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軍,這是廖小姐託人帶出來的信。」
肖誠及時遞上了博和傳出來的消息,葉楷正拆開,星意並沒有寫太多,只說了學校沒有責怪,最後一句是「很好,勿念」。他看了幾遍,又將信折好,放回了左手邊的抽屜裡,揉了揉眉心問:「法庭那邊怎麼樣了?」
「《民國刑法》規定,因過失而致人於死者,處二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兩千元以下罰金,從事業務之人,因業務上之過失,犯前項罪者,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一千元以下罰金。」肖誠看了看葉楷正的臉色,連忙又說,「當然廖小姐並沒有過失,只是這是最糟的情況。」
「行了,我是問你鑑定的意見出來沒有?法庭那邊沒給消息?」
「還沒有。」
肖誠匯報完,悄悄帶上門出來,忽然看到四小姐站在走廊的地方,衝自己招了招手。他快步走過去,聽到文馨問:「肖大哥,廖姐姐的案子怎麼樣啦?」
肖誠也不好多說什麼:「你放心,有你二哥在,還有人能動廖小姐嗎?」
「可是,現在報紙寫成了這樣,二哥應該也不好插手吧?」文馨急得跺了跺腳,「那是些什麼報社呀!當真是顛倒黑白,就不能查封了它們嗎?!」
肖誠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你可別在你二哥面前瞎說,好不容易……他才打消了這個念頭的。」
文馨憤憤不平:「如果是我父
親在……」
肖誠略有些無奈,只好說:「現下不是那個年代了。你二哥真的這麼做,只會成為眾矢之的。」
柯家正式向兩江法院遞交了訴訟狀,狀告普濟堂以及李醫師、廖醫師玩忽職守,致病人慘死。這本是一件普通的訴訟,卻因為有小報刊登出兩江總督與普濟堂關係匪淺、捐贈了大筆物資而被人矚目。更有知情人向數家報紙透露,病家去普濟堂討要公道時,擁來了大批警察,也是因為葉楷正在現場。因為——
涉案的廖醫師是葉督軍的女友。
這種說法甫一出來,大約是基於民眾頗為熱衷名人私下感情生活的緣故,立刻便傳得沸沸揚揚,進而越來越離譜,卻又有鼻子有眼的。就連文馨在學校都聽到同學們在繪聲繪色地說:「那個病家好可憐,被治死了,只不過是別想討回什麼公道了。」
也有人說:「那位廖醫師你們見過嗎?聽說她的預科是在我們學校讀的呢!」
「不會是第一名考入博和的廖星意吧?」
文馨實在聽不下去了,便打斷了同學,憤怒地說:「連法庭都沒有宣判,你們怎麼知道這是普濟堂的過失?」
同學們便詫異地望著她:「是不是普濟堂的過失有什麼重要的,重點是她是葉督軍的女朋友,殺了人都沒關係吧。」
「是不是普濟堂的過失很重要!」文馨氣得臉頰發燙,「如果是病人訛詐呢?這樣毀了醫師的努力和
清白醫德,難道不可惡?」
「可是,這樣的貧苦人家如果不是被逼急了,哪會和葉楷正作對呀!」
文馨啞口無言。
只要他們認定的就是對的,好像這個世界上沒人關心真相了。
她這一天的心情都十分惡劣,放學卻意外發現二哥在家,她不敢去打擾他,只好悄悄地向肖誠打聽事情的進展。
書房的門忽然拉開了,葉楷正走出來,文馨連忙打了聲招呼。
葉楷正走近,拍拍妹妹的腦袋:「在說什麼呢?」
文馨連忙看了肖誠一眼,看到他幾不可微地搖搖頭,只好喪氣說:「沒什麼。」
葉楷正也不以為意,只對肖誠說:「差不多了,走吧。」
「是不是還早?」肖誠連忙看了壁鐘。
「去接長輩,等一下也是無妨。」葉楷正手上已經拿了大衣,又對文馨說,「晚點你廖姐姐會來,到時候別說些不該說的,讓她不高興。」
文馨許久沒見過星意了,一聽自然很高興,拚命點頭說:「我不會說的!我這就讓廚房去做些她愛吃的糕點。」
明天休假,上完了課的博和學生們正紛紛回宿舍,有些要整理東西回家,有些則去吃個晚飯,繼續日復一日、好似沒有休止地學習。
星意走進宿舍樓道的時候,感覺到若有若無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覺得有些不自在,便轉開了視線,儘量若無其事地往樓梯走過去。
「廖星意!」有人大聲在叫她,「怎麼不等我啊
!」
星意的腳步頓了頓,苦笑了下,很好……這下剩下的所有目光都會落在自己身上。
傅舒婷像是踩了風火輪一樣,從門廳闖進來,趕上了星意:「你的筆都落在教室了。」她接過來,說了句「謝謝」。
「要回家嗎?」傅舒婷看她急匆匆的樣子,忍不住問。
「嗯,今天我爺爺會來。」星意打開宿舍的木質門,舍工已經將裡邊打掃得很乾淨,爐子裡也添了新炭,十分暖和。星意換下了白色外袍,「明天還要送些材料去法庭。」
傅舒婷坐在桌邊看著她,嘴唇微微動了動,最後只說:「需要我幫忙整理嗎?」
「不用啦,我昨晚就做好了。」星意回頭看她一眼,微微笑了笑,「你沒什麼要問我的嗎?」
博和校規再嚴格,卻不是銅牆鐵壁,外邊的風聲總是會傳進來的。同學們很友善,可是免不了好奇。星意知道大家在私下議論自己,可是和她關係最好的傅舒婷竟然能忍下來,一個問題都沒開口問,她就覺得有些奇怪。
「我、我可以問嗎?」傅舒婷表情有些糾結。
「問吧,沒什麼不能說的。」星意看看時間還很早。
「你和葉楷正……真的是那種關係嗎?」傅舒婷也知道這個問題會顯得自己很無禮,可她實在是好奇。
星意反問:「什麼關係?」
「報紙上寫的那種……」
她悄悄看過那些報紙,是班級同學給她的,並且私下向她求證。當
時自己不屑地說:「怎麼可能啊?我每天都和星意在一起,除了休息日她會去她哥哥那裡,我從沒聽說過什麼葉楷正。」可是現在亂七八糟的消息太多了,所謂三人成虎,聽著聽著,她也覺得有些懷疑起來。
星意在她面前坐下,十分坦誠地說:「葉楷正就是我常對你提起的二哥。」
「……」傅舒婷倒抽了一口冷氣,「他是、是你二哥?」
星意從來沒有刻意隱藏過這個「二哥」的存在。傅舒婷只知道「二哥」是個軍人,他和星意在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可直到去年才重逢。她也曾好奇地問過星意:「你是喜歡他嗎?」星意落落大方地說一句「是啊」,曾讓她又羨慕又臉紅。
可是二哥原來是……葉楷正。
「天哪……那我對你說過那麼多蠢話啊。」傅舒婷懊惱地低呼。
「你放心吧……」星意抿唇說,「其實很多次你和我閒聊起他,我都壓根沒聽進去。」
「……」傅舒婷探身去扭她的臉,尖叫起來,「你還說!」
兩人笑鬧了一陣,傅舒婷忽然想起來:「那你上次說翻牆的時候被抓住了,那個二哥……」
「也是他。」星意坦白,又很快補充了一句,「可是王先生那時候不曉得是他……」
傅舒婷哈哈大笑起來。
「你沒有別的要問的嗎?」星意主動說,「我知道還有很多傳聞。」
「你是說葉督軍怎麼怎麼袒護你那些胡說八道的話嗎?
」傅舒婷還在吃吃地笑,只是收斂了些說,「我當然不信啊。如果是真的……你還用辛辛苦苦熬夜準備材料嗎?」
她頓了頓,又說:「星意,不只是我不會信。我們班的同學都不會信的。大家雖然都很好奇,可是約好了不在你面前提起,免得打擾你準備應訟。」
星意心底一暖,低聲說:「謝謝。」
「咱們以後可都是醫師呢。這個時候不站在你這邊,難道看著以後自己被無賴纏上嗎?畢竟再高明的醫術也不能保證救得了每一個病人。」傅舒婷輕鬆地說,「好啦,今天你跟我說的事我不會說的,你放心。」
她一直挽著星意的手,送她到校門口,看著她上了黃包車。只是在星意上車的時候,她才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說:「他會和你結婚嗎?」
星意有些詫異地看著她,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麼回答。
「雖然你二哥是很好,可他是葉楷正啊。」傅舒婷說,「他是兩江督軍,而且,都娶了妾了。」
星意知道好友是好意在提醒自己,可她什麼都沒法解釋,只是下車很快地擁抱了好友一下,笑著輕聲說:「謝謝你。」
車伕迎著寒風,跑得很快。星意坐在車上,並沒有察覺到有多冷,只是在想傅舒婷對自己說的話——他是二哥,也是葉楷正。這就能解釋很多事了。她不傻,今次的訴訟案件鬧到這樣大,只怕病家和醫師的關係已經不大
了。背後的推手,最終的目標還是葉楷正。
只要是和他在一起,不管她願不願意,她會被捲入很多這樣的事中。
星意捏緊了手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曾經把和他在一起的事看作兩個人的事,可她現在明白過來……因為他是葉楷正,所以,任何看著簡單的事,都很複雜。
「廖小姐!」路邊有輛汽車鳴了鳴喇叭,有人攔住了黃包車。
肖誠將車資付給了車伕,指了指汽車:「督軍在等您。」
「我要去接爺爺……」星意猶豫了下說。
肖誠笑了笑:「他特意在這裡等您,一起去車站接老爺子。」
星意一上車,葉楷正就摸了摸她的手,皺眉說:「這麼冷都不戴副手套。」他自然而然地用自己的掌心去摩挲她凍得僵硬的手指,星意卻看了前座的司機與肖誠,有些不自在地往回抽了抽。
葉楷正知道她不好意思,便沒有再做這樣親暱的小動作,但還是扣著她的手沒有放開。
汽車緩緩駛入了穎城火車站,卻沒有停下來。左邊的候車室已經清空,車子一直開到了站台,肖誠看了看表,回頭說:「應該還有15分鐘列車會進站,我先下去看一下。」
肖誠帶了司機一道下車。葉楷正大概有一週的時間未見到她,外邊的風風雨雨雖說是隔了博和校門的,可她不會一無所知,他這樣看著,只覺得她臉上略帶了些憔悴,想來也是受了不少壓力
。他心底有些愧疚,輕聲問:「星意,這幾天……害怕嗎?」
星意看了他一眼,坦誠地說:「有一點。」
他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怎麼開口向她解釋這一切被火上澆油的根源。
「二哥,我仔細想過了,如果不和你在一起,這件事並不會發展到這麼糟糕,是嗎?」她忽然用極為認真的口吻同他說話,眼神清澈而明亮。
葉楷正心頭微微一緊,一顆心跳得十分劇烈,良久,點了點頭:「是。是因為我的緣故。」
她一直專注地看著他,清亮的眸子裡劃過一點異樣的情愫:「那麼這麼久以來,你一個人,會害怕嗎?」
他怔了怔,那個瞬間有些反應不過來,可旋即便懂了她的意思。
因為擁有權勢,所以會有人覬覦;因為站在高處,所以會有陰謀暗箭。他們相識於一場刺殺,她在問自己……會害怕嗎?
葉楷正垂眸想了想:「因為是一個人,覺得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所以以前並不害怕。」他悄無聲息地握緊了她的手,一字一句地,向她坦誠:「可是,現在不一樣了。」
星意看出他的緊張和語無倫次,唇角勾起來,彎成十分好看的弧度,打斷了他說:「督軍,所以現在和我在一起,你更勇敢了嗎?」
她的鼻尖微微翹著,眼神亦十分俏皮:「這幾天我在準備應訟的材料,只要一想到你,就覺得不害怕了。原本我想,最糟糕的是要坐牢,可
我又想了想,兩江就數你官最大,你不會眼看著讓我去坐牢吧?」
他聽她說些不著邊際的玩笑話,心情一點點放鬆下來,將她攬進了自己懷裡,沉聲說:「當然,我怎麼捨得。」
她的臉頰恰好貼在他硬邦邦的牛角扣子上,有點生冷。那句話是順著堅實的身體、緩緩地傳到她耳朵裡的。漸漸地,那顆扣子彷彿都被體溫捂得溫暖起來。她微微笑著說:「二哥,我才不會讓你做出包庇的事來落人口實呢。你放心吧,李醫師和學校的老師們研究過啦,老太太不是因為我的操作致死的。」
她從他懷裡抬起頭來,眼神輕柔卻又堅定:「既然決定和你在一起,我也絕不會拖累你,你放心。」
葉楷正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過了一會兒,大腦才完全消化了她的話。
剛才他竟然以為她會離開自己,想到這個,他便有些愧疚。
他最心愛的姑娘,從來就是那種只要認定了,便不會再遲疑與猶豫的女孩。他低下頭,輕吻她的鬢髮,前所未有地覺得,此時不需要任何一個字,他們彼此就能心意相通。
扣扣——
肖誠敲了敲車窗,用口型提醒說:「火車進站了。」
葉楷正便拍拍星意的肩膀:「爺爺的火車到了。」他等她直起身,替她理了理頭髮,笑著說,「我們都得振作一下,別讓爺爺擔心。」
她乖乖地「哦」了一聲,下車前才想起來,提醒說:「你別
喊他爺爺,我怕爺爺不高興。」
年輕的軍官為她扶著門,又俯下身,湊到她耳邊說:「早就喊過了,爺爺可沒不樂意。」外邊寒風刺骨,他便笑著攔住她,「你在車上等,我去接他。」
老爺子已經下車了,儘管帶了人一起來,可他還是習慣性地自己拿一個手提行李箱,拄著枴杖,腳步又急又快,甚至把幾個年輕人都甩在了身後。
他大步走向老爺子的方向,純粹軍人的姿勢,帶起了風衣衣角,顯得背影挺拔而硬朗。沒多久,走到老爺子面前,葉楷正伸手去接他的箱子,笑著說:「爺爺,一路順利嗎?」
老爺子穿了一身藏青色長袍,拄著枴杖:「你派了這麼多人送我來,還能不順利嗎?」他環顧了一圈,「咦」了一聲,「我家小丫頭呢?」
「在車裡等著,外邊太冷,我讓她別出來了。」他一手扶了老爺子,放緩了腳步。
話音未落,就看見星意已經跑過來了,氣息略微急促,卻蹦蹦跳跳地到爺爺面前,甜甜地喊了聲「爺爺」,伸手就去拉他。
老爺子牽了孫女的手,側過頭,對葉楷正一本正經地說:「我還以為你知道了,她可不是那種你讓她幹什麼,就會乖乖聽話的小姑娘。」
葉楷正哭笑不得,只好提著箱子,訕訕地在兩人身後,不緊不慢地跟著。
火車站十分安靜,只有偶爾汽笛鳴響的聲音。有人從入口進來,大老遠就揮手在
喊:「爺爺!」
星意腳步頓了頓,很是高興:「爺爺,大哥也來了!」
果然是廖詣航回來了。他沒有像往日那樣西裝革履,穿著藍色素麻襯衫和便褲,套了件飛行員夾克,還戴了頂帽子,褲腳上沾著泥滴,大約是野外作業才回來。他見到老爺子,遠沒有像星意那樣親暱隨便,站定說:「爺爺,我回到穎城,才知道你今天過來。」
老爺子便「哦」了一聲:「忙就不用來接我了。」
廖詣航嘿嘿笑了聲,百忙之中對葉楷正打了個招呼,就扶著老爺子另一隻手往前走了。
「督軍,我來?」肖誠伸出手去接葉楷正手裡的箱子。
葉楷正沒給他,沉默地走著。拜老爹所賜,其實他知道自己對親情頗為冷感,可是看到眼前的祖孫三人,他竟莫名地覺得……自己有些被冷落了。幼時的記憶有些模糊地湧上來,那時他在學堂裡,貧窮卻異常驕傲的小小少年看著他們兄妹,會覺得他們可憐,因為他知道他們只有爺爺。而至少……他有自己的母親。
可更多的時候,他知道自己不過是在自我安慰,因為每次廖家老先生牽著他們兄妹的時候,他總是難以克制地覺得羨慕。
沒想到到了現在,竟然還是一樣的感覺。
葉楷正苦笑了下,聽到前邊有人在喊「二哥」,他微微定神,應了一聲。
星意跑到他面前,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滿是神采:「你去我家吃飯好嗎
?」
葉楷正走到老爺子面前說:「爺爺,剛才沒有同你們說。你家正在重新鋪設電路,恐怕住著不方便。我已經騰了西山的宅子出來,在那裡將就兩天,爺爺您覺得如何?」
老爺子沉吟了一會兒,婉轉拒絕說:「鄉下經常斷電,這個倒是無妨的。」
「爺爺,上次在下橋商談的事,我想有些眉目了。」他眼神深邃而淡定,「一直想和您再談一談。」
老爺子怔了怔,探究地看了葉楷正兩眼,終於點了頭:「好。」
星意和葉楷正落在後邊,她悄悄地拉了拉他的衣角:「你和我爺爺談什麼?」
他但笑不答,順手抓了她冰涼的手塞進自己的大衣口袋裡:「大人的事。」
他的口袋裡有一種粗糲的暖意,星意瞪他一眼,想要抽出來:「葉楷正,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別人把我當孩子?」
他就忍了笑,依然十分嚴肅的樣子,微微低下頭,在她耳邊問:「那你覺得自己是大人了?」
她認真地點點頭。
「有沒有大到……可以成親了?」他用一種在討論公事的語氣說,「我想和爺爺談一談這個。」
她意識到自己被騙了,只好「哼」了一聲,用力抽出了手,沒有再說話。
葉楷正走上了兩步,拉開其中一扇車門,對老爺子說:「爺爺,我和您坐一輛。」老爺子看了他一眼,低頭上了車。
廖家兄妹上了另一輛車,廖詣航有些奇怪:「葉楷正要和爺爺談
什麼?」
「我不知道。」
兄妹兩人都有些茫然,眼睜睜看著那輛車打了個轉彎,車窗裡的一老一少側影一閃而逝,皆神情肅然。
車子是肖誠親自開的,葉楷正遞了一份檔案給老爺子。老爺子接過來,打開的時候手竟有些微顫。
佐藤元,日本商人,經營一家頗大的輪船廠,數月前來到中國,有意向在國內開設船塢及公司。妻子日矢葵,是日矢上的妹妹,也是因為這一層關係,在前幾日日本方面舉行的酒會上,日矢上介紹了這位妹夫給葉楷正認識。
因他遲遲沒有就鐵路合作的事表態,日本方面盯得很緊。這場酒會他本是想要推拒的,來了好幾撥人勸,最後考慮到民族工業也的確需要國外的合作與支持,他還是去了。也就是在酒會上,他見到了佐藤元。日矢上親自引薦給他,笑說他妹夫是「中國通」,佐藤元也的確說得一口極為純正的中文,純正到葉楷正能分辨出下橋幾句幾不可辨的鄉音。
他委實沒有去求證什麼,因為第一眼看到這個穿著日本最傳統羽織的中年男人,他就想起了廖家兄妹。他不曉得是不是因為自己對星意的感情,所以才對這個男人的五官有這異樣敏銳的熟悉感,但他可以肯定,星意的下巴和眼睛,幾乎和這個男人一模一樣。
他在酒會上若無其事地與佐藤元商討在內河航線開設船塢的可能,並約定為佐藤元介
紹國內的造船廠。而酒會一結束,他就命人去查了佐藤元的底細。
老爺子久久看著照片上的日本男人,一瞬不瞬,鬍鬚微微顫著:「是他。」
消失了近二十年的兒子,兄妹倆的親生父親,如今改名叫佐藤元重新出現,老爺子經歷了大半輩子的風風雨雨,一時間思緒萬千,有許多話想問葉楷正,卻又不知道從何問起。
葉楷正彷彿能察覺到老爺子心思亂了,低聲說:「佐藤元與日矢葵在15年前結婚,一直生活在日本,沒有孩子。他的船廠生意經營不錯,相信和日矢家族是有關係的。」
老爺子戴上了眼鏡,仔細地看那份檔案。一頁一頁地翻過去,他的手指一點點地握緊成拳頭,語氣有些蒼涼:「很好……我做夢也想不到,他的船廠是……」他的話沒說完,就劇烈咳嗽起來。
葉楷正見老人情緒激動起來,便從他手中抽走了那份資料,輕拍他的背說:「爺爺,日本如今軍工業太過發達,民用船廠與軍工合作十分尋常。」
老爺子喘著氣說:「你不用安慰我!如今舉國上下都曉得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我的孫子風餐露宿勘察路線,就是為了爭得國人的路權。可他不知道自己竟有這樣一個父親!」老人大概是心灰意冷到了極點,又長長嘆氣,「當初……當初我不送他去留學就好了。」
葉楷正一時間不曉得該怎麼安慰老人,車子裡便沉默
了下來。
汽車順著山路盤旋往上,因是冬日,樹木皆光禿禿的,滿目蕭瑟之意。
「爺爺,您預備告訴他們兄妹嗎?」
老爺子疲倦地搖搖頭。他知道如今穎城正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風波,而風暴的中心就在自己的身邊,現如今,他的孫子、孫女也在逐個地捲入。孩子們已經夠累了,他不想讓他們背負更多。
「只怕瞞不住詣航。」葉楷正皺眉說,「他是見過自己父親的。況且如今他出入兩江的公開場合,保不準會遇到佐藤元。而且我覺得,他現在已經足夠有擔當了。」
老爺子怔了怔,喃喃地苦笑說:「是啊,詣航……恐怕是瞞不住了。」
「星意還小,就不用告訴她了。」葉楷正想了想,又說,「如果您覺得和詣航聊這個為難的話,我和他談一談 爺,您一個人撐著廖家這麼久,以後有我,您儘管放寬心。」
老爺子看著葉楷正,心底的滋味略有些錯綜複雜。他的確是老了,年輕時習慣掌控一切,可現在,這個年輕人來代替自己做出決定的時候,他有些欣慰,又有些感慨。良久,才嘆口氣說:「聽你的吧。」
葉楷正的車後緊跟著的是廖家兄妹的車,緩緩在門廳停了下來。四人下了車,文馨老早就在等著了,一看到他們,連忙跑上來打了招呼。葉楷正見她面有難色,便問:「怎麼了?」
「大太太和大姐在呢。」文馨小聲說,「在
等你回來。」
葉楷正「哦」了一聲,轉頭對老爺子說:「今兒家裡可熱鬧了。」
大太太正和葉文雨在客廳裡喝茶,一下子進來這麼多人,便站起來笑道:「喲,家裡有貴客呀。」葉楷正同她們打了招呼,便又一一介紹過。大太太今日才到的穎城,聽說葉楷正親自去了車站接旁人,更是一肚子氣,當下不冷不熱道:「這位廖小姐,就是近日報紙上寫的、你傳聞中的女朋友?」
雖說眼下自由戀愛之風日盛,但是這樣當著雙方長輩的面,說出這樣的話還是顯得刻薄。廖詣航臉色微變,文馨忍不住插嘴說了句:「太太,小報都是亂寫的,您別當真。」
葉楷正面不改色,只是打斷了小四的話,逕直說:「大太太來得正好,我本就打算向你們介紹廖小姐。她並不是我傳聞中的女朋友,她是我未婚妻。」
客廳裡所有人都猝不及防,安靜似能聞落針之聲。
良久,大太太勉強地露出笑意:「這件事這樣突然,只怕什麼都沒準備起來。」這一趟來,她還是為了張羅葉楷正的婚事,因為閒著在老家,又有往日不少朋友的親眷托她來探口風,她又是個不甘心平淡的,沒想到還沒開口,便遭受了當頭一棒。
「不用準備什麼。」他淡聲說,「最近報紙這樣亂寫,我不想委屈了星意。雖不至於嚴正聲明,但是長輩還是要知會。」
「小四,你陪著大太太
和大姐坐一會兒。」葉楷正話音未落,葉文雨笑道:「那麼廖小姐也陪我們坐一坐吧,好歹將來也是要嫁進來的,我們聊一聊,也親近些。」
葉楷正看了星意一眼,她臉頰還是紅的,可卻意外地顯得十分鎮定,點點頭說:「我陪大姐和太太聊一會兒吧。」
他唇角勾起一絲笑意,點點頭說:「也好。老爺子要不要先休息下?我還有些事要和詣航去聊一聊。」
老爺子同葉楷正對視了一眼,緩緩點了點頭。
廖詣航跟著葉楷正往二樓上走,猶有些不放心,不住地回頭,臉色鐵青。侍從拉開了書房的門,葉楷正微微欠身:「大哥,你先請。」
「葉楷正,我真的覺得,我妹如果真的嫁給你,未必是件好事。」他是個直來直去的人,雖然不願意在背後評論女士們,但是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葉楷正臉色也不好看:「第一,葉家將來只有一位夫人。那些人以後她想見就見,不想見就不用讓她們上門;第二,你太小看你妹了,你怎麼知道她處理不好?」
兩個男人在門口對峙了一會兒,廖詣航有些悵然:「我只有這一個妹妹,她又太單純,擔心她是難免的。」
葉楷正冷冷地說:「如果你非要我答覆你,我只好說,出身已經沒法改變,並且不管如何,我都不會因為這個原因放棄你妹妹。」
他頓了頓,直視廖詣航,生硬地轉換了話題:「這件事
我們聊過很多了。現在可以進去了嗎?我有更重要的事找你談。」
此時葉家的客廳,傭人奉上了茶點,文馨有些緊張地看了看坐在自己身邊的星意。她素來害怕家中的大太太和大姐,大太太刻薄,大姐強勢而犀利,平常同她們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可這個時候,她又覺得自己應該陪在星意身邊,多少能幫上點忙。
「廖小姐的官司,處理得怎麼樣啦?」葉文雨輕聲細語,略帶絲憂慮問,「新聞我也一直在看,不曉得你有沒有把握。」
文馨心裡揪了一下,這件事這樣棘手,連二哥都關照她不要提起。可是大姐就這樣,溫溫柔柔地說起一件事,卻會令人措手不及。她只好乾笑,硬著頭皮打算把話題扯開,沒想到星意坦然回答:「是有些麻煩,不過相關的訴訟材料已經準備好了。現在也在等中華醫學會的鑑定結果,下周就能出來吧。」
文雨立刻關切道:「我有幾個醫生朋友,需要幫忙嗎?」
「學校的先生們都討論分析過了,病人致死的原因並不是我當時的操作。他們都是醫術精湛的前輩,我也信任他們的判斷。」星意笑著說,「大姐,多謝你的關心。現在在等鑑定報告和法庭的審判,無論結果怎麼樣,我都不會逃避責任就是了。」
文雨不動聲色打量這個年輕女孩,意識到她和自己猜測的大不一樣,她想了想,轉頭對大太太說:
「是啊,您看我這是多事了。二弟怎麼也不會讓廖小姐出事的。」
星意笑著搖搖頭:「大姐你怕是有點誤會了。二哥不會濫用職權來包庇我。他也答應了我不會插手。」
文雨但笑不語,倒是大太太眯著細長的眼睛說:「廖小姐,既然要結親,我不知道你的長輩是不是知道林春逸的事。你知道男人有時候喜歡胡鬧……只是你們廖家也算是書香世家,就怕你家老爺子會不高興。」
「太太!」文馨有些生氣了,她鼓起勇氣打斷了大太太的話,即便大太太用凌厲的目光掃視她,她也沒有退縮,「二哥不是那樣的人!」
星意看到文馨漲紅了臉,不由笑了笑,靠過去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她別生氣,用十分溫婉的聲音說:「二哥和林小姐的事他沒有瞞著我,我也見過林小姐,很喜歡她的戲。」
大太太愕然:「你見過?」
「見過啊。」她巧妙地繞了個圈子,「說起這些事,我想以後還是要多向太太請教的。畢竟我還年輕,也沒見過這樣的事。我聽二哥說過,以前的帥府就有好幾位太太,大太太還是要多教教我。」
大太太一張精緻的臉立時沉了下來,薄唇動了動,想說什麼,最後忍住了,只好「哼」了一聲。文馨也是頭次見到伶牙俐齒的大太太吃癟的樣子,忍著笑意,對星意使了個敬佩的眼色。
傭人開始在餐廳布餐,葉楷正和廖詣航也出
來了。星意發現大哥的臉色不大好看,比起應付眼前的局面,她更關心大哥,當即站了起來,走到廖詣航身邊問:「大哥,你今天趕回來是不是很累?」
廖詣航勉強笑了笑,搖了搖頭。
葉楷正一手插在口袋,許是察覺到氣氛有些緊張,半開玩笑說:「小四,看看別人做妹妹的,是怎麼關心哥哥的。」
文馨吐吐舌頭:「我會向二嫂多學的。」
星意的臉微微一紅,輕輕拍拍她腦袋說:「別亂喊。」
文馨抱住了星意的胳膊,有意落後了幾步,幾乎貼著她耳朵說:「二嫂,你怎麼這麼厲害?」
星意有些驚愕:「什麼?」
小姑娘悄悄指了指前面,目光亮晶晶的:「你一點都不怕她們。」
星意有點想笑,又有點愕然,小聲說:「她們很可怕嗎?」
文馨鄭重地點點頭:「你把太太都堵得沒話說了。」
星意本想說「我沒有」,轉念一想,笑著說:「以後別害怕,有我呢。」說完她抬頭,看到葉楷正就站在不遠的地方,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似乎是聽到了。她便裝作若無其事地挪開了視線,只是不經意地衝他眨了眨眼睛。
葉楷正卻怔住了,站在那裡許久,直到文雨有些不耐煩,提醒了句:「二弟,還不坐嗎?」
葉家吃飯是極有規矩的,如今的家主是葉楷正,便要等他入座了,所有人才能坐下。葉楷正走回主位,笑著說了句「有客人在,別
太拘束了」,便開始上菜。
老爺子因為坐了一天的車有些倦,先休息了,沒有下來吃飯。這頓飯吃得略有些沉悶。星意幾次都瞄到大哥心不在焉,差點把湯都灑了。一吃完,廖詣航便站起來,匆匆告辭:「學校還有事,我得去一趟。」
葉楷正站起來,對星意說:「那我們送下大哥?」
大太太慢條斯理地用毛巾擦了擦嘴:「廖小姐今晚住這裡嗎?這樣……恐怕不大好吧?傳出去也不好聽。」
廖詣航心情不好,這句話聽得很清楚,眼睛裡幾乎要噴出火來了,可又不想同長輩爭執,腳步便頓住了。
葉楷正正好走到他身邊,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少安毋躁,轉過頭,淡聲說:「太太,向廖家提親的彩禮單上有這套別墅,所以,確切地說,我們都是在廖家做客。況且,今晚星意和她祖父住在這裡,我在軍部還有事,晚點是要走的。」他頓了頓,補充說,「下次你和大姐來這裡,最好先問問主人的意思。」
「這是你父親留下的房子!」大太太尖叫起來,「你這樣處置經過長輩同意了嗎?」
「一幢房子而已,又不是帥府,太太以後想要住,星意還能不同意嗎?」葉楷正雲淡風輕地說,「時間不早了,再晚點下山的路不好開,不如我們一道送你們走吧。」
大太太還想說什麼,葉文雨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笑著說:「正好我送太太回帥府去
。」
葉文雨和大太太上了車,侍衛關上了車門,大太太鐵青著臉:「他是一點沒把長輩放在眼裡!」
「太太消消氣,你看不出嗎?」葉文雨帶著一絲媚然笑意,「就是因為這位廖小姐門第、根基都太淺,二弟才要這樣不遺餘力地護著。這樣的人,你有什麼可置氣的呢?」
大太太冷笑:「門第根基有什麼關係?他要在乎這個,就不會冷落郭棟明的女兒了。」
「普通婚嫁,門第根基淺,的確沒什麼關係。」葉文雨輕輕笑了聲,意味深長,「可是廖家要高攀的,可是葉家呢。」
送走了客人,葉楷正站在門廳,伸手攬了星意的肩膀,聲音溫柔:「我們去散散步?」他也沒等她回答,篤定她會同意似的,回頭從傭人手中接過了大衣,披在她身上,又向她伸出手。
星意把手放在了他掌心,他便牽著她往外走。
月明星稀的寒夜,西山分外地安靜,連鳥叫聲都沒有,只有兩人踩在地上,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沉靜而溫柔。
星意有一堆問題要問他,可最後只是說:「大哥怎麼了?」她一想起廖詣航今天疲倦的臉色,就有點心疼,「我大哥一直就是踏踏實實的,你可別太逼著他。我擔心他身體會吃不消……」
他一直微笑聽著,也沒打斷她,良久,才帶了些微悵然說:「要是今天是我……你也會察覺到我很累,很不高興,然後很擔心嗎?」
「
當然會啊。」她握緊他的手,側身看著他,露出十分好看的梨渦,「二哥,你今天……也有不高興嗎?」
他抿唇笑了笑,挺直的鼻樑在臉上帶出一小片陰影,想了想說:「大太太對你出言不遜的時候,我就很不高興。」
「算啦,她是你長輩,再說她說得也沒有錯。」她晃了晃他的手說,「我沒生氣。」
「所以以後……如果我想要在這裡借宿一晚,廖小姐覺得如何?」他含笑看著她,「沒有人知道的話,應該不算不檢點吧?」
月光下她的小臉如同上好的白玉,瞳孔裡倒映出的光芒靈動,她卻撇了撇嘴角說:「行啦二哥,別和我開玩笑了。我知道你是為了氣一氣太太。」
「沒有開玩笑,不僅是這個房子,還有一些馬上要運營的公司,都是以你的名字開設的。」他伸手圈住她的腰,「都在禮單上,我交給爺爺了。」
「……」星意怔了怔,「為什麼?」
他輕描淡寫:「沒有為什麼。提親這件事,廖家有規矩,就不許葉家也有規矩?」
葉楷正同她離得很近,近到他的目光可以一點點、極為細緻地描摹少女柔美的輪廓,他忽然想起吃飯前她對自己眨眨眼睛,心有靈犀的那一瞬間,他竟失神了很久,忍不住笑:「剛才你對文馨說完了話,然後對我眨了眼睛?」
星意乖乖點了點頭。
「以後不許對別人這樣。」他用不容置喙的語氣迫近她
,「正常的男人,都會覺得……那是挑逗。」
「我不是……」
星意的話沒有說出口,他就俯身,吻住了她的唇。她的眼睛一瞬間睜得很大,不由自主地開始輕微發抖。葉楷正察覺到了,含著她的唇,輕聲問:「冷嗎?」
年輕男人的氣息十分純粹,帶著不容拒絕的強硬和清淺的菸草味道。星意一時間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冷,還是熱,只好茫然地點點頭。他毫不費力地探入她的唇內,觸到了她小巧的舌頭,一點點地,吻得越發專注而深入,亦察覺到她的身子漸漸有些發軟。
葉楷正的手臂有力地圈住她的腰,不讓她後退半步。直到她伸手抵在他堅實的胸口,略有些推拒,他才意識到她喘不過氣了,只好稍稍放開了她,只是額頭依然貼在一起,帶著些許餘溫。
「不許生氣。」他看著她紅得如同醉酒的臉頰,輕笑說,「未婚夫妻……本來就該這樣的。」
星意卻轉開了臉,竭力用鎮定的語氣說:「你把我當孩子嗎?」
葉楷正怔了怔,有些危險地抿了抿唇角。
「我上過生理課啊……」她的眼神閃爍著狡黠的光芒,又攏了攏身上的大衣,「你呢,二哥?」
年輕的督軍微微蹙眉,這個問題好像是個陷阱。
她從大衣的間隙中伸出纖細的手指,在他胸口點了點:「二哥,你不是第一次了?」
這句話說出口,星意就有些後悔,這……真的不是自己
該問的吧?別說是他這樣顯赫的身份地位,就說這樣的年紀,在星意自己的學校,校規這樣嚴格,她和傅舒婷還曾經撞到過樹林裡擁抱在一起的年輕男女。
只是喜歡一個人,就會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她有些懊惱地咬咬唇,本想說「算了,不用回答」,可是戳在他胸口的手指被他抓在了掌心。他想了想說:「以前我老爹把我丟在軍營幾年。穎軍的精銳師訓練任務很重,同僚們有了假期,會去逛窯子,我作為長官,也請他們去過。」
「……」星意眼睛睜大了,前所未有地,目光凌厲起來。
他忍著笑,繼續說:「……當然,我只是出錢,因為怕得病。你是醫師,應該知道花柳病吧?」
「我有點後悔問你這個。」星意的語氣有些生硬,轉開了頭不看他,「你的意思,如果不怕得病,你就同他們一樣了?」
「後來老爹出了事,我就坐到這個位置上,每個人都叫我少帥,有許多舞會和應酬可以認識年輕漂亮的小姐,她們好像也都挺喜歡我。」他微微笑著,卻繼續說下去,「不過時機就差了那麼一點。在我有機會變得風流倜儻之前,出了點意外,被人襲擊了,有位小姐很冷靜地救了我……」
他修長的手指慢慢地探上去,輕輕挽起了她的袖口,手腕上那一粒紅痣在月光下略帶著妖豔:「……還很巧,我和她在小時候就認得了。」
「所
以,那些再漂亮的小姐,對我來說也變得索然無味了。」他不動聲色地低下頭,輕吻她的手腕,「你今天這樣問我,我只能覺得,這件事上男人大概都是無師自通。」
她的身上總是帶著一股清冷的藥水味道,手腕也纖細得似乎一折就會斷,他就很小心地握在自己手裡,彷彿這是無雙的珍寶。
「二哥,這些甜言蜜語,你也是無師自通嗎?」她紅著臉,卻不由自主地想,他和印象中的二哥似乎越來越不一樣了。
頭一次在小巷裡,她遇到受了槍傷的葉楷正,那時他正性命攸關,卻冷靜得可怕,連一個字都不肯多說。可現在,他總能對自己說出那麼多過去的事。
他牽著她往回走,也沒回頭:「甜言蜜語嗎?對你就算是吧。」
她追問:「對別人呢?」
葉楷正走了幾步,才慢慢說:「對別人,我懶得說那麼多話。」
快要到門廳的時候,星意才問:「你還記得王念嗎?」
「你那個被日本人抓起來的同學?」葉楷正眉梢微揚,「我怎麼會不記得?」
「他現在都是報社的主筆了。」星意有些猶豫地說,「前幾天他輾轉找到我,說想要寫一篇報導,希望我能和他聊一聊。他是學醫出身,看了最近的報紙,覺得一面倒向病人並不是好事。他說法庭的判決雖然還沒有出來,但是也想問一問專業的醫護人員,對這件事的看法到底是什麼。這樣才能
做到公正。」
葉楷正淡淡地說:「這個讓他好好寫,我就當自己沒看過以前他罵我的社評。」
星意撲哧一聲笑出來,她挽著他的胳膊問:「二哥你生氣的時候什麼樣?真的會想要封了報社嗎?」
「看到寫得太離譜的時候會砸一兩個杯子,然後醫師進來量我的血壓就會戰戰兢兢。」他回憶了下,又有些得意,「其實我也該學一學老爹。有一次一家報紙不怕死地罵他,結尾還寫大不了就被槍斃。老爹就真的把那個記者抓回來了,手槍就抵在他太陽穴上說,你不是不怕死嗎,然後就扣了下去。」
星意頗不贊同地抿了唇不說話。
「然後那個記者就嚇暈過去了——其實槍裡沒有子彈。老爹說,他沒道理被白白罵一頓,總要報復一下。」
星意忍不住莞爾:「那麼,我可以去和王念聊一聊吧?」
葉楷正忍不住想,他的星意人美心善,可不是沒脾氣的,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吧?
他停下腳步,橘色的燈光打在星意的臉上,襯出一種生機勃勃的倔強來。他一瞬不瞬地看著她,很多時候,他真的不清楚,究竟是自己在保護她,還是……她在無聲地鼓勵自己。
「你想聊什麼都行。」他用有力而低沉的語氣說,「對不起,這段時間一直委屈你。」
她只是盈盈笑了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學著他的語氣說:「二哥,你就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
偶爾會沮喪一下,可是,也沒那麼容易放棄。」
室內燒著十分暖和的暖氣,星意一進門就小小地打個噴嚏。葉楷正替她拿下了肩頭的大衣,遞給傭人,關切地說:「一冷一熱最容易著涼,趕緊去暖爐那邊坐著。」
星意走了兩步,才看到老爺子正坐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抽菸,也不知道想什麼太入神,竟連他們進來都沒察覺。
「爺爺。」星意走到他身邊坐下,「您不是睡了嗎?」
老爺子回過神,笑笑說:「換了地方,睡不著了。」
「您臉色不大好。最近身體好嗎?」星意有些擔心,「我幫您量量血壓?」
「不用了,我沒事——」老爺子想要拒絕。
葉楷正也從旁勸說:「爺爺,讓她幫您量一量,辛苦養大的孫女,孝順也是應該的。」
「是呀,二哥你陪爺爺坐一會兒,我馬上下來。」星意立刻站起來,去二樓拿藥箱。
老爺子瞧著他們一唱一和的樣子,儼然便是感情極好的小夫妻,不知想到了什麼,便長長嘆了口氣。
「爺爺……」葉楷正試探著問,「您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想起了當年。他們少年夫妻,卻從來沒有像你們這樣說笑……」老人的眼神有些迷惘,「現在想起來,大概是我錯了。」
葉楷正沉默了一會兒,並沒有接話:「爺爺,您是找我有事吧?」
老爺子便慢慢站起來說:「我還是想和你談談這件事。」
星意背
了藥箱從樓上下來,客廳裡只有肖誠在。她有些愕然:「肖大哥,爺爺呢?」
「他和督軍去書房了。」肖誠站得筆直。
星意就興沖沖地說:「那我去找他。」
肖誠踏上了半步,面無表情:「老爺子說有事和督軍談,關照你不要打擾他們。」
「……好吧。」星意滿腹疑慮,「我在這裡等他們出來。」
此時的書房裡,老爺子背著手踱了兩圈:「你和詣航說了?他怎麼說?」
「說了。」葉楷正淡淡地說,「他第一反應是不願相信,可是冷靜下來,他說明天還有工作,讓我不要告訴星意就走了。」
他自小就認識老爺子,未見過老爺子焦躁失態的樣子,可是此刻,老爺子踱著步,眉頭深鎖,數度欲言又止。
「爺爺,您究竟……想要同我說什麼?」
「我想見他一面。」老爺子終究還是說,「如果他還記得自己有過兩個孩子,就不該再留在這裡。」
往事他不想再提了。可是如今兩江的局勢如此緊張,孫子孫女不偏不倚地都和葉楷正牽繫在一起,不由得他不焦慮。
葉楷正沉思了一瞬,點頭說:「我會安排。」頓了頓又說,「我知道您的顧慮,只是人各有志,勸不動的話,您就放手別管了。如果為了這件事擔心壞了身子,您讓詣航和星意如何自處?」
老爺子盯著葉楷正看了一會兒,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憂慮:「青羽,你知道我更擔心什麼。
如果……這件事被人知道了,眼下情勢,你和星意的事,還是緩一緩吧。」
葉楷正只是微微笑著,聲音溫和,卻又十分堅持:「爺爺,星意自小父母雙亡,這件事,您應該比我更加堅信。我會安排您和他見面。至於其他的,請交給我。您高高興興地在這裡住著陪星意,別叫她看出什麼端倪來。」
他一字一頓:「您放心,無論出了什麼事,我都不會辜負她。」
廖詣航的寓所電路修繕後,老爺子便搬了過去。星意也如常上學,新生的第一個學期即將結束,各門課程都開始佈置結課測試,生理學、解剖學、無機化學和醫學史都要考試,其中又要配合實驗。學校特意開了兩間教室,通宵有人值班,裡邊坐滿了埋頭啃書的學生。
博和每一學期都是有淘汰率的,按照往年的慣例,大約會有三分之一的學生會因為測試未達到要求而重新修讀課程,這基本上意味著一整年的課程都會耽誤,其中不少人會因此而選擇退學。
就連傅舒婷這樣平時有些懶散的,也開始抱著書本喃喃背書,背了半天,她有些累了,扔了課本,趴在桌上,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咕噥說:「星意,我有點後悔。早知道就不貪睡貪玩了。」
每個晚上,她都比星意睡得早。也就是差了每一天的這點時間,星意可以優哉游哉的,她只能拚死拚活地背書。
「行啦,我來提問
,你來回答吧。」星意抓起她的書,隨手翻到一頁,清了清嗓子正要幫她複習,教室門口有人喊她的名字:「廖星意在嗎?」
整個教室的目光驀然間就落在了廖星意身上。
這場官司鬧得沸沸揚揚已經月餘了,幸好學校裡期末測評的風聲漸漸掩蓋了其他所有的事,沒有人再翻閱小報,或者向星意的同班同學打聽些什麼。
這些天近乎肅殺的天氣裡,每個學生所關心的,不過是自己能不能順利地通過那些嚴謹而淵博的教授們精心設計的試題。而此刻,暖烘烘的教室裡,一絲寒風因為來人捲了進來,帶起了學生們些微的騷動。
星意每次一面對王有倫,總是不由自主地戰戰兢兢,況且從他從來不笑的臉上,也瞧不出任何端倪。
「跟我來辦公室。」王先生聲音冷冷的,「法庭那邊來人了。」
心跳漏了一拍,星意想問是不是判決結果出來了,可又不敢,只好跟在王有倫身後,悶聲不響地往前走。
「《穎城日報》的那篇文章,你是什麼時候接受採訪的?」王先生走到辦公室門口,還沒推開門,又沉聲問,「為什麼沒有跟學校報備?」
「我、我有向班導師報備。也不是我一個人接受採訪,還有李先生。」星意結結巴巴的,因為著急解釋,就有些語無倫次,「後來文章出來了,我擔心自己會牽連到學校,還請記者改名才刊登的……」
王有倫
從頭至腳地掃視了這個女學生一眼。如果現在有人告訴他,這個緊張到臉色頗有些蒼白的女學生是葉楷正的未婚妻,恐怕他是不會信的。可是有什麼辦法,親自抓到葉楷正翻牆的人就是自己,所以這個學校裡,大概也只有自己確切地知道,那些傳聞都是真的。
王有倫沉默了一下,心知肚明——沒有兩江政府那邊的壓力,以法庭往常民事訴訟的慣例,這個官司不會這麼快就判決下來。不過她好像並不知道內情,於是便也不提了,只說:「行了,先進去吧。」
辦公室的門打開著,裡面有一位年輕人,拎著公文包,坐在會客的沙發上。見到王有倫帶著一位女學生進來,年輕人便笑著站起來:「是廖醫師嗎?」
星意點了點頭:「您是?」
「我是法庭的書記員,上午,關於柯家起訴普濟堂的案件審判已經下來了。長官讓我將判決書送過來。」他遞了份案卷給她,笑著說,「如果有意見,也可以上訴。」
星意顧不了其他,趕緊翻開了,判決一頁寫著:此案醫師並無缺乏醫學常識之錯誤,亦無缺乏醫學技能之錯誤,因而判定普濟堂以及李、廖兩位醫師無罪,亦不需賠償。
白紙黑字地看完,星意長長鬆了口氣,書記員笑說:「此次由法醫研究所、中華醫學會、國醫公會三方各自獨立得出了鑑定結論,結論也是一致的。死者並不是因為體
內斷針致死,而是家人拖延了她的病症,導致不治。法官也認為這個結果是可信的,希望廖醫師和普濟堂莫要被影響,能繼續救死扶傷。」
星意捏著判卷,笑得眉眼彎彎:「謝謝您專程送來。」
書記員便匆匆告辭了。
星意小心地看了一眼板著臉的王有倫:「王先生,判決下來了。」
「你以為我沒聽到嗎?」王有倫瞪她一眼,「我是想找你談一談採訪的事。」
星意心裡咯登了一聲,該不會法庭上清白脫罪了,卻因為私下接受採訪被處分甚至開除吧?腦海裡迅速地回憶了她和王念談的內容,卻又有點困惑,她……好像沒有說什麼不妥的話啊。
儘管王念勸說自己可以大膽地表明立場,因為目前所有的報導都是根據柯家的一面之詞發表的,無形中已經讓普濟堂成為犧牲品。可是因為法庭的判決沒下來,星意並不想過多站在醫師的立場上去辯白。她和王念討論了下,這篇採訪的中心就從這一次訴訟辯白轉換成了如何才能成為一位「良好而現代」的病人。
採訪中普濟堂的兩位醫師都提到了接觸到的病家往往偏聽偏信,盲目擇醫,同時迷信愚昧,醫藥雜投。醫師們指出,中國如今的醫學水平固然在客觀上與日本、歐美存在差距,但是國人作為病人的種種亂象也同國外截然不同,亦影響到了中國醫學的發展。
整篇文章雖隱去了醫師的真
實姓名,但因為案例十分真實,一經刊登,就有嗅覺敏感的評論家察覺到與現下的醫學訴訟案件之間隱秘的聯繫,引起了熱烈的討論與關注。
王先生沉聲說:「那篇採訪我看了,用了假名。」
「是啊……」星意硬著頭皮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王有倫拍了拍桌子,「這樣客觀的報導,又能警醒國人,光明正大地發表即可!」
星意怔了怔,先生的意思是……
「就是要讓那些無恥小人知道,吾輩醫師絕不畏懼訴訟,訴訟之前,不能事先侮辱。醫病雙方都該平心審慎地等待庭判!」王先生臉頰上的肉都顫了顫,「你為什麼用化名?怕什麼!怕學校不給你撐腰嗎?」
有一點暖意從心裡散出來,星意看著嚴厲的先生,眼眶有點微熱,小聲說:「我知道了,先生。」
「好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判決和報導的結果,倒也不算壞。」王有倫放緩了語氣,「明天你們新生沒有考試吧?」
「我們還有最後一門測試在三天後。」
「那麼便准你一次假期,想必你家人也在替你憂心庭審的結果。你拿回去讓他們看看。」
星意忍不住勾起唇角:「謝謝先生!」
「當然,若是考試沒有合格,後果自負。」
星意懷抱著那卷庭審判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我會好好準備考試的。」她一溜煙從王有倫的辦公室出來,一口氣跑進教室。
教室裡一堆同學都湊在一起,不曉得在做些什麼。
「廖星意,怎麼樣啦?」傅舒婷第一個發現她回來,「王先生難道開除你了?」
她還來不及說,班長就站起來說:「你別擔心,我們在寫聯名信,必然是要替你討還公道的!」
教室裡的暖氣十分充足,一下子從外邊進來,星意覺得有睫毛上的冰晶幾乎便要化成水,濕潤潤的。她深吸了口氣,笑著說:「庭審判決下來了,判定無罪。王先生不是要開除我,是讓我去拿結果。」她揮了揮手裡的紙,「謝謝大家。」
同學們立刻歡呼起來,傅舒婷拉著她胳膊:「我就說你不會有事的!」
同學們七嘴八舌,簡直比過了考試還高興。
「傅舒婷,你不用擔心啦!」班長笑著說,「這下子還是可以抄你室友的筆記了。」
大夥說說笑笑地將星意送到了校門口,傅舒婷說:「趕緊回去告訴你爺爺,老人家肯定很擔心。」也有同學半開玩笑:「回去就不要複習功課了。至少最後一門組織學讓我拿個第一名。」
星意同他們告別,走在飄著小雪的路上,異樣地輕鬆。負擔了那樣久的重擔,終於放下了,她簡直克制不了自己雀躍的心情,想要第一時間去告訴爺爺、大哥,還有……二哥。
不過,二哥應該是知道了。她心裡琢磨了一下,加快了腳步,想要早一些見到爺爺。走了半個小時,才見到熟悉的家門口小巷
,她哼著小曲,轉了彎進小巷。
家裡竟然有客人,星意看到門打開了,有人從裡邊走出來。看著是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戴著禮帽,帽簷壓得很低,以至於擦身而過的時候,她壓根瞧不清那人的臉。
匆匆一瞥的側影,星意忍不住回頭追看了幾眼,就聽到老爺子低沉的聲音:「丫頭,你怎麼回來了?」
「爺爺!」星意一下子回過神,小跑到家門口,「爺爺您快看,法庭判決下來啦!」
老爺子拄著枴杖站在門口,拍拍孫女的腦袋:「這麼大了還是毛毛躁躁的!」
「爺爺,您看啊!」星意卻一點都不害怕,揚了揚手裡的文卷,「他們還我清白了!」
老爺子就靠在門口,眯著眼睛,有些艱難地讀完了判決書:「好,清白就好。」
「不過柯家好像還要上訴到高級法院。」
「你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麼!」老爺子淡淡地說。
星意笑嘻嘻地扶著老爺子的手臂:「爺爺,要是我被判有罪呢?」
老爺子瞧著一臉輕鬆的小孫女,到底笑了:「爺爺跟你說過什麼?忘了?」
老爺子來到穎城後,什麼都沒提,只是在她回校前,若無其事地說:「你回去好好上課,別的事都別管。」
那時星意剛給法庭提交了相關的材料,說不怵也是假的,只好訥訥地說:「爺爺,我給您惹事了……您會不會,怪我?」老爺子就吹鬍子瞪眼起來:「我們廖家可沒有怕
事的軟骨頭!真要敗訴了,只要你還想當醫師,爺爺就算賣了下橋的祖宅,都要一路告到北平!你還怕什麼?!」就這麼一句話,星意就差點哭出來,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拚命點頭說:「爺爺,我才不怕呢!」
現在拿到了判決書,星意輕鬆多了,笑著說:「我當然記得!爺爺,今晚大哥回來嗎?」
老爺子轉身進門:「我讓人去看看,讓他早點回家。」
星意扶著他,又回頭張望一眼。巷口沒有人,可她覺得有些古怪,彷彿剛才有人在盯著自己似的:「爺爺,那人是你的客人嗎?」
老爺子的腳步頓了頓,才說:「是一位老鄉,來托你大哥辦事的。」
「大哥現在可神氣了。」星意「哦」了一聲,絲毫不覺得異樣,撇了撇嘴說。
「別說你大哥了,學校的考評進行得如何了?」老爺子用嚴厲的語氣說,「你大哥讀書的時候可是每次都能拿到獎學金。」
「我……考得好像不錯。」星意咬了咬唇,討好地看著老爺子,「可是,王先生說,我是拿不到獎學金的。」
老爺子有點疑惑:「為什麼?」
「我違反過紀律……被記過了一次。」星意只好抿了抿唇,委屈地說,「沒有資格了。」
「……違反紀律?」
老爺子追問得這樣詳細,星意就只好說:「是二哥……有次晚了15分鐘回校,二哥帶著我翻牆,被抓住了。」
老爺子腳步頓了頓,拿
枴杖重重敲了敲地面:「好,很好!葉楷正就是這麼帶著你瞎胡鬧!」
「不就是獎學金嘛!」身後有熟悉的低沉聲音接了下去,帶著笑意說,「爺爺您別生氣。要是看重獎學金,我就讓教育部那邊設一個,只看成績,不計紀律考評,她就能拿到了。」
葉楷正剛進門,大約是剛從軍部趕過來,還是一身戎裝,英氣逼人。她連忙衝他搖頭,示意他別火上澆油了。
老爺子氣笑了:「這還不是瞎胡鬧!」他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了星意一眼,星意只好裝作沒看到,微微嘟著嘴說:「是二哥胡鬧啊。」
葉楷正走到另一側扶著老爺子的手臂,十分好脾氣:「是,那次是我胡鬧,連累到你了。」他頓了頓,又說,「其實就差10分鐘。博和的校規實在太嚴苛了。」
老爺子被他們一左一右扶著,也只好苦笑:「算了算了,老頭子現在管不了你們。」
星意探過頭,看了葉楷正一眼:「二哥,你留下吃飯嗎?」
葉楷正點點頭,斯文地問:「不會不方便吧?」
「當然不會!」星意笑得眉眼彎彎,「你怎麼突然來了?」
葉楷正沉吟了一下,眼神中露出一絲寵溺的笑意來:「今天不值得來慶祝一下嗎?」他手裡提著一個盒子,「你喜歡的桂花糯米蓮藕。我特意讓人做的。」
因為葉楷正晚上還有事,廖詣航又有公事沒回來,晚飯時間便提早了。老爺子吃
晚飯喜歡喝一盅,葉楷正有些歉意:「爺爺,今晚沒辦法陪你喝一杯了。」
晚飯都是些家常菜,老紅木方桌旁坐了三個人,屋頂是一盞白熾燈,光線有些虛晃。星意夾了一塊炒雞蛋在自己碗裡,又看了一眼葉楷正,抿唇笑了笑:「二哥,你是不是很心焦?」
葉楷正在喝湯,聞言怔了怔。
星意站起來,盛了碗米飯,十分自然地拿勺子舀了些肉羹湯進碗裡,又遞給他:「你不是喜歡吃湯拌飯嗎,幹嗎這麼客氣。」
葉楷正很快看了老爺子一眼,輕咳了一聲,有些尷尬:「你怎麼知道的?」
「文馨告訴我的啊。」星意把飯碗遞給他,「她說因為你喜歡這麼吃,現在軍部都流行吃這個。」
葉楷正就接過來,筷子拿在手裡,猶豫了片刻,才對老爺子說:「是以前打仗的時候沒時間吃飯,只好隨便拌一拌就吃了。」
老爺子倒沒說什麼,星意卻覺得他像是在認真解釋什麼,卻又不明白,只好眨眨眼睛看著他,笑著問:「你緊張什麼呀?」
葉楷正悶頭吃了兩口飯,彷彿下定了決心,才說:「我小時候在學堂聽爺爺教訓過詣航,說他吃飯拌湯汁有些失禮,還罰他那一天不准吃飯。」
老爺子彷彿醒過來了,失笑:「我那時候對他這麼嚴厲?」
葉楷正淡淡一笑,也沒有再多說,捧著星意給他拌好的飯,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這頓飯一吃完,葉楷
正就陪著老爺子進了書房,星意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意識到葉楷正並不是來找她的。她只好拿了課本和筆記本出來,擰開了電燈,開始複習。
許是因為供電不穩定,電燈偶爾會閃爍一下。星意伸手將頭髮撥到了耳後,喃喃唸書背誦。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一回頭,看見葉楷正在自己身後俯身,越過她的肩頭看著書本。
「你怎麼悄沒聲息地就出來了?」星意揉了揉眼睛問。
葉楷正的雙手輕輕放在她的肩上,下頜擱在她的頭上,不答反問:「回頭讓人再裝個電燈,這樣看能看清嗎?」
「沒事,我看得清。」星意聲音軟軟的,「你要走了嗎?」
他微微低頭,薄唇在她的髮絲間留下一個親吻:「爺爺說你可以送我。」
他本是同她開玩笑的,沒想到星意合上了書本,很快站起來,挽著他的胳膊說:「好啊。」他想了想,也舍不得拒絕:「那你陪我到巷口。」他拿了她的大衣,替她穿上,又細心地給她圍上了圍巾,才牽著她走到屋外。
寒風凜冽,她就靠在他身側,他的軍服依舊是挺括而略帶堅硬的,可是靠近的時候卻有莫名的溫暖感覺。
「二哥,你是不是很怕爺爺啊?」
葉楷正認真想了想,才回答說:「我很尊重爺爺,也不想因為小事,讓他對我有誤解。」
星意就抿唇笑了笑,用手指比畫了一下:「可這真的是……很小很小的事。」
葉楷正輕輕攬著她的腰,不知想起了什麼,輕聲說:「爺爺教訓你大哥的時候,我也很小。那時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吃飯也是有規矩的。因為家裡就靠母親替人漿衣過活,所以能吃肉的機會很少,她總想著讓我多吃點,所以會把湯汁給我拌好……在聽到爺爺那樣說之前,我一直以為,湯汁拌飯,是最好吃的東西。」
星意陪著他往前走,只是不自覺地挽緊了他,路燈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有細小的雪粒開始落下來,有幾粒落在唇上,冰冰涼涼的,她很想安慰他,可是想了半天,也只會說:「二哥,其實我也很喜歡吃肉汁拌飯啊。」
葉楷正莞爾:「你想安慰我?」
「是真的啊!」星意側過頭看著他,一臉認真,「我小時候不肯吃飯,就只愛吃紅燒肉的湯汁拌飯,爺爺就很著急,生怕哪天我連這個都不喜歡了,關照每天都讓姆媽這樣餵我。」
葉楷正失笑:「所以也難怪詣航一直抱怨,爺爺比較疼你。」
「他們是我的家人,也是你的啊。」她自然而然地說,「你看我和文馨也相處得很好啊。」
他很想拍拍她腦袋,問一聲「你知不知道你爺爺和大哥之前有多為難我」,可到底沒說:「你是她二嫂,她聽你的話那是應該的。」
小巷對面停著幾輛車,其中一輛亮了亮前燈,星意就停下腳步說:「他們在催你了。」
葉楷正揉了揉眉心,倦意一閃而逝:「偶爾也真是不想去見一些人。」
星意左右張望了幾眼,確定周圍連路人都沒有,趕緊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碰了碰,又退開了一步看他:「這樣會覺得好一些嗎?」
他猝不及防,眼睛卻微微一亮,含笑指了指自己的嘴唇:「這裡呢?」
她在隔著他兩三步的地方,雙手背在身後,搖了搖頭,語氣帶了些失落說:「二哥你今天壓根不是來看我的。你都不知道我今天能請假回來。」
他怔了怔,只好十分誠實地點頭:「我是來找爺爺問些事,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星意哭笑不得:「你都不問我官司的事。」
葉楷正走上兩步,摸摸她的頭髮,輕聲說:「傻姑娘,我不問,是因為……一直相信你啊。」他頓了頓,確定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絲溫暖的光芒,才笑著說,「好了,回去吧,我在這裡看著你。」
他就站在原地,看著她走回家的背影。她在家門口,回頭衝他揮了揮手。他才笑著轉身,肖誠悄無聲息地站在他身側,遞了把傘出來。
肖誠落後他半步的樣子,有些不解:「督軍,為什麼不告訴廖小姐是你關照了法庭,才提早送了判決書過去?」
葉楷正斜睨了他一眼,似乎還帶了點同情:「我問你,小四讓你帶采芝齋的點心的時候,你會不會告訴她,是你下了值後在采芝齋排了一小時的隊才能買到的?」
肖誠愣了愣:「不會……」
葉楷正用「那不得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肖誠硬邦邦地接話:「可這是四小姐的吩咐。」
葉楷正上了車,忍了笑說了句:「你是我的侍從室主任,不是她的。」頓了頓,又咕噥了一句,聽起來很像是「榆木疙瘩」。
一輛輛車漸次開動,肖誠匯報說:「佐藤元過來的時候我派人盯緊了,他的確是繞了好幾圈才一個人到,沒人跟著。」他停了停,用異常低沉的聲音說,「如果留著他終究還是不妥的話,是不是交給情報處處理?」
葉楷正沒有說話。肖誠說的,他早就想過了,一旦把名單交給情報處,會有很多方法,讓佐藤元悄無聲息地離開世界。可他到底還是有些猶豫,佐藤元是星意的父親,也是老爺子的獨子。老爺子口頭說著不會原諒他,可他看得出來,過了那麼多年,老爺子到底還是牽掛兒子的。如果可能……如果事情沒有那樣糟糕,他還是希望能讓佐藤元自己離開兩江。
「老爺子已經和他見過面了。」葉楷正回憶起老爺子剛才同自己說的話,面色凝重,「佐藤元向他保證,自己的身份從沒有向別人透露過。他答應了離開中國,可是走前,他想見見自己的子女。」
「廖老爺子不會答應了吧?」
「他那樣的脾氣怎麼可能答應?!」葉楷正搖搖頭,「別說孫女,就連廖詣航他都不許見。」
汽車慢慢地放緩速度,接近前邊的日租界。燈火通明的大街上,一幢幢洋樓依次林立,穿著土黃色軍服的士兵們正站在街口,警惕地盤問每一輛車。
肖誠沉著臉,搖下車窗說:「這是葉督軍的車。」
日本士兵後退了半步,行了個禮放行。
日矢上已經在門廳等候,他穿著燕尾禮服,唇須修剪得一絲不苟,笑起來的時候,不大的眼睛幾乎擠成了一條縫,可是其中又莫名閃爍著銳利。
「督軍真是太難請動了。」他笑著向葉楷正伸出手,「今次光臨,實在蓬蓽生輝。」
葉楷正下了車,隨手將手套和軍帽遞給了肖誠:「日矢君這樣說,我倒覺得慚愧了。實在是抽不出時間。」
小洋樓的第一層就是舞廳,此時燈光閃爍,音樂輕柔曼妙,一對對男女依偎著在跳舞。日矢上做了個請的手勢:「督軍,二樓請。」
葉楷正淡淡環視一圈:「怎麼,日矢君不是來請我跳舞的?」
日矢上哈哈大笑:「督軍沒帶舞伴的話,滿場的女孩應該都在等待您的邀請。」
葉楷正也笑了笑:「那麼我們先談完,我再來選舞伴吧。」
兩人上了二樓的書房,厚實的門一關上,日矢上便走到酒櫃邊倒了兩杯威士忌,遞了一杯給葉楷正,意味深長:「說老實話,葉督軍,自從您掌握了兩江的大權,我覺得您和我們大日本國的友誼不像以前那樣牢固了。」
玻璃杯中的黃金色液體微
微在晃動,葉楷正只拿在手裡把玩,並沒有接口。
日矢上繼續說:「……可是我們帝國一如既往地還是信任督軍。」
「上一次路權的事鬧得很不愉快,現下既然擱淺了下來,我們也反思過,的確在督軍您的立場上,如果答應和我們合作,恐怕承受的民眾壓力過大,所以這件事以後可以慢慢談。」
「督軍,提到葉家與我們的友誼,您或許會覺得只是說說而已。可是現在,有個極好的合作,我們會向您證明,為了您與兩江的前途,最終還是應該選擇我們。」
葉楷正將酒杯放下了:「洗耳恭聽。」
「郭棟明已經同意了將林州的港頭租借給我們,很快,通過林州港口直達內陸的航線會貫通長江。這也是我這一次引薦佐藤元與您認識的原因。如果督軍同意,這一次林州港的投資,您也可以參與進來。」日矢上笑著說,「雖說中國已經統一,可是實際情況您再瞭解不過,各地兵權分立,有了錢,才能繼續養兵。投資港口的事,是一本萬利的。」
葉楷正依舊面無表情,只是狹長的眼睛中凌厲之色一閃而逝,他淡淡地說:「日矢君的意思我聽懂了,三方建設港口,日後航線自然是要經過兩江的。」
「那是自然的,內陸的物資也是要運出來的嘛!」日矢上笑著說,「所以這次我把我妹夫也請來,這就是私心了。他的船廠將在中國設廠,督
軍如果願意,也可以投資嘛。」他探身去拿電話,撥號前又問葉楷正,「介意我請他進來嗎?」
葉楷正靠在沙發上:「請便。」
佐藤元很快就進來了,穿著一身西服,身材瘦高,鬍鬚亦經過了精心的修剪,看上去是個儒雅斯文的商人。葉楷正站起來同他握手,對視一眼,彼此的表情上都看不出任何端倪。
「佐藤君不妨和葉督軍談一談公司的計畫。」
葉楷正微微擺了擺手,打斷了他說:「中國人說修身齊家才能治國平天下,佐藤君此趟來中國,帶家人過來了嗎?」
佐藤元沒有迴避這個年輕人異常犀利的眼神:「我妻子還在日本,過兩天會過來。」
「如果齊家是我理解的那個意思的話,我妹妹和妹夫的感情非常好。」日矢上嘆口氣說,「可惜我妹妹早年出過一次嚴重的事故,沒法誕育自己的孩子。不過佐藤君不離不棄,堪稱佳話了。」
葉楷正唇角帶著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看了佐藤元一眼,沒有說話。
日矢上看了佐藤元一眼,大約是覺得他今天精神不佳,便繼續說:「佐藤君自己也說了,感謝醫學昌明,才能讓我妹妹活下來。所以這些年他一直資助醫校,這一次來到中國,也和博和醫校商談了捐贈事宜。」
葉楷正聽到最後一句,笑意收斂起來,淡淡望向了佐藤元:「沒想到佐藤君這樣樂善好施。」佐藤元略微閃避了他的目
光:「鄙公司的相關材料,葉督軍不妨帶一份回去,可以先行翻閱一下。」
「資料交給我的副官。」葉楷正站起來說,「日矢君要談的事如果就這些,那麼我就告辭了。是否要合建港口,最遲到月底,我必然會給你回覆。」
日矢上站起來,含笑說:「那麼我就偷個懶,請佐藤君送一送您。」他頓了頓,帶著一絲含義莫名的笑說,「說起齊家,軍座也到了成家的年紀,除了北平帶回來的那位如夫人,最近兩江都在傳說督軍喜歡上了一位女學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喝上督軍的一杯喜酒。」
葉楷正微笑頷首,卻避而不答:「那麼我先告辭了。」
從二樓樓梯往下走的時候,恰好是兩首舞曲的中斷時間,舞場上有認識葉楷正的,便紛紛向他打招呼致意,葉楷正卻視而不見,腳步又急又快,穿過了人群。肖誠遞上了大衣與手套,葉楷正側頭冷冷看著佐藤元:「佐藤先生願意陪我走出租界嗎?」
佐藤元點點頭。
肖誠自覺讓車隊遠遠跟著,確保周圍沒有人靠近。
葉楷正目視前方,聲音低沉冷淡:「佐藤先生,我就同你實話實說了。不論有沒有人知道你和廖家的淵源,請你離開中國。」
佐藤元低垂著眼神,良久,才說:「我會離開的。這一次回來,其實我是想來看一看……他們。可是並沒有想到,眼下他們都是這樣的身份。」
葉楷正手指
微抬,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我不想知道你的想法。我只是看在老爺子的面上,多提醒你一句,你再不離開,就永遠都不能離開了。」
佐藤元目光抬起,苦笑:「就算沒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不想走的話,你還是……會殺了我。」
葉楷正嘆了口氣:「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秘密。佐藤先生,你本身的存在,對他們就是威脅。而且,他們兄妹沒了你,會生活得更輕鬆。」
佐藤元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這個側臉堅毅的年輕人:「希望你……好好對她。」
葉楷正彷彿沒有聽到,也沒有回應,大步走向前方。
租借的出口處,探照燈下,日本士兵舉著刺刀,示威一般想要喝止這個穿著中國軍服的年輕人。翻譯趕緊上前說了兩句,沒想到還是被攔下了,苦著臉說:「督軍,我跟他們解釋了,可他們還是說要查看證件。」
葉楷正微微挑眉,望向那兩個士兵,冷冷笑了笑,身後的警衛們齊刷刷地掏出槍支上膛,指向那兩個士兵。
肖誠舉著槍的手很穩,輕聲問:「督軍,要不要給他們點教訓?」
街邊的行人驀然間看到這一幕,已經忙不迭地閃避開。佐藤元眼看雙方已經對峙起來,連忙跑上前去溝通。租界內大隊的日本士兵趕了過來,為首的軍官個子不高,用生硬的漢語說:「中國人?鬧事?」
葉楷正朝著軍官走過去,肖誠跟在他身邊,
輕聲提醒:「督軍,別過去,小心他們玩陰的。」
他卻沒有絲毫遲疑與恐懼,聲音漠然而威嚴:「你敢開一槍,我向你保證,49軍15分鐘內會推翻這裡每一幢樓。」
那名軍官顯然聽懂了,眼神閃爍了一下,卻依然舉著槍沒有讓步。
數十支槍管對峙著,眼看要火拚起來,佐藤元連忙跑過去,和那軍官說了些什麼。那人躊躇了片刻,終於低喝了一聲:「收隊!」
葉楷正再也沒有停留,逕直穿出了租界才上了車。
「督軍,日本人什麼意思?」肖誠收了槍,臉色陰沉,「他們不知道是日矢上請您來的嗎?」
「老把戲,先和我談些好處,翻臉再恐嚇一下。軟硬兼施。」葉楷正轉望向窗外,淡聲說,「他們要玩這一套,就讓49軍今晚忙一忙。傳令下去,炮擊老城廟。我記得老爹在的時候進口過一批德國炮彈,再不用也快過期了。」
肖誠躍躍欲試:「老城廟就在租界外邊,想必日本人會來抗議。」
葉楷正輕描淡寫:「日本人抗議的話,就說是在抓逃犯。讓楊崢對好準頭,炮彈不要落進租界。」
車子又開出了半程,眼看著雪越下越大,他隱隱約約覺得,大概冬天真的來了。
穎城的炮聲響了半宿,葉楷正一早醒來的時候,參謀室、秘書室的各種專線也響了半宿。他站在水池前,用冷水撲臉,聽著秘書一件件地匯報。
「行了,明天軍
部開會,各個軍團長必須出席。」葉楷正看著鏡中的自己,眼神越發冷靜,「報紙上一定寫什麼的都有,你們按照給日本方面的說法,也知會下他們。」
「軍座,北平那邊也來了電話。」
葉楷正才坐下喝了口粥,秘書又跑來問。他坐著沒動:「晚點我會給委員長回電話。」
並不只是帥府、軍部、公署亂成了一團,幾乎穎城的每個地方,都沸沸揚揚的。國人已經經歷過東北的「九一八」日軍入侵事件,難免慌了神,四處追問:「昨晚怎麼了?打仗了嗎?」
星意半夜被炮聲驚醒,結果便提心吊膽地再沒有睡著。一大清早,天還沒亮,她索性就起來了 爺慣常是這麼早就起了在樓下喝茶,她就下去問:「爺爺,您也聽到炮聲了吧?會不會是和日本人打起來了啊?」
她知道昨晚葉楷正去日租界了,怎麼會那麼巧就出了事?星意一想到這個,就有些坐立難安。
老爺子還沒回答,就有人砰砰砰地敲門,在凌晨半亮不亮的天色中顯得異常刺耳。星意連忙跑到門口,小心地問:「是誰?」
門外有人說:「廖小姐嗎?您不用開門,聽我說就好。肖主任吩咐我在這裡等著看燈亮,讓我告知您一聲,昨晚的炮聲是在追捕逃犯。督軍沒事,請老爺子和小姐都不用擔心。」
星意心頭一塊大石落地,隔著門,低低地說:「謝謝你了。」
話雖如此,可她扶著門的手心已經出了冷汗,緩了緩,才轉身慢慢回屋。老爺子就靠在門廳邊的柱子上,看著驚魂未定的孫女,莫名有些心疼。他咳嗽了一聲,嘆口氣說:「你要和他在一起,擔驚受怕的日子還只是開始。你……準備好了?」
印象中,這是爺爺第一次這樣擔心自己,在這之前,哪怕她知道爺爺不贊同葉楷正追求自己,可是因為自己答應了,他就再沒有反對。她尋思著,到底要怎麼回答,老人家才會更加放心。最後,她終於微微笑了起來,用輕鬆的語氣說:「準備好了。」她乖巧地跑上前,扶住了爺爺的手臂,「爺爺,您知道我也是挺能惹麻煩的,所以也沒有吃虧啊。」
老爺子在半明半暗中看著小孫女,搖了搖頭,嘆氣說:「好,只要你自己喜歡就好。」
下午是最後一門考試,星意回到宿舍,傅舒婷還在埋頭背書,一看她回來了,連忙問:「昨晚是打起來了嗎?」
星意搖搖頭:「沒有吧。說是在追捕一個逃犯。」
「我在通宵溫書,結果一聲聲炮響真的把睡意都震沒了。」傅舒婷迫不及待地說,「後來有個高年級的男同學自告奮勇說要翻牆出去看看。」
星意嚇了一跳:「他真的溜出去了?」
「有三個人溜出去了呢。後半夜回來的,說是日租界那一塊戒嚴了。我們都以為是真的和日本人打起來了。結果今早有消息說只是
炮轟了租界旁邊。」傅舒婷好奇地問,「你二哥到底怎麼想的?」
星意站在衣架前換上白褂子,彷彿沒聽到這句話。傅舒婷就有些訥訥地:「不想回答也沒關係,我只是隨便問一問。」
「婷婷,你知道嗎?我以前也很不信任他。」她微微傾身將大衣掛在衣架上,「可是後來事情發生了,我就知道是自己錯怪了他。從那次以後,我就決定要相信他。」
傅舒婷想了想:「你是說……你二哥是主戰的?」
「我說什麼都沒用呀。我希望不要打仗,可是你看中日的形勢,每個人都覺得會有一戰。」星意把自己收拾好了,只拿了課本和筆,「行啦,別研究了。走吧。」
這一場考試在下午3點結束,等到老師收了卷,同學們三三兩兩走出教室。三日後,他們要回校來領取成績單。儘管幾乎所有人都在忐忑自己的考評成績,可是考試的結束到底還是讓人覺得輕鬆的,大家說說笑笑的,結伴去食堂吃飯。
傅舒婷磨磨蹭蹭到了最後一個才出門,星意就在門口等她,百無聊賴的時候,看到王有倫的秘書站在走廊另一頭正衝自己招手。她下意識地左右看了看,發現走廊上的確只有自己一個人,她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您是在叫我?」
「對,找你呢。跟我去一趟校長室。」
「官司的事不是解決了嗎?」星意有點欲哭無淚。
秘書卻對她笑了笑:「
別緊張,不是什麼壞事。」
星意只好和傅舒婷打了個招呼,先跟著張秘書去行政樓。兩人剛出科學館,就看到前邊有人從汽車上下來,看車牌是日租界的。張秘書對她說:「那個人要在我們學校設立助學金。」
「日本人?」星意有些詫異。
「是啊,還贊助了很多醫學器械。」張秘書指著那輛剛開過的卡車,「趁著假期送來,來年可以在新科學館使用了。」
博和醫校最先是由德國人創辦的,而後由政府接管,就學術派系而言,是德系的。然而學校發展至今,越發地兼容并包,梁校長也經常請日本的醫學教授來講座、上課。不得不說,儘管兩國關係緊張,可是對於學術交流而言,那些日本來的醫師學者還是盡心盡力地在教授。所以在學校裡,還是常見一些日本人在活動。
最後下車的就是那位捐贈人,從星意的角度看過去,他是個瘦高的中年人,蓄著典型日本人的鬍鬚,看上去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樣子。星意看到了他的側臉,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莫名地覺得有點熟悉的感覺。
星意跟著張秘書走到行政樓,大人物們都在校長室裡會談,她等了很久,終於問:「張秘書,找我來有什麼事呢?」
張秘書在整理辦公桌上的資料:「那位先生想見一見獎學金的獲得者。」
「我嗎?」星意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我不可能拿到獎學金。
我已經被記過了。」
「是那位先生在學校新設的獎學金,專門資助女學生,以鼓勵女性醫師從業。」張秘書解釋說,「這次是以成績來選擇的。」
星意高興起來:「考評的成績已經出來了嗎?」
張秘書抽了一張成績單給她,笑笑說:「除了你們今天下午考的那一門。」
星意剛展開成績單,就聽到樓上有人在問:「學生代表來了嗎?」
張秘書連忙帶著星意上樓,進了校長辦公室。自從入校以來,星意是第一次見校長。她恭恭敬敬地向辦公室裡的老校長和王先生打了招呼,然後安靜地站在一邊。
校長一看到她,就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一邊對客人說:「佐藤先生,這位廖小姐就是我們最優秀的新生之一。既然您也同意選擇她作為獎學金的受益學生,您也可以跟她聊一聊。」老先生又對星意介紹說,「這位是日本的佐藤元先生。」
星意微微笑著,打了聲招呼說:「佐藤先生您好。」
果然就是剛才那位下車的中年人,此時近距離地看到,是個清瘦溫文的男人,四十多歲,保養得當,十分斯文地同星意握了握手。星意看著他的臉,那種莫名古怪的感覺又浮現出來,可她也不好意思一直盯著他看,只好轉開了眼神,裝作認真地聽幾位先生說話。
王有倫作為訓導主任,向佐藤元介紹了這位優秀新生,只是星意有點敏感地發現,王
先生在提到「品學兼優」的時候,略略遲疑了一下。她也只好裝作沒聽出來,一臉謙虛地聽著先生說話。
「所以,根據佐藤先生和我們學校的協議,下學期初你可以收到佐藤獎學金150元。」王有倫最後說,「希望你繼續努力。」
星意頭一次聽到王先生肯定自己,臉都有些漲紅了:「我會的。」
佐藤元一直看著這個女學生,他的表情非常冷靜,可是眼神帶著暖意,點頭說:「希望以後你會成為非常優秀的女醫師。」
星意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隱隱覺得有些異樣,可是再仔細琢磨一下,又像是長輩鼓勵後輩,她就沒有在意,微笑說:「謝謝您,150元是一筆不小的數目了。我能問一下,會有多少同學獲得這樣的殊榮呢?」
佐藤元彬彬有禮地回答她:「每個年級有兩名女學生。」
「佐藤先生,我並不是不願意接受您的資助與好意。」星意躊躇了一下,還是決定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只是我的家境尚可,親人也都十分支持我的學業。所以,我想請問您,能將這個名額……轉讓給更需要的同學嗎?」
王有倫露出了讚許的微笑,還點了點頭。佐藤元怔了怔,旋即大方地說:「廖小姐這樣大方,我當然同意。」
星意抿唇笑了笑:「謝謝您。」
「不曉得廖小姐是否願意陪我逛一下學校?」佐藤元微笑著問,「如果一會兒有時間
的話。」
星意落落大方地點頭:「當然可以。」
佐藤元和星意走出了行政樓,助手和秘書遠遠跟著。星意還穿著白大褂,下樓梯的時候,先前那張成績單就掉了出來。佐藤元彎腰拾起來,又看了兩眼,忍不住稱讚說:「課業成績非常優秀,對於女學生來說,很不簡單。」頓了頓,又問,「家人一定為你驕傲吧?」
星意笑笑說:「我祖父看到這份成績單一定會很高興的。」她一想到爺爺戴上眼鏡,仔仔細細地看成績單的樣子,就忍不住唇角微揚起來——老爺子不怎麼會誇她,可是每次聽到好消息,晚上就會高興地多喝幾杯。
佐藤元看到她的表情,微微有些悵然,良久,才問:「你……是跟著祖父長大的?」
「是啊。」星意毫不避諱,「還有兄長。」
「……沒有父母嗎?」
「沒有。」星意抿了抿唇,似乎有片刻的低落,可是旋即便笑了笑,強調說,「祖父對我很重要。他開明地支持我的每一個決定。我也想做到最好,讓他能夠高興。」
佐藤元沉默了下來,直到聽到女學生說:「佐藤先生,您來中國經商嗎?那麼家人也一併來了?」
「我太太馬上會來。」他似乎躊躇了一下,才說,「我沒有孩子。」
因為沒有孩子,所以才這樣熱心地資助青年學生吧?這個念頭一閃而逝,星意便笑著說:「您一定非常愛太太。」
她聽到他輕微
地嘆了口氣:「……是啊。」
星意帶著他參觀了博和的教室、科學館的實驗室以及食堂,在科學館的門口,她邊走邊說:「您來得正好。明天開始學校放假,這裡都會關閉了。」
這一路他都聽得非常仔細,偶爾也會問些專業的問題,從解剖室走出來,佐藤元看了身邊年輕的女學生一眼,略帶感慨地說:「不是所有的女性都能接受這樣的課程訓練。」
星意不曉得該怎麼回答,只好笑了笑。
汽車停在科學館樓下,星意陪他走下台階,忽然聽到他問了一句:「廖小姐,有個問題,我還是想問你。」
「您說。」
「你會……討厭日本人嗎?」他停下腳步,問得異常認真。
星意怔了怔,她不知道這位貴賓為什麼忽然問她這個,卻又沒來由地覺得,其實這個日本人並不是為難自己,而是真心地想知道自己的回答。她思索了片刻:「佐藤先生,謝謝你捐贈了醫學的器具,也資助我們中國的醫學生。我想說,學術研究上是不分國界的。」她頓了頓,秀美的臉上揚起堅定的笑意,「但是在民族大義上,對於我來說,是有界限的。」
如今的情勢之下,東三省已經被日本佔領,每個人都隱隱約約地知道,中日之間必然會有一戰,昨晚的炮聲便證明了一切。她說得很委婉,也很得體,只是佐藤元的臉色卻蒼白了一些,良久,他才說:「謝謝你……
今天陪我。」
星意目送他的背影上了車,依然覺得這個人有些奇怪。可她沒有深究,立刻轉身回去了宿舍。宿舍樓已經冷清下來,傅舒婷哼著歌也在整理書本,她的火車票是第二天的,也就興高采烈地準備回家。
「真的不用我送你嗎?」星意走前又問了一遍。
「不用,我親戚會來送我到車站。」傅舒婷挽著她說,「你快回家吧,你爺爺肯定也在等你。」
兩人道別後,星意走到了校門口,她和大哥約好了就在馬路邊見面。廖詣航的汽車已經停在路邊,她小跑過去,拉開車門,開心地喊了聲「大哥」。
說起來又有半個月沒見過他,比起剛回國的時候,廖詣航變得又黑又瘦,兩頰都有些凹陷下去了。他讓出了一個身位,示意妹妹坐進來:「成績出來了?」
「還有一門。」星意高興地將成績單遞給他看。
生理學、解剖學、無機化學、醫學史……每一門都在90分以上,廖詣航滿意地點點頭:「這麼看起來,獎學金也沒問題吧?」
「呃。」星意一下子有點卡殼,只好顧左右而言其他,開始耍賴,「大哥你什麼意思?如果拿不到獎學金難不成我就不能繼續唸下去嗎?」
廖詣航自從當了老師,說話間都帶了些語重心長:「並不是說沒了獎學金家裡就不送你唸書了。獎學金本身就是對你的肯定啊。」
「我雖然沒得,可是把它給了更需要
的同學。」星意偷換概念,「班上有家境貧寒的同學更加需要。那位資助人也同意了。」
廖詣航聽妹妹略帶得意的介紹,卻皺緊眉頭:「你說那位資助人叫什麼?」
「佐藤元。」星意沒有察覺到異樣,「他還捐贈了好多儀器給學校——」
「你陪著他參觀了學校?」廖詣航冷冷打斷了她,可是沒有等到妹妹解釋,他就一字一句地說,「廖星意,以後不要和這個人有任何接觸!」頓了頓,他又補充說,「不,是不要和所有日本人接觸。」
星意很少聽到大哥這樣嚴厲地教訓自己,一下子有些反應不過來,過了一會兒,才輕聲說:「也不是所有日本人都是壞人啊。」
「廖星意!當初我讓你不要和葉楷正接觸,你不聽!好,現在你是他的未婚妻,你的一舉一動,就會對他有影響。」廖詣航臉色鐵青,「你不是小孩子了,前段時間的官司沒給你教訓嗎!」
廖詣航的怒氣突如其來,簡直是莫名其妙!星意也不準備再解釋什麼了,原本考完試的輕鬆心情蕩然無存。她怎麼會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呢?可不管大哥還是旁人,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當成孩子。想到這裡,星意努力忽略心底的憤怒和失落,只是專注地看著窗外,一言未發。汽車停下來,她二話沒說就推開車門,也沒有回頭,逕直走到門口開始敲門。
傭人來開了門,兩兄妹一
前一後怒氣衝衝進屋。廳裡老爺子和葉楷正正坐著喝茶。老爺子一看到他們這副樣子,先捏了捏額角,轉頭對葉楷正說:「一定是又吵架了。」
葉楷正站起來,仔細看了看星意的臉,低笑了一聲問:「喲,怎麼啦?眼眶都紅了。」
星意抿著唇,指著廖詣航,又對葉楷正說:「二哥,他欺負我!」
「有人撐腰了是不是?!」廖詣航也氣紅了臉,「我好意勸你的話,聽不聽隨你!」
「爺爺!他無緣無故就衝我發脾氣!」星意轉向老爺子,眼眶更紅了。
眼看兩人鬧得不可開交,葉楷正攬著星意的肩膀,半哄半勸地拉她到後院,放緩了聲音問:「到底怎麼了?」
星意沒有忍住,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有幾滴恰好掉在葉楷正手背上,濕潤又灼熱。他有些心疼,伸手把她抱在懷裡,又輕拍她的肩膀:「他怎麼欺負你了?你跟我說,回頭我找他去。」
星意就斷斷續續把事情都說了,葉楷正沒有打斷她,最後才問:「……你是說佐藤元的獎學金,你拒絕了?」
她還帶著鼻音,「嗯」了一聲。
葉楷正緩緩地問:「你拒絕獎學金,不僅僅是想讓給同學吧?」
星意一時間沒說話,只是抬起頭看著葉楷正。
他就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淚,沉聲說:「二哥很承你的情,也多謝你一直替我考慮。」
她是真的怔住了,拒絕佐藤元的時候,她心底還有更隱
秘的想法——儘量不要和日本人有關係,免得將來又有人拿這種事做文章,讓葉楷正不好做。可剛才和大哥吵架,她沒有說出來。就好像……這是自己自然而然該這樣考慮的。然而葉楷正竟然一下子就明白自己的想法,她一下子又有點想哭:「二哥,我……」
「誰敢說你是小孩子的?」他微微低了頭,薄唇觸到她的額頭,用打趣的語氣說,「就算那人是我大舅子,我也不會放過他。」
星意破涕為笑:「那你把他派走吧,不要回來了。」
葉楷正拿出了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淚,用哄小女孩的語氣說:「好,連夜就讓他走。」
星意自己接過了手帕,胡亂擦了擦。葉楷正看她情緒好了很多,替她理了理頭髮說:「哭餓了嗎?先去吃飯,別讓爺爺擔心。」
走到後院門口,星意的腳步停下來,遲疑著說:「你不會真的讓大哥連夜走吧?」
他斜睨她一眼,忍了忍笑:「捨不得你大哥?」
她就微揚了下頜:「……沒有。」頓了頓,又強調說,「他留在這裡,我也不會理他的。」
前廳的晚飯已經準備好了,是些家常菜,老爺子和廖詣航都已經坐下,只是祖孫倆神情嚴肅,沉默著沒有說話。星意繞到爺爺右手邊坐下了,老爺子咳嗽了一聲:「吃吧。」
這頓晚飯吃得異常地沉悶,因為兄妹倆不說話,葉楷正只好找了些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同
他們聊。只是他素來也不是很聊得開,說了兩三句後,索性放棄了。前廳點著炭盆,因為安靜,連炭火畢剝的聲響都很清晰。
星意也無甚胃口,舀了一碗湯,小口小口喝著。廖詣航悄沒聲息地,就夾了一塊梅花糕放在她的碗裡。
星意躊躇著放下了湯碗,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夾起了梅花糕,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這大概是廖家特有的和好方式?
葉楷正也伸手去拿了塊梅花糕:「我也嘗嘗特意從外地帶回來的糕點。」
老爺子便忍不住笑了,對孫女說:「還記不記得小時候你偷吃這個,結果半夜肚子痛去找大夫?」
星意嚼著糯米,小聲說了句「記得」。那會兒她還很小,又喜歡吃這樣甜甜的糕點,大哥就悄悄帶著她去廚房拿了好幾塊。結果半夜小姑娘就肚子痛得哭醒了,廖詣航看妹妹哭得聲嘶力竭,以為她要死了,也著急得大哭起來。
「這是你大哥特意從雲平帶來的。」老爺子說,「車子本不經過那裡,還多繞了半天。」
廖詣航就著急解釋:「沒有繞路,就是順便買的。」
星意撲哧一聲笑了:「反正也不是很好吃。」
「以後不許這樣教訓妹妹。」老爺子對廖詣航說,「聽到沒有?」
廖詣航低聲答應了。
「還有你,你大哥凶你,那也是關心你。你就好好和他解釋。」老爺子又伸手點了點星意的額頭,「你一哭,又不肯再和他
說話,你大哥就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星意撇了撇唇角,想到既然大哥已經先示好,終究還是低聲說:「雖然我不曉得你為什麼那樣討厭那個日本人。可你既然提醒我了,我就不會再和他有接觸。你放心吧。」
星意提到「那個日本人」的時候,廖詣航微微蹙了蹙眉,勉強笑了笑說:「小妹,我一想到日本人的狼子野心,剛才就沒控制住脾氣。對不住了。」
星意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嘰嘰喳喳地開始和爺爺說起了成績。老爺子知道星意考得好,自然是高興的,星意便趁機說:「爺爺,假期我可以留在穎城嗎?我還是想留在普濟堂幫忙。」
廖詣航斬釘截鐵地打斷了她:「不行!」
星意怔了怔,挑眉問:「為什麼?」
眼看著兩人又開始起了火藥味,葉楷正說:「老爺子要回下橋的話,星意可以和文馨做個伴。來回普濟堂我派人接送,不會出什麼事。」他頓了頓,用冷靜的語氣說,「她是你妹妹,不是下屬也不是學生。她也不是孩子了。」
廖詣航還想同他爭辯幾句,老爺子放下了酒盅,站起來說:「詣航,你進來,我有話問你。」
星意有些疑惑地望向葉楷正:「你覺不覺得大哥怪怪的?他以前不這樣的。」
葉楷正沉默了一下:「你大哥現在做的事到了要緊關頭,有些擔心你和爺爺的安全,你也要體諒他一下。」
書房的門一關上,廖詣航就沉著臉說:「他想要幹什麼?!竟然去學校找星意,下一步是不是就要來找我了?」
老爺子一臉疲倦:「既然你知道是他去找小妹,而小妹一無所知,那就不該這樣對她說話。」
自從葉楷正和廖詣航談過之後,這也是廖詣航第一次和爺爺聊當年的事。廖詣航一字一句說:「爺爺,他不是我的父親。」
老爺子無聲地嘆口氣,微微閉起眼睛。
「爺爺,即便當年他拋棄了母親,在外地娶妻生子,再自私涼薄,現在回來找我和妹妹,我都還能唸著這份血緣同他好好見一面。可他現在是什麼身份?日矢上的妹夫。這個日矢上他媽的又是個什麼東西?前幾天穎軍抓到日本秘密派遣出的分隊,就是他的部下,和我們一樣在勘測路線,用心昭然若揭。」
廖詣航文質彬彬的一個學者,家教素來又嚴格,自小說了粗口都是要挨打的。可是此刻氣急了,也就什麼都顧不上:「日本人現在忽然來搞船業,難道您也看不懂?眼看著路權拿不到,他們想打通林州到兩江的航道,萬一開戰了,就是掌控了水路!他一個中國人,當年改名換姓去了日本,娶了日本女人,現在回來找小妹,不是居心叵測是什麼!」
老爺子心情異樣地複雜。他想起佐藤元來的那一日,進了門,這個已經快20年沒見的兒子跪下向他磕頭。他轉開身,說了句「受不起
」,可兒子還是磕了。
10多年前的往事遑論誰對誰錯,現在年紀到了,性格也就不像盛年時決絕。老爺子看著兒子的臉,如今已經添了皺紋與風霜,鬢角也有了白髮,再老一點,會和現在的自己很像。他很想問問兒子這10多年過得如何。可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他絕對不能再讓孫子孫女受到傷害。所以他硬著心腸,只是冷冷地讓兒子離開中國。
「詣航,我明白你的意思。」老爺子站起來安撫他,「他向我保證了,會離開這裡。」
「他也向葉楷正保證了,不會去找星意。可現在呢?現下的情勢變幻,誰也說不準哪一天就開始打仗了。」廖詣航面無表情,聲音冷靜,「爺爺,今天這句話我放在這裡。您對他或許還有些父子之情,可他和我沒有。如果,他做了不該做的事,我絕不會姑息。」
老爺子臉色黯了黯,這一番話,或許是廖詣航的心裡話,或許是葉楷正同廖詣航商議之後來轉告自己的。
總之,這兩個年輕人不約而同地看出了自己心底那一點軟弱。
老人苦笑了一下:「我明白。」
廖詣航微微嘆了口氣,也掩飾不了此刻內心的焦躁:「爺爺,外邊的情勢很壞。他一回來,我擔心情勢會更壞。所以才對小妹有些著急。」
曾幾何時,他還不到桌子高,可現在,比自己高了半個頭了。這肩膀也遠比他的親生父親有擔當
。老人拍了拍孫兒的肩膀:「如果真的如你所說,那麼下橋也未必就是桃花源,去了就能躲過紛爭嗎?小丫頭有自己的想法,她選擇這條路,將來總免不了要面對風雨。你雖是為她好,可不需強迫她。」
廖詣航沉默了一會兒,說了句「是」。
前廳的晚餐已經收起來了。因為廖家如今只留了一個傭人,正在廚房洗碗,八仙桌還沒有擦過。星意拿了抹布從廚房出來,葉楷正就自然而然地伸手去接。
「我來好啦。」星意沒給,「在家的時候我常幫姆媽擦桌子的。」
「行了。我來。」葉楷正也沒和她多爭執,逕直接了抹布在手裡,認真擦起來。擦了一會兒,他回頭看她,示意說,「幫我把袖子挽起來。」
他本就脫了外套,只穿一件襯衣,星意就解開扣子,一層層替他挽到肘間,「好了。」他轉過身繼續擦桌子,星意無所事事,只好問他,「我去幫你泡茶喝好嗎?」
廖詣航一進前廳,就看到兩江督軍正在賣力擦桌子,原本心情還很低落,頓時「嘖」了一聲,不由笑了出來。葉楷正也沒抬頭:「有什麼好笑的?你妹妹的手是要用來做手術救人的,不像我這樣的大老粗,擦桌子什麼的無所謂。」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廖詣航贊同地點了點頭,「其實以前在家裡如果要擦桌子,也是我擦。」
葉楷正毫不意外:「應該的,難不成讓你妹
妹擦?」
「小妹生氣了嗎?」他負手站在一旁,猶豫了一下問。
葉楷正手上的動作頓了頓,還沒說話,眼角餘光就看到星意端了茶出來。
「二哥你先喝口茶。」星意把茶杯放在他手邊,轉頭若無其事地問廖詣航,「大哥你要喝茶嗎?」
廖詣航見她沒有生氣,不由有些訥訥地:「小妹……大哥不是不讓你去普濟堂。」
星意挑了挑眉:「那麼我到底是能去還是不能去?」
「你去吧。」廖詣航嘆了口氣,「不過我也有個條件。」後半句話卻是對著葉楷正說的。
葉楷正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你說。」
「你不是把那個什麼房子給了小妹嗎?小妹就住那裡,你讓人接送。外邊這麼亂,我又不在城裡,必須保證她的安全。」
星意怔了怔,有些著急地打斷他:「大哥,你在說什麼呀?我們家自己有房子。」
葉楷正卻一口答應:「當然。」
廖詣航又想起了什麼,臉色有些異樣地陰沉:「……還有,既然小妹住過去,你就不要住了。」
葉楷正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咬了咬牙才回答:「……好。」
廖詣航鬆了口氣:「督軍你在城裡這麼多房子,實在不行住軍部也行,反正最近事多。」
「多謝你提醒。」葉楷正十分沒好氣,轉頭對星意說話,表情才柔和許多,「那麼我明天來接你。」
「老爺子還是要回下橋過年的。明天我送他回去。」廖詣航頓了
頓,意味深長地說,「還有,你讓肖誠盯著那邊,直到他走。」
兩個年輕男人站在八仙桌邊,一個手裡拿著抹布,另一個捧了杯茶,分明很家常,卻像是討論公務一樣嚴肅。
星意重重咳嗽了一聲:「你們有沒有人能告訴我一聲,為什麼我不能住自己家?」
廖詣航很快回答了一句:「因為不夠安全。」
她轉頭看看葉楷正,他竟是默認的樣子,沒有出聲反駁。
星意有些無奈,看著葉楷正猶豫了一下:「文馨可以來陪我嗎?」
葉楷正笑著說:「她巴不得呢。」
星意這才覺得高興一些:「那我去收拾東西。」
廖詣航看著她的背影,搖了搖頭,嘟囔了一句「女大不中留」。
葉楷正擦完了桌子,轉身去天井,聽到這句話腳步頓了頓,回過頭,英俊的臉上表情極為認真:「既然不中留了,你們廖家舍不捨得把她早點嫁過來?」
廖詣航怔了怔,不曉得為什麼,這一次,他的眼神有些閃爍。良久,才說:「再等幾年吧。她還小,再說最近也是兵荒馬亂的——」
葉楷正無聲地笑了笑,打斷了他:「我開玩笑的。」
庭院裡安靜下來,這個寒夜月華流轉,比起往常又更清冷一些,葉楷正站立的身影顯得有些寥落。廖詣航忽然覺得,其實葉楷正已經看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有點侷促,想了想,到底還是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
「你的意思我
很明白。」葉楷正卻並不打算和他聊下去,「有時候我也希望自己不是葉楷正。」
形勢吃緊後,日本人的情報網必然察覺到了什麼。這幾天葉楷正在外接連遇到兩次暗殺。其中一次極為危險,是兩江政府在公署外合影留念,殺手裝扮成記者接近,最後被侍衛識破了。彼時那個殺手離葉楷正也不過十多米。這些事自然是沒有公開的,等到公開那一日,只怕仗也是要打起來了。
廖詣航知道葉楷正是強硬派,也知道這仗非打不可。可是什麼時候打?能打贏嗎?他知道葉楷正心裡沒有底。雙方的實力是擺在面前的,哪怕是葉楷正手裡有全副德系裝備訓練的19軍和49軍,差距也是明顯的。
他是中國人,身體力行地支持葉楷正,哪怕將來捐軀報國都不後悔。可是小妹不一樣,她是女孩子,從小跟著自己長大的小姑娘。如果可以,他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讀書,將來嫁個人,遠離所有的戰火紛亂。
廖詣航胡思亂想著,看到葉楷正在天井的水井邊打了一桶水,彎腰搓洗抹布——這些委實不是他這樣的人該做的事。
什麼暗殺爆炸,葉楷正是一星半點都沒跟星意提起過。有時候廖詣航看他神色溫柔地和小妹說話,都覺得這個人並不是外頭殺伐決斷的葉楷正。他是個能扛事、能藏事的,佐藤元回來這麼久,自己做大哥的心裡不安,還忍不住
沖妹妹發了脾氣,可葉楷正就能像沒事人一樣,穩妥地瞞著她。
內心深處,他早就認可了,葉楷正的確是一心一意地在對待妹妹。可是再好又怎麼樣呢?處在他那個位置,旁人看到的是顯赫的權勢。可說句難聽的,小妹嫁給他,只怕將來要當遺孀的概率都比普通人高很多。
廖詣航有些頭疼地捏了捏額角,一回身的時候,葉楷正已經洗淨了抹布,走過他身邊,不動聲色地說:「你放心吧,為了你妹妹,我比誰都看重自己這條命。」
翌日,廖詣航送老爺子回下橋。星意依依不捨地送走了老爺子,坐上肖誠的車,逕直去了葉家。文馨一直在門口翹首盼著,一見車子停了下來,就迫不及待地去拉車門:「二嫂你來啦!」
星意微微紅了臉,用食指在唇上比了比:「行啦,別亂叫。」
「不管啦,就是二嫂。」文馨笑嘻嘻的,篤定這樣叫她不會生氣,「我今天讓廚房做的都是你愛吃的菜。二哥今早走前也吩咐過了,讓你千萬別客氣,想吃什麼想喝什麼儘管和陳嫂說。」
陳嫂就站在一邊,笑眯眯的十分可親:「是,廖小姐有什麼事都和我說。」她伸手接過了星意小小的提箱,熱情地說,「四小姐,您要不先帶廖小姐去看下房間,還有什麼需要的就趕緊置辦置辦。」
「先去看下你的臥室。」文馨拉著星意往樓上走。
「這是葉楷正的房間嗎?」星意好奇地轉了圈,「這麼簡單?」
臥室十分寬敞,落地窗外就是花園,有一間洗浴室,地板是山櫸木的,大約住久了,泛著一層溫潤的光暖。屋內陳設十分簡單,除了大床和衣櫥就什麼都沒了。
「二哥也不常住,他有時候就睡書房,有時候都不回來。」文馨笑著說,「你看還要再添些什麼嗎?二哥昨天特意回來一趟,說要按著你喜歡的佈置。」
星意有些猶豫,別的倒是沒什麼,她是習慣臥房裡有書桌的,睡前也能看一會兒書。可她也就在這裡待十多天,這樣興師動眾的有點難為情。陳嫂正在幫她將衣服掛進衣櫃裡,一邊笑著說:「小姐的衣服怎麼都這麼素?也不顯身段。看看四小姐的衣櫥,那才是小姑娘該穿的呢,多好看呀。」
文馨看著陳嫂正在整理的白褂子,忍了笑說:「陳嫂,你以為這是廖姐姐平時穿的嗎?這是她工作時才穿的啊。她可是醫師呢。」
陳嫂愣了愣,才不好意思地笑出來:「哎,我沒見識,小姐別放心上。」
星意連忙說了句「沒關係」,陳嫂見她態度可親,便鬆了口氣,笑說:「您看是不是要添個梳妝台?」
「梳妝台倒是沒關係,家裡有空餘的書桌嗎?」星意想了想,還是問說,「我晚上會習慣看看書。」
「二哥早想到啦,桌子下午就會送來,還有書架。」文馨有意撇撇嘴說,「你知道他多偏
心嗎?把我接來這裡的時候,可是什麼都沒有,花了半個月才磨磨蹭蹭地辦好。」
「因為我是客人啊。」星意捏捏她的臉。
文馨就笑得有些賊,鄭重地搖搖頭:「說反了。以後你就是主人了。」
「葉楷正在我住過來前關照了,說小四要是一直開玩笑呢,就告訴他。」星意頓了頓,「他說你反正是放假了,回老家也沒什麼。」
文馨火速衡量了一下自己和二嫂在二哥心裡的份量,機靈地換了笑臉說:「我哪有開玩笑呢,姐姐,我最乖了啊。」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樓下,客廳的電話響了起來。陳嫂接了起來,聽了兩句,轉頭就說:「小姐,是督軍的電話。」
星意連忙接過來,「喂」了一聲。
「房間還喜歡嗎?」他的聲音很低沉,「有什麼要添置的,你和文馨說就好了。」
「挺好挺大的。」星意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你不用把自己的房間給我。這裡這麼大,房間也多,隨便住下就行了。」
「沒關係,反正答應了你大哥不能回來住。」葉楷正半開玩笑,「空著也是浪費。」
「……」星意沉默了一下,小聲說,「你回來他也不會知道啊。」
電話那邊是低沉愉悅的笑聲,他頓了頓,才說:「星意,有件事我想問一問你。」
「嗯?」
他難得顯得有些忐忑:「過兩天是我一位長輩的壽辰,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
星意一時間沒有回答,葉楷
正微微掩飾了些許失落,笑著說:「沒關係,我只是隨口問一問。」
星意不答反問:「那我該準備些什麼?」
他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你答應了?」
「當然啊。」星意爽快地說,「可是不曉得要準備些什麼。」
「那些都別擔心。」他鬆了口氣,笑著說,「我讓人幫你準備好。你只要……和我一起去就好了。」
掛電話之前,星意遲疑著說:「二哥,你最近要小心。」
他怔了怔:「……什麼?」
她到底還是說:「我不想你出事。」
她不是傻子,肖誠今天來接自己的時候,警衛比往常多了許多。她也沒什麼能幫他的,可又放不下心,只好多問一句。
「傻姑娘。」他低低笑了一聲,「二哥不會有事的。」
星意掛了電話,坐在沙發上有些怔怔的。文馨湊過來問:「你答應二哥去高伯伯的壽宴了?」
「什麼?」星意回過神,「哪位高伯伯?」
「高行風高伯伯。」文馨解釋說,「他是父親的結義兄弟,二哥一直很尊敬他。這次辦壽宴應該會很熱鬧吧。」
哪怕對政事並不關心,星意也知道高行風的名字。葉楷正能夠順利掌權,和這位老將軍的支持不無關係。她「哦」了一聲,聽到文馨正絮絮叨叨地說:「……時間有點緊,我馬上就讓人請鄭師傅過來。」
鄭師傅四十多歲,是葉家夫人小姐的旗袍定製師傅,手藝傳到這一輩已經三代了。
早些時候葉勳的幾位太太喜愛漂亮衣服,隔三岔五地就要訂新鮮面料和款式,鄭家只招待葉家太太們都忙不過來。也就是老帥過世後,幾位太太消停下來,鄭師傅也會接些外邊的定製,那些達官顯貴的太太小姐們對他的手藝趨之若鶩。他提著工具盒走進葉家前廳,笑著向文馨問好:「四小姐好。」
「鄭師傅,是想請您替這位姐姐量一量身段。做一身好看的衣裳。」文馨笑著說,「是後天高伯伯的壽宴上要穿的。」
鄭師傅上下打量了星意幾眼,笑著說:「四小姐,您是知道我的。做一件旗袍,後天連包邊都不能做好,算上蘇繡起碼都要10天。哪能立刻就穿出去呀?」
文馨怔了怔:「趕工也不行嗎?您想想辦法,這是我二哥交代的。不然……上次您給我做的新衣裳我都沒穿呢,我倆身量差不多,您給改改?」
星意沒有說話,心中卻有些感慨。這大概就是所謂普通人家與葉家的區別了 爺給她的生活費從來都是充裕的,自從來了穎城她也固定在一家裁縫鋪做衣服,雖說不上多時髦高檔,可在同學之間已算是好的了。可是此刻,她壓根都不用提自己的那些新衣裳,文馨和葉楷正固然不會說什麼,可真到了那樣的場合,大約還是會被私下議論。
「四小姐別急。別人是不行,不過這位小姐卻是可以的。」鄭師傅笑著展開捲尺說
,「老早督軍就送來了廖小姐的尺寸,那時我就開始做了,今天拿來試穿,有不合適的再調整,後天正好穿去。」
星意愣住了:「他怎麼會有我的身量尺寸?」
鄭師傅笑笑說:「督軍送來的是您的一件舊衣裳。」
星意想了想,才記起來那一次自己在葉楷正的書房過了一夜,第二天穿走了文馨的衣服,大約就把身上的旗袍留在了葉家。她微微紅了臉,也實在是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細緻地連衣服都替她定製好了。
文馨原本是想再開句玩笑的,可是因為有外人,只好咳嗽一聲說:「衣服帶來了嗎?」
鄭師傅的徒弟便將手裡抱著的衣服罩子揭開了,小心翼翼地把衣裳鋪在沙發上。
是一件孔雀藍的小立領旗袍,左襟與右腰側以銀絲繡著玉蘭花,最別緻的是兩叢花間以一道蜿蜒的珍珠串連接,珍珠一粒粒地經過細選,大小一般無異,柔美溫婉。
文馨看得眼睛都直了:「鄭師傅,您怎麼沒給我做一件這樣漂亮的?」
鄭師傅忙說:「四小姐要的話我這便替你做。不過找齊珍珠,再加上刺繡的工夫,恐怕開年春天才能做完了。」
星意換了衣裳出來,文馨就拍手說:「真好看真好看!廖姐姐膚色白淨,才能襯出孔雀藍來。」她拉著星意又仔細打量,不無羨慕地說,「二哥可真是偏心到家了。」
鄭師傅也笑說:「料子和顏色是督軍親自選的,真
是適合這位小姐。」
星意是頭一次穿這樣貴重的衣裳,略有些不自在:「鄭師傅,我覺得很合適。是不是就不用改了?」
鄭師傅的眼光毒辣,十分熟練地用別針圍著星意做記號:「領圍和腰圍都略寬了點,來,您把手垂下別動——開叉口也低了一些。」末了嘆口氣說,「要是小姐自己來量身段,還能做得更好一些。現下就只能這樣,我會抓緊時間修改,明日再送來讓您試一試。」
這一個下午,絡繹不絕地有人送東西來,鞋帽絲襪皮包都有,有些也是需要試過再改的,一折騰就已經到了晚上。星意只覺得自己在博和上一天課、考一兩次小測驗都沒這樣疲倦。文馨一直樂此不疲地幫忙出主意:「剛才那個黑色手包多好看呀,還有那雙鑲嵌珍珠的高跟鞋,和你的旗袍很配啊。你怎麼讓他們拿回去了呢?」
星意看著客廳裡堆著的大小盒子:「已經送來了這麼多,我哪裡穿得完?」
「這樣二哥的錢就花不掉了。」文馨笑嘻嘻地搖頭。
提到葉楷正,星意微微嘆口氣:「你二哥要花錢的地方太多了。」
「花錢的地方再多,也不差你幾雙鞋、幾件衣服了。」葉楷正的聲音有些突兀地從身後傳出來。
文馨立刻站起來,喊了聲二哥。星意略微側過頭,他已經走過來,輕輕按著她的肩膀說:「怎麼樣,下午選的東西喜歡嗎?」
星意還沒說話,
文馨就搶著說:「二哥,可惜你沒看到姐姐穿那件旗袍,真的好漂亮。」
葉楷正抿了抿唇,含笑看了星意一眼:「我不急,總能看到的。」
文馨十分地識趣,說笑了幾句,就站起來說:「我去看看晚飯吃什麼。」
「你怎麼回來了?」星意小聲問,「這兩天不是很忙嗎?」
「怕你擔心,特意回家讓你看看。」他摘了軍帽,露出修剪整齊的鬢角,側臉顯得略有些倦意,卻始終勾著唇角,笑意溫柔而耐心。
「那吃了飯還要走吧?」星意有點心疼,也有點後悔自己跟他提了一句「小心」。
他不答,拉著她的手站起來說:「去看看你的臥房佈置好沒有。」
一下午大廳裡忙忙碌碌的,樓上也沒停歇下來,星意就沒來得及上來看看。裡邊已經佈置好了書桌和一面書架。桌上檯燈、墨水盒、信紙一應俱全,書架還放了幾本書。她走過去,伸手拿了一本,是嶄新的英文詞典。她隨手翻了翻,回頭看一眼葉楷正,他就靠在床邊,這一會兒工夫竟然睡著了。
她放輕了腳步走過去,葉楷正還是一身軍裝,連腰間皮帶都沒解開,佩槍都在,看上去並不舒服。她想了想,俯下身,想要替他解開腰帶和佩槍。可是手指剛觸碰到冷硬的牛皮槍套,他忽然動了動,溫暖乾燥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
星意嚇了一跳,正要直起身,他卻扣著她的手腕,微微用力
,把她帶到了自己的懷裡。
他的薄唇恰好貼在她的額角,身下的男性軀體堅實溫暖,她連忙撐著要坐起來,他的一隻手卻自然地扶在她背後,聲音帶著溫度說:「星意,知道男人的什麼東西不能碰嗎?」
她慢慢漲紅了臉,遲疑著說:「槍。」
她全身的重量都在自己身上,那樣溫暖妥帖,他在她耳邊低沉地笑了:「還有一樣。」
星意在他胸口微微抬起頭,只看到他高挺的鼻峰和帶著弧度的唇角,疑惑地問:「……什麼?」
他悶悶笑了聲,雙臂微微用力,將她抱在了自己身側,沒有回答之前的問題,只說:「陪我躺一會兒。」另一隻手卸下了手槍和皮帶,放在了一旁。
窗簾拉了一半,這會兒是半明半暗的傍晚,光線分外溫柔。她枕著他的手臂,一顆心跳得很快很急。分明是害羞又緊張的,也知道自己坐起來的話,二哥也不會勉強自己,可她也舍不得就這樣離開。
「二哥,你這裡怎麼了?」星意的手指悄無聲息地撫摸在他肩胛的地方,隔著軍服,也能發現有一塊凸起。
葉楷正閃避了一下,不動聲色:「沒怎麼。」
或許是出於職業的敏感度,星意隱約還聞到了碘酒的味道,於是半坐起來,伸手去解他的扣子:「你讓我看看。」
他的右手扣住她的雙手手腕,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真的要解開?」
她紅了臉,卻沒有放棄,指尖微微
用力,扭開了第一顆扣子。軍服脫下來,碘酒和藥的味道就更加濃一些,星意看他的襯衣上隱隱有血跡滲透出來,不禁皺了眉問:「你真的受傷了?」他眼見瞞不過,只好坐起來,任由她解開自己襯衣的扣子,直到露出肩膀。
原本是包紮好的,大概是時間久了,又或者動作太大,紗布歪在一旁,露出血跡模糊的傷口來。星意的手指按在他肩膀完好的地方,小心地查看著。她的指尖微涼,卻莫名地令他的心口滾燙了起來。葉楷正喉結微微滾動了下,正要按住她的手,星意卻已經敏捷地閃開下了床,衝進了衛浴間。
他只聽到裡邊嘩啦啦的水聲,沒多久,星意提了藥箱進來,順手擰開了燈,沒好氣地說:「幸好只是擦傷,但是你不是有專屬的醫師嗎?怎麼沒有給你重新包紮?」
葉楷正訥訥地說:「開會,忘了。」
她冷哼了一聲,半跪在床上,熟練地開始給他消毒、上藥,最後小心翼翼地包上紗布:「不要沾水,至少一天換一次藥。」
她放下了手裡的工具,又問:「襯衣換嗎?」
他點點頭。
「我去找陳嫂——」她要下床,卻被他一把拉住了。
「你不問怎麼受傷的?」他微微眯了眼睛,似乎在琢磨她的想法。
「槍支走火了?」星意想了想,「還是有人刺殺你,子彈擦過肩膀了?」
葉楷正看著她的眼睛,莫名有些心虛,沉吟許久,
才說:「是有暗殺,可是老遠就被警衛發現了。沒什麼危險。」
星意沉默著沒說話,子彈都能擦過肩膀了,這叫沒什麼危險嗎?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已經能調整出笑意,才微微抬起頭,用一種認真而執拗的語氣說:「二哥,我知道你難免會遇到危險。可我是醫師啊。你受了傷,還有我。我會幫你治好。」
他驀然間鬆一口氣,忍不住笑了,伸手將她抱在懷裡,親吻她的嘴唇。
他已經長出了胡茬,貼近的時候有些癢,也有些痛,星意卻沒有閃避,只是含糊而努力地說:「可是你要答應我,只能是受傷。」她頓了頓,強調說,「我能治好的傷。」
他貼著她的嘴唇,異常清晰而堅定地說:「好。」
兩人回到樓下的時候,文馨嘟著嘴有些不高興:「你們怎麼才下來,飯菜都涼了。」
肖誠不得不大聲咳嗽一聲,文馨才覺醒過來,悶頭吃飯。結果葉楷正也沒吃上兩口,就被軍部打來的電話給叫走了。星意送他到門口,葉楷正伸手攔住她:「別出去了,外邊冷。」她聽話地停住腳步,視線卻定格在他身上,沒有離開。
「這兩天可能要辛苦你一下。」他又向她走了一步說,抱歉地說,「等到高伯伯的壽宴結束,再送你去普濟堂。」
「我知道。」她點點頭,伸手接過了陳嫂手裡的大衣,微微踮起腳尖給他披好,「你要記得換藥。」
隔著門廳的玻璃,看著汽車一輛接一輛地離開,星意抱著手臂沒有立刻離開。
「姐姐,你還吃飯嗎?」文馨走到她身後,帶著點促狹笑意說,「二哥又不是不回來了,難不成還吃不下飯了?」
星意依舊站著沒動,只是輕輕笑了一聲,她沒辦法告訴眼前這位天真的小姑娘,自己真的是害怕……哪一次他一走,就再也回不來了。
高行風的壽辰當日,星意吃早餐的時候,正遇到葉楷正從外邊回來。近臘月的天氣,已經開始飄下雪花,葉楷正進門的時候帶了一陣寒氣進來。她忙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你吃早餐了嗎?」
葉楷正看了看客廳裡掛鐘的時間,笑說:「這麼早就起來了?」又對肖誠說,「文馨肯定還在賴床。」肖誠點點頭說:「四小姐還小,貪睡也是正常的。」
他眼睛帶著血絲,胡茬也沒刮,看上去是通宵未睡的樣子,星意前一日都沒見他,下意識地轉頭問肖誠:「他換過藥了嗎?」
葉楷正接口就說:「換了。」可惜肖誠怔了怔,才跟上說:「……換過了。」葉楷正轉過頭,瞪了肖誠一眼,
她只好無奈地笑了笑:「一會兒我給你換。」她幫著陳嫂遞碗筷給肖誠,「肖大哥你喝粥還是吃麵包?」
葉楷正一把抓住她的手,示意她放下來:「行了,你吃自己的。肖誠不是外人,他自己長著手呢。」肖誠連忙自己接過來,他吃飯和葉
楷正一個德行,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嚥,今早又還有事,吞得更急。一眨眼半碗粥都沒了,他才有些回味過來,遲疑著問:「……這粥怎麼好像怪怪的?」
星意反應過來:「這鍋粥是甜的。肖大哥你吃不慣是吧?陳嫂還煮著白粥,我請她端出來。」她又抱歉地看了葉楷正一眼,「你也吃不慣吧?」
葉楷正兩三口已經把粥嚥了下去,若無其事地說:「我還行,挺好吃的。」
等到星意去了廚房,肖誠看著葉楷正,猶豫著問:「督軍,您不是最討厭吃甜的嗎?」
葉楷正的表情微微鬆動了下,隱約有一種「你不會懂」的眼神:「她喜歡的東西,你違心誇一句不行嗎?」頓了頓,又低聲說了句,「換成小四你大概就能懂了。」
葉家的清晨非常忙碌,用完早餐之後,星意上樓去換衣服了。葉楷正回到房間,衣服也沒脫,倒頭睡了一會兒,也不過40多分鐘,肖誠就來敲門了。精神好了一些,葉楷正刮了鬍子,又洗了臉,聽到臥室外星意說:「二哥,我來幫你換藥。」
他還沒穿上衣,走去把門拉開了。
「你怎麼回事啊?雖然家裡暖和,但是還是要穿衣服啊。」星意側身閃進來,有些不滿說,「著涼了又不會記得吃藥……」
葉楷正沒有掩飾自己的目光,他是第一次看她穿這樣貼緊身體曲線的旗袍,以往她總是穿女學生最常穿的、略微寬鬆
的陰丹士林旗袍,外邊又套著白大褂,看上去很纖瘦。可今天穿著鄭師傅的定製旗袍,他才驚覺,她的身形遠比自己想像的更玲瓏有致。星意的皮膚又白,襯得孔雀藍的旗袍美貌雅緻。她的頭髮鬆鬆地綰著,也沒有什麼其餘的裝飾,表情帶著些微窘迫和愕然,整個人看上去帶著恰到好處的風情,和一點點……正好的青澀。
她一個人說了半天,見他沒反應,自覺停了話頭,回頭看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目光看看自己:「……怎麼了?不好看嗎?」
他收回了視線,有點抑制不住心底深處的澎湃,走過去將她圈在懷裡。他的下頜還帶著水珠,也毫不在意地蹭在她額角:「好看。」
「哎,梳了好久的頭髮呢,你別亂來碰亂了。」星意努力掙開他,「快點坐下來給你換藥。」
她依舊手腳麻利地給他剪開紗布,一低頭看到他唇角邊含義莫名的笑,忍不住問:「你笑什麼?」
「沒什麼。」
室內只能聽到剪刀輕輕磕碰的脆響,他的唇角弧度沒有收斂,竟然輕笑出聲。星意臉上的紅暈加深了些,手上就微微用力。
「嘶——」葉楷正倒吸了一口冷氣,轉頭看她一眼抗議,「廖醫師,你未婚夫不是砧板。」
「是嗎?」她抿唇笑了笑,放輕了動作,「誰讓你心裡嘲笑我?」
葉楷正秀挺的眉眼難得帶了點委屈:「沒有嘲笑。我心裡得意都不行嗎?」
星意小心地貼好最後一塊膠布,隨口問:「得意什麼?」
他起身穿了襯衣,對著鏡子整理領口,視線卻沒有離開鏡子裡她彎腰整理藥箱的側影,若有所思:「回頭讓鄭師傅多給你做幾套衣服吧?」星意沒有抬頭:「……不用了吧?我很少能穿到這樣精緻的衣服。」他就微微笑了笑:「在家穿給我看就好。」
星意撇了撇嘴,沒有說話,只聽他繼續說:「……今天我可能陪不了你,太太小姐們會聚在一起看戲或者打牌。你可以嗎?」
「可以啊。」星意回答得十分輕鬆,「你去做你要做的事。」
他整理好了領口,轉身到她面前,含笑說:「實在不想應酬呢,就找文馨去高家的後花園轉轉,等我帶你回家。」
「不用。」她認真地說,「我在老家的時候,上至長輩,下至小輩,都是很喜歡我的。」
他有點好笑地看著她,誇了一句:「真省心。」
星意踮起腳尖給他扣上領結:「還有什麼要關照我嗎?」
他想了想,淡淡地說:「能應付得來當然好。應付不來的話也沒關係,記得二哥不靠女眷的交情在兩江立足就好了。」
星意心底湧上一陣暖流,輕聲說:「好,我會記得。」
葉家門口的汽車來了好幾撥,星意看見葉楷正慣常坐的那一輛開出去,有些愕然:「那不是你的車嗎?」葉楷正還坐在沙發上看文件,頭也沒抬:「聽肖誠安排吧。
」又等了一會兒,才有警衛進來說:「督軍,可以上車了。」
他站起來,從陳嫂手裡接過了星意的外套:「走吧。」到了門口,他展開外套,讓星意穿上,叮囑了一句,「手套帶了嗎?」
「帶啦!」她微嗔了一句,「你怎麼比我大哥還囉唆。」她又轉頭看了看,「文馨不和我們一起嗎?」
「她和肖誠坐一輛車。」葉楷正扶著她上了車,隨口說了句。
文馨就站在不遠的地方,有些豔羨地看著他們:「二哥像變了個人一樣。」
肖誠替她扶著車門,彷彿沒有聽到:「四小姐,上車了。」
「……」文馨瞪他一眼,嘀咕了一聲,「木頭。」
車子一路開過去,快到高府的時候開始堵塞。幾乎是一步一挪,小汽車、黃包車、行人把街面都塞得嚴嚴實實。星意透過車窗望出去,感慨了一句:「好多人啊。」
葉楷正看了一眼,笑說:「是啊,高老爺子做壽,只怕整個兩江有點聲望的人都來了。」
車速放慢後,星意看到許多持槍的警衛從高府的方向跑出來,開始把持住出入口,很多戴著帽子的便衣若有若無地在周圍看似閒逛,卻並沒有挪開幾步。
警察從前邊吹著哨子趕過來,開始疏導車輛,汽車一下子就行駛通暢起來。到了高家的大門口,警衛拉開車門,葉楷正先下了車,又繞到另一側,俯身將手遞給星意。她把手放在他掌心,感受到牽引
自己的力量,在車裡仰頭看他一眼,驀然覺得安心了很多。兩人攜手走到離高家大門口不遠的地方,高行風親自在門口迎接。
老爺子大步走到葉楷正面前,伸手就拍拍他的肩膀說:「督軍到得這麼早。」
葉楷正示意隨從送上賀禮,笑說:「高伯伯的壽辰,無論如何都不能晚的。」
老爺子哈哈笑了聲:「過個生日而已,倒是勞你費心了。」他轉向星意,從頭至尾打量了一眼,「喲呵,你小子頭一次帶姑娘出來見人啊。是媳婦兒?」
「高伯伯,時髦的說法是未婚妻。」葉楷正含笑說,「星意,這是高行風高伯伯。」
「高伯伯,祝您福如東海。」星意落落大方地打了聲招呼。
高行風又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才誇說:「你小子眼光真比你老爹好多了。這位小姐真是又俊俏又斯文。」
葉楷正苦笑了一下:「您這話說的,一會兒大太太也是要來的。」
「她來了我也是這句話。」高行風「哼」了一聲,主動伸了胳膊說,「來,小姑娘攙著我,咱們回屋裡聊聊。」
星意便放開了葉楷正的手,扶著高行風。高行風側頭對星意幽默地說:「你看,好不容易郭棟明的女兒他沒看上,結果這一來就把媳婦兒帶出來了。你讓我家小五怎麼辦?她可是嚷嚷著要嫁給青羽的。」
星意怔了怔,看了葉楷正一眼,他顯然聽到了,卻沒有開口辯解,只笑著問
:「小五呢?」
話音未落,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從人群裡跑出來:「大哥哥!大哥哥!」
葉楷正俯身抱起她,笑著說:「小五你不是說了每次我來,都要在門口接我嗎?」
小姑娘就有點不樂意:「是奶奶不讓我出來。」
葉楷正笑著對星意說:「這是高伯伯的孫女。」
高行風呵呵笑著說:「三年前有隻狗追著小五跑,她鬼哭狼嚎的時候被青羽救了。從那以後她就決心要嫁給青羽了。」
星意莞爾,小五卻在認真地看著她,轉頭問葉楷正:「這個姐姐是你的新娘子嗎?」
葉楷正含笑點點頭,有意問:「姐姐漂亮嗎?」
小姑娘倒是誠實地點點頭:「漂亮。」頓了頓,又補充說,「可是我長大會比她更漂亮的。」
高行風哈哈大笑起來,他顯然是極疼愛這個孫女的:「行啦,以後別亂叫大哥哥,亂了輩分。你去找你媽去。」
小五扭了一下,抱緊葉楷正的脖子說:「我不去。」
高行風咳嗽了一聲:「小五你還記得打針嗎?這位姐姐是醫師,要不要她帶你去——」
話音未落,小五瑟縮了一下,猛地從葉楷正懷裡跳了下去:「那、那我先走了!」
星意撇了撇嘴:「高伯伯,您這樣說,小五不是更不喜歡我?」
高行風摸了摸鬍鬚,只好顧左右說:「哎,小孩子嘛,都是瞎胡鬧。對了,文馨呢?今天她沒來?」
「在後邊呢。」葉楷正隨口說。
此時有人追上來,在高行風耳邊說了兩句話。高行風凝神聽了,停下腳步說:「孫吉和楊崢到了。」
葉楷正勾了勾唇角:「請他們進您書房去坐一坐?」雖是問話,高行風卻沒有遲疑,立刻讓人吩咐下去了。他輕輕拍了拍星意的手背:「小丫頭,晚點吃飯你坐我身邊。現下我還要招待幾位客人。」
星意乖巧地笑了笑:「好。」她側頭看了葉楷正一眼,「那我先去找文馨。」
葉楷正點點頭,他今天穿著黑色的西服套裝,外邊套了一件長款藏藍色呢大衣,她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拉住她的手,微微俯身在她耳邊說:「要是看到大太太和我大姐,別理她們就行了。」
她斜睨他一眼,悄聲說:「行啦,我知道怎麼做。」她正要走,手卻微微帶到了他的大衣裡邊,硬硬的一樣物事。她怔了怔,是槍。今天是高行風大壽的日子,他帶槍做什麼?眼神深處閃過一絲憂慮,她很快掩飾起來,對他點點頭,「你小心,我先走了。」
葉楷正回身,對高行風比了個「請」的手勢。高行風同他並肩走向書房,笑著說:「你這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葉楷正忍不住勾起唇角:「高伯伯,這話怎麼說?」
「你今兒把小姑娘這樣一帶出來,那群太太姨太太小姐們不都炸開鍋了?」高行風摸了摸鬍子,唉聲嘆氣,「我家老太婆一直嚷嚷著要給你當
媒人,每次都念叨著你再不成親,老帥在地下也不安心。這下好了,傻了吧。回頭又來罵我什麼都瞞著她。」
葉楷正不動聲色:「那也只好請伯伯多擔待了。」
「……」高行風竟無言以對,良久,才收斂了表情,沉聲,緩緩地說,「那件事,你想好了?」
葉楷正扶著他走上台階,表情如沐春風:「高伯伯難道想得和我不一樣?」
高行風的壽宴不過是掩人耳目的藉口,葉楷正是想藉機召集兩江系軍隊的各位長官回穎城議事。因為眼下時勢太過緊張,便讓高老爺子大操大辦了一場。
高行風穿的是一身馬褂,戴了個禮帽,慈眉善目的樣子,眼神卻一點點鋒銳起來:「那幫鬼子,說實話,老帥死的時候我就想同他們翻臉了。現下算了算,軍隊裡邊親日派這一年多已經被你調走的調走,貶黜的貶黜,留下的都是青壯派心腹。今日軍長們過來,想必你是有把握的。」
葉楷正微微笑了笑:「伯伯這話說的。合則留而已。」
「老頭子是承你的情的。」高行風嘆口氣說,「軍部這麼多人,你唯獨沒動我。你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老帥當年對你寄託了多少希望,你做得也一直很好。如今我就把你當成自己的孩子,你想做什麼,我自然都是支持的。」
葉楷正壓抑住心口湧上來的感慨,輕聲說了句「謝謝伯伯」。
「顧岩均雖然已經被你調走,
可是31軍的柏文是他的人。」高行風沉吟說,「他也接了我的帖子,兩江系的將領來得這麼齊,想必他不會缺席。」
葉楷正的手插在大衣口袋裡,能夠觸到腰間冷硬的槍具,他淡淡笑了笑:「今日您大壽,和氣為主。」
副官在門口敲了敲:「軍座、高將軍,兩位軍長到了。」
葉楷正坐著未動,高行風揚聲說:「請他們進來。」
孫吉和楊崢同是黃埔軍校畢業,四十多歲的年紀,正當壯年。兩人一進門,先是向葉楷正行了軍禮,才轉而同高行風寒暄了幾句,又送上了壽禮。他們是葉楷正一手提拔上來的,楊崢是49軍軍長,前幾日炮轟日租界旁老城廟的命令便是他直接下給軍隊的,他自然對眼下的情勢更加瞭解,他在葉楷正身邊坐下,試探著問:「軍座,今天人到得很齊啊。」
葉楷正還沒開口,他又半開玩笑:「今兒要是鬼子敢飛個炮彈過來,整個軍部都完了。」
這樣的日子,楊崢這話是很欠妥的。可高老爺子哈哈大笑起來:「你這個直腸子,亂放炮啊。」
「我聽說督軍還帶了未婚妻來?」楊崢興致勃勃地說,「軍座娶了那個名角之後,一下子又沒影了。我還以為——」
孫吉的個性比起同僚冷靜謹慎得多,他打斷了楊崢的話說:「行了,你這張嘴能說出什麼好話。」
「你以為什麼?」葉楷正也沒生氣,追問了一句。
「我
以為那啥,督軍你女人見得少,那會兒被迷住了,結果人家就捲了款子跑了。」
「呸!你還真是吐不出象牙。」
軍隊裡大多數是粗豪漢子,尤其是這些年紀輕的,葉楷正同他們也是打成一片。葉楷正自個兒哈哈大笑起來,末了才說:「今兒高老爺子還誇我眼光好。」
楊崢聽他語氣裡有些得意的意思,連忙問高行風:「老爺子說一說,長得怎麼樣?」
老爺子倒是捧場:「我覺得好,比我家老太婆年輕的時候好看多了。」
兩江軍隊上下沒人不知道高老爺子和夫人是青梅竹馬,偏偏夫人家裡長輩覺得高家窮,打死不肯把女兒許配過去。高夫人也硬氣,不肯隨便許了人家,拖著拖著成了老姑娘。高行風跟著葉帥打天下,打到一半還是唸唸不忘,快馬趕回來,只問了一聲「還要不要跟我走」,姑娘二話不說就上了馬,當日就在部隊裡成了親。伉儷情深,到今天還是佳話。
楊崢忙說:「老爺子你這輩子就一位夫人。想必夫人年輕時美貌得不得了。」
「你這臭小子,沒見過我老太婆嗎?」老爺子「哼」了一聲,「我沒像老帥那樣娶了那麼多,那是因為老太婆厲害。年輕的時候我外頭的相好還是不少的。」
楊崢和孫吉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忍著笑說:「那是啊。」
就連葉楷正也莞爾,誰不知道高老爺子和太太感情極深,那會兒老爹要送
女人給他,他都不要,為此還被取笑了一通。只不過老爺子好面子,對誰都說自己外邊相好多,也就過過嘴癮而已。
說笑間兩江的正副參謀長、數位將軍陸續到了,最後到的是廖詣航。廖詣航是葉楷正面前的大紅人,加上如今星意的關係,在場的雖都是軍隊裡掌著實權的人物,對他卻十分客氣。大家說笑了兩句,楊崢大概是最後一個曉得這層關係的,他素來口無遮攔,就大咧咧地笑說:「那廖先生以後就是國舅爺了。哪用得著和我們一樣風餐露宿啊?」
廖詣航的臉立時沉了下來,不冷不熱地說:「楊軍長要是覺得這活隨便找個你們的通訊情報兵就能幹的話,我的確是不用這樣奔波。」他隨身帶著輿圖,今日本是要來匯報鐵路勘測的最新結果,說完就捲起了輿圖,一言不發坐著喝茶了。
在座的都有些尷尬,葉楷正咳嗽了一聲,斜睨了楊崢一眼。
那一眼的意思很清楚,楊崢站起來行了個軍禮,苦笑著說:「廖先生,你看我也就是個粗人,嘴裡亂放炮,你可千萬別為這個生氣,不值當的。」
廖詣航哪裡是在氣楊崢,說到底,自己心裡還是對葉楷正有點疙瘩。
如今這麼多人都在,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展開輿圖,定了定神說:「按照督軍的意思,我和學生花了近半年時間重新勘測,穎城到禹州的路線是可行的。這樣一來就繞開了
林州,將來禹州和北平也是能夠對接的。督軍的意思,這條線路即刻可以動工。」
一時間沒人說話,也沒人表態。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決定一旦公佈,就是和日本人徹底翻臉。現下的中央政府都還在努力維持著現狀,兩江這樣做,的確是無甚把握的。
「眼下還有一件更要緊的事。大家都知道林州的港口已經和日本人簽了協議。一旦開放,日軍的軍艦順著兩江一直到內陸,比現在更為方便。然而我們的鐵路幾個站點修築,恰好是沿著江邊。現下幾個站點都已經募集了工人和民兵開始起建,如果日本方面要破壞,大可以用日本軍艦炮擊,然後從林州出海。我們會變得極為被動。」
楊崢是個急性子,聽了半天,抓抓腦袋說:「督軍你是什麼意思?直說了吧。」
葉楷正喝著茶,門口有人喊了聲「柏軍長到了」。
柏文是兩江系將領中出了名的儒將,大約也是因為這個,和顧岩均十分投契。葉楷正上位後,逐漸將當年徐伯雷和顧岩均的人剔除出權力中心,柏文是僅存的一位實權將領,也是如今顧岩均在軍部最後的勢力。
柏文進來的時候還有些疑惑,書房裡並不是聊天的閒散氛圍,倒是像在開軍事機密會議。等到坐下了,葉楷正才淡淡說:「辛苦廖先生,再向柏兄簡短地介紹一遍鐵路的情況。」
柏文聽完,有些疑惑道:「日本人遲早會
發現,我看還是暫緩的好。」他走到輿圖邊,仔細看了看,「這幾處都是軍事要地。林州港口一開,日後日軍隨便尋個由頭,就能毀了這些站點。現在中央又拖著不表態,這個擔子沒道理主動接過來。」
楊崢嘴角動了動,想要說話,被孫吉輕輕踢了一腳。
葉楷正仿若不聞,從肖誠手裡接過了一張電報:「這是昨日剛收到的,宮本從東京發來的電報。他催促我最晚在七日後回覆這份協議,是有關共同建設林州港口,以及提議兩江和日軍共同訓練水軍。我拖延了半年時間,看樣子,七日後是最終期限了。」
「督軍!此事事關重大,且不論同不同意。就說您要是決定新開鐵路路線,獨獨繞開林州,和公開拒絕有什麼兩樣?」柏文急道,「顧先生向來和日本人還有些交情,您看是不是請他居中調解一下。」
葉楷正將電報放在桌上,不動聲色飲了口茶:「柏兄是要我接受日方的協議了?」
柏文打量了葉楷正數眼,悶頭坐了下來,良久,才說:「不是接受,而是拒絕還不到時機。以我們的實力和日軍硬抗,一點勝算都沒有。」
葉楷正轉向其餘的人:「諸位呢?」
楊崢站起來,梗著脖子說:「我反對!媽的那些鬼子什麼文縐縐的共同建設港口,還訓練水軍!這不就是明擺著染指我們的軍隊嗎!以後中日打仗了,鬼子算是咱們戰友還是
敵人?!督軍你給句話,你讓打,老子就立刻去前線!」
柏文嗤笑了一聲,輕道:「哼,搞得你手下的那幫子人能打得過日本人一樣。」
「你他媽說什麼!」楊崢愣了愣,旋即火冒三丈,「打不過鬼子,老子也把命給拼了,比你這樣的窩囊廢好!」
孫吉拉住了楊崢,冷冷道:「老楊話糙理不糙。有些衝突可以忍,但是有些底線卻不能踩!督軍這次妥協了,兩江就會變成第二個東三省。我們所有人,等著被子孫罵死。這個擔子我們不挑也得挑!」
孫吉和楊崢擺明了立場,餘下的人也紛紛站起附和。柏文眼看情況不對,不由冷下了臉:「督軍,事關重大。顧參謀長一會兒也會過來,您不如請他來一起商議商議。」
葉楷正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終於出聲說:「行了,都別吵了。」
他的聲音不大,書房裡卻一下子安靜下來。葉楷正站起來,踱了兩步,歉然對高行風說:「高伯伯,這場壽宴鬧成這樣,實在是過意不去。」
高行風抽了兩口煙,擺擺手,沒有說話。
「肖誠。」葉楷正淡淡喊了一聲。
肖誠與站在窗口警戒的侍衛動作極為敏捷,手腳麻利地制住了柏文。肖誠順手一摸,在他懷裡掏出了一把手槍,扔在了地上。
「看來柏軍長也是有備而來。」葉楷正面無表情地說了一句。
「葉楷正你要幹什麼?來人!」柏文奮力掙紮起來,
「來人!」
葉楷正彎腰拾起了手槍,卸下子彈,用槍柄對著柏文,砸了下去。柏文疼得大叫起來,滿口鮮血,想來也順手砸掉了不少牙齒。肖誠順手就塞了一團紙在他嘴裡。
葉楷正隨手扔了槍支,轉向眾人,沉聲道:「諸位,我意已決。」
高行風在內,所有人霍然起身,牢牢盯著眼前的年輕人,書房內柏文嗚嗚在慘叫,遠處若有若無的傳來絲竹樂聲,除此之外,再無半絲聲響。
「日寇數年來一再要求擴大當年協議,老帥亦是為此而死。我兩江存亡本就到了生死之刻。反抗或許會死,或許會敗。但是不反抗,則兩江淪為第二個東三省,為日寇所強佔。」他頓了頓,一字一句,「我不做這罪人,也請諸君同我一起,應戰。」
軍人們的表情激昂起來,整齊劃一地行了軍禮,齊聲道:「是!」
「我既已決意在數日後反擊日軍,具體的安排,則要仰仗諸位執行。」他斜睨了蜷縮在地上的柏文一眼,「柏文不服從軍令,即刻起撤職。由肖誠前往一線接管部隊。」葉楷正走到輿圖前,示意眾人靠過來,「諸位,我拖延日方已半年有餘。七日後,日方得不到回應,則視我為拒絕。與其如此,不如便主動出擊。」
他修長的手指指著蜿蜒的河流:「日軍如今留在兩江還有17艘軍艦。31軍距離瓦子灣最近,三日內布下水雷,堵住他們的出口。」
……
他一項項地佈置下去,高行風在一旁聽著,暗暗佩服這個年輕人的陣仗絲毫不亂,卻也心驚,這些謀劃必然不是一日兩日能完成的。葉楷正被罵了半年,忍到今日才公佈,可見城府之深。
「老爺子,日本使館也派人來賀壽了。」門外忽然有人說。
葉楷正皺眉,看了高行風一眼。高行風走到門口:「來了誰?」
「日矢上的夫人和妹妹。是和葉家大小姐一起來的。」
葉楷正與廖詣航對視了一眼,聽到高行風吩咐:「讓夫人去招待一下吧。」
高家的別院請了一個戲班子來唱戲,高太太站在別院門口,遠遠看到客人過來,連忙迎了上去。文馨和高太太很熟,笑著打了聲招呼:「高伯母好。」高太太高興地一把拉住她的手:「文馨,你可是好久沒來看我了。」
「我這不是來了嘛。」文馨笑眯眯地說,「還帶了我二嫂來。」
這會兒近在跟前,高太太趕緊上下打量星意,嘆口氣說:「這麼俊俏的小姐,難怪之前給你二哥介紹了好幾位姑娘,他壓根看不上。」
文馨告訴過星意,高太太待小輩最是熱情心善的,現下見了面,這位太太身形略有些圓潤,五十多歲的年紀,端莊又可親,星意便覺得沒什麼距離,叫了一聲「高伯母好」。
高太太拉了星意的手,顯然對她很好奇,從她和葉楷正如何認識,又如何定親,詳詳細細問了一遍
。星意便略掉了些細節,只說起自己曾經在他受傷時幫他止血包紮傷口。聽得高太太倒吸涼氣說:「還有這回事?」她向來是把葉楷正視若己出的,不免心疼說,「這小子以前出了事,都不和他親爹說,又沒個親娘疼著。現下總算是好了,肯娶媳婦兒了。」她拍了拍星意的手說,「以後你可得管著他。」
星意大大方方地點頭說:「我會的。」
三人進了別院,星意便明顯能感覺到夫人小姐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高太太十分熱心地將她介紹給她們,來來回回總有二三十人。她也體諒星意頭一次進這樣的社交圈,介紹了一輪,就把她拉到了裡屋,笑著說:「你這次一來,足夠屋外的女人們談論三個月了。」
星意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來前我大概就能想到了。」
高太太見她年紀雖然不大,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心裡越發喜歡了幾分,轉頭對文馨說:「你二哥可有多疼這未來的媳婦兒呢,昨天就讓人告訴我,說早些把她帶出來,別叫她四處招呼別人。」
文馨撇撇嘴角,半真半假地抱怨說:「高伯母,我只告訴你,二哥為了和二嫂多待些時間,如今吃頓飯肯花上40分鐘了。」
「文馨!」星意有些無奈,「別再取笑我了。」
高太太還真驚了驚,捂著嘴笑起來。
三人聊了一會兒,有侍衛敲門進來:「太太,老爺說兩位日本夫人過來,
請您接待一下。」他頓了頓,「另外,督軍關照了,請廖小姐不要出去。」
「好,我這就去。」高太太略有些疑惑,又回頭對星意和文馨說,「既然是關照了,你們就在這裡喝喝茶。我招待完了就回來。」
星意也沒有多問,送了高太太到門口,就走回窗邊,望向書房的方向,沉默下來。
「你怎麼啦?」文馨走到她身邊,「今天不高興嗎?」
星意回頭笑了笑:「沒有。」她只是時不時地會想到剛才葉楷正貼身帶著的槍,莫名地有些不安。文馨十分善解人意,見她也沒心思聊天,便坐在一旁聽外邊的戲,沒有出聲打擾。又過了一會兒,前邊忽然起了喧鬧聲,星意和文馨對視一眼,快步走到門口,就看到有傭人慌亂地跑過去,隱約聽到有人說「孫小姐暈過去了」。
文馨想了想:「孫小姐?高伯伯就一個孫女兒,就是小五。她暈過去了?」一轉頭,已經看到星意小跑著出去了。她怔了怔,趕緊跟著去了。
前邊已經亂成了一團,小五是高行風夫婦最疼愛的小孫女,小丫頭喜歡熱鬧,剛才還活蹦亂跳地鑽來鑽去,結果就忽然倒下了,渾身痙攣,口角不斷溢出白沫來。高太太嚇壞了,想要去扶起她,可是小五手腳亂蹬,高太太便一邊哭一邊讓人去找醫師。周圍的太太小姐中有一兩個有見識的,竊竊私語說是「羊癇風」。
小五的上下牙關不斷地咬合,發出卡嗒卡嗒的聲音,有人說:「快點塞筷子進去,免得孩子咬斷了舌頭。」高太太接過了傭人遞來的筷子,可是孩子翻著白眼、臉色鐵青,牙關開合。她一慌亂,哪裡塞得進去?
星意從人群中擠進去,跪在高太太身邊,著急說:「伯母您讓一讓,我是醫師,讓我看看孩子。」
她的聲音十分冷靜,高太太正沒個主心骨,連忙讓開了一些。星意伸手將小五的身子側翻過來,迅速脫下了自己的大衣墊在她的頭下。孩子的口涎順著一側流淌下來,她手裡攥著一方手帕,趁小五微微張開嘴巴的時候,輕輕扣住小五下頜,迅速地塞了進去。
小五又發作了一陣,星意跪著半抱著她,盡力不讓她亂蹬傷害自己。過了一盞茶時間,小五才慢慢平靜下來。小五的母親原本在別處招待客人,也已經趕了過來,啜泣著跪下來想要抱住女兒。星意將小五交到了她母親的手裡說:「給她換一身衣服,擦擦身子,最好能立刻送去醫院檢查一下。」
高太太看著她,彷彿在看一根救命稻草:「你跟我們一起去吧?」她語無倫次地說,「小五從來沒犯過這種病,萬一一會兒再發——」
星意支撐著站起來,安慰她說:「伯母您放心,我當然陪你們一起。」她挺直膝蓋的時候打了個踉蹌,文馨連忙去扶她,星意借了她手臂的力道站直了,一側頭
,看到屋子的角落站著葉文雨和兩個日本女人,皆全神貫注看著自己。此刻她沒時間同她們打招呼,只點了點頭,跟著高家母女出去了。
此時的高家書房裡,全然不知別院出了什麼事,葉楷正一口氣給兩江的精銳部隊皆佈置了任務,又同諸位同僚細細商議了可能出現的意外,最後合上了輿圖。
柏文已經被拖了出去,孫吉緩緩開口:「軍座,為國赴死是每個軍人的使命。但我還想問一句,中央的態度呢?」
葉楷正沉默片刻:「他們會給物資的支持,但是委員長還是要爭取最後的和平。所以,一旦起了衝突,開始還是得靠自己。」
一屋子的軍人便沉靜下來,遠處有咿咿呀呀的唱腔傳來,竟有一種難言的荒涼與悲壯。
葉楷正卻笑了笑,英俊的臉上帶了堅毅之色,一字一句道:「諸位,中日未來必有一戰。我雖堅信中國絕不會亡,但我們又是弱方,更沒有即刻戰勝的奢望——但只要最終能勝利,我葉楷正,願意做這個祭旗人。」
軍人們叩響了腳跟,行了軍禮,異口同聲道:「願追隨督軍!」
傍晚時分,書房的門打開了,兩江的高級軍官們魚貫而出,沒來得及在高家吃飯便紛紛告辭。屋子裡只剩下葉楷正和高行風。葉楷正轉向他說:「瓦子灣的備戰極為要緊,肖誠是我身邊的人,還是要勞煩伯伯帶他過去,柏文手下的副軍長與參
謀長雖不是他的心腹,但是資格比肖誠老,還得您去敲打敲打。」高行風點頭說:「我晚上便同肖誠一道出發。」
葉楷正側頭看了肖誠一眼:「這樣好的機會,好好和伯伯學著。」
肖誠立正行了個軍禮:「是!」
這時才有管家慌慌忙忙地跑來了:「老爺,孫小姐暈倒了。這會兒太太和少奶奶都在屋裡等醫師呢。」
高行風臉色微變,轉身走向別院,一邊問著情況。管家便簡單說了經過,只說現在情況穩定了下來。兩人進了小五的房間,高家太太和少夫人坐在床尾,都掛著眼淚,一臉焦慮。星意剛剛替小五做了簡單的檢查,安慰她們說:「小五沒受傷。具體的情況還是要等兒科醫師來看了才能知道。不過癲癇會突發在孩子身上,等到他們長大些,就會慢慢好了。」
高太太的眼睛亮了亮:「真的嗎?這種……羊癇風也會好?」
星意遲疑了一下:「伯母,書上是這樣寫的。您先別擔心,小五現在不會有事。」
高行風疾步到床邊,看了看沉睡的小孫女,心下雖然憂慮,也只能打點起精神安慰妻子。他又轉頭對星意說:「我都聽說了,丫頭,今兒多虧了你了。」
星意連忙說:「我是舉手之勞。」
高行風轉頭對葉楷正說:「青羽,你必然還有很多事要做,先回去吧。醫師馬上要來了。今日招待不周,過兩日再請你們來做客。」
這邊星
意已經詳細告知了高家諸人,下次若是又遇到小五犯病該如何護理,末了說:「我們學校的蘇清教授是兒科聖手,明後日你們請他來給小五看看,經他看過了,你們也放心了。」葉楷正亦關切地說:「伯母,我明日便讓人請那位蘇教授過來看。小五不會有事的。」
高太太已經收了淚,打起精神笑了笑說:「多謝你們費心。」又拉了星意的手說,「下次你來,伯母再好好招待你。」
葉楷正遂帶著星意和文馨告辭。到了門口,葉楷正停下腳步,對文馨低聲說:「你和肖誠坐一輛車,想來一會兒他有話對你說。」文馨懵懵懂懂地「哦」了一聲,去了後一輛車。
葉楷正扶著車門,等到星意坐進車裡,才繞到另一側彎腰坐進去。汽車的引擎發動起來,他卻俯下身,二話不說就從她旗袍的分叉處撩開了下襬。星意下意識地遮掩了一下。他捉住她的手,仔細查看,隔著絲襪,能看到膝蓋上的瘀青十分猙獰。他有些心疼地輕輕撫摸:「怎麼回事?」
「孩子犯病的時候四肢抽搐,被踢到了。」她輕描淡寫,抽出手,把旗袍的下襬放好,「沒什麼。」
他沒有多責怪一句,只是說:「可我看你走路都不穩。」
「我自己檢查過了,沒有傷到骨頭。瘀血幾天就能好了。孩子能有多大力氣呀。」她頓了頓,側頭問他,「你剛才說肖大哥有什麼話要對
文馨說?」
葉楷正沉默了片刻,明知看不到後邊那輛車,卻還是側了頭。良久,才說:「也沒什麼。肖誠以後不是我的侍從室主任,我另外派他去做別的事。」
「什麼?你要去哪裡?」文馨錯愕地盯著肖誠。
「督軍已經解除了我侍從室主任的職務,另有派遣。」肖誠坐在前排的副駕駛座位,直愣愣看著前方,彷彿和他說話的人正在對面。
「停車!」文馨怔了怔之後大聲說。
司機看了肖誠一眼,意外地發現肖主任臉色有些鐵青,嘴唇緊緊抿著,沒有說話。他就沒有鬆開油門,畢竟這一趟是跟著督軍出來的,警衛室的計畫十分嚴密,不可能容許他隨意就停下來。
「肖誠你停不停車?」文馨又在後座尖叫起來。
「停車。」肖誠終於出聲,回頭看了她一眼,彷彿是無聲地在詢問她想要幹什麼。
司機連忙一腳踩了剎車。
「你坐我旁邊和我說。」文馨有些固執地指了指自己身邊的位置。
肖誠便有些漠然地轉過頭:「四小姐,這是規矩。」
「你不是說二哥解除你的職務了嗎?」文馨不依不饒,「現在可以坐了吧?」
車內的氣氛有些僵持,連司機都有些無所適從地看了看兩人,轉過了頭,大氣都不敢出。肖誠的手指在膝蓋上漸漸收攏,屈成了拳,終於還是下車,繞到後座,坐在文馨身邊。可他依然沒看她:「可以開車了嗎?」
「二哥派
你去哪裡?」她坐在他身邊問。
「不能說。」肖誠答得很快,「這是機密。」
文馨沉默了一會兒:「你多久……能回來?」
「四小姐,抱歉,不能說。」
文馨的眼眶紅了,有些哽嚥著說:「以前你去哪兒從來不會告訴我,這次跟我說,那一定是非常危險。是不是?」
這一次,肖誠沒有再回答「不知道或者不能說」,可是也默認了她的問題。
會死嗎?可以不去嗎?文馨心裡很想說這些,可她知道說了沒有用,肖誠原本就已經夠疏離自己,這樣問他,他大概只會更加厭煩,更加不理不睬。她有些無措地坐著,原本也不是會掩飾的個性,淚珠子就一串串地落了下來。
一塊手帕從旁遞了過來,可是文馨沒有接,她只是轉過臉,呆呆看著車窗外,良久,才聽到男人有點緊張的聲音:「四小姐,前面是采芝齋了。要停下來買點吃的嗎?」
文馨忍不住哽咽說:「我不想吃什麼點心。我只是很……擔心你。」
肖誠一時間無言以對。
「在你心裡,我也不算什麼……充其量也就是『四小姐』。」文馨含著眼淚,又努力擠出一絲笑意來,小臉顯得有些滑稽又可愛,「你放心去吧。下次回來,就和二哥一樣,是很威風的將軍了。」
「四小姐……」肖誠遲疑著想打斷她,「我不是——」
文馨卻很快地說:「不,我說錯了。肖大哥,當不當將軍不重
要,你平安回來就好。」她伸手接過了他手裡的手帕,很快擦了擦眼淚,又是笑盈盈的樣子。
肖誠默然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和帶著弧度依舊笑著的嘴唇,眼神微微閃爍了一下,終歸還是轉過了頭。
車子已經開到了葉家門口,肖誠沉默著下車,繞到另一邊,替她拉開車門。文馨下了車,走過他身邊的時候,聽到他低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你放心。」文馨驀然收住腳步,可他卻面無表情,帶著一隊警衛快步離開了,彷彿什麼都不曾說過。
星意站在廊廳的地方,微微踮著腳尖,專注地看著門口的動靜,絲毫沒有察覺有人站在自己身後,悄無聲息地在她肩上蓋了塊披肩。星意伸手抱住了自己的手臂,也沒回頭,有些憂心地說:「你看,肖誠就這麼走了。文馨還站在那裡呢。」她直起身子要下樓,自言自語地說,「唉,我得讓她進來再說——」
話音未落,她身子一輕,就被打橫抱了起來。
星意一抬頭,只看到葉楷正的下頜。她「哎」了一聲,掙紮了一下說:「你幹什麼?放我下來。」
他悶哼一聲,星意才想起來他肩上還有傷口,只好在他懷裡一動不動,只說:「你幹什麼啊?家裡還有人!」
他把她放在臥室的床上,斜睨了她一眼,側身去拿床頭櫃上的藥油:「給你的膝蓋上藥。」
星意下意識地縮了縮腿:「你把藥油給我,
我自己來。」
葉楷正蹙了蹙眉:「把腿伸出來。」
星意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我……絲襪還沒脫。」
他是半跪在地上的,聞言笑了笑,站起來背過身說:「脫吧,我不看。」
過了一會兒,他才聽到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她還是遲疑了一下才開始脫絲襪。葉楷正一手拿著藥瓶,另一隻手單手插在西褲口袋裡,眼神微微一轉,落在梳妝台的鏡子上,不由一愣。
梳妝台是她住進來後才添置的,往常他還真不記得這間臥室有鏡子。從他站著的角度,可以看到星意正掀開旗袍的下襬準備脫下絲襪。可他站著高,鏡子矮了些,只能看到小半截雪白纖細的小腿。他心口莫名有些燥熱,不動聲色地往一旁挪了挪,可以看到大腿了……
「二哥……二哥!」
星意喊了一聲,又喊一聲,看他沒反應,順著他面對的方向望過去,一下子漲紅了臉:「葉楷正!」
他終於回過頭:「好了?」
「你在看什麼?」星意抿了抿唇,想要伸手推開他站起來。
葉楷正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有意往她面前跨了一步,遮住她的視線,末了才低聲說:「沒看到什麼。」
星意的臉漲得更紅:「葉楷正!你怎麼這麼無賴?」
既然被發現了,他也就不再掩飾,低笑了一聲,俯身逼近她,雙手撐在她的身側,笑意倒真是無賴起來:「你介不介意我更無賴一點?」他迅
速地靠過去,在她唇上輕咬了一下,這才直起身,半跪下來,伸手捉住她的小腿,「行了,不鬧你了。」
他往掌心倒了些藥油,先搓熱,然後小心地捂在她膝蓋上,不失力道,卻又十分溫柔地搓揉起來。星意的膝蓋骨先時還是隱隱作痛,他的掌心略帶著粗糙的熱意,這樣一揉,便好了許多。她的雙手撐在床上,微微低頭,能看到他青郁的後腦頭髮和寬整的雙肩,忍不住說:「葉楷正,你手法很嫻熟啊。」
他用稀鬆平常的語氣說:「以前在軍營裡哪天不磕磕絆絆的。有了瘀青揉散就好了。」
星意認真地糾正他:「下次你還是找軍醫看看,有時候內出血會越揉越糟糕。」
他一手握著她的腳踝,細細的一截,食指和拇指扣上還綽綽有餘,當真是覺得稍稍用力就能捏斷,於是動作越發輕柔,低低笑了聲說:「沒事,摔打慣了。」
「二哥,你說肖誠會對文馨說什麼?」星意雙手撐在床邊,一直在琢磨這件事。
「肖誠那個人,打他十棍都問不出半個字。多半不會說什麼。」葉楷正毫不在意地說,「他是個死腦筋,認定自己配不上小四,就不會有半點想法。」
「可是……文馨很喜歡他啊。」星意推推他的肩膀,「是不是你不同意?」
葉楷正手上的動作緩了緩,抬頭看她,英俊的臉上帶了點笑意:「你是真不懂男人怎麼想的。也就是我
,一文不名的時候就怕老爺子把你嫁了,巴巴地趕上去說想娶你。」
星意哧的一聲笑了:「你有一文不名的時候?」
他低下頭,大概想起了往事,怔了怔,最後才說:「你還想不想聽肖誠的事了?」
「那你先說肖誠的事。」
「那個小子,他不打出點成績來,是絕不會跟我來開口的。」葉楷正隨意地說,「所以我就給他這個機會,結果就看他自己了。」
星意沉默下來,他抬頭看她一眼,見她怔怔的:「怎麼了?一下子不高興了?」
「如果要掙軍功,那就會是很危險的事。」她有些低落下來,她真的很難想像,文馨比自己還小,卻也要開始為肖誠提心吊膽。
她的心思不難猜,葉楷正伸手將她的旗袍下襬拉好,慢慢站起來,伸手抱住了她,低聲撫慰說:「怎麼又胡思亂想了?」
不知道是他手上,或者自己的膝蓋上,有淡淡的藥水味道瀰散開來,清苦又冰涼。他的手帶著溫柔的觸感,輕輕撫著她的後背。
星意原本把頭埋在他懷裡,忽然想起了什麼,愕然推開他:「葉楷正!你洗手了嗎?」
他放開她,又看看自己的掌心:「……沒有。」
星意一下子站了起來,走到鏡子前,轉過身,費勁地去看後背。不出意外,幾塊大大的藥油,是他的手蹭上去的。旗袍的料子金貴嬌柔,只怕是清洗不掉了。她轉過頭狠狠瞪他:「你瘋了嗎!這件
是新的,很貴——」
他忍俊不禁:「你要是喜歡,就再做幾件。」
她氣得跺腳:「這是兩回事!」
她氣呼呼的樣子十分可愛,葉楷正走過去扶著她的腰,俯身在她臉頰上吻了吻,笑著說:「趕緊換套衣服。」頓了頓,又說,「晚上詣航和肖誠都要坐飛機走,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他們?」
「我大哥也要去?」星意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
他深深地看著她:「你大哥不是去打仗的。可那邊的確非要他不可。星意,這也是……」
星意苦笑了下:「……是他自己的決定,是嗎?」
他看著她的表情起了細微至極的變化。最終,她笑了笑說:「我和你一起去送他們。」
葉楷正忽然想,到了自己要走的那天呢?她會強打起精神笑著和自己說再見嗎?她一個人的時候,會忍不住哭嗎?年輕的督軍伸出手,用力將她抱在懷裡,卻也只能硬起心腸,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那終將到來的一天。
晚飯吃得很沉悶,文馨只喝了碗湯,就放下了碗筷,飛快地說:「我回去看書了。」
「文馨……」星意想要喊住她,一轉頭看到葉楷正幾不可微地對自己搖了搖頭,她只好作罷,輕聲問,「文馨不去嗎?」
葉楷正看著她離開的方向,輕嘆口氣說:「她如果想去,早就跑來和我說了。」
新任的侍從室主任宋國兵走進來,站在葉楷正身邊說:「督軍,今天顧岩
均沒有出門,大小姐從高家出來,也徑直回去了。沒有動靜。」
葉楷正點了點頭:「盯緊一些。」宋國兵說了句「是」,又提醒說:「督軍、廖小姐,再過10分鐘出發。今晚的路有點繞,所以要提早些出門。」
今晚坐的又是一輛星意從未見過的車。車子駛出葉家,掉轉了方向,開了一段路,她覺得有些不對勁:「機場……不是應該在市郊嗎?」
車子是開向穎城最熱鬧的街道方向,葉楷正拍拍她的手臂,含笑說:「按照計畫,今晚葉楷正應該在萬國大劇院看一部最新的電影。」
她有點困惑:「一會兒再溜出來嗎?」
劇院門口掛著電影明星披著薄紗的大幅海報,燈光打得極亮,襯得女人的笑容明媚而誘惑。星意看他也沒有下車的意思,有些好奇地又張望了一下:「二哥,你常來這裡嗎?」
「偶爾應酬會來。」葉楷正想了想說,「不過也不能多來,多來幾次就會被罵了。」
前面有了動靜,一車的士兵從卡車上跳下來,迅速隔開了人群。一輛小汽車停在門廳中央,一個年輕男人戴著禮帽,疾步走進了劇院,身形和葉楷正極為相似。她不禁莞爾:「有替身啊?還真挺像的。」
「葉楷正進了劇院之後,就會進入單獨的包間。直到電影結束,從特殊通道離場。」葉楷正低聲解釋說,「現在車隊要離開,我們跟著到停車場,換車去市
郊。」
星意哪裡經歷過這些,覺得有趣又興奮,不由也壓低了聲音:「都有替身了,為什麼我們還要跟到這裡來?」
他伸出食指在她眉心輕輕彈了一下:「傻子,車子都是從西山出來的,會被盯住。」頓了頓,彷彿知道她下一個問題,「你是想問為什麼要回家?因為今天這樣的日子,如果不裝作一切尋常的話,很容易會出事。」
說話間兩人到了劇院後邊的停車場,宋國兵極為敏捷地跳下車,繞到星意一側拉開車門說:「廖小姐,換前邊那輛車。」
停車場裡幾乎沒有燈光,只靠著前後兩輛汽車的前燈,星意上了另一輛車。車門關上,車子便很快地行駛了出去。星意有些同情地看著葉楷正,這樣的生活偶爾過一次還覺得刺激,可要是每天都這樣,難免會讓人覺得可怕。他的側臉在暗色中顯得棱角分明,他沒看她,卻伸出手,準確無虞地攬住她的肩膀說:「還有段路,要是累你就先睡一會兒。」
車程頗有些顛簸,星意靠著他的肩膀,不知不覺也睡著了。直到車外幾束強烈的燈光直射進來,她微微遮擋了下眼睛,才發現已經到了穎城軍用機場。夜深風疾,強烈的光線下能清晰地看到雪片飛散,不遠的地方停著數架飛機,不時有小隊士兵跑來跑去。
葉楷正先下車,有軍官跑過來對他行了禮,又說了幾句話,葉楷正轉身拉開車門,
對星意說:「下車吧,你大哥也到了。」
星意攏緊了大衣下車,葉楷正落後她半步,又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肩上,輕攬了她的腰,帶她走向停機坪上那輛飛機。登機口的台階下有個男人站著,穿著黑色大衣,非常高瘦。星意加快了腳步,走到他面前,喊了聲「大哥」。
廖詣航轉頭看了葉楷正一眼,責怪說:「你怎麼把她帶出來了?」
星意白天在高家沒機會見到大哥,聽到他這樣說,撇了撇嘴:「他來送你就可以,親妹妹來送不行嗎?」
廖詣航摘了帽子,哈哈笑了聲說:「不是,大哥怕你凍著。你看都下雪了。」
星意仰頭看著他,大哥從來都是一個學者的樣子,清癯,消瘦,戴著一副眼鏡,又或許是因為在國外養成的習慣,冬天脖子裡掛一條羊絨黑色圍巾,不是為了禦寒,更多是為了所謂的風度。可就是這樣一個文質彬彬的大哥,他要去做一件極危險的事,卻依舊從容不迫,半個字都沒向自己吐露。
「大哥……」她低下了頭,沒讓他看到自己的表情,「你告訴爺爺了嗎?」
她沒說是什麼事,可是廖詣航心知肚明,他伸手把她的大衣領子拉好,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拍拍她的腦袋:「說過了。」
他頓了頓說:「大哥可能沒法回家過年,你過幾天回下橋好好陪著老爺子。」他的手還放在她腦袋上,順手摸了摸,有意開了個玩笑,
「過兩年嫁了也不能回家過年了。」
「大哥!」星意撣開他的手,她實在沒心情聽他開玩笑,心情越發地低落,「……你會回來的吧?」
機艙口有人順著樓梯下來,見到葉楷正行了一個禮,低聲說:「督軍、廖先生,飛機還有10分鐘起飛。」
廖詣航輕鬆地笑了笑:「你又不是沒遇到過我出門,哪裡就至於回不來了。行啦,飛機要飛了,你趕緊回去吧。」他拍拍她肩膀以示告別,轉身要上機。大衣的衣角卻掀開了。廖詣航低頭回望一眼,星意緊緊捏著他的衣角,還沒放開。
廖詣航失笑:「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他倒也沒有掰開她的手,只是跨上一步,抱了妹妹一下,輕聲說,「大哥有自己要做的事,也一定會好好回來。別擔心。」
星意的手指依然沒有放開,只是想起大哥去美國留學的時候,爺爺帶著她在港口送他上船,那時候自己也是這樣死死拉著他的衣角,就是不肯放開他。過去了那麼多年,自己都長大了,可這一次,她真的有些不安,彷彿這樣一鬆手,就再也見不到大哥了。
葉楷正站在不遠的地方,沒有打擾兄妹兩人說話,這個時候,終於緩步過去,握住了她的手,不動聲色,卻又溫柔地掰開她的手指,輕聲說:「差不多了,飛機要起飛了。」
廖詣航有意沒去看小妹微紅的眼睛,視線落在葉楷正緊緊攥住星意的
手上,灑脫地笑了笑:「小妹交給你了。」
此時跑道的另一側一輛軍用大卡車正開過來,車廂門打開,一隊士兵身手敏捷又訓練有素地跳下來,小跑向飛機方向。為首的年輕軍官在葉楷正面前立定,行了一個軍禮:「督軍,肖誠奉命離營,向您告辭!」
葉楷正點了點頭,沒有說話,緩緩回了一個軍禮。
肖誠也看到了星意,視線又往周圍掃了一瞬,許是有些錯覺,星意覺得那一眼,他帶了些微的失落。
「……她沒來。」葉楷正沉聲說,「有話需要我帶到嗎?」
肖誠沉默了一下,難得有些躊躇:「請轉告四小姐……」他頓了頓,本想說「再給她買點心」,可他素來寡言,最後還是沒說出口,「沒有什麼要說的了。」
葉楷正靜靜看著他,微微點了點頭:「好。」
肖誠便走到廖詣航身邊,比了個請的手勢:「廖先生,請。」
星意仰著頭,看著他們一前一後地走上台階,艙門關閉。飛機的引擎開始發動,沿著跑道緩緩開動,機身拉起,尾翼也消失在遠處。葉楷正陪著她,直到什麼都看不到了,才輕聲說:「回去吧。」
雪下得有些大了,警衛遞過來一把傘,葉楷正打開了,牽著星意的手走向停著的汽車。星意還有些恍神,路上又積了薄雪,腳下微微一滑,幸而葉楷正牢牢扶著她的腰,重新站好了。星意側頭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坐進了汽車,他還攥著她的手,捂了那麼久,還是冰涼。車子駛出了機場,是一段泥濘顛簸的石子路,星意原本是有點想哭,忍到現在,莫名就變成了悲愴。
葉楷正沒有安慰她一句「你大哥和肖誠一定會沒事」,就已經說明了一切。
可她也沒什麼能說的,只能沉默看著窗外。車隊一輛接一輛開上前頭的一座石橋,夜色極暗,只有車燈的光線散發出去,雪花四落,靜謐而寒冷。
前頭忽然砰的一聲,在深夜異常地驚心。石橋中央濃煙、火花和爆炸聲同時響起來。司機緊急踩了剎車,星意頭腦還一片空白的時候,葉楷正已經反應過來,合身將她護在身下。
爆炸聲一響接著一響,似乎還有什麼重物砸在了車頂上,整個車子都震了震。有人拉開車門,大聲說:「督軍快下車!」
葉楷正放開了星意,半抱著她下車。她朝著前頭看了一眼,橋上火光熊熊,幾輛汽車都被炸開了,適才砸中車頂的就是一扇飛開的車門。
「督軍!在這邊等候片刻,備用車馬上就到!」宋國兵和警衛們有些四散開埋伏警戒,一時間只聽到子彈上膛的聲響,在烈火與大雪的聲音中分外清晰。
現場除了炸飛的汽車,還有汽車裡的司機與警衛。藉著橋上熊熊的火光,星意看到離自己不到五米遠的地方,有人躺在那裡,不斷抽搐著。她沒有猶豫,跑過去跪在那人身邊,
檢查他的傷口。原本是想幫他止血,可是看清傷勢的時候,她卻驀然不知道該從哪裡下手——他的左腿已經炸斷了,喉嚨上也是一個血窟窿,半張臉血肉模糊,嘴角不斷吐出血沫,顯然是活不了了。
「上車!」葉楷正強行將她拉起來,「你救不了他。」
前後響起了激烈的槍聲,星意有些茫然地抬起頭,周圍有許多輛車在發動,子彈近在耳側,她跌跌撞撞地被他拉著,又被半抱著塞進了一輛車。司機猛打了個轉彎,往西開去了。星意的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聽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看到宋國兵在副駕駛上回過頭,著急地同葉楷正說著什麼。
他們分明就在自己身邊,可是她卻覺得這個世界又離自己那樣遠,遠到她有些怔忡自己此刻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星意?星意?」
她終於回過神,看著葉楷正。
他英俊的臉上滿是焦慮,濃眉緊緊皺在一起:「受傷了嗎?」
她搖搖頭,很清楚自己沒事,臨時性的聽力受損也會慢慢恢復。她又仔細地打量他,眉骨的地方有血跡,大約是被飛起的石子劃傷了。她慢慢伸出手去,在那道細小的傷口上劃過,才發現自己的手克制不住地在發抖。
葉楷正握住她的手腕,狠狠將她抱在懷裡。她的臉上有黑色的污漬,頭髮早就亂了,手上還有剛才想去救治警衛沾上的血跡,整個人都狼狽不堪。
他忽然生出一
種複雜至極的感情,心疼,後怕,或者……後悔。
差一點,就差一點,她會和自己一起被炸死。
這個想法令葉楷正不寒而慄。她原本是多聰明又討喜的女孩,家境富裕,生活平靜。可現在,她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正在自己身邊微微顫抖著。
他有過很多次比這還危險的經歷,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讓最愛的女人也經歷一次。也直到此刻,他終於能理解廖詣航對自己的敵意——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完全沒有錯。
他是自私的,明知自己要走一條異常艱險的路,還是拉她在身邊。
星意微涼的手指慢慢探下去,與他十指緊扣。適才還在發抖的手,此刻已經漸漸穩定下來,星意努力深呼吸,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很冷靜:「是日本人嗎?」
他不想瞞著她,只說:「應該是。或許還有別人。」
星意閉了閉眼睛,那個被炸死的士兵又在眼前出現。她不害怕那具滿是鮮血、帶著殘肢的身體,她只是很難過,她就在一邊,她是醫師,可她無能為力。
她用力搖了搖頭,把那個畫面從腦海裡驅走,不自覺地抓緊了他的手,一字一句說:「二哥,你去做你該做的。別擔心我。」
葉楷正沉默著,彷彿沒有察覺她的指甲幾乎已經掐在自己的掌心,良久,才低聲說:「對不起。」
她勉力笑了笑,許是因為耳朵還在嗡嗡作響,她並沒有察覺到自己
說得十分大聲:「比起躲在安全的地方提心吊膽,我還是喜歡和你在一起……同生共死。」
葉楷正怔忡了許久,旋即笑了起來。年輕男人狹長明亮的雙眸中,有隱現的驕傲感動,以及一閃而逝的決心。
汽車依然在無邊的黑暗中行駛,她竭力睜著眼睛不敢睡覺,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停下來。宋國兵敲了敲車窗,報告說:「督軍,跟蹤的都已經被攔截下來,沒人跟過來。」
他點點頭,輕拍她的肩膀:「下車吧。」
星意聽話地點點頭,她正要下車,葉楷正忽然探過身,又將車門拉上了。
她有些錯愕地回頭看他,他的眼裡已經佈滿血絲,說出的每一個字好像都用盡了全身力氣:「星意,我會盡快安排你離開兩江。」
耳朵裡的嗡嗡聲好了一些,她聽得很清楚,於是表情僵硬地推開他的手,想要下車。
他攔住她,聲音嘶啞:「星意,你大哥說得對。我是個自私的人,明知道自己身邊危機四伏,還是想盡辦法接近你——」
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冷冷打斷說:「葉楷正,你也知道自己很自私嗎?!」
「你派我大哥和肖誠去執行任務的時候,一定也想過他們可能回不來吧?你為什麼不對他們說對不起?」她冷笑了一聲,「這段時間你被人暗殺,幾次都受傷的時候,你又為什麼不對我說聲對不起?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或
者我大哥死了,就算我很安全,我還是會覺得……生不如死。」
她憤怒地推開他,打開車門,下車之前,努力平復了呼吸說:「二哥,感情本來就該互相承擔的。我很難過,你始終把我當成孩子。」
她沒看他的表情,頭也不回地下了車,冒著大雪走進屋裡。
侍衛已經打開了燈,試圖在一樓的客廳裡點起暖爐。她聽到身後葉楷正的腳步聲,卻不想回頭,有意繞過他的影子,走到另一側。
葉楷正的手臂抬起來,似乎想要拉住她,可星意輕巧地繞了過去。擦身而過的時候,她聽到他低沉的聲音說:「二樓有你的臥室,早些睡。」
她一聲不吭,轉而上樓,聽到他補充的半句話:「……害怕的話,我就在書房。」
她停住腳步,抱著自己的手臂,終於忍不住反唇相譏:「督軍,你又理所當然地覺得我會害怕嗎?」她並沒有等他的回答,只是快步離開了。
這幢洋樓是新建成的,二樓的房間不多,星意走進去關了窗,在窗邊又站了一會兒。因為是凌晨,外邊也沒有路燈,其實什麼都看不清。她不曉得自己站了多久,這一晚上的擔憂、恐懼、心亂如麻,直到此刻才稍稍平靜了下來。
身體漸漸暖和起來,大約是樓下燒了地龍。房間裡還有一扇略微隱蔽的門,星意拉開來,發現裡邊是一條小小的過道,走上十幾步,又是一扇門,隱隱約約傳來
了說話的聲音。她站著聽了會兒,恍然大悟,臥室連著葉楷正的書房。
她快步轉身,穿過小走廊,砰的一聲甩上了門。
此刻的書房裡,葉楷正凝神聽宋國兵匯報。
他們在回穎城的路上遇到伏擊,葉楷正的車跟在車隊最後,被炸的是車隊正中央。警衛隊迅速以備用車接走葉楷正,因為暫時無法得知穎城內部情況,便先將他們送到了這裡。此時飛機已經順利到達目的地機場,肖誠已經趕往31軍駐地。
此時傳來砰的關門聲,宋國兵自然而然頓了頓,葉楷正面無表情:「你繼續說。」
「是。」宋國兵連忙收斂了神色,繼續說,「軍座,現場沒有抓住活口。到底是日本人,還是別人設計的還不好說。現在他們並不知道您在這裡,所以下一步是回到穎城,還是先按兵不動?」
葉楷正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略微有些出神,過了一會兒,才伸手揉揉眉心說:「我不出現,才能看出到底是誰在興風作浪。」
宋國兵說了句「是」,轉身走到門口,躊躇地說:「軍座,我剛接任肖誠的職務就出了這樣的事,等到事情解決之後,我會接受處分。」
葉楷正表情溫和了一些:「行了。如果我遇到刺殺,侍從室主任就要受處分,肖誠早就得上軍事法庭了。這次的應變十分妥當,你不需要自責。」
聽到長官這麼說,宋國兵自事發到此刻的高壓緊張終於鬆
弛了些,行禮之後,悄悄帶上了門出去。書房裡只剩自己一個人,掛鐘走動的聲音規律清冷,他走到書房與臥室相通的門邊,躊躇了一下,伸手握住了門把手,輕輕一推。
砰的一聲,門出乎意料地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藉著門隙的燈光,能看到是一把特意搬過來的椅子,葉楷正苦笑了一下,隨手又帶上了門。這一層樓建造的時候本就是特意設計了夫人房與書房連通,但是為了避免電話或者談話聲打擾到臥室的休息,特意留出了一道走廊,也方便主人在書房處理完公事後直接去臥房休息。
可是以兩人現在的關係來看,恐怕自己是進不去了。葉楷正無聲地嘆口氣,今晚注定是無眠之夜。
星意醒來的時候,天剛亮起來。她覺得自己只睡了一兩個小時,卻再也沒法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了。她捲著棉被坐起來,屋子裡依然十分暖和,地板踏上去都是熱的。她隨手抓過大衣披在身上,走到窗邊,才有些意外地發現,外邊是一大片湖景。寒冬臘月的,那樣大的一個湖泊凍得結結實實,雪片還在飄,湖邊一圈是白楊,枯枝林立,整個世界都是枯寂的。
她覺得這個地方有些眼熟,想了許久,終於記起來,是仙女湖。那時候她跟著大哥坐上試運行的火車,還在葉楷正專屬的車廂裡被熱水燙到。那時火車恰好開到這裡,春夏交接的時候,湖水碧綠
如同翡翠,迥異於此刻天地的蕭條。
星意在衛浴室簡單洗漱了,又拉開了衣櫃。裡邊掛了好幾套適合自己身形的衣物,一色皆是嶄新的,不像之前鄭師傅做的那樣貴重,卻是自己習慣穿的那種。她懶得去追究哪裡來的衣服,隨手拿了一件穿上了,拉開了門。
走道里也裝著電燈,她搬開了昨晚自己費勁堵門的椅子,拉開了通往書房的門。比起自己臥室的溫度,書房就冷多了,窗子大開著,裡邊還有濃濃的一股煙味。
葉楷正正伏在書桌上睡覺,身上披著毛毯,桌角的菸灰缸裡滿是捲菸。她就駐足在門邊,沉默看著他許久,才說:「別裝了,我知道你沒睡著。」
桌上的年輕男人動了動,慢慢地抬起頭。
星意冷笑了一聲,葉家上下誰不知道這位大少爺在軍營中養成的習慣,是出了名的警醒,她搬動椅子發出的聲響,大概足夠他拔槍對準闖入者的眉心了。
她有意沒去看他佈滿血絲的眼睛和新冒出來的鬍鬚,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大哥他們……平安到了嗎?」
「很順利。」他的聲音還有些沙啞。
星意鬆了口氣:「這裡是哪裡?」
他依然言簡意賅:「仙女湖。」
星意強忍了憤怒:「葉楷正,現在你是半句話都不肯同我多說了,是嗎?」因為生氣,她的臉頰上浮上一層淡粉色,站起來說,「那你便派人送我回去吧。」
她站起來就要走回
臥房。身後響起椅子劇烈摩擦地板的聲音,葉楷正從後邊幾步追了上來,然後牢牢抱住了她。
他身上有很強烈的菸草味道,幾乎有些熏人。他的力氣又大,雙臂扣在她身前,令她難以呼吸。她能感覺到他將頭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堅實的胸膛還有些顫慄。
這樣的葉楷正,隱約帶著一些脆弱和不知所措。星意直直站著,沒有掙扎,也沒有喊叫,只是突如其來得有點想哭。
她悄無聲息地將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輕聲說:「葉楷正,我只問你一句話——昨晚你說的話,有沒有後悔?」
他微微側過頭,薄唇貼住她脖頸上最溫熱的地方,能感受到她脈搏的跳動。他的聲音幾乎是順著她的肌膚傳過來的,一字一頓:「我後悔了。」
星意眼眶有些濕潤,可她一再地提醒自己不要哭,冷靜地說:「可我已經不相信你了。」
她伸手去掰他的手背,可他固執地不放,她的指尖毫不留情地掐進去,用力去扯他手背的皮肉。可這樣的動作對他來說,真的不過是小打小鬧,葉楷正輕而易舉地將她翻轉了身子,抵在牆上,低頭吻了下去。
鮮活、溫熱的氣息從她的唇齒間渡到自己的心口,一點點地,將心底的慾望和生機重新點燃了,葉楷正吻了她許久,意識到她沒有再反抗自己,身體也漸漸變得柔軟,微微放下心。
她到底還是很快清醒過來,雙手
抵在他胸口,喘息著側過頭躲避他:「葉楷正,我說過,我不相信你了。除非……」
他注視她的眼睛,啞聲問:「除非什麼?」
她面無表情:「現在天還沒塌下來吧?你和我也都沒死,還能好好站著說話。」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她,然後聽到她說:「我們去登報結婚。如果你做不到,那麼就放我走。」
彷彿激靈靈一盆涼水倒下來,他一下子就清醒了,第一反應是覺得胡鬧:「這麼草率怎麼行?你爺爺和大哥也不會同意。」
她的眸子黑白分明,沒有衝動,也沒有迷惘,顯然是想清楚了,一字一句說:「我不要你宴客公示於眾,只要你讓我安心。你做得到嗎?」頓了頓,黯然說,「做不到的話,那麼……請你讓我離開。」
葉楷正默然注視她,意識到自己喜歡上的,是一個多難得的、乾淨執著而無所畏懼的姑娘。以往,他總覺得她是自己在暗夜中行走時,天邊閃亮而遙遠的星芒,而現在,這點星芒就在自己的掌心,溫暖炙熱。
彷彿是有人在內心深處點燃了火,那種暖意瀰散到四肢百骸,他看著眼前的女孩,眸色深深,亦下定了決心:「好,我答應你。」
仙女湖距離穎城大約是四個小時的車程,就在頗為繁華的雲杉縣左近。過了中午,葉楷正從書房出來,星意正對著鏡子梳頭。就像是讀書時那樣,她把頭髮分成兩股,編成辮子,
垂在胸前。梳完看到葉楷正站在自己身後,星意有些緊張地衝他笑了笑,站起來說:「好看嗎?」
她穿了絳紅斜襟薄襖和黑色百褶長裙,整個人看上去討喜又俏麗,葉楷正點了點頭:「我的新娘子自然是漂亮的。」他穿的卻是一套頗尋常的中山裝,比起往日的軍服少了一份英武,卻多了點俊秀斯文。他走去牽了她的手,一道下樓,宋國兵已經安排好了汽車在門口等著。上車前,星意問了一句:「你處理完手上的事了?」他便笑著說:「你都說了,我走一會兒,天塌不下來。」
汽車開到雲杉縣花了大約半小時,縣裡有著唯一一份週報。葉楷正派人去問過,今天正好趕上排版日,後天就能出刊。臨時刊登一則結婚聲明自然是要費點錢的,葉楷正也讓人一一打點妥當了,只要兩人親自去送上一份手寫聲明即可。
因為葉楷正的特殊身份,聲明上用了「趙青羽」這個名字,寫得也十分簡單。
趙青羽、廖星意結婚啟事:
徵得雙方長輩同意,定於某某年某某日結為夫婦,時值非常,一切從簡。特此敬告,親友諸希,高鑑。
週報的值班編輯收了這份聲明,有些疑惑地瞧著兩人,大約是「時值非常」這四個字頗為特殊,很容易令人想起小青年私奔。可既然收了錢,他也沒多問,只笑道:「那便恭喜了,後日遣人來拿報紙即可。」
「多謝您了。」星意笑著道謝,又挽著葉楷正的手臂一道出門,回頭問宋國兵說,「哪裡有照相館呀?」
宋國兵笑著說:「街那頭就有。」
她側頭去看葉楷正:「那我們去照張相吧?」
葉楷正答應了,又扔了幾塊銀圓給宋國兵說:「讓人去買些酒,這樣難得的日子,就當是我請大家熱鬧一下。」宋國兵接過去,又遞給了身邊的警衛,笑著說:「督軍大喜的日子,兄弟們也是要湊個份子的。」說著遞上了紅包。
葉楷正倒沒推辭,星意忍不住莞爾說:「宋大哥,本就從簡,你們就不要破費了。」
宋衛國壓低聲音:「夫人放心,督軍答應了,因為這件喜事,警衛隊這個月每人多發三個銀圓。」
葉楷正將紅包遞給了星意,笑著說:「那麼從此以後,葉家就是夫人掌錢了。」星意微微紅了臉,只好將紅包收下了。
兩人進了照相館,說要拍結婚的紀念照。照相之前,星意踮起腳尖給葉楷正整理了領口,又取了鏡子照了照。夥計站在碩大的相機後,大聲說:「我喊一二三,兩位新人就笑一笑。」結果喊到三,夥計有些不滿地從幕布探出頭來,「新郎官太嚴肅了!」
星意悄悄拿手肘撞了下他,他便只好賠笑,低聲說:「在軍部我習慣了這樣照相。」又對夥計說,「那再拍一張。」
這一次他記得笑了笑,夥計十分滿意:「過上兩天來取吧,恭喜兩
位啦。」
從照相館出來,街邊正巧有一鍋鍋貼剛出爐,熱騰騰地香氣四溢,星意有些餓了,拉著葉楷正坐下,要了些吃食。葉楷正見她喜悅滿足的模樣,心底卻不由有些愧疚。
說起來,老爹娶了那麼多夫人,每個都算是大擺了宴席,鬧得轟轟烈烈的。後來他也應邀參加過許多社會名流的婚禮,有西式,也有中式的。西式的新娘穿著的所謂時髦的婚紗,都是國外運來的。可到了自己呢?在縣城登個報、拍張照了事,甚至聲明上連真名都沒印上去,也實在太簡陋了些。
星意卻全然沒想過葉楷正在想些什麼,她咬開了一個鍋貼,湯汁鮮甜,她便吃得滿足:「二哥,回去和爺爺說的時候,你要將龍鳳帖準備好。」
葉楷正夾了個鍋貼在她碗裡,猶豫了一會兒說:「婚帖,我早就備下了。」
星意放下了筷子,愕然看著他:「在哪裡?」
他從前襟口袋裡拿出了兩張紙,便是時下流行的燙金龍鳳紋樣,上邊寫著兩人的籍貫與出生年月,證婚人一欄下籤著黃平與高行風的名字與簽章,而結婚人那一欄,葉楷正的名字已經簽好,亦蓋上了印章,獨獨空了新娘子另一欄。
星意微勾了唇角:「你什麼時候準備的?」
他就頗不自然地挪開視線說:「在北平的時候閒來無事,就找了黃大帥證婚,前幾天高伯伯回來,順道也請他一起簽了章。」
她便佯
裝生氣,在桌下踢了他一腳:「那你剛才不拿出來?」
葉楷正凝眸看著她,這樣肅冷還下著雪的冬日,他心愛的姑娘像是一小團活潑的明火,耀眼而溫暖。可他卻還是懊惱,或許早上不該頭腦一熱就答應了她。他無聲地嘆了口氣,只是笑著說:「這個也不急。」
新娘子瞪他一眼,回頭喊小店的夥計借了一支記賬的毛筆,又蘸了墨,認認真真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字跡娟秀工整,與他的並排。她瞧著十分滿意,便鼓起腮幫子吹了一下,換下一張。
寫最後一個字之前,星意頓了頓,抬頭問他:「要是我不在了,你會再娶嗎?」
他愣住了,一時間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好在小丫頭似乎也不在等他的答案,一邊簽字,一邊自顧自地說下去:「你要是不在了,我可是會再嫁的。葉楷正,你可千萬別死,死了你捨得我嫁給別人嗎?」
他心裡微微一動,知道昨晚的事對星意來說,並沒有過去。她還是有陰影,也還是恐懼。他的表情越發溫和,一字一句允諾她:「好,我不會死。」
星意抬頭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才跑去賬台那邊,又借了一方印泥過來,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食指,在本該印章的地方,摁下了手指,輕聲說:「沒帶印章,只能這樣將就一下了。」
她又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收回了手指,笑眯眯地遞了一張給葉楷正:「好啦,請收好。」
葉楷正重新收回了婚帖,又等她吃完,才一道回去。路程過半,葉楷正說:「一會兒你哥哥要打電話過來。」
星意愣了愣,忽然覺得有些頭皮發麻。婚是她要結的,她也不後悔,可問題是……大哥一定不會放過自己。她只好挽著他的手臂,小聲說:「……你打算和他坦白嗎?」
葉楷正遲疑了一下。
她就伸手去鬧他,很是得意:「行啦,我知道你怕被哥哥罵,還是我來說吧。」
洋樓裡外倒真是一片喜氣洋洋,他們出去一會兒的工夫,警衛們已經將喜字貼上了。宋國兵這一趟又帶了酒和糕點回來,屋裡屋外都擺上了,卻一一叮囑手下們說:「只能看看!糕點倒可以吃幾塊。回頭到了城裡督軍說再請大夥兒喝酒!」這樣一鬧,自昨日起的緊張氣氛倒是緩和了不少。
葉楷正一下車就去了書房,星意左右也是無事,獨自一個人在湖邊散了散步,雪還在下,湖面上的冰結得極厚,一個人影都沒有。她繞了一圈,回到洋樓後邊,有些意外地看到一個小花園。現在是冬季,他們入住得又突然,裡邊一片荒蕪。
警衛遠遠跟著,看見她忽然停了下來,連忙小跑過來問:「夫人,有什麼事嗎?」
星意意識到他們都已經改了口,愣怔了片刻,笑著搖了搖頭說:「沒事。」她看他年紀也不大,穿了警衛統一制式的大氅,凍得嘴唇有些發白
,問說,「很冷吧?我走得也夠久了。」
警衛靦腆地笑了笑,向後跑了幾步,開始遠遠跟著,並不出聲打擾。星意也不好意思再多逛,連忙回到屋裡。二樓書房的門虛掩著,宋國兵剛好出來,笑著說:「夫人來得正好,督軍在和廖先生通電話。」
星意對他笑了笑,走進書房,葉楷正背對著自己,正站著打電話。事情大約是進展順利的,他不住地點頭,又往後看了一眼,招手示意她過來。星意走到他身邊,接過他遞來的話筒,「喂」了一聲,聽筒那邊廖詣航就急聲問:「小妹,昨天你沒受傷吧?」
「沒有。」星意連忙說,「我沒事,大哥。」
電話那邊沉默了一下,信號也不怎麼好,廖詣航的聲音便顯得有些模糊,還帶了雜音,有些凶巴巴地說:「葉楷正搞什麼鬼,帶了你在身邊也會出這種事。」
星意原本是想一鼓作氣告訴大哥結婚的事,結果一聽他的語氣,就有些畏縮起來,硬著頭皮說:「大哥……」
廖詣航也心疼妹妹昨晚受了驚嚇,聽到她的語氣,心軟了一些:「怎麼了?」
她深吸一口氣,又側頭看了葉楷正一眼,很快地說:「……葉楷正有話和你說。」
葉楷正:「……」
他頓了頓,伸手接過了話筒,聽到廖詣航有些疑惑地問:「還有什麼事?」
事到如今,他也只好橫下一條心:「大哥,我和星意已經成親了。」
「…
…」電話那邊是很長時間的沉默,廖詣航緩緩地問,「你什麼意思?」
「已經登了報,交換了婚書。」葉楷正說得更清楚一些。
電話那邊的呼吸聲更重了一些:「……爺爺知道嗎?」
「不知道。」
房間裡死一般的沉寂,葉楷正幾乎以為電話線斷了,才聽到聽筒那邊一聲怒吼:「你再說一遍?!」他不由得把聽筒拿得遠一些,用十分誠懇的聲音重複了一遍。
這一次,連星意都聽得清清楚楚,從來不會粗口罵人的廖詣航幾乎暴怒地吼了一句:「葉楷正你他媽是不是人!昨晚你害她差點被炸死,今天就騙她結婚了?!」
星意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葉楷正,他的側臉表情有些僵硬,卻沒有解釋,只是默默聽著電話那邊廖詣航的大聲責罵。她覺得他有點無辜,畢竟……逼他去登報聲明的是自己,於是忍不住伸出手,想要接過電話跟大哥解釋。
可他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對她微微搖頭。星意只好怏怏作罷,站在他身邊,默默等大哥發完脾氣。
廖詣航當真是罵得酣暢淋漓,末了大概也想不出什麼詞了,才說:「……這件事沒完!我妹妹不可能這樣倉促就嫁給你!」說完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你怎麼不說是我的主意啊?」星意推了推他,著急地說,「幹嗎一句話都不說就聽我哥罵你?」
他一伸手將她攬在懷裡:「你大哥沒說錯。我被
罵一罵是應該的。」頓了頓,才說,「這幢洋樓原本是想造得更精緻一些,等到我們結婚了,夏天可以帶你來避暑。誰知道這樣狼狽地就住進來了。」
廖詣航罵得沒錯,要是換了文馨和肖誠這樣私訂終身,哪怕主意是文馨出的,他也一定會趕去打斷肖誠的腿。
她輕輕笑了一聲:「後面的花房呢?是沒有修好嗎?」
葉楷正有些不確定:「你應該喜歡花吧?到時候你喜歡什麼就種什麼。」
她在他懷裡仰起頭,抿著一絲笑說:「種一花房的花討我喜歡?」
他若無其事地說:「只要你喜歡,我讓人把玫瑰或者百合鋪滿花房,好嗎?」
「這個是文馨那本被你沒收的小說上寫的情節。」她毫不留情地就戳破他的心事,「文馨說你偷偷地看過。」
「……小四胡說八道。」葉楷正有些惱羞成怒地哼了一聲,「我哪有時間看。」
「是嗎?」她眉梢微揚,「可文馨說,是肖誠告訴她的。」
葉楷正輕輕咳嗽了一聲,放開她繞到書桌後面,假裝認真地翻閱電報。星意喜歡看他難得窘迫的樣子,但也覺得捉弄得夠了,心滿意足地說:「那你忙吧,我出去了。」
走到門口的時候,星意回了回頭,才發現他正專注地看著自己的背影,視線交接,才又裝作漫不經心地看別處了。她用一種無比認真的語氣說:「二哥,有你這樣用心,我不覺得這件事倉促。
」她綻放出小小的笑意,彷彿冬日裡一朵溫暖的花,「你別在意別人怎麼說,就算是大哥也不用管。我真的覺得……很開心。」
書房的門輕輕地帶上了。葉楷正一個字一個字地回想她說的話,那樣舒展,那樣妥帖,如同……行走了太久的旅人,終於能喝到一杯甘水,也化去了他所有的不安。
「督軍……」宋國兵敲了敲門,「城裡有動靜了。」
「大小姐今天一整天都在帥府。估計是在探查您的下落。顧參謀長依然沒有出現,但是在他失去行蹤前,有人見過他進入日租界。」
葉楷正沒有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有孫、楊兩位軍長的電報,立刻送過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望出去是白茫茫的一片,貼在窗上的「喜」字鮮豔熱烈。
這樣大喜的日子裡,他的表情卻是冷靜而警覺的,轉頭對還在等命令的宋國兵說:「密電告知城內駐軍,一旦與日方交惡,不需顧忌,囚禁顧岩均。如遇抵抗,生死勿論。」
他人雖不在軍部,但先前肖誠的工作佈置得十分細緻,這裡作為備選的司令部,也有完整的通信系統。前線各軍的信息源源不斷地湧過來,需要他第一時間判斷與處理。在尤為重要的瓦子灣31軍駐地,肖誠在高行風的「護航」下接管部隊,著手在水道必經之處佈置水雷的事,目前一切順利。
直到深夜,有侍衛端了一碗湯圓進來:
「督軍,兄弟們在煮東西吃。您要不要也吃一點?」
這一趟來得緊迫,廚師和僕役都沒有備下,所持的東西也都是警衛去鎮甸和縣城買來的。葉楷正接過來問:「夫人呢?」
「夫人早就回臥房了,沒有再出來。」
葉楷正點點頭,又問:「下午帶回的酒呢?」
警衛連忙說:「督軍,我們都沒偷喝,就在樓下放著呢。」
他想了想:「給我拿一瓶上來。」
縣裡買的酒就是再普通不過的燒刀子,葉楷正灌了一口,彷彿是一條火龍從舌間鑽了下去,一直燙到了胃裡。他伸手鬆了鬆領口,去衛浴室沖了個澡,換了身衣服,渾身鬆泛了一些,才從過道徑直穿到了臥房。
臥房裡留著一盞壁燈,窗簾拉得十分嚴實。
許是喝了酒,葉楷正覺得感官變得異常敏感。不曉得為什麼,只要有她在的地方,房間裡就有一種淡淡的馨香,是別處聞不到的,他悄悄在床的一側坐下,輕輕掀開了被子。
他的動作很輕,可星意睡得淺,只覺得有一股涼意在靠近,睜開眼睛才看清是他,軟軟喊了聲「二哥」,翻了個身又要睡過去。
她剛閉上眼睛,才覺得有些不對勁,慢慢坐起來說:「你……幹什麼?」
他的頭髮還有些濕漉漉的,有水珠滴落到眉骨的地方,眸色中的笑意濃稠得幾乎要溢出來,英挺的眉毛輕輕佻了挑:「睡覺啊。」
她伸手捉了棉被,不著痕跡地往
自己這邊拉了拉,長髮還凌亂著,可是已經完全清醒過來了:「二樓還有……臥室的。」
他忍著笑去按住她的手腕:「葉太太,你好像忘了我們現在的關係了。」
他的手很涼,激得她也微微顫慄了一下,星意忍不住問:「你很冷嗎?」
他順勢靠了過來:「沖了個涼水澡。」這是他在軍中養成的習慣,因為身強力壯的,大冬天也不在乎,此時被她一問,才覺得有些懊惱,只怕把寒氣也渡給她了。
星意讓了讓,躊躇了一下:「……那你蓋著點吧。」
他便不敢十分靠近她,只敢用被子輕輕搭在腰上。幸而年輕男人陽氣盛,屋子裡又暖和,很快他渾身熱了起來,慢慢地伸出手,試探著放在她背上。
星意十分敏感,按住他的手,輕聲說:「睡覺就好好睡吧。」
他悶聲笑了笑,另一隻手也摸索過去,將她抱住了。
他的懷抱堅實而溫暖,比起星意一個人睡,更加安心。她沒有掙扎,反而轉了身,靠在他肩胛的地方,沉沉閉上了眼睛。
葉楷正卻沒辦法像她那樣安然睡著,兩具身體貼得這樣近,她的棉布睡衣也很薄,他的胸口和手臂幾乎能感覺到她溫熱細膩的肌膚,以及……胸口的柔軟。
葉楷正只覺得渾身燥熱,剛才喝下的那點酒精開始在他的心底掀起驚濤巨浪,他的手原本放在她的背後,微微動了動,便輕而易舉地探到了她睡衣下。輕
輕觸碰之後,這個柔軟的身體彷彿凝聚起更多的魔力,一點點地,吸引他去探索更多。
葉楷正低了頭,薄唇尋找到她嘴唇的位置,輕柔地吻下去。唇齒糾纏了許久,他稍稍坐起來,雙臂用力,將她半壓在身下。星意睜開眼睛,眸光還有些迷離,卻並沒有反抗,微微張開唇,像是默許了他此刻的入侵。
他的手從她纖細的腰間往上,觸到胸前的柔軟上。許是手掌老繭摩拭到了她柔嫩細膩的肌膚,令她覺得微癢,她扭動身體想要避開。只是此時他結實的小腹同她腰間的肌膚緊緊貼在一起,摩挲而起的熱意瞬間點燃了他胸口的那團火,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二哥……」她依然用軟軟的聲音在喊他,許是因為體溫,又或者是彼此的接觸令她覺得有些沉迷,卻又不知所措。她試著去阻止他的雙手,可是力氣卻又十分微小,只能徒勞地捉住了他的小臂。
葉楷正能感覺到自己的喉結在滾動,他幾乎是咬著牙在克制自己,輕聲撫慰她:「別緊張。」他解開了她的扣子,更深、更專注地吻她,讓她無暇顧及其他,身體慢慢放鬆下來……直到,足夠柔軟地接納他。
許是因為電流並不穩定,壁燈的光線忽明忽暗。因為她初經人事,他只嘗試了一次就匆忙停下了。兩人都出了一身汗,她筋疲力盡,他就抱著她,又哄她慢慢睡著了,這才悄無聲息地
起床去衛浴室沖了個冷水澡。
再回到臥室,他靠在床邊,仔細看她的側臉。她這一次是真正睡著了,身體縮成很小的一團,卻在他靠過來的時候,自覺地靠了過來,一隻手也不甚規矩地搭在他的腰上,微翹的鼻尖抵在了他的胸口,彷彿天生就這樣依賴他。葉楷正忍不住笑了,慢慢躺下去,將她圈在懷裡,亦閉上了眼睛。
他統共睡了兩三個小時就醒了。天還沒有亮,醒來的時候她還是乖乖靠在他身邊,呼吸清淺,彷彿還帶著甜意。葉楷正覺得有些恍惚,努力回憶了已經發生的事,竟有些誠惶誠恐,這樣的時局下,亦讓他覺得不真實。
這偷得浮生的美好,一點點在他心裡凝聚起勇氣。前路滿是荊棘,他也要為了身邊的暖意,奮力前行。
他披了衣服起來,書房裡放著宋國兵整理好的電報,他伸手翻了翻,昨晚並無異動。孫吉的情報做得很好,日本停在兩江的17艘軍艦位置測得十分精確,如今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等到肖誠佈置完畢,他的回覆電文發到東京,日方必然要將已經進入兩江的軍艦調回林州港。如此,艦隊則必會經過佈滿水雷的瓦子灣。
孫吉是將領中最為老成穩重的,曾經問過他,即便要和日本決裂,也不必如此決絕毀掉日本海軍,畢竟封鎖兩江航道就足夠讓他們頭痛了。葉楷正只答了一句話:「我國的海軍諸
位可知道,有可以同日方一戰的力量嗎?」會議室內鴉雀無聲,良久,他才又說,「能毀掉一艘,日後全國抗戰時,便能減輕一份壓力。」
楊崢直脾氣,才諷刺說:「那我們就是為委員長在抗這件事。可是他不是一直說還不到最終絕望的時候嗎?」葉楷正只擺了擺手,皺眉說:「家國之前,不分你我。這件事不必再提了。」
葉楷正在書桌後坐下,點了一支菸,從抽屜裡拿出了早已備下的那紙電報,上邊只寫了八字:喪國之約,斷不可受。他又看了幾遍,幾乎能將每一筆都勾刻在腦海裡,這才重拉開抽屜,放了回去。
「督軍,派去下橋的人已經回來了。」宋國兵敲門進來說,「沒接到老爺子。」
葉楷正皺了皺眉:「怎麼回事?」
宋國兵忙說:「老爺子大概是得到了什麼風聲,放心不下,昨天就已經回到了穎城。現下已經被接到了西山,十分安全。」葉楷正這才放下心,揮了揮手說:「這幾日你沒閉過眼,也辛苦了。現下去睡一會兒,傍晚回穎城。」
宋國兵行了一個禮便出去了。葉楷正回到臥房,星意還沒醒,維持著他離開時的睡姿,彷彿沒有變過。他在她身側躺下了,儘管一再地克制自己不要去吵醒她,可到底還是不小心壓到了她的頭髮。
星意一下子就醒了。她臉上還帶著剛睡醒的紅暈,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又翻了個身
沒理他。葉楷正忍了笑,手從被子裡探進去,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擦過:「後來睡得好嗎?」
「後來」兩個字帶了些微的曖昧,她不曉得怎麼回他,只好挪開他的手:「幾點了?」
他依然抱著她不鬆手,語調還有些慵懶:「天還沒亮呢,要不要再睡一會兒?」星意縮了縮身子說:「我不想睡了。」
男女之事就是這樣,他是真的有些食髓知味,只是怕她勞累又傷身,強自忍著,只笑說:「我什麼都不做,就抱著你躺一躺。」
話既然說了,他便當真規規矩矩地只抱著她,枕在枕頭上,望著天花板:「今天晚點我們就回去了。」
「這麼快嗎?」她怔怔地看著窗外,輕聲說,「二哥,這兩天……我覺得像做夢一樣。好像什麼都變了。」
他的手臂橫過了她的胸前,輕搭在了另一側肩膀上,牢牢將她扣在了懷裡,薄唇貼著她的耳側問:「是美夢還是噩夢?」
她有些茫然地搖搖頭:「我總是想起那個警衛。他和我年紀差不多,以前肖大哥老派他跟著我……有一次爺爺還讓我拿了糕點給他吃。可那天,我救不了他。」
他吻了吻她的臉頰,輕聲安慰:「這不是你的錯。」
「二哥,自從和你在一起,我就告訴自己,要勇敢,要能夠和你並肩。可我一直不敢告訴你,其實我很害怕。」她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是在勸阻你,我只是說,我害怕有一
天醒過來,你真的不在了——」
這兩天的夢裡,那場爆炸反覆地出現,每一次她奔跑過去,想要去給那個警衛止血,可那張血肉模糊的臉就會變成葉楷正的。
身後那個人收緊了手臂,臉頰貼在她單薄瘦弱的肩胛骨上,微微笑著說:「前天我還在想,不能讓你再留在我身邊——可幸好我的太太這樣勇敢,又聰明,狠狠罵醒了我。」
他的手臂用力,讓她面對自己。
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眸色堅定而清明,聲音低沉篤定:「星意,不論我要去做什麼事,都會為了你好好保全自己。」
她的眼眶微微一熱,幾乎要滾下淚來,又覺得不好意思,把頭埋在他懷裡,說了句「好」。
到底還是沒再睡著,星意起來洗漱,換好了衣服,才見到葉楷正正在收拾床鋪。她見他也是不甚熟練的樣子,走過去說:「我來吧。」他就攔住了她:「沒事,我已經把床單收好了。」
她有些愕然:「為什麼?」
葉楷正笑了笑,俯身繼續收拾:「不能讓那幫臭小子看到。」
他的笑帶了些曖昧與溫度,星意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倏然漲紅了臉說:「不正經。」
他還想辯解兩句,正巧有侍從進來:「督軍、夫人,這裡就剩下那個昨天帶來的糕點,要不要去附近的鎮甸去買一些早餐回來?」
葉楷正「哦」了一聲:「車鑰匙呢?我們自己開車去吃。」
警衛有些為難:「……這我得去問問宋主任。」
「他在睡覺呢。」葉楷正不以為意,「也就半小時就回來了。不會有事。」
年輕的警衛竟然是難得地執拗,也不肯妥協,就是不肯交出鑰匙。星意也不想他太為難,輕聲說:「那你讓他們遠遠跟著。」葉楷正想了想,終於也點頭:「好。你們跟遠一點。」
小警衛就十分高興地行了禮:「謝謝夫人!」
葉楷正看著他奔去門廳的背影,略有些沉鬱:「……他謝你幹什麼?」
「你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好端端的為難別人做什麼?」她斜他一眼,「遠遠跟著又不會出什麼事。」
他只好摸摸鼻子,從善如流地說:「好,都聽你的。」
葉楷正發動了汽車,星意坐他身側的位置,忍不住問:「上一次我就想問你,你什麼時候學會的開車?」
「這算什麼?」他頗為自得,「我以前還開過軍用卡車。」
星意追問:「還有呢?你還會什麼?」
他琢磨了一下:「會的很多。」頓了頓,又追問說,「為什麼這麼問?」
「想多瞭解一下我的丈夫。」她抿唇微微笑著,膚色在晨光熹微中潔白如玉。
他就低低咳嗽一聲:「那麼,我昨晚無師自通的事……你還喜歡嗎?」
她沒有回答,立刻轉過頭沒理他,可他卻看見她白皙的脖子上漸漸泛起了粉色。
仙女湖邊的鎮甸極小,轉了一圈,也只找到一家店開著,只賣當地人習
慣吃的米粉。因為還早,老闆剛剛將湯燒開。兩人要了米粉加滷蛋,便坐在火爐邊等。
結果一端上來,星意就有些傻了,一碗足足像小面盆一樣大。葉楷正遞了筷子和調羹給她,十分自然地說:「吃不下就給我。」她「哦」了一聲,低頭嘗了一口,卻是意料之外的好吃,湯汁十分鮮美,米線煮得軟硬適中,極有彈性,還有牛肉粒、蛋皮和豆皮在裡邊,幾口吃下去,胃裡就覺得暖暖的。她一抬頭,葉楷正正用筷子夾開滷蛋,小心地取出了蛋白放在自己碗裡,又將蛋黃夾給她。
她有些驚訝,她不愛吃蛋白,從小黃媽都只給她夾蛋黃吃。後來大了倒還好,除了黃媽,也沒人這樣溺愛自己,於是忍不住問:「你怎麼知道我愛吃這個?」
他大口吃著米粉,彷彿知道這個是理所當然的:「我看姆媽給你夾過蛋黃。」
真的是很在乎一個人,才會注意到這樣細小的地方吧?星意抿唇笑了笑,也低頭慢慢吃了起來。
葉楷正吃得差不多了,看她只吃了一半,眉梢微揚:「吃不下了?」
她點點頭,擱下了筷子。
他有些無奈:「才吃這麼點,難怪這麼瘦。」說著拿過了她的碗,又大口吃起來。
星意看他吃自己剩下的米粉,忍不住問:「葉楷正,你不嫌棄是別人吃剩的嗎?」
他也沒抬頭:「什麼別人,是自己媳婦兒,有什麼好嫌棄的。」
店裡的爐
火燒得很旺,映得兩人的臉都有些紅撲撲的。她坐在他身邊,他們就像是普通的小夫妻那樣,低聲聊些無關緊要的話,不約而同地覺得,此刻的時光這樣靜好。
吃了早飯,葉楷正將車開到湖邊,帶她下車散步。他看著眼前雪景,不無遺憾:「終究還是要春夏時好看。」
她挽緊了他的手臂:「那春夏的時候我們再來吧。」她輕輕眯著眼睛,略有些嚮往,「花房種滿了花,家裡的花瓶每日都能插上新鮮的玫瑰了。」
「好,我讓他們再修整得舒適些。咱們來這裡避暑。」
「每天早上我們都可以去吃米粉。」
兩人斷續聊著天,這樣的寒冬臘月在湖邊漫步,竟也覺得十分愜意。
約莫過了半小時,遠處有汽車引擎的聲音近了。他回頭看了一眼,宋國兵跳下車,飛快地跑來,一臉緊張的神情。葉楷正不由嘆口氣:「看來得回去了。」星意心底也是有些不捨的,臉上卻笑著說:「能有這一日偷閒也算難得了。」
「督軍!」宋國兵疾步走到葉楷正身邊,「瓦子灣傳了機密訊息過來,得要您即刻回穎城。」
葉楷正點了點頭:「現在就回去吧。」
回去的時候,警衛們便已經收拾妥當了,他們徑直上了車就走。星意坐在車上回望那幢小洋樓。葉楷正輕輕攬住她的肩膀:「已經留了人在這裡,明天就能把報紙和相片取回來。」
她淺淺笑了笑,說了句「好」,可不曉得為什麼,心底竟有些莫名不安,不由問了一句:「我們還會回來這裡的吧?」
年輕的督軍聲音低沉而堅定:「會的。」
很多年以後,廖星意總是能記起那個大雪紛飛的中午,她乘車和自己的新婚丈夫一起,離開了仙女湖邊的洋樓。她總以為他們還能再回來,一起散步、插花、吃當地的早餐。可此時的她大概不會想到,終其一生,她都沒能和他一起……回到這裡。
老爺子原本被接到了保衛嚴密的西山,但他素來住不慣旁的地方,警衛好說歹說,最終還是將他送回了廖詣航的住處。葉楷正送星意到廖家住處的路口,因軍部有緊急情報先離開了,走前叮囑說:「那件事等我回去和爺爺談。」她微微踮起腳尖,替他理了理軍服的領口:「嗯……那我先走了。」
到了家門口敲了敲,傭人來開的門,一見到星意就笑著說:「小姐回來了。」
星意也顧不上其他,只問:「我爺爺呢?」
「老爺子在樓上看報呢。」
星意連大衣都來不及脫,一邊上樓,一邊問:「爺爺什麼時候來的?」
傭人想了想:「有好幾天了吧?廖先生走的那天,老爺子就過來了。」
「大哥走的那天?」星意怔了怔,忍不住苦笑,原來爺爺一點都不放心自己獨自留在穎城,到底還是回來盯著自己了。
書房的門開著一條縫,她敲了一下,就伸手推開了。老爺子坐在躺椅上,似乎睡著了。她悄悄走過,取下了他蓋在身上的報紙。藉著窗外的光線看了一眼,爺爺睡著的時候眉頭也是緊緊皺在一起的,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取過了放在一旁的毛毯輕輕給他蓋上,正要離開的時候,搖椅晃動了一下,老爺子醒過來,一看到她就坐了起來:「你回來了?」
「爺爺。」星意連忙轉身,「我看您在打盹呢,就沒叫醒您。」
「你和青羽都沒事吧?」老爺子大約是這幾天抽了許多煙,聲音都有些啞了,「我聽說炸彈把車隊炸了?」
「我們都好好的。」星意連忙安慰爺爺,「後來他要處理些事情,就在外邊住了兩天。」
老爺子慢慢靠回了躺椅,屋內屋外光線明暗的折射下,他臉上的皺紋顯得越發深刻寂寥:「你大哥呢?有他的消息嗎?」
「昨天葉楷正和他通電話了,他也很好。」星意想到大哥就有點心虛,幸好葉楷正說了,這件事他會和爺爺談,她順勢換了話題說,「您放心吧,大哥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不會有事的。」
老爺子摸索著去拿茶几上的煙管,不曉得為什麼,動作有些遲緩,又有些吃力。窗外的光線落在老人花白的頭髮上,她忽然間覺得幾天沒見,爺爺像是老了好多,亦少了許多精氣神。星意有點心酸,原本想勸他少抽一些,到底還是沒開口,只是像小時候那樣撒嬌說:「爺
爺,我還沒吃午飯呢。」
老爺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良久,終於笑了笑說:「都要嫁人了,還跟孩子似的。行啦,爺爺不抽菸了,一起吃飯去。」
祖孫兩人在餐桌邊坐下,星意察覺到老爺子情緒不佳,夾了一筷子青菜給他,特意陪他聊天:「爺爺,馬上就要過年了,咱們等大哥回來在這兒過好嗎?」
「等你大哥回來……」老爺子怔了怔,說,「好,就在這兒過年。」
「您還記得小時候過年立下的規矩嗎?吃年夜飯的時候大人坐著,小孩子就得坐著,不能站起來。」星意抿著唇,想起往事,「那時候大哥六歲,規規矩矩坐著不動。可我坐不住,總想著要出去看別人放炮仗。然後大家都沒吃完,我就站起來往外跑。」
老爺子眯了眯眼睛:「好像有那麼回事。」
「到底您也沒捨得打我。」星意得意地說,「結果大哥就哇哇大哭起來。邊哭還邊說,為什麼妹妹站起來就不會被打!」
老爺子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嘆口氣說:「後來那條規矩就廢啦。」他頓了頓,語氣有些傷感,「以後你和詣航都會有自己的孩子,我能看到那個時候就好啦。」
星意越發有些難過,連忙笑著說:「爺爺,說這些幹什麼。您要長命百歲,以後我有了孩子,還得圍著您要壓歲錢呢。」
老爺子呵呵笑了笑,也就不再提了。
此時的兩江軍部,電報已經如同雪
片一般飛來。秘書室的電話此起彼伏響成一片,接線的工作人員忙碌地記下要點,彙總給參謀部,再由參謀部交送至司令室。
「軍座,從31軍上報的情況看,三天前凌晨有三艘日本商船試圖駛回林州港。我軍在瓦子灣前的甸鑽縣將它們攔截下來,藉口前方維修橋樑,要求它們等待。結果昨晚它們偷偷離開,被發現後強行進入了瓦子灣,並發現了正在佈置魚雷的31軍工兵。隨後,日本的軍艦也有了異動,不顧我軍警告,正在向瓦子灣駛去。」
參謀們七嘴八舌地在討論。
「日本商船為何在這時偷偷駛入瓦子灣?情報洩露了嗎?」
「商船怎麼會知道?就算被發現也應該是日艦隊先行動。」
葉楷正臉色鐵青,站在輿圖前看著瓦子灣的地形:「在日軍趕到瓦子灣前,能夠部署完魚雷嗎?」
「肖軍長電報裡沒說。」
葉楷正沉默了一會兒:「給我接31軍臨時指揮部。」
接線員忙了好一陣,才接通了電話,那邊的聲音十分嘈雜,葉楷正劈頭就問:「進展得如何?」
電話那邊還有機器的轟鳴聲,肖誠幾乎是用喊聲在回覆:「已佈置完百分之六十三!督軍,情報有極大可能已經被日本商船洩露出去。」他頓了頓,又說,「我軍幾個基站都在日艦的炮程之內,為了以防萬一,現在廖先生正在帶人修建掩體!時間太緊張了!」
「時間緊張你就拿自己頂上去!」葉楷正冷冷地說,「必須搶在他們之前佈置完畢,否則你提頭來見!」
肖誠那邊沉默了片刻,大吼說:「是!」
電話掛斷,辦公室裡圍著的一圈高級參謀,個個面色凝重,其中一人說:「督軍,事已至此,我們需得做好應對日本和北平方面的準備了。是否該起草事件聲明?」
葉楷正依然盯著那大幅的軍用地圖,背著手站立,身形異常挺拔,只是呼吸略有些沉重:「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聲明可發?」
還是之前的八個字:喪國之約,斷不可受。無非再加上五個字——雖死尤未悔。
傍晚五時,楊崢傳來急電,因日艦速度極快,他部下的船隻無法趕上,眼睜睜看著艦隊開足馬力駛向瓦子灣。
穎城已經風聲四起,人心惶惶。謠傳葉楷正已經決意同日方決裂,日租界架起了機槍,修築工事,而穎軍大舉開始調動,城中警備隊控制了數位要員的宅子。北平方面不斷傳來詢問電報,一封比一封語氣嚴厲。
此時的葉楷正,正在等待31軍的消息。
凌晨,電報員跌跌撞撞地將加密電報送入司令室,解密員全神貫注地一行行譯出:
水雷未佈置完成,日艦駛出瓦子灣,四艘受損,其餘無恙。離開灣口後,皇玄號向我31軍基地發射炮彈,摧毀掩體,致技術專家、工兵死傷,軍長肖誠親在瓦子灣前線指揮攔截日艦,交火後遭炮擊,下落不明。此電報由高行風代軍長發出。
會議室一片死寂,每個人心口如同壓上了大石。
精心佈置的伏擊已經失敗,現下兩江軍部陷入兩難。儘管中日矛盾已經越發激烈顯現,但是在中央尚未表態的前提下,以地方之力來抵抗日方反擊,將會是極端艱難的。
軍部的討論一直持續到了凌晨,葉楷正在與北平通完電話後,侍從敲門來回覆:「督軍,您的回覆已經發出至東京,日矢上那邊尚無回應。」
葉楷正沉默了片刻:「他們的回覆已經無關緊要了。我需立刻趕往瓦子灣。」
汽車迎著微亮的晨光風馳電掣一般開往機場,一小時後,他在登機口微微駐足。宋國兵低聲報告說:「警衛二連會負責夫人的安全。軍座放心。」
葉楷正點點頭,坐上了專機。隨著飛機引擎的轟鳴聲,他終於可以在短暫的飛行時間內,暫時卸下那些盔甲,各種情緒亦在心頭泛了起來。
瓦子灣的佈置是穎軍這十數日最為緊要機密的事。即便葉文雨、顧岩均和日本密謀試圖炸死自己,但那只是為了柏文被撤下一事,他確信他們不知道瓦子灣一事。否則日本不可能只是小打小鬧地配合他們,日艦也不會一直按兵不動,直到最後時刻才慌忙衝出瓦子灣。
那麼,是誰通知日本商船提前駛離兩江的呢?
腦海裡有千頭萬緒,可他此刻卻不能一一確認,只想起電報裡說肖誠被擊中下落不明。而掩體工事裡的廖詣航亦不知是死是傷。
最後和肖誠通的那個電話裡,自己告訴他「提頭來見」,他那時並未想到,這也許是他和忠誠的兄弟與部下……最後說的一句話。
這個世界上,始終是有一些東西,是值得自己交付出一切的。他能想見,如果那時是自己在親自指揮31軍,他也會像肖誠一樣,以並不匹配的武器去攻擊敵方。
明知不可為,卻依然慨然為之。
軍人都該有這樣九死而不悔的血性。
從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已經設想到了種種最壞可能性。
可這樣的事真正發生了,肖誠未完成自己的命令,便真的決意將命留在了那裡。
還有廖詣航……即便是撇開了他和星意的關係,這個留學回來的年輕學者也有著不遜於軍人的熱血和抱負。他不諂媚逢迎,踏實做事,也經常頂撞別人。可是出乎意料地,軍中與他打過交道的那些大老粗們都十分敬佩他,哪怕他骨子裡還是帶著些知識分子的清高與自傲。如今,他也生死不明。
還有許多人……上至長官,下至每一個士兵。
葉楷正的眼睛佈滿了血絲,雙手握成拳,重重砸在了眼前的桌子上。這場戰事才剛剛開始,而他……已經能體會到,所要為此付出的巨大犧牲。
但他不能退縮,只能前行。
星意待在家中已有三日,葉楷正沒有再回來。警衛們將生活所需送進來,她只能從報紙上揣測如今外邊的時局。然而報紙寫得亦不甚明瞭,只說穎軍和日本海軍在兩江起了小小衝突,現下日艦隊已經撤出了內陸。
她是知道葉楷正的抱負的,也明白這件事絕不會只如報紙上寫的這樣簡單。這幾日亦沒有大哥的消息,這幾日她又開始夜夜做噩夢,到後來索性便不睡了,起來背書。白天她怕爺爺擔心,又要強顏歡笑,整個人眼看著便憔悴了許多。
可是老爺子何等毒辣的眼光,哪裡看不出孫女的掩飾,可他看了報紙,也不多問,只是將自己關在書房裡。一老一少沒有提起在外的廖詣航和葉楷正,可家中的氛圍卻一日比一日沉重下來。
這一日下午,廖家竟來了訪客,是高行風的夫人。星意連忙將她迎到客廳,歉意地說:「高伯母,小五的病好些了嗎?自從高伯伯賀壽那一日至今,沒時間去看看她,實在不好意思。」
高夫人連忙攔住她:「別這樣說,我知道這些天出了不少事。你和青羽介紹的那位醫師醫術很高明。他說小五的病只要我們好好養著,長大以後就能痊癒,我們也就放心了。」
星意也替小五高興:「那就最好啦。」頓了頓,又說,「我祖父也在家中,只是這些天他身體不大好,現下好不容易才午睡……」
高夫人連忙擺手說:「不要打擾老爺子。這趟來是有件事要告訴你,也好讓你……
有個準備。」
星意心口一緊,雙手不自覺抓緊了沙發上鋪著的毯子,聲音不自覺啞了:「什麼事?」
高夫人嘆了口氣,伸手按壓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撫摸了下:「是你哥哥……廖先生他在瓦子灣修築工事的時候出了事。他被日本人的軍艦炮火射中,現下重傷昏迷未醒。」
星意耳朵嗡嗡響了起來,彷彿又有幾枚炮彈就在耳邊炸響,一時間竟然有些茫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星意,星意……」高夫人看著她的表情,不由也有些難過,她的丈夫也是軍人,她能體會到這樣的擔驚受怕,不由放緩了聲音說,「你要撐住。你大哥沒有死,吉人自有天相,養上一段時間一定能好的。」
她「嗯」了一聲,不由站起來說:「伯母,我大哥現在在哪裡?我自己就是醫師,我可以去照顧他。」
高夫人忙說:「你這是著急了不是?你大哥現在還在前線的臨時醫院,青羽也已經趕去數日了。」她又說,「現下你家中還有位老爺子在,你突然走了,讓老人家怎麼想?」
星意深深吸了口氣,努力將眼眶裡淚水忍回去,用力點點頭:「是,我知道了。」
高夫人憐惜她年紀小,卻又這樣堅強,忍不住伸手抱了抱她:「星意,青羽他馬上就會回來了。你且等一等他,具體的情況他會同你說。這一趟是他讓我來的,就是怕你待在這裡胡思亂想。」
高夫人略坐了一會兒,因為外頭風聲緊,立刻便走了。星意心亂如麻地站起來,走到樓梯口,才隱約看到老爺子的身影一直在二樓樓梯的欄杆處。她顧不上其他,連忙走上去,試探著喊了聲「爺爺」。
老爺子的臉隱匿在黑暗中,瞧不出表情,卻用嘶啞的聲音問孫女:「你大哥他……出事了是嗎?」
星意甚至完全來不及掩飾,就被老爺子這樣直白地詢問,整個人僵直著,良久,才說:「是。」
老人的聲音漸漸變得虛弱,彷彿失去了生機:「到底怎麼說?」
「說是在瓦子灣受到了日本人的襲擊,重傷昏迷。」星意竭力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爺爺,您不要太擔心,大哥一定沒事的。」
老人站在那裡,彷彿變成了一尊泥塑,星意就站在他的身側,針落可聞的房子裡,竟然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她的一顆心越跳越快,忍不住伸手去拉爺爺的手臂:「爺爺……您沒事吧?」
老爺子終於動了動:「你跟我過來。」
書房裡的光線亮堂了許多,老爺子的背影略有些佝僂,走到一個櫥櫃邊,彎腰抱出了一個盒子。他放開了枴杖,蒼老起皺的手帶了些微的顫抖打開了。
他始終背對著孫女,聲音顯得疲倦低沉:「這些是我們廖家祖傳下來的戒指,定親的時候給了你母親。後來她走前囑咐說,等你長大再給你。」老爺子取下其中一個隔層,又露出底下
一疊紙,「這些是我們廖家在下橋所有的地契。我同你大哥商量過的,他說他不要,都給你做嫁妝。」
「爺爺——」星意有些惶恐地站在老人身後,「您為什麼要交代我這些?」
老爺子半抬起手臂:「你聽我說完。廖家所有的財產,這一趟出來前我都交付給了你表叔,他很是老實可靠,以後有需要,你就找他交接。這是清單,也放在這裡。」
「爺爺!」星意終於不安地打斷他,「您到底怎麼了?」
老爺子的動作頓了頓,回頭看了小孫女一眼,大約意識到自己已經嚇到了她,伸手拍拍她的手背,笑著說:「爺爺沒事。你大哥也會沒事的。」
星意拚命點頭:「爺爺您要不要再睡一會兒?」
他的眼神有片刻的渙散,旋即收起了盒子,重新放回了櫃子裡:「你記得,這些東西都放在這裡。」卡嗒一聲上了鎖,他轉身將鑰匙放在孫女的手裡,「行啦,說完也就放心了。」
星意握緊了鑰匙,有些無措地站著,看著老爺子緩緩坐回搖椅,試探著又喊了聲「爺爺」。
老爺子閉著眼睛,忽然咕噥了一句:「丫頭,還記不記得咱們老家院子裡那棵樹?」
星意點了點頭。
老人緩緩地說:「樹下埋了一罈女兒紅,是你出生那年埋下的。想著你結婚的時候就能喝了 爺等了這麼多年……」他沉寂下來,長久地沒有說話,星意幾乎以為他睡著了,
想要悄悄離開,才聽老人輕聲說,「……真想能喝上一杯。」
星意聽出他語氣中的蕭索之意,忽然心酸得難以自己,正要勉強開口,忽然聽到傭人推門進來,急匆匆地說:「老爺子、小姐,葉督軍回來了!」
星意一下子繃緊了,她急著去問他大哥的情況,連忙出門下樓。
葉楷正果然回來了,想是長途跋涉而來,風塵僕僕,人又消瘦了許多。她顧不上其他,急著問:「我大哥怎麼樣了?」
他尚未脫下軍氅,只是走近她,用力將她抱在懷裡,低聲說:「大哥我已經帶回來了,在醫院,尚未醒來。」她有一大堆問題要問他,可他已經放開她,聲音低沉,「老爺子呢?」星意遲疑著說:「樓上書房。」
「我有事和老爺子談一談。」他安撫地拍拍她的手臂,旋即大步上了樓。
書房的門半掩著,葉楷正進去的時候,老爺子穿著黑色長袍,頭髮梳得十分整齊,站在書桌邊,站得筆挺。
他反手帶上了門,尚未開口,老爺子便問:「詣航現下怎麼樣了?「
「我帶他回了穎城,醫師正在救治。尚不能斷言生死。」葉楷正的聲音無甚起伏,「爺爺,此役我敗得徹底,日軍艦隊安然通過了瓦子灣,僅有四艘受到輕創,而他們以船上的炮台重創我31軍,傷亡數千,31軍軍長肖誠如今依然下落不明。日軍已經洞悉了我方意圖,只可惜我功虧一簣,再無機會摧毀日本艦隊。」
老爺子閉了閉眼睛:「肖誠……是你那位侍從室主任,來接過我的那個年輕人?」
他答得沉重:「是。」
書房的窗打開著,寒風偶爾也捲著雪片飛進來,隱約還有街口報童的叫喊聲。
「急報,急報!葉楷正嚴正答覆東京電報:喪國之約,斷不可受!」
……
葉楷正進門至今,尚沒來得及脫下手套,只是從口袋中拿出了一張紙,輕聲問:「今次消息由日本的商船洩露出去。我已經讓人查了,商船是這家公司的。」
老爺子並沒有接去看,只是深吸了口氣,一字一句:「是我的錯。是我將瓦子灣的事告訴了佐藤元。」
溫度似乎降至零度以下,所有一切,呼吸、目光、動作都凝結住了。葉楷正正視著老爺子,聲音亦是倏無溫度:「您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
老爺子長嘆了口氣,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青羽,我無言以對,也無從辯解。做了便是做了,那麼多年留下的一點慈父之心,沒想到害了詣航,害了那麼多人,是我的罪孽。」
老人家背轉了身,不叫葉楷正瞧見此時自己的表情,只平復了呼吸說:「那日詣航送我回下橋,我無意間聽到他和旁人在說瓦子灣的計畫。當時並未放在心上,可是當日他走後,我接到佐藤元的電報,告知我他在兩江的商船上……他說這一趟航程後,就不再回來。我看了看行程,才發現他可能會恰好經過瓦子灣。」
「他再混賬,再不成器……也是我的兒子,是詣航和星意的父親。我怕他在瓦子灣誤中了炮火,當下趕回了穎城。他走前告訴了我他的聯絡地址,我找到他的親信,請親信想辦法轉告他務必盡快通過瓦子灣……或者停留在原地勿動。」
葉楷正看著老人的背影,心頭一陣冰涼,卻又莫名地被炙烤:「您難道不知道佐藤元與日矢上的關係?僅憑這兩句話,就足以讓日本人推斷出我方的計畫。」
老爺子伸手抹了抹眼睛,轉過身,直視葉楷正,身體微微顫抖:「當年我在魚梁書屋,告訴每一個入學的孩子,讀書救國,國家之興亡務須記在心間。到頭來,自己卻鑄成大錯。」
「我的孫子是好樣的。可我害了他……」老爺子驀然間仰頭,老淚縱橫,「青羽,此事全然是我的責任。」
葉楷正看著老人,錯失的良機,數千人傷亡,被毀的基站……這一切後果沉沉壓在他的肩上,他憤怒,卻也無措,房間裡只有掛鐘單調的聲音,提示著他時間的流逝,可他依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請你……盡力救治詣航。」老人沉默良久,說,「不要牽連到星意。」
葉楷正沉默許久,允諾說:「爺爺,星意是我的妻子。我向您和大哥都保證過,會照顧好她。」
老爺子哈哈笑了笑,眼淚從滿是皺紋的眼角滑落下來:「如果可以的話……」他驀然收了聲,又搖搖頭說,「算了,沒什麼。」
葉楷正閉了閉眼睛,從腰間解下了佩槍。美式勃朗寧手槍放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沒有再看老爺子,轉身出門。星意站在門口不遠的地方,焦灼地盯著自己。他怔了怔,又往前踏出半步。
身後傳來一聲槍響,隨後是身體墜地的沉悶聲響。
時空彷彿都停滯下來,葉楷正看到星意驚愕的表情,她本就靠著二樓的扶欄,身體微微一軟,幾乎要滾落下扶梯。他想要走上兩步去扶住她,可她半跪在樓梯上,已經掙紮著起來了,用她最大的力氣推開他,跌跌撞撞地撲進書房。
老爺子太陽穴上汩汩流著血,癱倒在地上,手中還握著冒著青煙的手槍。
警衛和傭人都驚慌失措地想要擁上二樓查看,葉楷正伸手示意他們不要靠近,慢慢走回書房門口。
星意一步又一步,走得艱難而緩慢,最後腳下踩到了爺爺身體裡流出來的血,終於像受了驚嚇一樣停住了,尖叫起來:「爺爺!」
她彷彿醒過來了,跪在血泊中,伸手去摸他的頸動脈和脈搏,眼淚已經不受控制地湧出來。身後有人伸出了手,想要替老爺子閉上尚睜著的眼睛,卻被她瘋狂地推開了,她轉過身,看著慢慢靠近的葉楷正。
她認得爺爺手裡的那把槍——那是葉楷正的佩槍。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爺爺為什麼要自盡?……
所有的疑惑驀然間湧上來,視線忽而模糊,又忽而清晰,星意忽然覺得像是有人在自己胸口剜了一刀,一口氣透不過來,身體緩緩倒了下去。
等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醫院。護士的臉慢慢俯下來,帶著笑意說:「夫人,醒了嗎?」
她慢慢支撐起身子:「這是哪裡?」
護士一邊給她量體溫,一邊說了醫院的名字:「督軍說等你醒來就告訴你,廖詣航先生的手術十分成功。」
她的頭又一陣一陣地疼痛起來,一幕又一幕畫面在腦海裡閃回,滿地鮮血,那把勃朗寧手槍……她下意識地坐起來,茫然四顧:「爺爺呢……他還在地上躺著呢。」
護士連忙去扶她:「你身體太虛弱了,還不能起床。」
可她竟然攔不住這個病人,病人下了床,赤著腳就往門口走:「我要回家。」
病房的門被拉開了,年輕軍人大步走進來,打橫把她抱起來,放回了病床上,又側頭對護士說:「先出去吧,我來看著她。」
她掙扎不過他的力氣,被他放回床上,卻仰著頭,死死盯著他。
他俯下身,雙手撐在她身側,面容英俊,卻略有些蒼白疲倦:「爺爺的遺體……已經收殮下葬了。」
他說「收殮下葬」……星意確認自己聽清了……那麼,之前發生的一切就不是夢。
爺爺死了。
真的死了。
眼淚瞬間滑落下來,她依然仰頭看著他,
輕聲斷續地說:「為什麼?二哥,為什麼?」
葉楷正的指腹溫柔而粗糲,替她擦拭眼淚,在床邊坐了下來,輕聲說:「你能冷靜下來……聽我說完嗎?」
她拚命抽噎著忍住,用力點頭。
葉楷正將佐藤元的真實身份隱去了,只說是老爺子早年一位故交,老爺子一時不忍,將機密透露了出去,釀成大錯。
星意用了很長的時間,去理解這個冗長的經過。她看著雪白的天花板,眼神微微渙散開,除了偶爾一兩聲的抽噎,安靜得彷彿已經睡著。慢慢地,她側了身,縮起身子,將臉埋在帶著消毒水味道的枕頭裡。液體沾濕了棉布,那種清涼的感覺正在蔓延到臉頰上。
葉楷正看著她背對自己的纖瘦背影,聽到隱約傳出的壓抑哭聲,這一刻,真正覺得心如刀割,卻又無法出聲安慰,只能坐在床邊沉默。
「二哥,你……想要爺爺自盡嗎?」她難以克制地問了這句話。
葉楷正的心臟彷彿瞬間被捏緊了,所有的血液倒流上來,可他不敢開口。他想要老爺子自盡嗎?儘管沒有血緣關係,可他和自己妻子一樣,敬重愛戴這位老人。
但那把槍,是自己給老爺子的。
那是他作為主帥的態度。
星意最終沒有等到他的回答,她似乎有些累了,輕聲說:「我不該問這個的。」過了一會兒,又問,「那位故友……是什麼人?」
葉楷正躊躇了一下:「已經回日本了。你不認識。」
她沒說話,良久,哽嚥了一下:「請你出去一會兒。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他薄唇輕輕抿了一下,並沒有站起來。
她便又說了一句:「……求你了。」
他終於還是站起來,走到門口的地方,又回頭看了一眼,扣住了房門。
年輕的督軍就靠在病房門口,聽到病房裡星意的慟哭聲,無力地閉上了眼睛,彷彿看到了……一直在照亮自己的那點星光,正在漸漸暗淡下來。
「督軍,北平急報。」宋國兵小心翼翼地走近他,「需要您立刻回覆。」
他深吸了一口氣,克制住再進病房看一眼的衝動,直起身,恢復了面無表情:「讓護士照看好夫人。」
葉楷正再回到醫院,已經是一天之後。
他先去廖詣航的病房,主刀醫生在走廊上低聲向他匯報情況:「……病人醒過來一次,因為失血過多,又睡過去了。恢復情況良好。」葉楷正站在門口,看到病房裡星意也在,正趴在床邊,似乎已經睡著了。
護士便小聲說:「夫人堅持要來陪著廖先生。」
他點了點頭,示意所有人都暫時出去,自己走進去,輕輕拍了拍星意的肩膀。
她迷迷糊糊地抬起頭,見到是葉楷正,表情黯然了一下,輕聲說:「我睡著了嗎?」
他將她的表情盡收眼底,心底微微刺痛,卻含笑說:「醫生說儘量不要打擾他,我陪你回自己的病房好嗎?」
她怔了怔,旋即點了點頭。
他就牽著她的手,這一路上,她的手指始終是冰涼的。他恍若不覺,推開她的房門,笑著說:「今天已經是大年三十了。病房裡雖然將就一些,但多少還是做個樣子。」
桌上果然擺著熱騰騰的酒菜,星意沉默著坐下來:「文馨呢?」
葉楷正臉上滑過一絲沉重:「我送她回老家了,那裡有她乳母陪著。」
她敏感地嗅到異樣:「……怎麼了?」
他沒說話,只是給自己倒了一盅白酒,仰頭喝下:「沒什麼。」
她伸手去握住他捏酒杯的手,只說:「你覺得事到如今,我還會有什麼事是難以接受的嗎?」
葉楷正看了她一眼,抽出了自己的手,重新倒上一杯,慢慢地說:「肖誠的屍體,在下游找到了。」
星意僵如泥塑,儘管病房裡的暖氣燒得很足,她卻難以克制地開始發抖:「也是在瓦子灣嗎?」
他沒有回答,視線微微垂下:「都過去了。」
星意有些恍惚地坐著,忽然聽到醫院外邊不知道哪戶人家放響了鞭炮。
真的是大年三十了。
局勢再壞,隨時都可能戰火紛飛,可還是得過年。
一年又一年,時光過得那樣快。她慢慢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漆黑的夜色,回想起去年在下橋,她和爺爺、大哥一起守歲,爺爺照例是給了大紅包的,因為大哥工作了,她便又討到了一封。子時快到了,爺爺催著她許願,她就鄭重地閉上眼睛:「我想要考上博和醫校。」
後來回到穎城,她同文馨見面,文馨便高興地說:「二哥給了我好大的紅包。」頓了頓,又說,「肖大哥也給了。悄悄給的。」
她還清晰地記得小姑娘眼角眉梢的喜悅,於是打趣小姑娘說:「肖大哥給的,是不是比你二哥給更叫你高興啊?」文馨素來便是那樣坦率:「當然啦!」
她回憶起那些畫面,額頭貼在玻璃窗上,那一片肌膚冰涼。
而玻璃窗上亦倒映著站在自己身後的年輕男人,帶了絲擔憂看著她,眼神專注而無奈。她突兀地說:「二哥,我想去看看爺爺。」
他點了點頭:「好,我會安排。」
「二哥……」她從玻璃的反光中注視他,忽然覺得心痛得難以言說,又輕輕喚了一聲,「二哥。」
葉楷正從她的身後攬住了她,這樣的寒夜中,兩人心中都有無數的話想要說,卻誰都沒有再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