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第六折 千里之外

  老爺子下葬在下橋。

  葉楷正安排了專列送她回老家,宋國兵隨行。一下車,汽車便直接將她送到廖家的墓地 爺的新墳已經立好,立碑人則寫著三個名字:孫廖詣航、孫女廖星意及孫婿葉楷正。星意裹著黑色的大衣,彎下腰給爺爺燒紙錢。風很大,手中的火柴一再地熄滅,她卻並不著急,十分有耐心地點了一根又一根。直到點燃了紙錢,熊熊的火躥了起來,帶著青煙,熏得她的眼睛發澀。

  他始終是她的爺爺。一手將她帶大的爺爺,教會了她自立自愛的爺爺。

  她的爺爺,善良、剛烈、正直、慷慨。即便犯了錯,也從不吝於承擔。

  直到最後一張紙錢燒得乾淨,眼淚從臉頰上滑落下,星意又靜靜站了許久,才像以前每次離家去穎城上學前那樣,和爺爺道別:「爺爺,我先走了。」

  然而這一次,卻沒人再說一句「路上小心」。

  她走到路口,對宋國兵說:「我想回趟家裡。」

  宋國兵有些為難:「夫人,最近外頭最好不要多待。」

  她堅持:「我要回去。」

  宋國兵只好答應,立時吩咐警衛們先回廖家老宅排查。等到星意到了家門口,警衛們已經將廖宅檢查了一遍,對宋國兵報告說:「沒有陌生人出入。」

  老爺子走得突然,喪事從簡,只在家中供奉了靈堂以示祭奠。星意走進去,黃媽正好在摺紙錢,一看到門口的

  動靜趕緊迎了上來:「小姐,你怎麼回來了?」

  星意看到她,強忍住眼淚說:「姆媽,我回家來看看。」

  黃媽摸了摸她冰涼的手,心疼地說:「姆媽給你去倒杯茶。」

  星意在爺爺的靈前上了香,卻並不敢多看那張黑白的照片,走到天井的圍欄邊,坐著發呆。黃媽在她身上披了塊毛毯,又塞了火爐在她懷裡,最後遞上一杯熱茶,滿眼擔憂地看著她:「怎麼瘦了這麼多啊?」黃媽絮絮叨叨問了廖詣航的情況,最後說,「不行……姆媽得跟著你一起回去。瞧瞧你現在,成什麼樣了?」

  星意靠著姆媽的身體,覺得軟軟的。姆媽身上總帶著溫暖的煙火味,聽著老人嘮叨,彷彿又回到小的時候……姆媽也是追著自己念叨個不停。那時覺得是負擔,是煩躁,而到了此刻,卻覺得是那樣難得珍貴的溫暖。

  「老爺子這趟回穎城十分突然,留下以前的東西也都沒有整理,你要不要看看,怎麼處理?」黃媽想起了什麼,拍拍她的肩膀,輕聲問。

  星意打起精神站起來:「好,我去看看。」

  她跟著黃媽往爺爺的屋子走去,忽然想起了什麼,說了句「姆媽你等下」,走到門口等候的宋國兵面前,小聲問:「宋大哥,勞煩你幫個忙可以嗎?」

  宋國兵忙說:「夫人請說。」

  她帶著他走到後院那棵樹下,對他說:「勞煩你幫我挖一下樹下的一罈酒。」

  警衛

  們連忙去找鐵鍬工具了,三五個男人一起動手,很快就將樹下埋著的那罈子酒挖了出來。酒罈外邊是一個樟木盒子,牢牢釘住了,宋國兵將它放在院子裡的石桌上,問:「夫人,要打開嗎?」

  正巧黃媽取了一個小包裹出來,一看到這罈子酒,忍不住又開始抹眼淚:「這是小姐滿月的時候,老爺子親手埋下的。年前他還高興地說,等到小姐你成親,就能挖出來了……」

  星意回想起那個下午,爺爺喃喃自語的話……那個時候,他已經隱約知道自己的結局了吧?她背過身子,很快擦了擦眼淚:「不用打開,我要帶回去。」

  黃媽將那個小包裹打開了,攤在了桌上:「小姐你看看,都是老爺子留下的東西。」

  他慣用的茶壺、託人從上海買來看報紙的放大鏡、從來不離身的懷錶……每一樣都那麼真實鮮活,可他卻已經不在了。

  星意拿起那枚懷錶,輕輕打開,裡邊的指針還在不緊不慢地走動。這……大概是爺爺最珍貴的東西了吧,她從小就看他戴著它,很少有離身的時候。黃媽看著這塊表,嘆氣說:「這塊表還是少爺以前從東洋買回來,送給老爺子的。」

  「我父親?」星意幾乎沒有在家中聽到過有關父親的事,難免有些詫異。

  老爺子在的時候是嚴令家中所有人提起少爺的,可是現下人都不在了,黃媽想了想,便伸手接過了那塊懷錶:

  「你看,這塊表是有兩層的,以前這層放著一張全家福,是在鎮上第一家照相館拍的……」

  隔層卡的一聲打開了,黃媽怔住了,那張照片竟然真的還在。

  老爺、少爺、懷孕的少夫人和小少爺。

  每個人在照片裡都有些拘謹,隔得時間長了,更是有些看不清面容,黃媽點著照片裡的少婦給星意看:「你看,你那時還在娘肚子裡呢……」

  星意愣愣看著那張泛黃的照片,良久,才指著那個年輕男人問:「這是我父親?」

  黃媽點點頭,心下也是有點可憐星意。從小到大,她都沒有對這個父親有過絲毫的印象,此刻見到了照片,竟然也十分茫然。

  星意克制住內心的異樣,收起了懷錶,將剩下的東西收起來,交還給黃媽說:「姆媽,這些先放在老家。大哥身體恢復了就會回來,到時候問他如何處置吧。」

  星意不想為難警衛侍從們,略坐了坐就走了,黃媽送她到門口,又哭得一塌糊塗。她不得不好好撫慰了一番老太太,允諾過段時間就把老太太接到穎城來照顧自己,老太太才依依不捨地放她離開。

  星意一上火車,汽笛便鳴響著開動了。她坐在車廂裡,服務員悄聲走過來問:「夫人,要喝點牛乳嗎?」

  她搖搖頭。

  「那您睡一會兒吧。」服務員貼心地替她拉上了車上的窗簾,悄悄退了出去。

  窗簾是紅色的天鵝絨,十分厚重。外邊的光透不進

  來,只是將屋內洇染成暖色調的橙紅色。星意伸手扭開了檯燈,又掏出了那枚懷錶,仔細地看那張照片。

  那個年輕男人是她死去的父親嗎?

  為什麼……她覺得這樣面熟,像是自己見過的一個人?

  她想起那個試圖要給自己獎學金資助的日本男人,隱約記得他是一個船商。船商……葉楷正說過,爺爺的故交……就是那個商船的主人。

  她忽然有些喘不過氣,啪的一下合上了懷錶,靠在沙發上仔細回憶了一下,終於站起來,拉開了門。警衛立刻走過來問:「夫人,有什麼吩咐?」

  她定了定神:「回到穎城是不是立刻去醫院?」

  警衛點點頭,大概是怕她又提出什麼要求,立刻就說:「如果您有別的要求,我立刻去問宋主任可不可以安排。」

  星意微微笑了笑,遞了張紙條給他:「沒什麼事。我家裡放著一些書本,這些天在醫院想要看一看。煩請宋主任派人去幫我拿一下。這是地址和幾本書的名字。」

  警衛連忙接過來:「好的。」

  星意回到醫院,先去看了廖詣航。晚上並非可以探視的時間,星意只能看了看護士記錄下的體徵數據,情況是在好轉的,她微微放了心,回到自己的病房,宋國兵已經將自己要的書送來了。她連忙翻開其中一本《組織學》,從裡邊取出了一張名片,盯著那個名字看了許久。

  佐藤元。

  她終於明白那天見到他,心

  底那點古怪的熟悉感來自何處了。他蓄著日本人的鬍子,可是五官依稀還是和大哥、和自己有些相像的。尤其是那張照片上……十多年前的年輕人,那雙眼睛和大哥如出一轍。

  他是自己的父親嗎?爺爺為什麼要說他已經死了?爺爺是為了他才洩露機密嗎?大哥和葉楷正知道這件事嗎?她坐在床上,手裡抓著書本,頭痛欲裂起來。

  「去看過爺爺了?」男聲從門口那邊傳來,帶了絲緊張的關切。

  星意一抬頭,才看到葉楷正站在門口,不曉得他這樣看著自己多久了。

  她不動聲色地將名片塞到枕頭下,合上書本,也收回了視線:「……你要是很忙,就不用每晚過來陪我。」

  他隨手將大衣扔在了一旁,彷彿沒聽到她略帶著客套的話,帶了歉意說:「我知道你在這裡待著並不高興,只是情勢緊張,這裡反倒比別的地方安全些。」

  星意將書本整理好了,放在桌上,並沒有接話。

  他走到她身後,如同習慣一般,伸手將她抱住了,輕聲說:「宋國兵同我說了,明天我就讓人去將黃媽接來陪陪你。」

  「不用了。」她下意識地拒絕。

  他有些錯愕,許是意識到她的態度異常堅決,也沒有勉強,微微笑著問:「為什麼?是怕你姆媽嘮叨你嗎?」

  星意沉默了一下,她要怎麼回應他的好意?就說她內心害怕這個地方……彷彿所有的一切,來自老家、她

  珍視的東西,都會在這裡被命運碾成齏粉?

  他的呼吸聲就在自己耳側,沉穩,帶著暖意,就這樣被他抱著,她都能體察到那一份珍愛。星意忽然間有些心酸,她能理解他的立場和做法,可是發生的業已發生,她已經不可能像之前那樣,毫不保留地、坦誠地對待他。而他對自己的小心翼翼,是不是也在竭力彌補那一份裂痕?

  星意無聲地笑了笑,其實他大可不必這樣。

  如果說真的有人錯了,那應該是爺爺那位「故交」。如果不是他的存在,肖誠不會死,爺爺不會自盡,大哥也不會重傷。她靠在葉楷正的懷裡,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口袋裡的懷錶,外殼堅硬冰涼,便如同此刻自己的心情。

  「對了,你在醫校不是有位好朋友嗎?我已經請人明天將她接來陪你。」

  「你是說傅舒婷?」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看著高興了些,「她已經回來了?」

  他只笑了笑,別說只是一個同學,只要能讓她看上去高興一些,他會去做任何事。

  星意果然在第二天見到了傅舒婷。只隔了短短的半個假期,再見到同學,星意卻覺得恍如隔世。傅舒婷知道星意的爺爺去世了,生怕她難過,有意找些家長裡短的事說。星意才曉得因為火車停運了,傅舒婷壓根沒回去,她便在親戚家過了年。

  兩人聊了一會兒,警衛敲門送了糕點進來:「夫人,這是督軍吩咐送過來的。

  」

  傅舒婷等他走了,才吃驚地說:「……夫人?他叫你夫人?你嫁給葉楷正了?」

  星意捧了杯熱水慢慢地喝下去,避而不答,只壓低聲音說:「婷婷,有一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傅舒婷看她這樣鄭重,也忘了追問下去:「什麼事?」

  「我現下不能隨意出門,你到這個地方,去問一個叫佐藤元的人是否還在這裡,如果在的話,替我約他見面。」

  傅舒婷卻猶豫著不肯去接那張名片:「你不曉得葉楷正已經同日本人鬧翻了嗎?你……為什麼要去見這個人?」

  星意懇求地望著她,有些語無倫次說:「婷婷,你相信我。我不是要做漢奸,我大哥還躺在醫院裡……我也不是做什麼壞事,我只是要向他求證一件事。」她頓了頓,「求證家人的事,求你了。」

  「是要瞞著葉楷正嗎?」傅舒婷有些不解,「既是私事,你求他幫你,他斷不會不允的。」

  星意搖了搖頭:「這是我家的事,我不能告訴他。」

  傅舒婷到底還是接過了名片,可是又十分擔憂:「現在這麼多人跟著你,你哪裡能出得來?」

  她有些失神地笑了笑:「他也未必還在這裡。如果真的能約到,我再想辦法。」

  翌日,傅舒婷就帶回了消息,她竟然真的用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佐藤元,並與他約了第二日下午會面。

  「你真的要去嗎?」傅舒婷很是替她擔心,「那個人雖然看著並不

  壞,但是現下這情況……我實在是不放心。我看報紙上說,如今穎軍內部也有派系鬥爭,聽說葉楷正那位姐夫參謀從日租界被捉出來了。」

  如今外邊的風雲變幻,星意一概不知。葉楷正來看她,也從來不提。星意怔忡了片刻,俯身在好友耳邊,如此這番說了話,最後輕聲說:「拜託你了。」

  這一晚葉楷正來看她,便覺得她心情好了許多。她主動和他說起大哥今日醒了兩個小時,雖然還不能開口說話,卻對她笑了笑。他自然越發高興:「我去看過詣航了。後日有兩位美國的醫生從北平過來,一定能幫著他更快康復起來。」

  「謝謝你。」星意輕聲說,「費心了。」

  「星意……」他遲疑了一下,慢慢靠近她,「我們還能像之前那樣……」

  她卻打斷了他,有些倉促地說:「二哥,快要開學了。」

  葉楷正英俊的臉上略有些黯然,卻轉而笑了笑問:「怎麼了?」

  「我想去書店逛一逛。」她看著他的眼睛,略帶了些期盼,「可以嗎?」

  他伸手摸摸她的臉頰:「當然可以。」又補充了一句,「但是要帶著人。」

  他的手沒有立刻拿下來,被她輕輕握住了,她猶豫了很久,才說:「二哥,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或許並不……」

  他的眼神瞬間變得有些凌厲,在她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前,已經俯下身,用力捧著她的臉吻了下去。他的一隻手漸漸滑到

  她的腰側,讓她的身體更加緊密地靠近自己,唇齒間是他思念了很久的味道,溫軟,甜蜜,綿長。

  他咬著她的嘴唇,一字一句都帶了些血腥的味道,回應她欲言又止的那句話:「你記住,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離開我。」

  第二天下午,星意坐了汽車離開醫院。警衛隊照例是派人跟著,幸而書店是在頗為安全的穎城公署附近,星意提出自己一個人進去的時候,當值的隊長猶豫了一下,因為看到書店是玻璃門,便說:「夫人,讓一個人跟進去,他不會離您太近。督軍吩咐過,您可以慢慢看,不著急。」星意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

  書店不大,是一個英國人開的,專賣國外的教材或者原版書籍,通常是有專業需求的人才會來。博和的醫學生們往往會在休息日成群結伴地來看書,因為書的價格不便宜,往往也是兩三人合買一本來看。

  便衣警衛就在門口不遠的地方,看到她站在最裡邊的書櫃前,踮著腳去夠一本書。他正想去幫忙,店主過去了,她又用洋文大約是詢問了書的事,那位老闆回答了兩句,她點了點頭,跟在老闆後邊,用口型比著對他說:「去後邊倉庫找一本書。」

  警衛下意識地要跟過去,想想隊長又說不要跟太緊,就止住了腳步。沒過多久,他看到她跟在老闆後邊出來了,手裡捧著一本極厚的大辭典,背對著

  自己,認真地翻閱起來。他稍稍放心,對外邊的警衛比了個手勢,示意一切平安。

  星意從書店的後門小跑著出來,心跳得十分劇烈。這家書店的老闆是與她們熟識的,她自然知道這個暗門。

  傅舒婷早早地等在店裡,她穿了和星意約定好一樣的衣服,又拿圍巾包住臉,編造了個謊話,只說星意是富家小姐,想要跑出去見一見家中反對的心上人。老闆是外國人,非常地開明,當然是同意了。在書店後邊的倉庫偷龍換鳳後,傅舒婷便代替她出去,始終背對著警衛,提心吊膽的,也不曉得能騙他們多久。

  星意在路邊攔了一輛黃包車,報了個地址,車伕答應了一聲,飛快地跑了起來。她拿出懷錶,又看了看時間,還有半個小時。雖然按照計畫順利地逃了出來,可她心裡卻越來越焦躁不安。

  關於佐藤元的身份,她心底隱約已經有了答案。仔細梳理過往發生的事,一切都是那樣巧合。他來學校設立獎學金,而大哥因為這件事大發雷霆,喝令自己不可以再見他……他們竟然有這樣一個父親,拋棄了家族,成為日本人,又害了那麼多人!

  如果不是他的存在,事情又怎麼會成了這樣一個局面?!

  星意的手攥著隨身的帶著的小挎包,裡邊塞了一支精巧的手槍。這是當初眼看著情勢緊張,她私下跟肖誠討要的,肖誠當時特意為她選了一款適合女

  人用的小佩槍。而現在,連肖大哥都已經死了。星意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事,她沒法對葉楷正開口。

  她姓廖,有些事,便只有自己去做才會有意義。

  黃包車到了路口停下了。她付了車資,對了對手上的地址,敲了敲門。

  門打開了,開門的不是中國人,而是一個日本女人,用不甚熟練的中文說:「找誰?」

  她握緊了雙手:「佐藤元。」

  女人點了點頭:「請進。」

  裡邊的光線很暗,星意站在門口,回頭看了眼馬路,一個人都沒有。她忽然覺得有點不安,下意識地後退一步,伸手去拿槍。

  那個瞬間,有兩雙手從旁扯住她,將她拖了進去。

  她想要尖叫,卻又忽然被人摀住了嘴巴。藉著昏暗的光線,她終於看清,裡邊站著的人是……葉文雨。

  此時的書店裡,傅舒婷背對著外邊,提心吊膽地每隔10分鐘就看一次時間。星意同她約好的,最多一小時,星意就能回來。

  可是已經過去一個半小時了。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來,她緊張地低下頭,聽到男人聲音說:「夫人,時間差不多了。」

  她搖了搖頭,啞著聲音說:「我沒看完。」

  警衛便笑著說:「督軍吩咐過,喜歡什麼書買回去看就是了。錢沒帶夠的話我這邊也有。」

  她的背影一下子僵住了。

  警衛終於覺得有些不對勁,試探著喊了聲:「夫人,您怎麼了?」

  她遲疑了半天,終於回過頭,警

  衛看著她的臉,掏出了手槍,倏然變色:「你是誰?」

  厚重的字典啪地掉在了地上,她嚇得舉起了手:「別開槍!我是星意的同學!」

  門外的警衛們發現了店裡的異樣,全部持槍衝進來。店主和其他的客人嚇得紛紛抱頭蹲了下來。隊長迅速檢查了書店內外,臉色鐵青:「夫人去了哪裡?」

  傅舒婷雖然害怕,卻牢記著好友的囑咐,梗著脖子說:「她有事要辦,辦完一定會回來的。你們……你們別殺我。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因為她去過兩趟醫院,警衛認得她是夫人的朋友,一時間左右為難,也不能嚴刑逼供,輪值的隊長便派出數人沿著小路去尋找,自己押了傅舒婷徑直去了軍部。

  傅舒婷被帶進了一個極為空曠的房間,沒過多久,屋外腳步聲由遠及近,她瑟縮在牆角,門被推開了,進來了一群軍官。為首的年輕男人個子很高,英俊的臉上因為沒有表情而顯得尤為冷酷:「傅小姐,我知道你是星意的好友。只要你告訴我,她去了哪裡,去見了誰,我不會傷害你。」

  傅舒婷認得這張時常會在報紙上出現的臉,一緊張,便口吃起來:「我、我不知道!她還沒、沒回來嗎?」

  他顯然在強壓著脾氣:「醫院、書店以及家中,都沒有回來。你如果看過報紙,知道時局,就該知道我的妻子被日本人或者旁人抓住,會是多嚴重的一件

  事。」

  傅舒婷幾乎要哭出來:「她答應我說一小時後就能回來。我不曉得她出了什麼事。」

  葉楷正逼近她:「她去了哪裡?」

  「前日她請我去找了一個叫佐藤元的日本人,說要同他見面。然後那個人就給了我地址,我、我記得不太清楚了。是寫在一張紙條上的。」傅舒婷幾乎要哭出來了,「好像是愛民路二三十號,我沒仔細看就給她了。」

  葉楷正站在原地,回頭看了一眼。他身後的一個軍官立刻說:「我這就去查封愛民路。」

  他的臉色極為陰沉,一字一句地說:「你帶人一幢一幢去搜。我即刻便過去。」

  那位軍官行了禮,即刻便轉身走了。

  葉楷正伸手鬆了鬆襯衣的領口,側身看到屋子裡唯一放著的木椅,忽然一陣煩躁,順手拿起椅背,狠狠往牆上砸了過去,木屑四濺。他的部下們沒有閃避,都筆直站著,一聲不吭。

  傅舒婷嚇得尖叫著躲開,眼見葉楷正這樣失態,又是焦躁又是擔心,不由哭了出來,哽嚥著說:「你會找回星意的是嗎?」

  葉楷正沒有回答,轉身大步離開了房間。

  愛民路三十一號。

  葉楷正到的時候,整條街已經戒嚴,洋樓的門和窗都已經大開,士兵們已經搜索了每一間房間,裡邊卻是空無一人。

  宋國兵一臉凝重地走到葉楷正身邊:「已經問過了周圍的鄰居,半小時前有輛車開走了。」

  「全城戒嚴,關閉城門

  。碼頭、車站全部封鎖。」葉楷正又上車,「另外,城中警備部隊控制出入日租界的道路,和日本大使館聯繫,詢問佐藤元下落。」

  宋國兵躊躇了一下:「督軍,這就等於直接告訴他們,我們找的人和佐藤元有關。」

  葉楷正的眼眸裡淬礪出鋒芒來,冷冷地說:「你覺得事到如今,他們不知道她與佐藤元的關係嗎?」

  宋國兵背上起了一層冷汗,連忙點頭說了句「是」。

  「大姐,你要帶我去哪裡?」星意被蒙上了眼睛,那把手槍第一時間被收了,此刻她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定一些。

  有冰涼的手指放在她的唇上,葉文雨微微笑著說:「當然是帶你去二弟找不到的地方。」

  「你和……日本人是一夥的?」

  「非要這樣說的話……」葉文雨漫不經心地回答,「或許你該改姓佐藤了。葉楷正也做了日本人的女婿,是不是很有趣?」

  她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佐藤元真的是我的父親?」

  「誰說不是呢?」葉文雨聳聳肩,「可惜你和你家老爺子是一樣的蠢。你們難道真以為是佐藤元親自回覆你們的訊息嗎?」

  「日矢上可不像我那個二弟那樣心慈手軟。你以為佐藤元僅僅是一個船商?他不和日本軍部合作,能夠發展得這樣快?只可笑你家老爺子著急趕過來,三言兩語地,就被破譯出了瓦子灣的信息。」她冷冷笑了笑,「你也是一樣,

  只拿著一張紙就敢過來認親?你出來之前,葉楷正沒教會你人心險惡?」

  葉文雨頓了頓,又嘲諷地說:「對了,不是認親……你應該是,來報仇的吧?不過我也得謝謝你的不自量力,否則他將你看得這麼嚴,我哪裡能抓你威脅他?」

  星意沉默了半晌,淡淡地說:「他不是會因為女人而妥協的人。」頓了頓,又說,「更何況我和他之間,也未必能走得下去。你也知道,他逼死了我爺爺。」

  葉文雨輕輕笑了笑:「如果是這樣,那麼你只能怨他薄情了。」

  車子一個急剎車停了下來,星意被拉下來,踉踉蹌蹌地走了許久。地面又濕又滑,最後進了室內,大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蒙著眼睛的布被扯了下來,星意適應了光線,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是在一間密閉的房間裡,開了一扇小窗,隱約可以聽到外邊的水聲。房間裡只放了一張極為低矮的木板床,星意隱約能感覺到整個房間都在微微晃動。她忽然間明白自己已經不在陸地上……而是被帶到了船上。

  她的手腳冰涼,靠在牆壁上,僅有的一隻燈泡一下一下地閃爍著,光線明暗不定。

  到了這個地步,她也並不如何害怕。出來之前,她已經想得清清楚楚。與其每日都在噩夢中苟活,不妨便給自己一個痛快。大腿的一小塊地方是冰涼堅硬的——她走前將最小巧的手術刀用粘紙貼在那裡,因為外邊穿著夾棉厚實的旗袍,完全看不出端倪。挾持她的人扔了她的手袋和槍,並沒有發現這個。

  ——這也是她……最後的武器。

  即便殺不了佐藤元,她也還有餘力,割斷自己的頸動脈。

  艙門被拉開了,她望向門口,一個瘦高的中年人走進來,手裡端著飯盒遞給了她。

  星意死死地盯著他,並沒有伸手去接。良久,男人將飯盒放在床上,低聲說:「多少吃一點吧,沒必要和自己的身體過不去。」

  星意一字一句地問:「你是佐藤元,還是廖鑑東?」

  佐藤元扯出苦澀的笑意,聲音嘶啞:「我是你的父親。」

  她拿起那盒飯砸在他身上:「你怎麼有臉這樣說?!你害死了爺爺,害得大哥重傷!你害得我們家破人亡,你怎麼還有臉這樣說?!」

  佐藤元並沒有閃避,湯汁淋漓倒在他的身上,他也沒有伸手去擦,只是說:「你大哥……現在怎麼樣了?」

  狹小的空間裡泛起打翻的飯菜油膩的味道,星意幾乎一整天沒有進食,只覺得泛起了胃酸,她強忍住噁心,冷冷地看著佐藤元:「你知道我為什麼來找你嗎?」

  佐藤元看著她說,眼神帶了蒼涼:「傻孩子,你想殺我,為什麼不告訴葉楷正?為什……要自己動手?」

  星意心裡恨極了他:「你拋棄我們兄妹,這我不怪你。可你不至於連自己是中國人這最後一點良知都抹去了!爺爺這一輩子

  清白正直,是你害得他做了這樣的錯事!他死不瞑目!你問我為什麼不告訴葉楷正?我又有什麼臉告訴他呢?」

  她跌坐在床上,只覺得心底一片慘淡的絕望,可是眼神卻異常地堅持:「你不用送東西進來了,我不會再吃。今次我本就是為了爺爺、大哥和廖家來報仇,既然殺不了你,也絕不會讓自己落在你們手裡威脅到葉楷正。」

  佐藤元怔怔地看著這個只見過兩次面的女兒,頭一次見她,她是優秀聰慧的醫學生;而這一次,他忽然意識到,這真的是老爺子手把手帶出來的女孩,說的每一個字都彷彿是當年他將自己趕出廖家那樣決絕。他站起來,嘆了口氣說:「這艘船在內河的航道上,葉楷正就算把穎城關起來翻個遍,也找不到。飯菜還是會再送進來,你多少吃一點。」

  他彎腰拾起那個飯盒,忽然看到一道鋒銳刀光劃過,這才意識到她真的動手了。他閃避開,退後兩步站定。

  星意一下失手,知道自己再沒有機會,苦笑了一下,反手就要往自己脖子上戳過去。

  「住手!」佐藤元握住她的手腕,用只有兩人聽得見的聲音說,「把刀藏好。」

  星意怔了怔,她是橫下心要尋死,爺爺的死對她來說是再沉重不過的打擊,而葉楷正呢……因為瓦子灣的失敗而承受的壓力,他沒有向她提及半個字。她知道那是一筆勾銷的意思。可是她還怎

  麼再站在他身邊?還有肖誠和文馨,她一想起來,都覺得難過得喘不過氣。

  現在,她殺不了佐藤元,掌心握著手術刀,篤定已經看到了人生的盡頭。

  佐藤元卻提高了聲音,似乎有些惋惜:「明天我再來看你。廖小姐大可不必這樣緊張排斥。」

  他沒有收走她的刀,竟然真的走了。

  星意的視線微微垂下,佐藤元剛才坐的床沿上有油漬寫成的字樣。她靠過去看了看,隱約是三個字:我救你。她怔了怔,抹掉了那三個字。

  商船頂層,佐藤元推開了其中一間房門,日矢上面色陰沉地坐著:「如何?」

  「她不肯吃。」佐藤元略有些頹喪,「或許有求死之意。」

  日矢上盯著佐藤元的表情,彷彿是在仔細地揣測,過了一會兒,才笑了起來:「想要一個人死不了總是有很多辦法的。佐藤君,她是你的女兒,你要看好她……至少活到葉楷正答應條件的那一天。」

  佐藤元渾身激靈了一下,問:「葉楷正那邊有回覆了嗎?」

  日矢上的表情頗有些陰晴不定:「他已經答應放了顧岩均。」

  此時的穎城火車站,是一天最繁鬧的時刻。南北兩條路線的火車在晚10點交匯,上下車的人不計其數。一輛汽車緩緩駛入。從後座下來的男人穿著黑色大衣,低著頭快步走入了車站。街口的地方,宋國兵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正在讓司機掉轉車頭,忽然路人經過,一抬手,將一個紙團扔進了車裡。

  宋國兵下意識地接住了紙團,一把推開車門,衝到那人身邊,反手鎖住了他的手臂。那人的帽子掉了,一臉驚恐地回望他:「你、你幹什麼?」

  「誰讓你扔的紙團?」宋國兵低聲問道。

  「我、我不知道。有人給了我一個銀圓讓我扔的。」那人哭喪著臉說,「我是在火車站裡賣茶葉蛋的,不信你去問問。」

  周圍聚攏了一堆人,指指點點地認出來,果然是站台上賣茶葉蛋的小商販。宋國兵放開了他,心知不可能再找到那人,只好回到車上,藉著月色打開紙條:「四時,藍鴻碼頭。廖鑑東字。」

  宋國兵沒有再耽擱,回到軍部將紙條交給葉楷正:「軍座,穎城已經翻遍了,各大商會和堂口都傳了話出去。眼下除了日租界,只怕沒有藏人的地方了。」

  「日矢上知道我的脾氣,瓦子灣事件後,我也是不怕再闖入租界的。這些天他們也在陸續往外邊撤人,否則顧岩均也不會被我們抓到。他們不會把人藏在那裡。」

  「所以,夫人很可能……會在船上。」宋國兵恍然大悟,「那麼這消息還算可靠。」

  數日不眠不休令葉楷正的眼睛佈滿血絲,他把玩著自己的佩槍:「去佈置吧。」

  「是!」宋國兵走前行了個禮,又問,「督軍,廖鑑東到底是誰?」

  葉楷正沉默了一會兒,淡聲說:「星意的生父。」

  宋國兵吃了一驚,卻沒有多問,轉身出去了。

  星意靠在船艙的一角,強撐著逼迫自己不要睡覺。她手邊沒有鐘錶,只能大約估算著時間,也不知道撐了多久,門口有了動靜。她倏然坐起來,一個日本女人端著飯菜又進來了。她懨懨地重新靠過去:「我不吃。」

  女人不聲不響地將飯菜放下了,卻沒有走,仔細地端詳她。星意覺得有些異樣,仔細看了她兩眼,才驚覺說:「我見過你。」

  是日本女人的典型長相,不高,膚色白淨,雖然上了年紀,卻因為保養得當而依舊溫婉可人。星意還記得是在高家見過她,那時她和葉文雨在角落,死死盯著自己。

  「我叫日矢葵,佐藤元是我的丈夫。」女人微微笑了笑,用十分純正的漢語說,「我對你很好奇,所以想來看看。」

  星意冷冷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和他長得很像,尤其是鼻子和嘴巴。」女人繼續說,「在高家我一看到你就知道了,你一定是他的孩子。」

  「我沒有父親。」星意打斷了她,「請你離開吧。」

  可是女人竟然也沒走,坐在床邊,屏氣凝神彷彿在等著什麼。不知道過了多久,眼看著飯菜漸漸變涼,星意終於有些沉不住氣:「你還有什麼事嗎?」

  日矢葵細細的眉毛抬起來,沒有說話,彷彿在等待什麼。

  門口又有動靜。這一次進來的,是佐藤元。

  佐藤元推門進來的時候,看到有兩個人在房間裡,不禁愣住了。

  日矢葵站起來,用日本女子的禮儀恭恭敬敬地對丈夫行了禮,用日語對他說:「佐藤君,我等你到現在了。」

  「你知道我會來?」佐藤元的表情由錯愕變為警惕,「你告訴你哥哥了?」

  日矢葵靜靜看著他,細長的眼睛裡流露出依稀帶著霧氣的悲哀:「你已經無法再信任我了,是不是?」

  佐藤元臉上痛苦的表情一閃而逝,低吼著說:「葵子,我的父親已經自盡了,這是我的女兒!」他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把手槍,對準了日矢葵,用極快的語速說,「我必須送她離開。」

  星意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覺得他們是在爭吵,氣氛凝重,忽然佐藤元掏出了一把手槍,對準了日矢葵。她下意識地站起來,緊貼著牆壁,不敢出聲。

  日矢葵竟笑了笑:「如果我不讓你們走呢?」

  佐藤元有一瞬間的不知所措,旋即苦笑了一下:「葵子,你非要我對親人趕盡殺絕嗎?」

  日矢葵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才輕聲說:「佐藤君,我從19歲認識你,這些年過得很幸福,唯一遺憾的是,我們沒能有自己的孩子。」她頓了頓,眼眶微紅,「那一天我在高家看到了這位小姐,幾乎能肯定她就是你的女兒。我害怕你會因此留在中國,才會把你父親傳來的信息告訴大哥。我……並不知道,最後你父親會因此自盡。」

  「不要說了!」佐藤元啞聲說。

  日矢葵黯然笑了笑:「佐藤君,你帶著她走吧。我會上去幫你拖延住大哥。」

  佐藤元怔了怔:「你說什麼?」

  日矢葵重複了一遍:「你帶著她走吧。」她最後看他一眼,「我是同你來告別的。」

  佐藤元深深看了她一眼,繞到星意面前,低聲說:「你聽我說。今晚會有一艘小艇來船上補充日常物資。這是唯一能逃出去的機會。一會兒我會和你一起離開。你可以信任小艇的船員。只要把你送到碼頭,葉楷正會在那裡接你。」

  星意怔住了:「你——」

  佐藤元看了看時間:「現在跟我走。不要發出聲音。」他一把拉了她的手,離開的時候,最後看了日矢葵一眼。日矢葵的眼中噙了淚水:「佐藤君,祝你平安。」她的眼淚一下滾落下來,「我們還能再見嗎?」佐藤元笑了笑,輕聲說:「謝謝你,葵子。」

  他推開了門,帶著星意,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艙門。

  走廊上空無一人,想來原本看守的士兵已經被制伏了。星意跟著佐藤元在商船上穿梭奔跑,到了船尾,果然停著兩艘小艇。佐藤元指了指其中一艘,輕聲說:「快上!」

  星意的頭髮被寒風吹起,臉頰幾乎凍得毫無知覺。她也聽不懂佐藤元適才與日矢葵的對話,只是轉頭望向他:「為什麼救我?」

  佐藤元笑了笑,許是見她衣裳有些單薄,伸手將自己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你不要誤會。就像你說的,我對你也沒有父女之情。就當是,我在償還你爺爺吧。」

  星意愣怔之間,已經被他用力推了推,不由自主地跌入了小艇。小艇上的船員接住她,等她坐下,迅速掌舵駛向了東方。

  佐藤元站在船尾,看著那艘小艇駛遠,竟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他抬頭看了看開始喧嘩的船頭,明白日矢上已經發現了自己的動作,迅速跳上了另一艘小艇,收起繩索,開啟馬達,往另一個方向駛出去。

  佐藤元開的速度不快不慢,卻足以令商船上的人發現自己。他隱約能在風聲中聽到有人在大吼「停下」,甚至能看到船上有人架起了高射炮。他知道自己應該加快速度,以免太早被擊中,連累到另一艘小艇。

  彭——

  一發炮彈落在了小艇的左側,他往右打了滿舵,船身傾斜,幾乎將他甩出去。佐藤元站穩了,又筆直地開了出去。

  一發又一發的炮彈追蹤著自己,他竟然沒覺得害怕。他知道自己是個懦弱的男人,一生中頭一次勇敢,是為了葵子,鼓足勇氣去反抗他的父親,又拋棄了一切,離開了自己的家族。而最後一次勇敢,是為了……出生後從未抱過一次的女兒。這個女兒,長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鼻子與下巴。

  他的雙手被寒風吹得毫無知覺,而他只是全神貫注地駕駛小艇。耳邊又有炮彈追擊而來的聲音……到此為止了吧,

  佐藤元驀然間放開了手,這一次,他知道自己已經避不開了。

  星意坐的小艇已經開出了一段距離,奇怪的是並沒有任何人追上來。那艘商船反倒掉轉了方向,遠處不時有炮彈爆炸的聲響,炸開一團又一團的火光。

  她踮著腳尖,拚命地望向那個方向。這一次,那團火光比任何時候都要亮,遠遠望去,彷彿是一大團煙火,照亮了半個天空。

  她惶然回頭,看著掌舵的船員,大聲問:「那……到底是什麼?」

  船員看了一眼,表情隱隱有些動容:「是佐藤先生的船。」

  星意跌坐在船上,所有的思緒在瞬間凝住了。

  佐藤元死了。

  她是一心來殺他的,他真的如自己所願,死了。

  可她只感受到一種難言的悲切,又隱隱覺得,這個世界這樣不公平……為什麼,為什麼是她,遇到了這樣的事?!她嗆進了大口的寒氣,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而江面上的風把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消弭得乾乾淨淨。她咳嗽了許久,攏著身上的大衣,慢慢平靜下來,看著遠方。

  船速放慢了,船員低聲說:「小姐,前邊有船過來了。」

  他十分警惕,轉換了方向,看樣子是要繞開那個巨大的黑影。

  星意的視線有些茫然,彷彿看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看到,直到兩艘船相距不過百米,船員鬆了口氣說:「您看,是盛瑞號!」

  他開始小心地靠近,點燃了手裡的信號。

  盛瑞號放緩了速度,同時向小艇打開了照明燈。強烈的燈光逼迫星意抬起手,遮住了視線。而盛瑞號的甲板上,宋國兵驚呼了一聲:「是夫人!」

  如今的碼頭已經布下了重兵,不僅如此,葉楷正調來了穎軍的盛瑞號在江面上搜尋可疑的船隻。搜尋近一小時後,因為察覺到了這裡的爆炸聲,轉換了航道找了過來。

  葉楷正看得清清楚楚,小艇上的其中一人是星意,懸掛至今的一顆心緩緩落定,他的眼中頭一次泛出了微微的笑意。士兵們已經忙著降下繩索,試圖將人救上來,他快步走到船舷一側:「我下去。」

  宋國兵連忙制止說:「督軍,我們會把夫人救上來。」他看了侍從一眼,眼神中的含義不容置喙。宋國兵只能噤聲,催促士兵們快一些將救生艇準備好。

  江面上的風越來越急,浪頭也一個接著一個地拍過來,兩艘船的體型相差巨大,一時間不能順利靠攏。小艇上的船員雖然經驗豐富,亦只能勉強控制小艇不偏翻。

  盛瑞號的救生艇終於準備完畢,葉楷正跳了上去,士兵開始緩緩將救生艇放下。

  葉楷正心急如焚,眼睛沒有片刻離開她。他很想立刻將她抱在懷裡,問她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害怕,這樣的念頭愈來愈強烈,可是救生艇卻只能一寸一寸地往下降,短短的十數分鐘,卻如同半個世紀那麼漫長。

  救生艇終於觸到了江面,宋國兵吩咐士兵開始划船靠近救生艇。

  在風浪極大的江面上,即便是兩艘不大的船要靠近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大約又過了半小時,兩個船頭終於靠在一起,葉楷正大步跨了過去,伸手將星意抱緊在懷裡。這件對他而言最為珍貴的寶物,終於失而復得。

  星意依然站得僵直,這個懷抱這樣熾熱,又這樣熟悉,她終於一點點地放鬆下來,低低喊了聲「二哥」,一切的感官回到了自己身上,她痛哭失聲。

  他沒有責怪,也沒有詢問,只是微笑著吻了吻她的額頭:「回來就好了。」

  所有的人上了救生艇,盛瑞號上的繩索和艇上的士兵同時發力,救生艇開始慢慢靠近艦艇。然而風浪越來越大,士兵們嘗試了許久,發現他們無法再給救生艇扣上吊起的安全索。船上有人打下燈光,大聲喊道:「督軍,我們扔下繩梯,拉你們上來!」

  連喊了好幾遍,救生艇上所有人終於確認情況,開始行動。

  船上垂下了三條繩梯,葉楷正讓星意攀上其中一個,自己站在她身後,牢牢地環著她,低聲說:「別害怕,我抱著你,很快就上去了。」

  宋國兵讓送星意回來的船員上了另一條繩梯,自己攀上第三條,向船上的士兵打了個手勢,三條繩索開始緩慢地上升。

  繩梯大約升到了船體中央,船員的右手忽然動了動。葉楷正眼角看到寒光一閃,一粒子彈幾乎貼著自己擦過,射在船身上,火光四濺。與此同時,左手握著的繩索一鬆,他意識到子彈已經打斷了繩梯的一個繩索。

  星意尖叫了一聲,身子往下墜,他當機立斷,左手牢牢抱住了她的腰,沉聲說:「抱緊我。」

  這個瞬間,星意忽然間明白了,原來這才是日本人真正的目的!

  他們早就察覺到了佐藤元的計畫。佐藤元信任的船員,是他們佈置下的殺手。因為只有放自己回到葉楷正身邊,殺手才能接近他,這才是刺殺他最好的時機!

  星意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眼葉楷正。此刻他只能依靠右手的力量拽住僅剩的繩索,加上承受著兩個人的重量,完全沒有辦法反擊。

  宋國兵反應過來,卻已經來不及拔槍,趁著殺手瞄準第二槍的時候,飛起一腳踹在他的繩梯上。殺手失了准頭,不由頓了頓,然而此刻一陣江風吹過來,承載著葉楷正和星意的繩索打了個轉彎,恰好直直送到了殺手面前。

  星意能看到殺手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就在愣怔之間,她能感受葉楷正的右手在用力,想要用身體擋住她。她尖叫起來:「……不要!」

  砰——

  槍聲響起來,有身影迅速地墜入海中。

  宋國兵攀著繩梯的手腳冰涼,有那麼一個瞬間,他幾乎不敢去想像發生了什麼。

  ——掉下去的卻是殺手。

  夫人手中還握著鋒銳的手術刀,在殺手扣動扳機的時候,她果斷地劃開了他的

  頸動脈。殺手的手槍無力垂下的時候,開出了最後一槍。子彈斜斜射出,最後射中了葉楷正的右肩。

  對於醫師來說,近距離切開對方動脈,或許是最簡單的一個動作——她是第一次親手殺人,卻沒有時間害怕,只是死死看著葉楷正。鮮血已經迅速地染紅了他的衣服,不斷從襯衣的領口湧出來,他卻始終抱著她,哪怕搖搖欲墜,哪怕命在旦夕。

  星意「哇」的一聲哭出來:「你放開我!」

  他卻沒有看她,受傷的右手始終牢牢抓著繩索,哪怕已經在力竭發抖。

  「二哥,你的手會廢掉的。」她低聲抽泣著,斷續說,「你放開我。」

  他忍痛咬牙,看著愈來愈接近的船體,卻笑著說:「你別哭,哭了二哥才會心慌。」

  不知過了多久,葉楷正憑著一股毅力在支撐,只覺得自己的右手臂要撕裂開,終於看到了船頭的士兵伸出手來拉他。他的脊背上滿是冷汗,卻已經沒有餘力再開口說話。

  宋國兵在另一個繩梯上,略落後他們,急得大罵:「別拉長官的手臂!抱住他們!」

  士兵們七手八腳地抱住了兩人,終於將他們帶上了船。軍醫已經趕過來,替葉楷正查看傷口。葉楷正卻意外地看到星意躺在夾板上,慢慢蜷縮起來……她的大衣早就掉在江裡,旗袍的腰部滲出血來。

  他的腦子嗡的一聲,意識到——

  子彈在擊中他的肩膀之前,已經擊中了她的

  腰部。

  船艦上軍醫指揮著士兵用擔架把人抬起來送進艙內,又將她搬下來放在床上,擔架上一片刺眼的紅色。醫師正要替葉楷正包紮傷口,卻被他推開了。他赤紅著眼睛看著醫師給她檢查,全然不顧自己也有傷。艙內氣氛極為凝重,醫師剪開星意腰間的布料,輕輕地「咦」了一聲,又小心地側過星意的身體,額頭上頓時起了冷汗。

  「怎麼樣?」葉楷正沉聲問。

  「督軍,夫人她……」軍醫硬著頭皮問,「是否先前有孕了?」

  葉楷正愣住,再開口的時候,聲音彷彿不是自己的:「你說什麼?」

  葉楷正的雙腿如同灌了鉛一般,前所未有地,他覺得走向她的距離那樣遙遠,甚至比剛才吊在繩索的時間上還漫長。他看著醫師們圍著她處理傷口、止血,而她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如同素雪。

  眼前的一切彷彿和自己隔著一層塑料薄紙,沙沙的那樣不真切,唯有肩膀的劇痛,令他覺得清醒了一些。他一動不動地坐著,聽任醫師給自己包紮,視線卻從未有片刻離開她。

  他忽然想到,無論他曾多麼篤定地向她的家人保證過,卻始終沒有做到真正地保護她。

  把她軟禁起來,避而不談已經發生的事,就是在保護她嗎?把她留在醫院,卻根本沒有察覺她已經懷孕,是真的愛她嗎?

  可笑之極……他連她下定決心要獨自去報仇竟然都沒有察覺。

  「夫人腰間的傷口已經簡單處理了。」軍醫走過來說,「船上條件有限,夫人還是需要快些送去醫院。」

  幸而船很快就靠岸了,一路送到醫院,回到熟悉的病房,葉楷正就在走廊上等著,直到醫師出來,摘了口罩:「督軍,夫人小產。幸而月份小,夫人又年輕,對她身體傷害不大。」

  其實來的路上,他已經預感到了不祥的結局,可是真正聽到醫師說出來,竟然還是覺得絕望。懊喪、怒火從胸口一點點地湧上來,幾乎要將自己炸開了,他瘋了一樣抽出佩槍,將醫師抵在了牆上:「為什麼你們之前沒有查出來?!」

  走廊上所有的人都慌了手腳,就連宋國兵都不敢靠近,除了葉楷正怒吼的聲音,一片死寂。「夫人她……月份太小了……恐怕是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

  卡嗒一聲,子彈已經上膛,醫師渾身發抖,閉上了眼睛。

  可葉楷正究竟還是冷靜下來,他一點點地放開醫師,宋國兵迅速走上前,將所有人都帶了出去。槍支匡噹一聲,落在了走廊的地磚上,葉楷正只覺得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慢慢地坐倒在了地上。

  星意醒來的時候,腰間和小腹都覺得隱隱作痛。病床前只有護士在忙碌,看到她睜開了眼睛,鬆了口氣,笑著說:「夫人您可算醒了。」 護士看她要坐起來的樣子,連忙制止說,「您身上有傷,小產後身體又弱,還是躺著吧

  。需要喝水嗎?」

  她怔了怔,才想明白「小產」的意思,下意識地撫摸小腹,聲音嘶啞:「你說什麼……我小產了?」

  護士倒了杯溫水,溫柔地勸慰:「醫師說了,夫人年紀還輕呢,身子養好就是了。」

  她轉過頭,沒有喝水,只是靠著枕頭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才開口說:「葉楷正呢?他知道了嗎?」

  護士瑟縮了一下,顯然想起了之前的事,輕聲說:「督軍知道了。他……他今早將您送進醫院的,中午才離開。」護士沒敢說出葉楷正拔槍的事,只說,「還有一件好事兒,夫人,廖先生已經能坐起來了,晚點他就可以過來看您了。」她心神一片恍惚,模模糊糊地聽著,卻沒往心頭去,直到聽到門口有人輕喊了聲「小妹」,才回過頭。

  廖詣航坐在輪椅上,護士正推著他進來。

  「大哥。」她終於驚醒過來,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液體帶著溫暖的體溫,彷彿在灼燒已經冰涼的肌膚。

  廖詣航還十分虛弱,喘著氣,慢慢握住了她的手:「大哥都知道了……」

  兄妹倆的手都是冰涼的,星意觸到大哥的掌心,忽然間覺得,有大哥活在自己身邊真好。他們可以一同承擔爺爺的離開、父親的身世……以及所有的一切。

  她的大哥還活著,這是她唯一的,一點慰藉了。

  她又想起葉楷正,想起自己和他竟然有過一個孩子,她想起江面上炸裂的小艇

  ,也想起自己用手術刀割開一個男人的頸動脈。依稀還是一眨眼的時間,她做了那樣多的事,經歷了那樣多,也失去了那樣多。

  心底有個細細的聲音在詢問自己:廖星意,這是你離開下橋那個小地方,興奮地下了火車,踏進穎城來求學時想要的嗎?

  那時你拼了命地唸書,你只是……想做一個女醫師啊。

  她闔上眼睛,眼淚卻克制不了地從眼角流下來,沾濕了枕頭。

  她攥著大哥的手,卻那樣惶然,因為看不清遠方的路,也不確定自己是否還能夠承受……更多的痛。

  「小妹,葉楷正去了南京。他走前說——」

  星意拚命搖了搖頭,打斷了他,低低地說:「大哥,有件事我想求你。」

  廖詣航聽她說得這樣鄭重,又這樣艱難,輕聲說:「你說。」

  「我想去美國唸書。」她依舊閉著眼睛說,「我不想再留在這裡了。」

  廖詣航深吸了一口氣:「只怕葉楷正不會答允的。」

  她微微睜開眼睛,臉色蒼白,一雙眸子亦遠沒有往日那樣璀璨奕奕,帶了些似霧的迷惘,一字一句地說:「他會答允的。二哥他說過……只要我想離開,他就會讓我離開。」

  一個月後。

  上海港口。

  從上海至美國舊金山的瑪麗號輪船將在下午3點起航。碼頭上熙熙攘攘,擠滿了即將上船的旅人和送行的親友。一輛黑色的小汽車在碼頭入口停下,一個年輕女人提著小小的皮箱

  從車上下來。又有人搬下了輪椅,從後座上將一個男人抱下來,推著他和年輕女人並肩走向輪船。

  「大哥,你去美國的時候,我和爺爺也是來這裡送你。」星意微微仰頭,看著眼前的龐然大物,回想起很多年前,她跟著爺爺頭一次來到這裡。那時她拉著大哥的衣角,哭得死去活來,直到大哥答應讓人給她從美國帶禮物回來,她才破涕為笑。

  廖詣航笑了笑:「轉眼你也要去了。」

  她停下腳步,蹲下來,直視大哥的雙眼:「大哥,你送到這裡吧。再往前走……我怕我會想哭。」

  廖詣航便讓助手停下來,像小時候那樣,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好。大哥在這裡看著你上船。」

  短短一個月,她瘦了許多,下頜尖俏,眼神亦沉靜了。她從風衣的口袋中拿出一封信:「請你幫我轉交給他。」廖詣航收好了,點點頭說:「好。」

  星意微微笑了笑,轉身要走的時候,他又喊住她:「小妹,如果覺得那邊很好,或者……遇到了喜歡的人。不回來也很好。」他試圖說得輕鬆一些,「大哥也會來看你的。」

  遇到喜歡的人……星意苦笑了一下,對大哥揮了揮手:「我走啦。」

  他看著小妹的背影漸行漸遠,直到徹底消失在人群之中。助手推了輪椅轉身,走到來時停車的地方,他才發現旁邊停了另一輛汽車。

  男人的禮帽帽簷微微壓低,身材修長,走到他面前,良久,一言未發。

  「你回來了?」廖詣航看上去並不意外。

  他的聲音略有些嘶啞:「你的身體怎麼樣?」

  「醫生說以後走路會有些瘸,不過做些復健訓練後沒什麼太大問題。」廖詣航灑脫地說,「我可以接受。」他頓了頓,嘆了口氣,「你是來送小妹的嗎?她上船了。」

  葉楷正的視線落在遠處,輕聲說:「我不是來送她的。」

  「那你還來做什麼?」廖詣航搖了搖頭,「何苦呢?」

  他的雙手插在口袋裡,面無表情的臉上帶了幾分寂寥:「我只是想……來看一看。」

  廖詣航將那封信遞了出去:「她給你的。」

  葉楷正接過那封信,並沒有打開,望向人流湧動的方向。

  分明已經看不到什麼了,可他站著,卻長久地,沒有離開。

  二哥:

  展信春安。

  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在去美國的船上了。

  提起筆來,如今我最想說的三個字,卻是「很抱歉」。明知是你最艱難的時刻,卻不能如同當日、用初生拧≠的勇氣說一句「我會陪著你」。

  因為……我發現,我的陪伴對你來說,或許並不是一種溫暖的愛意,而是負擔。

  在醫院的日子裡,我時常想起你,卻又害怕自己已成為你的軟肋。便如同佐藤元之於爺爺那樣,令他不自覺地做出違背抱負與良知的事。

  無論如何,請你相信,我從未恨過你。唯一叫我覺得無奈又荒謬的,便是命運吧。

  你曾說我給了你勇氣與堅持,可我也知道,我的內心裡,那種堅持已經脆薄得不堪一擊。我不確定以後會否再遇到已經歷的種種痛苦,很抱歉這樣倉促而自私地離開這裡,卻無法將這些話當面告訴你。

  我不曉得是否會回來,亦感激你始終給我選擇的餘地。

  順祝安康。

  星意即日

  書房的門窗皆敞開著,房間裡有濃濃的酒味。

  桌上是一壇已經喝空的陳年女兒紅。茶几上放著那封寫著「不曉得是否會回來」的信,以及一份年前的舊報紙。報紙翻開的那一頁上,不起眼的角落上寫著:

  趙青羽、廖星意結婚啟事:徵得雙方長輩同意,定於某某年某某日結為夫婦,時值非常,一切從簡。特此敬告,親友諸希,高鑑。

  年輕男人的軍服並未脫下,就這樣靠著沙發,蹙眉沉沉地睡著了,只是指間還捏著不過一寸大小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表情略有些嚴肅,可他的妻子笑意淺淺,眼角眉梢,皆是幸福安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