,僅有的休息時間裡也還要去慈善醫院見習?

  如果可以,他倒希望星意能放鬆一些,也好多陪陪自己。

  想到星意,他忍不住笑了笑,下頜堅硬的弧度都柔和了些,他將大氅與手套皆隨手遞給了隨從,一如既往,不冷也不熱地招呼:「郭小姐。」

  行政院唐院長做東請客,不曉得是不是故意,又將兩人放在了同一個包間,正對著一樓的戲台。今日請來登台的是女伶林春逸。林春逸在京滬兩地登台表演《花田錯》時,一票千金難求,達官貴人們更是爭相請她表演,說是最紅也毫不為過。

  郭碧青坐在葉楷正身邊,身上的香水味頗有些嬌媚:「葉大哥喜歡看戲嗎?」

  葉楷正不動聲色地避了避:「還好。」

  他的身份太過貴重,不時有人進

  來寒暄招呼,郭小姐幾次與他說話都被打斷。此時好不容易得空,肖誠又進來了,他走到長官身邊說:「督軍,花與禮物都已經送到了後台林小姐那裡。林小姐說馬上要登台,不能親自來謝您了。」

  葉楷正便點點頭:「讓人去說一聲,我會等她。」

  他今日穿著軍裝,包廂若明若暗的燈光下,側影十分地挺拔英武,可這句話說得溫柔款款,彷彿是直面台上豔光四射的女伶說的。

  郭碧青笑得有些勉強:「葉大哥你認識林小姐嗎?」

  葉楷正把玩著手中的酒盞,這是明宣德年間的白瓷,剔透纖薄,裡邊溫熱的花彫口感極好。台上唱腔清亮又不失婉轉,一切都令人十分享受。葉楷正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勾,毫不避諱說:「很熟。」

  郭碧青驀然間有些失神。他既然開口說「很熟」,只怕不僅是「很熟」了。林春逸走紅以來,不少軍閥與世家公子都曾向她示好,可她都義正詞嚴地拒絕了。原來也不是她多麼貞烈,只是入幕之賓中有了眼前這個年輕督軍,誰還瞧得上那些大腹便便的政客呢?

  她正胡思亂想著,樓下忽然起了一陣喧嘩,林春逸才唱了兩句,忽然有人衝了上來,戲班子並看客們都怔住了,場面一時間有些混亂。那年輕男人口中喊著「林小姐」,幾步就跑到林春逸身邊,將她緊緊抱住了。

  葉楷正霍然立起,台下警衛們已經沖上

  去,很快將那年輕男人拖開了。

  林春逸站在一旁,嚇得瑟瑟發抖。

  葉楷正臉色鐵青,大步下了樓。

  唐家公館的所有貴客皆看到葉督軍大步上台,伸手攬住了林春逸低聲安慰。看客們各懷心思,一時間竟沒人說話。

  葉楷正攬著林春逸,冷冷問那個男子:「你是誰?」

  管家已經趕過來,一看到那人嚇了一跳:「侄、侄少爺?」

  闖入者竟然是唐雲鶴院長的親侄子。幾乎整個北平的人皆知他迷戀林春逸,曾經從上海追著她到北京,這一次因為是在唐公館,他在後台又被拒絕見面,一沖動就直接沖上了舞台。

  「督軍,這位是唐院長的侄子,誤會,誤會。」管家抹著汗說,「先讓您的警衛鬆開他?」

  「這樣的場合公然唐突驚嚇旁人,你一句誤會就放人?」葉楷正冷冷看著他,「肖誠,送他去警局。」

  肖誠答應了一聲,侍衛立刻將那唐公子拽起來要拖走,唐雲鶴匆匆趕來,先是狠狠踹了一腳侄子,才笑著說:「督軍,我家侄子不成器,見笑了,見笑了。」

  葉楷正懶懶地看了他一眼:「見不見笑我不知道,只是驚嚇到了林小姐,小小懲戒還是要的。」他懶得再同他多說,肖誠便已經讓人捆起了那位兀自叫鬧不停的公子,拉了出去。

  唐雲鶴暗暗咬了咬牙,今天請葉楷正來看戲,也是為了穩一穩他。他早年從日本留學回來,和如今日本內閣

  的關係很好,政府的親日派便以他為首。葉楷正北上來討個修路說法,一直拖到今天,有多惱火他也知道。

  可這場戲還沒聽,話都沒說上兩句,便因為這件事被打斷了——誰會知道林春逸竟然是葉楷正的相好。搞不好偷雞不成,還得把葉楷正給得罪了。唐雲鶴賠著笑:「這麼多人等著聽林小姐的新戲呢,督軍不如等林小姐休息休息,還是給大家唱一出?」

  葉楷正冷笑了一聲,從侍衛手上接過了大衣,隨手披在了林春逸身上,柔聲問:「嚇壞了吧?」

  林春逸點了點頭。

  他便攬著她,隨意同唐雲鶴點點頭:「大夥兒真要聽,就讓戲班子的人再唱一唱。林小姐今天怕是開不了嗓了。」

  眾目睽睽之下,葉楷正便帶著妝容未卸的林春逸離開了唐公館。二樓的扶廊處,郭碧青看著兩人離開的背影,表情看上去失魂落魄。

  公館外汽車已經發動了起來。葉楷正扶著車門,讓林春逸先上車,自己隨後坐了進來。林春逸還有些驚魂未定,等到葉楷正進來了,小心翼翼地說:「今天多謝您了,督軍。」

  「舉手之勞。」葉楷正淡淡說。

  「明天的報紙頭條,不曉得會不會是您為了我衝冠一怒。」林春逸怔了怔說,「督軍,如今您是在北平,畢竟不是兩江,我擔心……」

  「你既做好了準備,這些便不用擔心。」葉楷正打斷了她的話,「你同戲班老闆

  的契約還有兩年,我也會幫你拿回。今日起,你就算是我的人了。」

  「是。」林春逸低聲說。

  汽車開回了住處,有人將這位名伶領去安頓好。肖誠略有些憂心道:「督軍,這件事……只怕傳到兩江會很不好聽。要不要讓人遞個消息回去?」

  葉楷正腳步頓了頓:「如今我們一舉一動都被監視著。多說無益。回去再說吧。」

  「快看今天的報紙!」傅舒婷將手中的報紙遞給星意,「好精彩的消息!」

  星意一邊吃飯,一邊接過來看了兩眼,是《遊戲報》。這份報紙專門登些風花雪月的事,可信度高低不說,民眾卻十分喜歡看。今日的第二版上,刊載的是「兩江督軍北平遇紅顏知己」,更是詳細地寫了前日晚上唐公館邀請貴賓們看戲,期間當紅名角林春逸被襲,而葉楷正為此不惜與唐院長鬧翻,將他的親侄子送入了警局,並將林小姐帶回府中共度春宵。

  星意默默將報紙摺疊起來,傅舒婷湊過來:「你信不信這新聞呀?」

  下午還有局部解剖的小測驗,星意便答非所問:「考試你準備得怎麼樣了?」

  「不知道。」傅舒婷還是孜孜不倦地想同她討論,「如果是真的,那可真是公子佳人一段佳話。」

  「是不是小說看多了呀?」星意有點不耐煩了,「這種報紙怎麼能相信?葉楷正不是為了路權的事去北平的嗎?怎麼會整天搞些風花雪月的事

  ?」

  「《遊戲報》啊,他們不會瞎寫的。」傅舒婷同她爭辯,「再說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林春逸這樣的大美人,葉楷正動心也很正常呀,男未娶女未嫁的。以後林春逸真嫁到了督軍府,大概是不會再登台了。你不知道,我以前聽過她的一場戲,唱得真是好極了……」

  星意沒再吭聲,吃完了飯,她又特意去門口轉了一圈。葉楷正走前安排下的那個門衛還在,可是看到她也只是笑著打了聲招呼,並沒有書信傳遞進來。星意雙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略有些失落地站了一會兒,轉身往科學館的實驗室走去。

  已經是11月了,這兩日的天氣卻很暖和。她想起剛才同傅舒婷聊天,那時她的確是十分信任他,對報紙上的內容嗤之以鼻。可是冷靜下來想想,又困惑起來。

  傅舒婷說得沒有錯,葉楷正這樣的身份地位,即便是心血來潮要捧一個名角,旁人充其量也就誇一句風流佳話,沒人會覺得不妥當。

  ……那麼他對自己說過的話,專程去下橋拜訪爺爺,大概……也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心思不寧了一下午,解剖課上的隨堂小測驗成績也出來了,前所未有地,星意只拿了丙等。傅舒婷雖然大大咧咧的,但也看出好朋友心神不寧,關切地問:「你最近怎麼啦?是不是太累啦?」

  「沒有。」星意靠在好友的肩上,忽然間悶悶地說,「婷婷,

  要是有一個你很信任的人,他騙了你,你會怎麼辦?」

  傅舒婷想了想:「我會很生氣吧。不過看他騙了我什麼,再決定以後要不要理他。」她好奇地追問了一句,「誰騙你啦?到底出了什麼事?」

  星意卻沒有回答,只是靠著傅舒婷的肩膀,有些失神地閉上了眼睛。

  而此時的北平城內,報紙的風向終於轉了。花邊新聞從郭棟明愛女苦追葉楷正變成了葉楷正金屋藏嬌。葉楷正坐在沙發上隨手翻看報紙,肖誠進來提醒他,日本的訪客到了。

  這一次來拜訪的是日本前首相宮本內田,數年前在中國作為特別顧問時,和葉勳的關係不錯。葉楷正便客客氣氣地執晚輩禮,在門廳等老人進來。

  宮本內田已經70歲了,個子矮小,雪白的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戴著一副玳瑁眼鏡,顫顫巍巍地從車上下來,漢語十分純熟,笑著說:「葉督軍,你和你父親年輕的時候,非常像。」

  「宮本先生叫我青羽就好,父親早年得你襄助良多,我是知道的。」葉楷正命人上了宮本在中國時最愛的峨眉毛尖,「您回國之後,父親也多有提及。」

  宮本感慨一聲:「葉督軍12歲才回到葉老先生身邊,那時我離開中國已有八年,可見老先生是個十分念舊之人。」

  葉楷正微微笑了笑,並未接話,可心底一凜,當年自己被葉勳找回來是十分機密的事。老爹直到他17歲

  那年才將他的身份公開,而日本人輕而易舉地知道了,可見他們在兩江花了多少心思,埋下多少情報網。

  「帝國和葉老先生是十分密切友好的關係。這次因為路權的事,鬧得厲害,內閣和軍部都十分關切,連天皇陛下都詢問過,所以派遣我作為特使,來和督軍商議。」宮本上來便直入主題,「我聽日矢君說督軍數次拒絕了與他溝通,我想這還是交流不暢的原因。今天老朽過來,為的也是東亞的共同繁榮。督軍有什麼想法,我們也可再商議。」

  葉楷正微微傾身聽著,不時點頭。

  「江林鐵路貫通穎城和港口林州,經由林州再到北平。如果真能建成,將會是日後中國的一條必不可缺的資源大路。葉督軍,這條路之所以遲遲未開建,技術問題是一個,另一個,則是你父親擔心兩江會被北平方面同化。」宮本的目光在鏡片後微微閃爍著,「一旦被同化吞噬,你這兩江總督做得又有什麼趣味呢?」

  「所以老先生的意思是,如果我和你們合作,分享了經營權、建設權,將來你們幫助我力抗中央?」葉楷正放鬆了些,靠在沙發上,隨意說,「可是先生是否忘記了一件事,自兩江易幟後,我和中央,本就是一體了。」

  宮本捻了捻鬍須,也不著急:「易幟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督軍你想過沒有,如今的兩江軍權、財政權、行政權皆由你掌握

  ,不過是旗子換了換。可若是那些權力被收走,你便如同曾經霸權一方,如今只能淪落到各個省去做主席的蔡貫一般,又做何感想?」

  葉楷正低著頭,似是在沉思。

  宮本連忙又補上一句:「督軍,之前的話或許是作為特別顧問需要向你進言的。可現下我要說的話,請你記好了,是我作為葉老帥的好友,私下向你透露的。」他頓了頓,一字一句說,「郭棟明已經允諾了我們,一旦鐵路開建,林州作為港口,我國商船軍艦任意出入。一旦這一條簽訂下來,你這邊再抗議,又有何用處呢?」

  宮本說得一字一句的,有意放緩了速度,並且專注地觀察葉楷正的表情。林州方面,日本一直都在爭取。也是這兩日才有突破。許是因為葉楷正同林春逸的事鬧得沸沸揚揚,郭棟明面上無光,才允諾了日本。

  宮本原本是猜葉楷正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可試探之下,葉楷正竟鎮定自若,沒有絲毫慌張。他倒有些猶疑起來。

  「郭先生已經做了決定?」葉楷正淡淡笑了笑,「他倒是個爽快人。」

  「所以,督軍你的意思是?」

  「郭先生既然做了決定,兩江方面還有什麼好說呢?我自然是要和委座商議一下,路權方面的事稍後再定,也會通知貴國的。」

  客廳裡的鐘敲響,葉楷正斜睨了一眼,肖誠便進來小聲說:「督軍,車子備好了,今日林小姐在天津大

  舞台的戲是8點開場。」

  「宮本先生,你也是戲迷吧?」葉楷正笑道,「今日林春逸有一出新戲,我是必定要去捧場的,特意叫人留了一個包廂,先生一起去?」

  宮本內田拊掌大笑:「聽聞這位林小姐是督軍的紅顏知己,督軍為了她不惜拒絕了郭家小姐,還打了唐院長的侄子。」

  葉楷正微微一笑,也不辯解:「林小姐的確是佳人,我雖不是什麼英雄,可愛慕之心倒是同普天下男人一樣的。」

  宮本便笑道:「如此自然是不能推卻督軍美意了。」他今日前來勸說葉楷正,原本倒也沒抱著一次成功的希望。沒想到郭棟明的事一出,這個年輕人的態度便立刻轉變了。事情有如此這般進展,他已經是喜出望外,當下兩人同坐了一輛車,便去天津大舞台看戲。

  林春逸的新戲首次登台,選在了北平郊區的天津大舞台,最近因為她與葉楷正的事鬧得轟轟烈烈,更是傳聞葉督軍為捧場,包下二層,送去的花籃都已經塞滿了後台,於是越發地一票難求。開演這一日,記者們也都千方百計弄到了票,挖空心思地想要寫出與眾不同的文章來。往日冷清的北平郊區,一時間貴客雲集,路上塞滿了各式的汽車與黃包車。

  葉楷正與宮本的車也被堵在門口,等了良久方才進入。劇院的一樓雖然是喧囂熱鬧,可是二樓並沒有什麼人,護衛森嚴。當中放置著

  兩把椅子,寬敞舒適。葉楷正邀請宮本坐下,台下剛好開場。宮本眯著眼睛,看得津津有味,不時點評說:「這台上美人甚多,可唯獨林小姐一出來,便令所有人失色了。」

  林春逸的身姿極美,甚至有評論家說她身段更勝唱腔,她能在如今小生輩中脫穎而出,也的確是堪稱一絕。宮本跟著哼了一會兒,笑道:「如此佳人,督軍作何打算?」

  「自然是要收入府中獨品了。」葉楷正淡聲含笑道。

  宮本哈哈大笑:「如此,我們便沒有眼福了。」

  「所以宮本先生多看一場,便是一場了。或許林小姐不日便隱退了呢。」

  「那老朽必然是要來送賀禮的。」

  一場戲看完,台下掌聲雷動,葉楷正站起身,笑道:「宮本先生,我要去後台。您是回去,還是等我們一起?」

  「不打擾督軍良宵。」宮本十分識趣,「年紀大了,看了這齣戲,自然是要早點睡的。煩請督軍送我回去吧。」

  當下葉楷正便令肖誠送宮本回去北平,自己去後台接林春逸。後台清得乾乾淨淨,也沒有閒雜人等,林春逸正對著鏡子,已經卸了舞台妝,正在抹口紅,看見葉楷正緩步進來,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從鏡中回望年輕的軍官。

  「準備好了?」他淡聲問。

  她秀美的臉上表情凝肅,點點頭說:「好了。」

  「記者們都還沒走。」葉楷正並沒有望向她,只是對著鏡子理了理領口

  ,「時機正好。」

  她換了身錦緞旗袍,長髮微卷,眼角眉梢都十分嫵媚,可將手放進葉楷正的臂彎的時候,他還是察覺到她在輕微地顫抖。兩人並肩走出後台,有眼尖的記者已經看到了,正在狂奔過來。

  他輕輕拍了她的手臂:「怕嗎?」

  「不怕。」林春逸深吸了口氣,「督軍,你呢?」

  葉楷正微微笑了笑:「有點害怕。」

  林春逸詫異地側頭看他一眼,聽到他用很輕的聲音,像是在自言自語:「有點害怕……回去怎麼向她解釋。」

  這一年的11月24日,北平注定是不平靜的。名伶林春逸在新戲大獲好評後宣佈退隱,同時出現在記者視線中的還有年輕的兩江督軍葉楷正。神通廣大的記者們更是獲悉,葉楷正雖未娶妻,但已經準備迎娶林春逸,至於是正妻還是側室,暫時還不得而知。

  同日晚,日本前首相宮本密電東京,稱自己與葉楷正的會談結果令人滿意,在得知郭棟明方面已經妥協時,葉楷正的態度也出現鬆動。他也告誡了內閣和軍部,務必趁葉楷正態度軟化時一鼓作氣,徹底將他拉到己方,勿要再做出激怒這位年輕掌權者的事。

  葉楷正當晚接了林春逸回住所,兩人的背影也被記者拍到,報社的主筆人紛紛發表社評,不少人對葉楷正表示了失望。其中抨擊最為激烈的報紙上寫:咱們的主帥似乎忘了自己去北平的目的了。

  在歌舞昇平的大都會,這位「民族英雄」也漸漸迷失,露出平庸的面目,似乎只要懷抱著美女,就能忘掉國恥家恨了。

  兩江地區反應尤為強烈,就連一直崇拜葉楷正的傅舒婷都在課間恨恨地說:「真是枉費我一直這樣支持他。」星意也看完了報紙,不免對葉楷正越發失望了些。今日下午的課還是在兩江大學上,她趁著上課前去找廖詣航。結果秘書回覆說:「廖小姐,你哥哥帶著學生外出考察了,還沒有回來呢。」

  「不是已經去了一個星期嗎?」星意有些蒙,「怎麼還不回來?」

  「這我就不曉得了。野外考察的時間比較長一些。不過廖先生說了,放假的話就去家裡好了。你爺爺讓人帶了些東西給你。」

  「好的,我會回去一趟。」她走時順便拿了份新到的《北平日報》,頭版上只有一則新聞,日本將與林州協商一道建設林州港口。同時提到,日本的報紙皆在盛讚葉楷正是一位極優秀的年輕統帥,並期待在兩江共同繁榮。

  白紙黑字,沒有再迴旋的餘地了。

  葉楷正和名伶的花邊故事她尚且是半信半疑。現在,這則消息更是狠狠打擊了她,僅有的那點希望都像是從海底升起的氣泡,啵的一聲碎了。

  在民族大義上,她從來都無條件地信任他。

  可是現在,葉楷正的確妥協了。

  林州已經表態,下一個,就是兩江的聲明了吧?

  星意揣測過

  他的想法,葉楷正未必會真的愛那位林小姐,可是這個時間,他大張旗鼓地拒絕了郭小姐,又另娶別人,大約是在發洩憤懣,表明自己並未和郭棟明沆瀣一氣。

  可是有什麼用?

  妥協就是妥協。

  她想起那個電話裡,葉楷正告訴她,做好自己能做的事,便是問心無愧。

  他說有些事未必那樣順利,擊掌的時候對方不一定配合,可你的手要一直伸著,才會有成功的機會。可現在,他已經縮手了。

  真可笑。

  他憑什麼這樣說?

  一陣寒風吹過來,眼睛略有些痠痛,彷彿眨一眨就要落下淚來,星意深吸了口氣,抱緊了手裡的書,邁開步子往實驗室走去。

  秋日傍晚,課畢,博和醫校門口三三兩兩地走出了下課的學生們。

  「星意,明日休息,今天放學又早,咱們去采芝齋看看,沒準他家還有塔糖和麥芽餅呢。」短髮圓臉的女孩回頭對不遠處的同伴提議,「我好久沒吃了,想吃得緊。」

  廖星意剛剛整理好斜挎的布包,趕了幾步追上傅舒婷,笑笑說:「好啊。」

  和班裡那些一氣剪了長髮的同學不一樣,她的長髮還留著,編成兩股辮子,垂到胸前。只是這兩日的劉海略有些奇怪,在眉毛往上一寸左右,因為過短,倒是顯得一雙眸子越發乾淨清澈。

  兩人手挽著手走了半條街,傅舒婷側頭看看她:「你的頭髮怎麼還沒長好?」

  廖星意嘆口氣說:「剛才

  密斯王也問我頭髮怎麼了,我只好說是理髮店不小心剪壞了。」

  傅舒婷吃吃地笑:「你可別這麼用功了,眼睛傷了怎麼得了?」

  這還是半月前的事了。她在家中看書,廖家的宅子原本是通著電的,這幾天說是發電廠的技師鬧起了罷工,因發電機無人護理,便停電了。她晚上就著煤油燈讀書。傭人不小心將煤油燈的琉璃燈罩敲碎了,她看書又專注,直到聞見一陣燒焦的味道,才曉得劉海點著了。

  她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劉海長長短短,著實不像樣,便只好自己動手,略略修剪了一下。到了學校,果然便引起了同學們的嬉笑,連老師都注意到了,幸而星意素來是大方爽闊的個性,一律答道:「理髮店剪壞了。」

  她摸摸額前短短的頭髮,訕笑著說:「電氣處也沒人告知何時才能恢復,我大哥也沒有回來,我有什麼辦法。」

  傅舒婷便停下步子,仔細端詳好友,感嘆說:「也得虧你長得好看,若是換了我,這頭髮可得被人嘲笑了。」

  傅舒婷知道星意最近心情並不好,有意逗她開心,兩人說說笑笑走到了街口的采芝齋,店門口不像往日那般門庭若市,傅舒婷便有些雀躍:「果然放學早,都沒人排隊買呢。」

  采芝齋生意很是紅火,每日裡新做的麥芽餅和塔糖一出爐,幾乎就會被一搶而光。傅舒婷拐過街口,歡呼了一聲:「今兒還沒什

  麼人排隊呢,準能買到。」

  結果兩人走到門口,夥計正靠著門邊曬太陽:「今天賣完啦,兩位明天再來吧。」

  「這還挺早呢!」傅舒婷猶不甘心,「往日你們也沒這麼早收攤呀。」

  「今兒的糖被人包下了。」夥計笑道,「督軍娶親呢,早就把糖和喜餅都訂完了。」

  「葉楷正回來了?」星意脫口而出。

  夥計用一種「小姑娘怎麼不開竅」的眼神看著她們:「沒看報紙嗎?葉督軍就在前邊八喜胡同買了幢小洋樓,要接林春逸進門。人人都擠在前頭看熱鬧呢。」

  「可是他不是還在北平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剛才有人來訂了糖。」夥計的語氣還有些豔羨,「名將美人,再配不過了。」

  兩人往前走了幾步,傅舒婷到底還是好奇的:「星意,我們去看看吧。」

  星意有些冷淡的聲音說:「我想起家中還有些事,就不同你一道去看熱鬧了。我先回家,後日學校見吧。」

  傅舒婷十分失望:「他的路權沒爭回來,可熱鬧瞧一瞧也沒關係吧?」

  星意略抿了抿唇角:「他又不是大英雄,也不會在門口拜天地給你看,你又能瞧什麼熱鬧呢?不過聽幾聲爆竹響而已。我可沒興趣。」

  傅舒婷便停下腳步,意興闌珊道:「那我也不看了。」

  兩人結伴到路口,傅舒婷回學校,星意回家,便道了別。

  安寧巷就在不遠處,路兩邊植著梧桐,此時是初秋,

  葉子漸漸泛黃了,微風拂過,好似一陣陣黃色波浪起伏。星意一眼看到路邊那輛雪佛蘭汽車,心底微微一動,可腳步卻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離汽車尚有20多尺,車門開了。

  肖誠下車,恭恭敬敬地問了句:「廖小姐好。」

  廖星意一看到他,就曉得他真的回來了。他走之前,她無數次想過他什麼時候回來。只是並沒有想到,他回來的時候,自己竟然這般憤怒,恨不得從未認得他。星意深吸了口氣,勉強回說:「肖先生。」

  「督軍前幾日悄悄從北平回來的。」肖誠低聲解釋,「這段時間未曾來看過你,實在情非得已。令兄不在,聽說這裡斷電許久了,這會兒已經著人解決了。」

  星意聽完,也不過冷冷地說:「督軍愛民如子,真是有勞了。」

  肖誠的表情便有些尷尬,回頭看了眼車子。

  廖星意唇角微抿:「肖先生請替我轉告督軍,他剛娶了太太,又日理萬機的,就不需要為這些瑣事操心了。」

  肖誠表情如常,依舊看不出什麼異色,只說:「廖小姐這會兒放學了吧?請上車——」

  「我不想上車,晚點還要回學校,肖先生您請便吧。」

  她走過了汽車,頭也不回地往巷子裡走去了。

  肖誠坐回副駕駛,回頭望了眼,為難道:「督軍,廖小姐不肯上車。」

  一身藏青色戎裝的年輕男人目光猶望著巷口的方向,也並未生氣,只若有所思道:「

  你覺得她比之前……高了些嗎?現在或許能到……」他琢磨了下,「能到我耳邊了。」

  肖誠心裡是有些著急的,又不好明說,只好輾轉道:「您才走了兩三個月而已。」頓了頓又說,「她好像,非常生氣。」

  葉楷正也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會兒,才靠回座椅:「我會同她解釋的。」

  話音未落,汽車的門忽然間被拉開了。

  肖誠下意識地拔出佩槍,而後座上的年輕督軍只是微微抬了手,少女逆著光站著,其實看不清細微的表情,可他能感受到她的怒氣與敵意。

  「葉楷正,不曉得我爺爺有沒有告訴過你。」星意微微揚了揚下頜,言語間沒有絲毫扭捏,「廖家女兒,不嫁給納妾的人家,也不嫁給軟骨頭的男人。你我說過的、約定過的那些話,就此作廢。」

  此話一出,肖誠臉色都變了,又怕長官難堪,連忙帶著司機下了車。葉楷正安靜坐著,目光自下而上地看著眼前的女孩,心情莫名地有些柔軟,又有些酸澀。半晌,他在她轉身要走的時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上車,我帶你去個地方。」

  她掙了掙,沒掙開,只好惱怒地回望他:「放手!我不去!」

  他不放手。

  街口的人很多,她不敢太大聲,只好咬牙切齒:「葉楷正!我哪兒都不去!你若是再連累我被記過退學,我一定恨死你!」

  年輕的軍官依然抿著唇,一字一句,溫柔,卻

  又冷硬:「你放心,今次誰敢讓你退學,我斃了誰。」

  他的動作乾脆利落,一把將她拉進了汽車。前排司機和副官敏捷地跳上了車,迅速地將汽車發動了。星意曉得自己掙脫不開,握了拳坐在他身側,緊抿了唇一聲不吭。

  葉楷正數月未見她,儘管知道她此刻無比地抗拒自己,卻也忍不住側過頭,仔仔細細地打量她。只一眼,星意就察覺到了,轉過頭瞪著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裡幾乎躥出了兩團小小的火苗:「葉督軍,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他反應了片刻,才想起來,剛才自己隨口說「誰敢讓你退學,我斃了誰」,不由笑起來:「我知道你明天不上課,也用不著退學。」

  她看他這樣從容地笑,心底越發地惱怒,咬了牙問:「你帶我去哪裡?」

  「八喜胡同,帶你去見個人。」他下巴輕輕努了努,示意不遠,「到了那邊我們再細聊。」

  車子緩緩停了下來,肖誠使了個眼色,和司機先下了車。星意側頭看了看獨幢的小洋樓,大約這就是那個小夥計說的、葉楷正納外室的所在了。她坐著沒動,忽然間覺得有些心灰意冷:「葉楷正,以前你對我說的那些話,還作數嗎?」

  他沉默了一瞬,眼神極為深邃,彷彿要將她此刻沮喪的表情印刻進心裡,不由說:「那要看我答應你的是什麼。」

  「你說哪一天我不喜歡你了,你也會安靜地讓我

  離開,不會強迫我。」她冷聲說,「二哥,現下你娶了別人,我不會再同你有任何糾葛了。」

  其實說不清究竟是他對日本人妥協,還是他娶了林春逸這兩件事,哪件更讓自己難過。星意只是有些後悔,大哥當時說得都對,他同她的確是不合適的。

  他的世界或許太複雜太宏大,很多事,自己理解不了,也就無法寬容。

  葉楷正劍眉輕輕蹙了蹙。他能看出來她快哭了,只是強自忍著不願意示弱,可是眼眶都紅了。也可以想見,這三個月他在北平,無法與她通上消息,小姑娘獨自受了多少折磨。他的心微微抽痛一下,伸手遞了塊手帕給她,卻笑道:「那我偏要勉強你見一見那個『別人』呢?」

  星意沒有去接他的手帕,轉過身定定望著他,然後啪的一聲,在他臉上打了一記巴掌,一字一句:「葉楷正,該說的話我同你說了。我可不是你的玩物,你想要我見誰,我便去見誰。」

  這一記巴掌當真是又清又脆,肖誠站在車外也聽得清清楚楚。他是真嚇了一跳,卻不敢回頭去看。因為車子裡兩個人僵持住了,肖誠連忙沖一個侍衛招手:「去將廖先生請出來。」

  葉楷正是被這一下打蒙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星意握了握拳,看他面無表情瞪著自己的樣子,眼淚撲簌一下流了下來,可她又不想示弱,伸手擦了擦,努力說得平靜:「這一巴掌是

  我打的,你若生氣,就斃了我好了。」

  葉楷正倒氣笑了,一時間又不曉得該拿她怎麼辦,聽到車外有人拉開了車門。

  廖詣航一下子就看到妹妹哭著坐在車裡,葉楷正在她身邊正板著臉,嚇了一跳說:「小妹,誰欺負你了?」

  快有月餘沒見到大哥,星意一下子就從車裡下來了,眼淚更是止不住,抱著大哥手臂哽咽說:「大哥,我要回家。」

  廖詣航才從野外作業回來,一身泥一身土的,下意識地覺得妹妹被欺負了,當下跨上一步說:「你對我妹妹幹什麼了?」

  他是文弱書生,只是長得高一些,氣勢洶洶的樣子,像是已經豁出去了。葉楷正面無表情地看著這對兄妹,微微揚了揚頭,似乎不想再同他們說話了,逕直就往屋裡走過去,只吩咐肖誠說:「把廖先生、廖小姐都請進來。」

  這樣冷的天氣,倒把肖誠急出了一身汗。怎麼請?一位是政府要員、大學教授;另一位就更不用提——整個兩江誰敢二話不說就打葉楷正一下巴掌,卻只是把他氣得下了車,連重話都沒說一句。他怎麼請?人家不願意,他還敢綁著他們兄妹進去?

  廖詣航還在安慰妹妹,肖誠只好硬著頭皮說:「兩位進去再說吧。」

  廖詣航憤怒地推了下眼鏡:「我妹妹被欺負成這樣,我還要進去聆聽你們督軍教誨嗎?!」

  肖誠無言以對,良久,才壓低聲音說:「廖先生,

  軍座只是請廖小姐上車,到了這裡,是廖小姐打了他一巴掌,並沒有別的事。」

  廖詣航目瞪口呆了一會兒,問妹妹說:「就是這樣?」

  星意吸了吸鼻子:「嗯。」

  「那你哭這麼厲害做什麼?」廖詣航牽了妹妹的手,鬆了口氣,「行了行了,先進去吧。外邊太冷。」

  「我不想進去見他。」星意依然十分倔強,「他都成親了,還有什麼好見的。」

  「這……」廖詣航頭一次有些難堪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心虛地說,「小妹,這件事不是這樣的。」他說著便拖著妹妹,走了進去。

  客廳裡一男一女,男的自然是葉楷正。那個年輕女人坐在沙發上,畫著淡妝,長髮及肩,容貌十分秀美,是已經隱退的名伶林春逸。

  許是察覺到客廳內氣氛有些古怪,林春逸便主動站起來說:「這位一定是廖小姐了。久聞芳名,今日見到,果然是聰慧漂亮。」

  她的示好並未讓星意的表情有絲毫鬆動,她悄悄往大哥身後躲了躲,一聲未吭。

  葉楷正面色陰沉地瞧著她的一舉一動,忍不住深吸一口氣,沉聲說:「行了,不用客套了。林小姐,有什麼要說的就趕緊說了。」

  林春逸便落落大方地笑了笑說:「督軍怕廖小姐誤會,可真是等不及了要我來親口解釋。」

  「前幾日我演完最後一場戲,同督軍一道離開的天津大舞台,而後我獨自一人回到他的住處,他呢,趁

  著那位宮本先生也在,日本軍部放鬆了警惕,就去了火車站,悄悄坐車離開了北平回來。哦,選在天津大舞台也是因為那裡離北平城外的一個小站最近。」林春逸笑著說,「瞧我一緊張,就語無倫次的。廖小姐能聽得懂吧?」

  她看星意聽得很認真,便放心說下去:「督軍同我的那些風流韻事,自然也都是假的。一方面是為了迷惑北平那些親日要員和日本人,叫他們覺得督軍不務正業在沉迷美人。另一方面,這件事一出,沒人覺得葉家會同郭家結親。郭先生那邊,就不能再用這種事混淆民眾的視線,逼他早些表明立場。第三,是為了掩護督軍悄悄離開北平。當然,這些我是不懂的。我之所以和督軍合作,不過也是為了自己的私心。」

  「我在北平不堪權貴的騷擾。廖小姐,恐怕你很難理解我這樣的戲子,是連退隱的權利都沒有的。」林春逸笑得有些無奈,「所以呢,我借助他的權勢,他也允諾將我送出國外——同我的丈夫一起。」

  「所以請你理解,回到了兩江,我還是請人放了風聲出去,讓人以為督軍要迎娶我當外室。這樣一來,唐雲鶴的侄子也好,旁人也罷,總不會再覬覦我了。」

  她又看了星意一眼,含笑說:「其實這些話督軍自己也可以向你解釋,只是他怕你不信,所以還是我來說。」她從茶几上拿了兩張船票,「這

  是我和我丈夫後日去香港的船票,廖小姐,你可以看下。」

  星意沒有去接,她已經信了林春逸說的話,表情就有些僵硬,轉頭對葉楷正說:「你為什麼要悄悄回來?路權都給了日本人,他們也不會對你怎麼樣。「

  葉楷正聽出她語氣中有不確定的一點心虛,知道她是信了,忍了笑意,只喝了口水,沒回話。果然,廖詣航忍不住說:「小妹,什麼叫路權給了日本人?!你以為大哥這段時間一直在野外作業是為了什麼?還不是為了勘測一條新路、將日本人一軍嗎!我可不是林州那些軟蛋,說妥協就妥協了!鐵路要修,而且繞開林州修!他們願意和日本人去合作就合作好了!」

  星意聽得怔住了,反問:「那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不能說啊。」廖詣航小聲說,「這些事一洩露,葉楷正可就真的困在北平回不來了。」

  星意的腦子裡一下子亂糟糟的。

  她打了葉楷正一巴掌,她以為那些事都是真的……她抬頭看了葉楷正一眼,他還是注視著自己,只是表情不像剛才那樣陰沉了,側臉……還隱約有紅色的痕跡。她頓時想起來,剛才那一巴掌,自己是用了全力的。

  傭人走進來,小聲說:「林小姐,你要的藥。」

  林春逸正要去接過來,葉楷正伸手攔住了,面無表情地說:「誰打的,誰就來給我上藥。」

  林春逸連忙放下,含笑看了星意一眼

  。

  星意僵在原地沒動,聽到大哥嘆口氣,也沒站自己這邊:「葉楷正說得也沒錯,你既然誤會他,還打了他,也該認個錯。」

  林春逸便站了起來,識趣地說:「廖先生,要不要先去吃些點心?」

  廖詣航躊躇了下,到底還是跟著林春逸走了。

  星意手裡握著那瓶林春逸硬塞給自己的藥,走到葉楷正面前,咬了咬唇,眼眶又紅了:「我不該打你,對不起。」

  葉楷正微微仰了頭看她,看她亂七八糟的劉海,以及強忍著哭意的表情,忽然便心疼起來。他……哪裡是在逼她道歉,只要她……重新相信自己就好了。他站起來,不容抗拒地將她攬進懷裡,低聲說:「別哭了。是二哥不好,讓你擔驚受怕了。」

  他說了句別哭,她的眼淚便止不住了,一滴滴落在他的肩章上,側臉緊緊貼著他挺括的軍服,略有些生疼。

  她這樣一哭,他就越發地手足無措,卻不肯放開她,微微側過頭,唇角貼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下說:「是二哥不好。這一巴掌打得很是應該,一會兒你不哭了,再打我出氣好不好?」

  星意心裡又委屈,又有些歉意,聽他這樣說,倒是笑了,吸了吸鼻子說:「我可不敢了。」

  他微微鬆開她,略帶粗糙的手指替她擦了眼淚,隨手又撥了撥她的頭髮:「頭髮怎麼了?」

  星意被他半抱著,還有些不好意思,說:「看書的時候不小心燒

  到頭髮了。」

  葉楷正又將她抱在懷裡,側臉貼著她的臉頰,懷中有著柔軟的充實感,彷彿將一切陰霾都驅散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這三個月,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去北平前,他完全沒有料想到這件事的阻力會這樣大。等到意識到了,已經深陷漩渦難以抽身,四周都是眼線。他知道電話專線、信件都被監控,所以一絲信息都不敢讓人傳遞給她。幸而出發之前,他同廖詣航、幕僚們商議過最迫不得已的方案——兩江政府獨自啟動修路的計畫,徹底撇開林州。

  之所以說這是最迫不得已的方案,是因為一旦繞開林州,路線全部重新規劃,就必須等待廖詣航團隊出具的可行性報告。這也是他一直留在北平,不敢徹底放棄郭棟明的原因。

  「我想日本人的狼子野心,等不了多久了。」葉楷正緩緩說,「按照你大哥的計畫,隨時可以將新線路規整為原先的江林路線。只要戰事一開,中央就無法坐視日本人再插手。到時候就由不得郭棟明願不願意了。」

  「當然,眼下這件事還不能公開,我還要同日本人周旋一陣,直到籌備完全,那時哪怕同他們撕破臉,我也不怕了。」葉楷正眼底閃過一絲歉意,「星意,我一直想要許諾你將來安定喜樂。可是看起來,接下去的幾年,只怕是注定有些……波折的。」

  星意去拿那一小瓶藥給

  他塗上,輕聲說:「二哥,我才不怕什麼波折呢。你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將來……將來真的要和日本人打仗,你上了戰場,我就隨軍做醫生好不好?」

  她抿唇想了想,又小聲說:「我不怕苦,也不怕困難。只是下一次,你不要這樣瞞著我。」

  他安靜地看著她,聽她說「你上了戰場,我就隨軍做醫生」,內心便激昂起來。哪怕前邊是荊棘萬丈、峭壁懸崖,可有她這樣溫言的一句支持,他便義無反顧,也無所畏懼了。

  「戰場上要死人,你不怕嗎?」

  「我是醫師,我要救人,就不能怕。」

  他便笑了,帶了絲寵溺的語氣說:「好,真是好姑娘。」

  星意小心地拿指尖替他抹藥,勾起了唇角,小聲而快樂地說:「你還是我二哥,我真高興。」

  是的,全世界都以為葉楷正是貪戀美色的膽小鬼都沒有關係,只有她知道,他還是那個鐵骨錚錚的二哥,從不曾向那些壞蛋讓過半步,那就好了。

  葉楷正等她上完藥,忍不住逗她:「今天當著那麼多人打了我一巴掌,怎麼補償我?」

  「哪有那麼多人啊?」星意嘴硬,「車裡就你和我。」

  「車外呢?你當他們都是聾子?」

  「我……在幫你上藥啊。」星意臉漲紅了,「那你還恐嚇我,說要殺人。」

  葉楷正也不同她爭辯:「這樣吧,明日你休息,陪我一日當補償吧。」

  星意放下藥膏,懇切地嘆了口氣說

  :「我也想陪你一天。可是明天普濟堂要收治好幾個病人,我答應了過去,也沒人同我換班。」她說完又有些歉疚,左右看了看,迅速地靠過去,在他沒有塗藥的另一側臉頰親了親,紅著臉說,「這樣可以嗎?」

  年輕的督軍顯然是愣住了,記憶中,這是她第一次這樣主動地靠近自己。

  她臉頰上的紅暈一點點地染開,大約是害羞,急急站起來想要離開,卻被葉楷正拉住了手。她的手腕上還是有那一粒痣,鮮紅欲滴。

  葉楷正想起來,就是因為這個小小的記號,才能讓他認出她……他才有了這一生,最重要的人。他靠過去,輕輕在她手腕的地方吻了一下。

  星意有點癢,忍不住收回了手,嗔怪了一句:「幹什麼?」

  他抬頭看她,眸色中是溢滿的溫柔,卻有意嘆了口氣:「我只是有些不平衡。在你心裡,我到底還是比不上那些病人的。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家眷還是要支持……廖醫師的工作。」

  到了第二日,星意才曉得葉楷正說的「支持」是什麼意思。普濟堂在這一日收到了一大筆物資捐贈,包括先前醫院內急缺的醫用器具和一些藥物都得到了補充。肖誠便裝來了趟醫院,將東西送進來後,又找機會單獨對星意說:「要是還缺什麼,就跟我說。」

  星意十分高興:「替我謝謝二哥。」

  「督軍說了,他從北平回來本想給你帶禮物,可你

  說什麼都不需要。他便只好將打算送你的東西換成這筆捐贈,或許你會更高興一些。」

  星意回到休息室,同事們正在興奮地盤點贈品。

  「有了這批藥,17床的手術下星期就能進行了。」一直帶著星意的李醫師說。

  「你們不覺得奇怪嗎?咱們這個慈善醫院默默無聞的,怎麼會忽然有人來捐那麼多物資?」

  「你們不認得剛才那個送東西來的年輕人嗎?」有位老資格的醫師壓低聲音說,「兩江督軍的侍從室主任。你們說這批東西是誰送的?」

  大夥互相望了幾眼,有些驚疑不定:「葉楷正嗎?」

  「難怪呢。最近他被報紙罵得這麼慘,是不是想要博些好名聲啊?」有人不屑地說,「搞不好明天就有新聞出來了。」

  星意一直蹲在地上整理藥劑,聞言脫口而出:「他不是這樣的人!」

  這句話說得大聲又氣憤,星意平時待人友善,倒是把屋子裡的人都嚇到了,一時間鴉雀無聲。隔了一會兒,李醫師乾笑了一聲說:「小廖怎麼了?大家也就是隨口聊聊天,沒有什麼惡意。」

  星意有心要替葉楷正辯解幾句,可是想了想,其實同事們大都很好相處,又十分照顧自己,他們說的,大概也是民眾們心中所想。她能為了二哥和同事們吵架,還能去和千千萬萬的民眾們吵架不成?想到這裡,她便有些垂頭喪氣,低聲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

  得他既然都讓侍從便衣過來了,大概也不想讓別人知道。」

  同事們自然也不會和星意爭吵,說說笑笑扯了開去。沒多久,醫院又來了新的病人。星意連忙跟著李醫師去查看。普濟堂門口送來了母子三人,老母親七十多歲的樣子,裹了件破舊的棉襖,靠在椅子上昏睡,身上散發出一股酸臭的嘔吐味道。兒子和兒媳都是四五十歲左右,一見到醫師過來了,撲通一聲跪下了說:「醫師,救救我娘。」

  李醫師先給老婦人做了檢查,又詢問了相關的症狀。老太太最近一直嗜睡,又常常嘔吐,因為她素來是身強體壯的,還以為是感冒了,想要撐過去,沒想到症狀越發嚴重,這時才想到送醫。幾家醫館不是要價高,就是推說年紀大治不好,他們便抱著試一試的想法進了這裡。

  「李醫師,我看是腦膜炎。」檢查完畢後,星意詢問李醫師。

  李醫師點了點頭:「送她去病床上,一會兒注射血清。」

  夫婦二人連忙將母親扶起,送到病房躺下,護士為她建了病歷,並取來了治療用的藥物。這時有護士匆忙跑進來說:「李醫師,21床的病人不行了,您快去看一下!」

  李醫師有些著急地推了推眼鏡:「小廖,你在這裡幫老太太注射血清。我去看看21床。」

  星意連忙點頭說:「您快去吧,這裡交給我。」

  屋子裡只剩下夫婦二人和星意以及一個在這

  裡幫忙的護工。星意熟練地拆開一支針管,囑咐護工將老太太翻個身,又對她的兒子兒媳說:「我要給她進行脊椎上的注射,會有點痛。請你們務必按好她。」

  針管吸滿了藥水血清,星意又強調說:「一會兒老太太不論怎麼喊叫,你們都不能讓她動,否則注射會很危險。」

  「你是說要插到這裡?」兒子有些猶豫,比了比自己的背上,「……骨頭不會斷嗎?」

  星意最怕的就是病人的家屬無法理解,聽他這樣說,便放下了手中的針管:「那還是等一會兒吧,再讓一位護工過來幫忙按著。他們比較有經驗。」

  話音未落,老太太又翻身嘔吐了起來,她兒子大約不想見到母親這樣痛苦,懇求說:「醫師,你說什麼我們都照做。我們按住她,你趕緊給她注射吧。」

  星意也覺得不忍心老人家一直受折磨,便點頭說:「那你們務必按緊她。」

  三人分別按住了老太太的四肢,星意摸到老太太的脊椎,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將針頭推進了去。針頭甫一觸到了肌體,老太太抖動了一下,可是護工將她的上半身按得很緊,她掙扎不了,只好痛苦地尖叫起來。

  星意的操作依然很平穩,針頭進入了一半,她緩緩按下推射器,可老太太的兒媳大概是被婆婆的尖叫聲嚇到了,手一鬆,老太太下肢拚命掙紮起來。

  她這一動,星意心裡咯登一聲,針頭斷了。

  她

  腦子裡一片空白,下意識地將老太太翻過身去查看,斷針還在她體內,而她手裡只剩下斷了針頭的針筒。她已經沒空去責問他們為什麼要放開老太太,吩咐護工說:「快去找李醫師過來!」

  李醫師過了一會兒,急匆匆趕回來,仔細查看了老太太的後背,皺眉說:「針管插入太深了,做手術才能取出來。」

  老太太的媳婦嚇得不輕,喃喃地說:「都是我不好,是我沒按住……」

  「我們醫院沒有做手術的工具。」李醫師沉吟了片刻,「你們別擔心,晚點我們和博濟醫院聯繫之後,請他們將設備送過來,立刻給你母親做手術。」

  「醫師,我娘她不會有事吧?」男人聽著母親無力的哀號,臉色蒼白地問,「針還在她骨頭裡呢。」

  「就是因為在骨頭裡,所以才不能輕舉妄動。」李醫師極有經驗,仔細詢問說,「廖醫師注射前沒有告訴你們要按緊嗎?你們按緊了嗎?!」

  男人的聲音便低下去:「她說了,是我們沒按緊。」

  「行了,我們盡快安排手術。」李醫師說,「小廖,你跟我過來。」

  星意十分地沮喪。針頭斷在患者體內的事故,其實老師課上也講過,可是老師也說過,這些事是可以避免的。是她太心急了,明知道當時護工不夠,可是病人家屬一懇求,她心軟就答應操作了。

  「李先生,都是我的錯。」她的指甲幾乎要掐到肉裡了,

  「我不該——」

  李醫師卻打斷了她:「斷針的事不是你一人的責任,再說也不是取不出來。」他去洗了洗手,「我這就去和博濟聯繫借器具過來,你別多想,到時間就下班吧。」

  星意哪裡肯走,跟著李醫師說:「我不放心,我得幫忙到手術做完再走。」

  李醫師知道小姑娘責任心強,又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倒也沒有勉強她,只問:「博和的校規很嚴,沒關係嗎?」

  「李先生,你覺得我現在還介意校規的事嗎?」星意苦笑。

  李醫師當即和博濟聯繫手術器具的事,得知此刻博濟也在進行手術,相關的器具要在晚上才能送到。他便與對方約定了時間,又讓星意送些口服藥物去給那老婦人。

  星意剛走到門口,差點撞上小護士:「李醫師、廖醫師,不好了,那個老太太剛才又吐了一陣,現在暈過去了。」

  星意手裡的藥啪的一聲,都摔落在了地上。

  這短短的半小時,對於年輕的廖醫師來說,真的彷彿如同夢一場。

  老太太愣是沒挺過這幾個小時,病情加重,嘔吐物又堵住了呼吸道,很快走了。老太太的兒子抱著她的身子哭了一陣,便瘋了一般站起來說:「是你們害的!我娘送進來的時候還好好的,才半天就走了!」

  普濟堂不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事,處理起來極為有經驗,當即有人負責老太太身後的事,也有人勸慰家屬,李醫師則帶

  著星意出門說:「你快回學校去。這裡的事會有人來處理,你別放在心上。」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李醫師透過眼鏡看著年輕的女孩,「醫師從來不是萬能的。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你早點遇到這樣的挫折也好,將來有一天,你也會適應的。」

  他不由分說將星意推出了門口:「這件事要追究責任,我也是主治醫師。和你無關。」

  星意提著手袋,有些茫然地走出巷口。這個時間,穎城的街上已經沒什麼人了,偶爾有一兩輛黃包車跑過,車伕回頭想要招攬生意,可是看到她絲毫沒有反應,也就過去了。

  卡嗒一聲,她踩到了一塊石子——記憶迅速地回到幾個小時前,她把那隻針頭斷在了病人的脊椎裡。星意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停下了腳步。

  身後有人輕輕走過來,星意覺得肩上一暖,她回過頭,葉楷正不曉得什麼時候來的,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柔聲說:「這麼晚才下班?」

  穎城的街道上路燈已經裝好了,可是供電並不穩定,光亮時有時無。星意怔怔看著站在面前的年輕男人,不遠處是一輛亮著前燈的汽車,想來他在這裡等著已有一段時間了。

  葉楷正見她不說話,鼻尖凍得有些微紅,二話不說脫了手套,用自己的掌心捂了捂她的臉頰,輕聲說:「怎麼像是哭過?出什麼事了嗎?」

  星意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

  氣灌進肺裡,她跨上前一步,輕輕環住了他的腰,把頭靠在了他肩膀上,一直空落落的心就沉靜下來了。

  葉楷正回抱住她,不用說一個字,他知道此刻她很難過。

  可她不說,他也不催,只是輕撫她的後脊。她在他懷裡縮成很小一團,髮絲絨絨的在他頸邊,有那麼一瞬間,葉楷正覺得她像是小四曾經養過的一隻雪白糰子小狗。每次他抱著,都覺得又憐惜又可愛。

  「二哥,有個病人剛才死了。」她用飄忽的聲音說,「是我的病人,她死了。」

  他怔了怔,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好牽了她的手,小心地說:「我們先上車再說。」

  車子裡也是冷,皮座凍得硬邦邦的,他就一直握著她的手,吩咐司機說:「去博和。」

  星意一下子驚醒過來,有些慌亂地看著他說:「我不想去學校。」

  他怔了怔:「可是博和有校規……」

  星意搖頭,她不想管什麼校規門禁,只是在胡思亂想。她頭一次對自己的選擇感到了懷疑。她適合做醫師嗎?為什麼她辛苦甚至虔誠地背誦那些能救人的知識,卻救不了人?如果不是她搶著答應李醫師,老太太或許已經安全注射了血清,已經在緩慢康復中了。

  葉楷正想了想,柔聲彷彿在哄孩子:「好,那就不回學校了。」他對司機說:「去西山。」又看了她一眼,試探著問:「跟我回家好嗎?你大哥今天剛出差

  去了。」

  她渾渾噩噩地點頭,乖順地將頭靠在了他肩上,再也沒有說話。葉楷正環著她的肩膀,又怕肩章硌到她,小心翼翼地側了側身。只開了小半路,就聽到她的呼吸平緩,再低頭看了眼,她已經睡著了。

  儘管他還不知道來龍去脈,可他也清楚,對於一個尚未畢業,還顯得稚嫩,卻又極有責任心的醫師來說,眼看著自己的病人去世,就是很大的挫折了。他略微低頭,她睡著的時候,手指還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角。軍裝的布料厚實挺括,越發顯得她膚色如雪,指節纖細。

  葉楷正心底微微一動,柔軟的情緒幾乎要溢出來。她這個年紀的少女,有這樣一雙漂亮的手,往往戴著蕾絲製的手套,在舞會上熠熠發光。

  可是她不一樣,他喜歡的女孩不一樣。

  葉楷正輕聲嘆口氣,情緒複雜地將大衣蓋在她身上,在她眉角的地方輕吻了下。

  車子剛剛駛入鐵門,星意就醒了,她一坐直,大衣就滑落到車上。

  他摸摸她的腦袋:「醒了?」順手又將大衣給她披上了。

  肖誠從外邊拉開了車門,星意跳了下去,葉楷正在她身後落後幾步,看了肖誠一眼。肖誠會意地點點頭,又上車走了。

  葉楷正隨手將外套遞了給傭人,問她:「晚飯也沒吃吧?」

  晚飯很快就端了上來,葉楷正又起身去拿了瓶紅酒,親自開了,給星意倒了一點點,推到她面前:「二哥陪

  你喝點酒。」

  星意盯著眼前的水晶杯看了一會兒,搖頭說:「大哥說不能和你一起喝酒。」

  「那你是聽他的話呢,還是聽我的?」他含笑看著她,「我說今晚你要喝一點,然後好好睡一覺。」

  星意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喝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口味不澀。她是頭一次喝這樣的葡萄酒,小聲說:「甜的。」

  葉楷正拿的是甜酒,也猜到她會喜歡,等她將半杯喝完,表情明顯鬆泛了一些,才問:「普濟堂出了什麼事?」

  星意眼神黯了黯,比起剛才的心亂如麻,現下喝了酒,似乎鎮定了許多,她一五一十地將經過說給了葉楷正聽:如何診斷,如何注射,老太太的家人又如何不小心鬆了手……並不長的一段話,可一字一句都說得有點艱難,因為她知道,她說的……是一個病人生前最後的,那段時間。

  葉楷正坐在她身邊,離她很近,卻沒有立即開口。

  如果是別人,或許會想要聽到「這不是你的錯」這樣的勸慰,可星意不是。她不圓滑,也不會逃避,認定了自己有錯,就會認真地考慮如何承擔這樣的後果……

  葉楷正不由想,這種時候,倒是希望她能大哭一場,不知所措也沒有關係,他來解決就好了。可她從來都不會。他無聲地嘆口氣,伸手摸摸她的腦袋:「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星意抬起頭,向來清澈的眼睛竟然霧濛濛的,不曉得

  是有些醉了,還是想哭。她站起來去夠那瓶紅酒,答非所問地說:「這個酒很好喝。」

  可惜手剛伸出去,葉楷正已經抓住了酒瓶,微微揚眉看她,一動不動。

  她的酒量不好葉楷正是知道的,一開始拿這瓶酒出來,不過是想讓她放鬆一些。可是眼看著她又要醉了,他眼神閃過一絲掙扎,一時間有些舉棋不定。

  她抿抿唇,又伸手去夠,還帶了點哭腔說:「二哥,我再喝一點點。」

  葉楷正也沒想到,平時自己的所謂原則,在這句軟軟的請求下,頓時就潰不成軍。他不由伸手拿了她的酒杯,給她倒上,低聲說:「可以喝了這杯,但不許告訴你大哥。」

  「好。我不說。」她滿口答應。

  等到這一杯喝完,她已經徹底地醉了,趴在桌上眼神迷離,眼看就要睡著了。葉楷正嘆口氣,認命地俯下身去抱她,她半睡半醒間抓住他的袖子,輕聲喊了句「二哥」。

  他便溫柔地應了聲:「我在。」

  「我很害怕。」她還是帶著哭腔說的,微微側了身,帶著酒意往他懷裡鑽了鑽,又軟軟地喊了聲「二哥」。

  傭人正巧走出來,腳步有些重,他微微搖頭,示意她輕一些,然後將星意抱得更緊一些,用哄孩子的聲音說:「我知道你害怕,可是二哥在。」她大約是聽到了,「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了。

  她的身體很輕盈,幾乎不費什麼力氣,葉楷正就抱著她上

  樓。二樓的臥房早就準備好了,他想了想,卻沒有進去,逕直去了書房。他在生活上並不是個太吹毛求疵的人,無論是家中還是軍部,書房和辦公室總是放著一張隨軍床,要是工作太晚,便直接躺著睡一會兒。他小心把星意放在了床上,蓋上被子,才緩緩站起來。

  偌大的書房裡極為安靜,他在床邊看了一會兒,伸手將屏風挪到了小床前,略微遮擋了書桌上檯燈的光線,這才繞回了另一面牆下 上懸掛著大幅的地圖,他的視線落在那條紅線上良久,卻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餘力思考任何事,才慢慢踱回到書桌後。

  過了許久,他才能將思緒從星意身上挪開,伸手拿起桌上的電報與文件。

  今次是混在火車的二等座中才能悄悄回來。因為他始終沒有最終答覆,日本方面立刻追了電報過來,宮本再三詢問葉楷正是否要與日本帝國簽署合作協議,現下電報就在他手上,但是如何回覆……他卻覺得棘手。

  他隨手拿了桌邊的茶杯喝一口,才發現水都冰涼。這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吩咐過傭人,因為有星意在,不用進來換水。他幾口把水喝完了,自覺精神集中了些,才擰開了鋼筆蓋開始唰唰寫批示。

  書房裡立著的鐘發出了低沉的聲響,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有些突兀。葉楷正看了眼時間,發現已經凌晨兩點了。他披著衣服,悄聲走到星意的床前

  看了看。她睡得十分香甜,半張臉埋在被子裡,只露出小巧潔白的耳郭與微紅的臉頰。

  夢裡的她,大概沒有在煩惱吧?

  被公務糾纏了半宿,至今還不能輕鬆下來的心情驀然間鬆弛了,他又靜靜看了一會兒,難得一次,腦子裡有些綺念……如果有一天,每個晚上都能在家裡看到她……

  年輕督軍的唇角勾起一絲笑意,俯身在她鬢角邊輕吻了下,又回去工作了。

  星意習慣性醒來的時候,立鐘恰好敲響了六下。她一下子坐起來,揉了揉眼睛,才發現自己並不在宿舍。她掀開被子,繞過了屏風,一下子就停下了腳步。

  葉楷正就靠在沙發上,因為腿長,壓根就不能在沙發上蜷曲起來,只好落在地上。他連外衣都沒脫,用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睡著了。

  星意並沒有發出聲音,可他卻十分警醒,已經醒過來:「你不多睡一會兒嗎?」

  他站起來,快步走到她面前,第一時間探手去摸她額頭:「昨晚你有些咳嗽,現在覺得還好嗎?」

  「你昨晚一直在這裡陪我?」星意怔了怔。

  一晚沒怎麼睡,葉楷正鬍子都有些長出來了,眼睛也有些血絲,可是精神卻很好,似笑非笑地看著她,低聲說:「因為你說你害怕。」

  「我說了嗎?」小姑娘有些怔怔的,有一點點難堪,也因為醉酒,有些頭痛。

  「不過還好,整晚都睡得很安穩。」他揉揉她的頭髮,「現在

  是要去再睡一會兒,還是吃早飯?」

  「二哥,我……」她心中糾葛了一會兒,一醒來,昨天那件事依然沉甸甸地壓在心口。

  這個世界上沒有醉一場、睡一覺就能解決的事,從來沒有。

  他的眼神異常溫和:「現下我能和你好好談一談了嗎?」

  她點點頭,輕聲說:「二哥,謝謝你昨晚陪著我。」

  葉楷正見她情緒穩定,也不著急,洗漱了一番,又換了身衣裳,在餐桌旁等她。

  星意的身形和文馨差不多,便換了件文馨的衣服,才去餐廳。

  早餐中西式都有,星意要了份白粥,又往粥裡加一勺白糖,攪了攪,其實沒什麼胃口,可還是硬逼著自己吞下去。

  「昨天你說的那件事,我仔細地想過了。」葉楷正面前也是一碗白粥,他卻絲毫沒有去動的意思,「如果你確實因為這件事不想再做醫師,我想,以後你可以做些醫學慈善的事。你有醫學的背景,會做得很好,就像經營普濟堂那樣。」

  星意噎了噎,一口粥都差點沒嚥下去,連連擺手說:「二哥,這些我都不會。」

  他輕描淡寫地說:「你那麼聰明,學一學也就會了。」

  星意知道很多慈善會看上去很光鮮,都是達官顯貴的妻女發起的,不過做些應酬的事。倒是民間的舉步維艱,就像普濟堂也一度陷入財政上的危機。可是應酬這些事,她委實是做不來的,於是訕訕笑了笑:「我哪學得會呀。

  就說經營普濟堂,我瞧著都很困難。」

  他微微笑了笑:「我名下也有不少公司,都是私人的財產。這些你都可以用。也不用擔心做不來,凡事都有我在。」

  星意看著他一本正經地同自己說這話,臉頰有些微紅,低聲反駁說:「我拿什麼身份去做這樣的事?那不成。」

  他依然篤定地笑了笑,十分愉悅地說:「我以為這件事我們已經有共識了。眼下你是我的未婚妻,將來會是我的妻子。」

  星意怔了怔,沒有反駁,只是紅著臉搖頭說:「二哥,可這樣的事我真做不來。」

  她低頭喝了幾口糖粥,臉頰上的紅潮漸漸地褪去了,鼓起勇氣說:「我想過了,我還不想放棄。」

  「不想放棄?」他有意又問了一遍,眼神專注,「可是你昨天說……再也不想做醫師了。」

  星意抿了抿唇,小聲問:「我昨晚是不是……很可笑?」

  葉楷正莞爾,並沒有回答。

  她的臉上帶著一種稚氣的堅持:「我已經想明白了,不能因為這件事就放棄。學醫是為了救人,我沒有救到人,大概是我學得還不好。」

  他「哦」了一聲,眼神中綻開了讚賞的笑意,彷彿這句話是在意料之中的。

  她繼續說:「昨天的事,我不能讓李先生幫我擔著責任。如果家屬有不滿,那也該我去向他們解釋。我今天還是要去普濟堂。」

  葉楷正一直沒說話,只是夾了個小籠包放在星意的餐盤裡

  ,又看了她一眼。星意並不擅長掩飾,她一直低著頭,努力地吃早餐,大概是因為緊張。

  可奇怪的是,他竟然十分能體諒她的心情。

  他想起很久之前,他頭一次帶兵打仗,沒有守住長官交代給他的高地,帶人退了回來。老爹丟給他一句話:「必須拿回來。」

  那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在戰場上見到死人。老爹派給他的侍衛班裡炸死了好幾個人,他眼睜睜地看著那些人的殘肢在自己眼前飛過,那種恐懼難以言說。

  可是能怎麼辦?他還是得沖上去,這一次不沖,大概自己就要背負著「沒種」「戰敗」的陰影,直到下一次。

  或者直接……放棄?

  他當然沒辦法放棄。

  他只能咬牙,帶著人繼續沖上去。

  星意也是一樣。她必須面對這個事故,只有解決了,才能繼續做醫師。

  「其實我是有點害怕……」她自言自語,「可是再害怕,也還是要去吧。」

  葉楷正點了點頭:「吃完我陪你去。」

  星意愕然,抬頭看他。

  那次他將高地奪回來了,可是直到後來,他才曉得那次老爹並不是放任著讓他去拼。他加派了兩個營將敵軍的援兵都拖住了,確保了在那一天,兒子能拿下那個高地。

  如今想起來,他還是挺感激老爹的。老爹放手讓自己去做了,卻又不動聲色地替他承擔好了最不利的結局。他很慶幸,自己跨過這一步的時候,老爹在旁邊看著,並沒有無動

  於衷。

  現下他要做的,也只是在不遠的地方看著他的星意,他對她有信心,她能走過去。

  ——但不論有什麼事,他都會適時地扶一把。

  兩個人到了普濟堂外的街口下了車。星意往四周看了看,有些擔心:「二哥,你和我單獨去沒關係嗎?」

  葉楷正今天穿了便裝,便是時下流行的青年打扮,還戴了頂帽子,遮住了小半張臉。他便從帽簷下望著她:「沒關係,肖誠安排好了。」他看她警惕地四下尋找便衣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傻孩子,哪有那麼容易被你瞧出來?」

  星意有些訥訥地收回了視線。

  「一會兒你怎麼介紹我?如果你同事問起的話。」

  「二哥啊。」星意坦蕩蕩地說。

  「……可要是有人認出我的話,也不好解釋。」葉楷正沉聲說,「畢竟大家都知道我只有一個妹妹。」

  星意沒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的同事們都很忙,可能沒人會問起你。」

  葉楷正有些失望地「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兩個人肩並肩走到了普濟堂門口,星意腳步頓了頓,深吸了口氣。其實一路過來,她還是焦慮緊張,可有他在逗自己說話,竟不知不覺地放鬆了許多。

  他們還沒進門,就碰到相熟的護工換班出門,一見到她就打招呼說:「小廖醫師,今天怎麼過來了,不上課嗎?」

  「我來看看……李醫師在嗎?」

  「他昨晚沒回去呢,你去瞧瞧。」

  李醫師果然是在辦公室裡,普濟堂不過租借了一幢前後兩出的小樓,醫師的辦公室也十分擁擠,當值的醫師往往將椅子一搭,將就睡一晚。李醫師睡了小半宿,這會兒剛起來,見到星意,打著哈欠問:「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那位老太太的後事,處理得怎麼樣了。」星意鼓起勇氣,「她的兒子和兒媳還在嗎?」

  「打發他們回去了。」李醫師看了女學生一眼,「昨天不是和你說了嗎?這事不要放在心上,不是你的責任。老太太本來就被耽誤病情了,昨天那支血清就算順利注射進去,也不曉得後邊能不能挺過來。」

  「可斷針的事故……」星意咬了牙說,「我是有責任的。」

  李醫師是博和第一屆畢業生,在博和醫院工作,普濟堂是他和幾個同門一起創立的,雖然磕磕絆絆地經營,但也堅持幾年了。這幾年裡,陸續有實習生來工作,只有少數能堅持。廖星意一開始被學校推薦過來,他覺得小姑娘外表嬌滴滴的,並不看好。沒想到這段時間她起早摸黑,只要是休息時間都會過來,給她幹的活再瑣碎再辛苦她都踏踏實實做完了。

  她雖然是低年級,可是在校的基本功學得紮實,謙虛好學,所以醫院裡的前輩大都喜歡她。李醫師並不希望因為這件事影響到她將來從醫的志向與熱情,便越發和顏悅色地勸說:「我同你說過了,如果你

  有責任,那麼我也有責任。說到底,是咱們人手不夠。要是有足夠多的護工,也不至於讓旁人幫忙按著老太太。」

  「老太太的家屬,沒什麼表態嗎?」葉楷正一直沉默地聽著,忽然插口問了句。

  「他們倒是沒說什麼,昨晚跟他們說醫院可以負責老太太的後事,他們便回去了。」李醫師這才注意到星意身邊的年輕男人,笑著問,「這位是……你哥哥?」

  葉楷正正打算應一聲,忽然聽到星意說:「不是。他是我……」她頓了頓,用很尋常的語氣說,「我未婚夫,他姓葉。」

  「哦,哦。」李醫師饒有興趣地看著這個戴著帽子的年輕人,去同他握手,「沒聽說小廖定親了呀?」

  他的手伸了半天,年輕人才像反應過來似的,趕緊伸手同他握了握。李醫師敏感地察覺到年輕人掌心的老繭,笑說:「葉先生是軍人?」

  葉楷正的眼神便凌厲了些,李醫師被他看一眼,莫名地怵了怵:「我是看葉先生的掌心老繭位置,是練槍練出來的吧?」

  葉楷正點了點頭:「李醫師真是明察秋毫。」

  「哈哈,做慣了醫師,一下子就能感覺到。」他轉過頭對星意說,「你今天還有課吧?趕緊回學校。這件事你不要再擔心。我這邊已經處理好了。」

  星意抿了抿唇,還是不放棄地說:「李先生,他家有住址嗎?我想去拜訪一下。」

  李醫師看了這個女學生一眼,

  嘆了口氣,去找病歷:「好吧。」他又回頭看了葉楷正一眼,笑著說,「小廖這孩子,還是太實誠。」

  葉楷正含笑點了點頭。

  李醫師找了地址出來,抄給了星意:「你若是非要去了才安心,那便去下吧。」

  星意拿了那張紙,小心疊起來放在手袋裡,轉頭問葉楷正:「二哥,我想去……看看。」

  他自然是沒有二話地說了句「好」。

  兩人向李醫師道別,沿著走廊出門。葉楷正看著她秀麗的側臉輪廓,又想起她剛才說的話,克制許久,唇角的笑還是勾了起來:「剛才那樣說,不會不方便嗎?」

  「是你說怕有人認出你。」星意愕然,「有不妥嗎?」

  「沒有。很妥當。」他壓低了聲音,「如果,我說如果……我們早些成親,你覺得如何?」

  他瞧著她慢慢蹙起眉,一顆心跳得又快又急,等了許久,才聽她說:「可是校規不允許……」

  葉楷正彷彿猜到她會這樣說,立刻解釋:「什麼校規?我早讓人去查了,別說沒有這條校規;若是真的有,我便拆了博和,問問王有倫是要校規還是要學校。」

  「二哥!」星意哭笑不得,站定了看他,「我現下沒心情同你說這些。」

  他只好撇撇嘴,低聲說:「好,那處理了這件事咱們再談。」

  兩人還沒出門口,忽聽普濟堂外邊嘈雜聲音大作,哭聲、敲鑼聲一時間喧囂鬧騰,再走出兩步,便看到漫天的白紙

  ,有數人穿了喪服,哭喊著要抬一具棺木進門。

  星意一眼瞧見其中的一男一女便是昨日老太太的兒子、兒媳,此時跪在普濟堂門前,大聲哭喊著「庸醫害人」。

  她腦袋裡一片空白,頓時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葉楷正往前跨了半步,擋住了她的視線。

  星意越過他寬整的肩膀,看到門口擁上來很多人,大約都是看熱鬧的。親屬們的哭喊聲也越來越大,「庸醫害人」四個字,彷彿是飛刀,一下又一下插到了她的腦海裡。

  李醫師匆忙趕到了門口:「你們怎麼回事?來鬧事嗎?」

  披麻戴孝的男人大聲哭號:「我娘活生生地送進來,被你們治死了!」女人更是連滾帶爬地抱住了李醫師的腿,含糊不清地大哭起來。李醫師哪見過這樣的架勢,有些慌了:「你們先起來,昨晚不是跟你們解釋得很清楚了嗎?老太太的病情本來就已經很嚴重了——」

  「那個小姑娘呢?」男人抹著眼淚,卻氣勢洶洶地大喊,「你讓她出來!是她害了我娘!她打針的時候把半截針頭插進去了。」

  周圍圍觀的民眾不明所以,議論紛紛起來。

  「你們要講道理!」李醫師氣得有些語無倫次了,「那位醫師再三叮囑你們按住病人,你們自己放手了!這能怪誰?」

  只可惜,李醫師再怎麼辯解,聲音也被哭喪的人群掩蓋了。星意看著他徒勞地站在門口解釋,熱血一點點地湧上

  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從葉楷正身後閃身出來,向門口跑去。葉楷正怎麼也沒想到星意竟然自己跑了過去,伸手去拉她,卻又拉了個空,只能微微苦笑著跟了上去。

  星意甫一出現在眾人面前,男人便撇下了李醫師,一把抓住了她,大聲哭喊:「就是她!她殺了我娘!」

  李醫師奮力想擋在星意前邊:「她是我的學生!她在給你母親治療,你不能這樣顛倒黑白!」可惜他的力氣哪有那對夫妻大,輕而易舉地就被撥開在一邊。

  女人大喊說:「學生?!你們怎麼能隨便讓學生給我婆婆注射!」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扯住星意的袖子,「大家看一看,就是這家醫院害死人了!她不是醫師!是她把針頭斷在我婆婆背上!」

  星意原本是靠著一股勇氣跑出來的,卻哪裡想到會是這樣的場面,怔怔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覺得嘈雜的聲音幾乎將自己淹沒了。

  「放開她!」一道冷冷的聲音插進來,不高,卻帶著威壓,竟然驚得那個女人鬆開了手。等她看到對方不過是一個年輕人,正要故態復萌,忽然聽到人群外傳來腳步聲,一群警察吹著哨子、揮舞著警棍趕過來,大聲說:「出了什麼事?」

  因為畏懼警棍,哭喪的人群便停止了哭鬧,七嘴八舌地說起了事情的經過。

  警察隊長皺著眉聽完了,指了指那對夫妻:「跟我們去趟警局,有什麼

  事在那裡說。別打擾人家醫院經營。」

  那對夫妻互望了一眼,有些畏縮恐懼,站著不肯動。男人大吼起來:「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和醫院勾結起來?我不去!我要在這裡討個公道!」他指著星意,大聲說,「就是她!是她把一截子針插在我娘背上!你們怎麼不抓她?」

  那人這樣一說,週遭的民眾竟然紛紛附和:「就是啊!治死了人,你們不把庸醫帶走!還要帶走他們,算什麼警察!」

  哭喊聲、嗩吶聲、指責聲……漸漸匯在一起,彷彿是巨大的浪潮,幾乎要將星意吞噬了。她只有強迫自己站著,才能不退縮半步,可是難以避免地,手腳一點點開始冰涼。

  微微恍惚的時候,有人悄無聲息地握住她的手,掌心乾燥溫暖。她彷彿是抓住了一根浮木,反手牢牢握緊了,彷彿汲取了勇氣,她往前跨了一步,對那對夫妻說:「斷針的事故是我操作的。我願意和你們一起去警局,如果是我的責任,我會承擔。」

  哭喊停了一瞬,男人旋即大聲嚷嚷起來:「你們聽聽!她承認了!我要去告你!你害死了人!」

  「如果真的是普濟堂的責任,我們願意負責!」李醫師終於擠了進來,大聲說,「我們並不怕你去告!」

  雙方僵持不下,又有一隊警察趕了過來,為首的長官讓人直接驅散了圍觀的人。他一揮手,也不管家屬們的哭鬧,就讓手下將他們架著

  去警局了。適才還雞飛狗跳的普濟堂門口立刻安靜下來,長官恭恭敬敬地走到葉楷正面前,小聲說:「督軍,這件事交給我處理。」

  葉楷正的帽簷依然壓得很低,「嗯」了一聲,牽了星意的手要走。星意卻站在原地沒動,他側目看她一眼:「怎麼了?」

  「我要去警局。」星意鼓起勇氣說,「這件事……還沒有完。」

  葉楷正自然是可以用強硬手段解決這件事,可是唯有對著星意,也只能柔軟地勸說:「他們是無理取鬧,你非要回應嗎?」

  她點了點頭:「我不怕調查,我也想知道一個結果。」

  他沉默了一會兒,隨手摘下了帽子:「好,我陪你去警局。」

  「二哥,你不要插手了。」星意雖然還在微微發抖,可是頭腦已經冷靜下來,「我和李醫師一起去就可以了。」

  他凝視她半晌,微微笑了笑:「好,那你自己去。我不插手。」他轉而對李醫師說,「李先生,專業上的事我不懂,煩請你多照看了。」

  李醫師微微張開嘴:「你……你是葉楷正?」回頭想一想,剛才一見面,星意也並沒有什麼隱瞞的,坦坦蕩蕩說了「姓葉」,不由有些發蒙。

  葉楷正沒在意旁人的表情,低聲對星意說:「警局那邊問完話,我讓人去接你。」

  天氣還是很冷,以至於周圍這樣喧鬧,他都只是有些擔心他的小姑娘是不是穿得太少,去一趟警局回來會不會生

  病。可她站得筆直,搖了搖頭,用他熟悉的那種、帶了小小倔強的冷靜語氣說:「不用去接我了,我還要回趟學校。」

  葉楷正想了想,最後點了點頭,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你想怎麼做都沒關係,有二哥在。」

  等到所有的人離開,肖誠從旁邊走出來,表情略帶凝重:「督軍,這件事好像沒這麼簡單。」

  葉楷正隨手將帽子戴上了,掩去了眼神中一閃而逝的銳利:「學校那邊告知了嗎?」

  「昨晚我去了一趟。」肖誠小聲說。

  「王有倫怎麼說?」

  肖誠有些為難:「他臉色不大好看,只說知道了。」

  葉楷正怔了怔,笑了一聲,卻沒什麼溫度:「這也像是他說的話。」

  汽車平穩地在他身邊停下來,侍從很快拉開車門,他上車前想了想,到底還是說:「派人去把老爺子接過來吧。」

  從警局出來已經是下午了,天氣越發地冷了,天空的一角黑沉沉地彷彿要壓下來,星意在門口望瞭望天,一圈圈地帶上了圍巾。李醫師就在她身邊,也是一臉疲憊。

  這場官司是非打不可了。

  且不說普濟堂方面認為己方沒有過錯,死者的兒子柯丁提出的賠償與道歉要求,也是普濟堂完全無法接受的。李醫師氣得面紅耳赤,在警署拍著桌子說:「你們送老太太來不就是因為我們普濟堂不收診費嗎?!所有醫師都是出於善意來幫忙,一個銅板都沒收

  。你張口要這麼多,那我只好把整間醫院給你了!」

  星意也算是見識到了所謂「無賴」的嘴臉,如果說昨晚柯丁夫婦還表現得通情達理,那麼他們在警署的說法開始令她憤怒。他們一口咬定了廖醫師在注射前並沒有關照他們要按緊老太太的四肢,甚至說在斷針之後普濟堂沒有任何處理措施,他們四處找人,才有醫師過來看了眼,沒多久老太太就不行了。

  「所以你看到了吧?做醫師就是這樣的,不僅是看病,看病以外的東西會佔據你更大的精力。」李醫師最後嘆了口氣,感慨地說,「哪怕初衷是做好事,也是這樣。」

  「李先生,真是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星意離開前給先生鞠了一躬,「現在我要回學校,這件事怎麼處理,我也要等學校的決定。」

  她叫了輛黃包車去博和醫校,冷風不時地從外邊灌進來,可她卻全無知覺似的,怔怔看著街上,又覺得那樣熱鬧的景象,與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

  如果……如果她沒有去普濟堂幫忙就好了,那麼她此刻剛從氣味古怪的實驗室出來,靠著欄杆和傅舒婷聊天,頂多也就擔心過兩天的小測驗能不能考好。

  這個念頭一閃而逝,她不由苦笑了下,李先生說得對,這樣的事故大概是每個醫師都必須面對的,她……也一樣。她在校門口下了車,付了車資給車伕,一進校先去了宿舍換衣服。結

  果一回到宿舍,就碰到了傅舒婷回來,見到她十分緊張:「你昨晚怎麼不回來啊?今天王先生來班裡了,說見到你讓你去他辦公室。」

  她「哦」了一聲:「馬上就去。」

  「你請假沒有啊?」傅舒婷憂心忡忡,「他的語氣很壞,上次你遲到已經被記過了,這次要是再出什麼事,我擔心王先生不會放過你。」

  聽到好朋友這句話,不曉得為什麼,星意竟然有點想笑。和普濟堂的事故相比,逃課遲到又算什麼?她都懷疑王先生聽到事情經過一定會勃然大怒,二話不說將自己掃地出門。

  「我現在過去了。」星意對著鏡子理了理身上的白大褂,「今天我缺了課,你把筆記記得詳細些,晚點我來看。」

  星意很快到了王有倫的辦公室外,敲門之前,又停下了腳步。

  昨晚的慌亂之後,既然已經想明白了,自己不會放棄醫學,那麼她也很認真地考慮了將來。她不知道這件事在對簿公堂後,到底會是什麼樣的結果,只能肯定的是,會對博和的聲譽有影響,最糟的結果當然是退學。

  二哥說,誰敢讓自己退學就斃了誰當然是開玩笑的,她也不信他是那樣專斷的人。所以……如果真的退學了,她要去考別的醫校。

  星意重新梳理了一遍心裡的想法,鼓起勇氣,敲了敲門。

  王有倫坐在桌子後邊,面色極其陰沉。

  星意戰戰兢兢地站著,開口第一句就是:「

  王先生,很抱歉。」

  「你還知道抱歉嗎?」王有倫拍了下桌子,「已經記過一次,現在又無故不歸,上午缺課,你眼裡還有校規嗎?!」

  「對不起。」

  「你最好現在給我個理由,否則誰給你撐腰都沒用!」王有倫沉聲說,「要是說不出理由,我會先讓你退學,然後自己辭職。」

  星意沉默了一會兒,說:「王先生,我犯了比早退和曠課更嚴重的錯誤,甚至可能連累到學校的名聲。您聽我說完,再決定怎麼處罰我吧。」

  王有倫「哼」了一聲:「你說。」

  星意就一五一十地說了昨天發生的事故,以及今早死者的家屬大鬧了普濟堂,並揚言要對簿公堂的事。她一字一句,沒有掩飾自己的錯誤,最後說:「昨天下午發生這樣的事,我想著今早還是要去普濟堂處理,就沒有回校,情急之下也沒有請假。這是我的錯,您的任何處置我都不會有意見。」

  王有倫靠著椅子,似乎陷入了沉思,過了一會兒,才說:「廖同學,雖然你三番兩次破壞了學校的紀律,但是還算誠實。」頓了頓說,「眼下處理那起事故較為重要,畢竟普濟堂是博和校友發起的,在裡邊工作的幾乎都是我校的學生。所以暫時我不會追究你破壞校規的事,等到那件事解決了,我們再好好算賬。」

  星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有倫是什麼人?出了名嚴厲的教育家,上次哪怕見到了葉楷正他也沒退讓半步,現在竟然這麼輕而易舉地饒了自己?

  「先生……可是……」

  「怎麼,你對這個處理結果不滿意嗎?」王有倫吹鬍子瞪眼,補充了一句,「對了,不管之後的處理結果如何,今年你的獎學金肯定是沒希望了。」

  「……好的。」

  「還不快出去嗎?」王有倫又拍了下桌子,「上午的課補上了?」

  「是。」星意連忙轉身離開,走到門口,又頓住了,「可是先生,那個死者,這件事……您不覺得我也該負責嗎?」

  王有倫看了女學生一眼,站了起來說:「廖同學,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作為醫師,必然是要面對不治的病人。但是只要你恪守了醫德,並無業務過失,那麼不必因為病人的死亡而妄自承擔責任。這件事我已經聽李醫師說過了,僅從醫師的角度,你和普濟堂並未有錯。如果你非要認錯,那麼便是助長了病家訛詐的一面之詞。如此,將來還有誰敢放手做慈善?醫師又該如何行醫?!」

  星意抿了抿唇,心下有些激盪起來:「先生您的意思是……」

  「你是博和的學生,普濟堂的工作也是學校選派你去的。我作為訓導主任,認可我們學校學生的業務與醫德,所以哪怕你被告上了法庭,學校必然是和你站在一道支持你。」王有倫說得擲地有聲,「現在你明白學校的立場了?」

  「我明白了。」星意眼

  眶有些濕潤,「謝謝您。」

  她很快就退出了辦公室,走到樓下,才發現大廳裡三三兩兩的都是班級裡的同學。一看見她,大家便紛紛圍攏上來:「怎麼樣啦?王先生為難你了嗎?」

  她搖搖頭:「沒有。」

  「我們一下課就趕過來啦。」傅舒婷挽著她的胳膊說,「星意,你別擔心。普濟堂的事分明就是那家人在無理取鬧,就算真的訴訟了,也不會輸的。」

  星意怔了怔,明白過來,畢竟普濟堂有好幾位同學都在工作,今早鬧得這樣大,想必大家是知道了。

  「就是啊!你千萬不要屈服。」也有同學義憤填膺,「我們可以寫信給中華醫學會、醫師業務保障委員會,請他們鑑定病人死因。」

  同學們七嘴八舌的話其實星意聽得不是很清楚,她只是有點想哭。原本以為一個人孤零零地回來,還要面臨被退學的危險,可是完全沒想到,還有那麼多同學站在身邊,甚至連王先生都說學校會支持她。她就有些沒出息地悄悄低了頭,用力眨了眨眼睛。

  傅舒婷環抱住她的肩膀,活潑地說:「行啦,既然沒事了,大家別圍著她了。還有晚課要上呢。」

  此時的星意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並不單純僅僅是一件醫療事故。在校外,這一整件事,在用一種古怪的速度,開始瘋狂地發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