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的沒想到,一張小小的照片,竟然掀起了這樣大的軒然大波。
一個多月前,我帶了一本家裡的老照片到學校,小心翼翼地掃描進電腦,想要做一本電子相冊。室友沈茜看我做得這麼認真,便湊過來看了看,第一眼便看到了曾祖父和曾祖母的合照。照片老舊得已經有些脆弱了,儘管期間修復過幾次,可拿起來的時候也得用最輕柔的力道。沈茜捧在掌心,驚呼了一聲: 「太帥了。」
那時他們多年輕啊,曾祖父一身戎裝,表情堅毅凝肅,挺拔如同荒漠中的胡楊。可這樣一個戎馬倥傯的男人,哪怕在拍照的時候,也緊緊牽著曾祖母的手。曾祖母倒是笑得開心,頭也微微靠著年輕男人的肩膀,俏麗活潑,唇角的弧度勾勒出溫暖的弧度。
我說: 「小心點,這是好多年前的照片了。弄壞了家裡饒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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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9 年。
那時抗戰尚未看到曙光,曾祖母學成歸國,百轉千迴,終於重遇曾祖父。
隔了快整整一個世紀呀。
沈茜的眼神都帶著崇敬與仰慕,小心的放下了。
我哪裡想得到,沈茜還用手機悄悄拍了一張存了下來。存就存吧,她還手癢,刷微博看到 「大家來貼一張最好看的長輩照片」話題,沒二話就貼了上去。
這條回復被點贊送到了熱門,立刻被眼尖的群眾發現了照片裡曾祖父的身份,繼而也有人認出了曾祖母。這張照片大概點燃了吃瓜群眾的熱情,上週一篇講述曾祖父母生平的文章開始流傳開,作者未知,被瘋狂的被轉載。
而我 ……回家的時候被好一頓訓。
訓我的是大哥葉垣寧,他是大伯的獨子,大我五歲,從小帶著我長大的。後來去了美國留學,回來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大哥小時候皮得上躥下跳,老被大伯一頓狠揍。大了倒是人模狗樣,可惜沾花惹草的,身邊桃花沒斷過。可他正經起來我也害怕,畢竟能打理那麼大一個公司,靠的不止是一張臉,更多的是見識、魄力與手腕。
我乖乖坐在他車上,一句沒敢頂嘴。
今兒他帶著我去看曾祖母,說了我一路,我只好拿了那本重新打印的相冊出來,弱弱的說了句 「我原本想讓阿太高興一下」,他終於不說話了,冷哼了一聲,專心致志的開車。
曾祖母還在。近百歲的年紀,眼神清明,白髮梳理得整整齊齊,衣著亦是清爽,同人說話的時候細聲慢語,思路清晰。她喜歡安靜,一直婉拒爸爸和大伯邀她同住的提議,堅持獨居在博和醫學院的專家小院中,家裡只有一位照顧她起居的阿姨。
曾祖母的生活極為規律,上午讀報,用餐後必定在專家樓前的小花園中散步一會兒,下午便看一看最新和醫學有關的雜誌期刊,或者新出版的國外專著。博和醫校好幾位教授都是她的學生,時常來探望她,也知道她的喜好,總是帶上一大堆書刊雜誌過來,同她聊聊天,順便吃頓飯。
那些教授也都白髮蒼蒼了,授課、開刀、會議 ……幾乎各個都忙得全世界飛,可只要有空,就會來看曾祖母。林奶奶是從小看我長大的,不止一次對我說過,「我們那時候想要出國留學,推薦信都是你曾祖母一字一句寫的。像我英語又不好,她就把我叫到家裡,抽時間幫我補英文。」現在我也考進了博和,林教授是我病理課的老師,對我可嚴格了。
要是曾祖母知道了現如今自己在微博、朋友圈上這麼火,以她低調的性格,不曉得會怎麼樣呢 ……我一邊挨訓,一邊漫無邊際地想著。
我的曾祖母,她是個好醫生,好老師,好長輩 ……每一個身份,都在我的腦海裡勾勒得異常清晰。可唯有這篇類似「花邊小說」的文章裡,她的身份對我而言,卻十分陌生。
文章裡說,曾祖父納過妾,後來為了娶曾祖母才算把過往給斷了,從此之後,再沒有過二心。那個小妾是民國時期的名伶,後來去了香港,亦是極有名的明星,說出來老一輩人都知道。現在很紅的一個歌手,就是是她的孫子,我昨天做作業的時候還聽過他的歌呢。
是真的嗎?我心裡很有些不確定。
我的曾祖父葉楷正,一向是以 「抗日英雄將領」的身份被後人銘記。我幾乎都忘了,他也曾是盤踞小半個中國的軍閥。曾祖母很少說起他,就連我爺爺對他也沒什麼印象,因為他去世的早。抗戰結束前的兩年,日軍在瘋狂的反撲,曾祖父接到命令,死守晉北。第六軍被困三月,彈盡糧絕,曾祖父只是沉著的帶著親衛隊上了城牆,而這已經城中最後的一點武裝。
難以想像,以這樣微不足道的兵力,中國軍隊又足足撐了一整日。
曾祖父最終在城牆上中彈身亡,身體猶屹立不倒。
日軍帶著極大的恐懼靠近,怕他還活著,又打了幾梭子彈,直到確定他已經死亡。
國民政府換回了他的屍身,是曾祖母親自去接他回來。
能找到的、相關的高級將領回憶錄中,凡是提到這一段的,都說曾祖母異常的鎮定,彷彿她接回的並不是一具屍體,而是她活生生的丈夫。她替他整理身體,換好嶄新的軍服,出席葬禮,照顧孩子。
曾祖父的屍體焚化,燒出了十幾斤的彈頭,叮鈴哐啷的被一同倒進骨灰盒。
爺爺跟我說起過這件事。那時候他很小,牽著母親的衣角,一抬頭,看見她避開了所有人的視線,像個小姑娘那樣,哭了出來。
爺爺說,那次是他最後一次看到曾祖母哭。他那時害怕極了,也跟著哭。曾祖母便蹲下去抱著他,輕聲說: 「對不起,媽媽不哭了。別怕,媽媽會保護你。」
曾祖父下葬後第二天,曾祖母就奔赴西南後方的醫院,一邊工作,一邊在南遷的博和醫校任職教書,親自撫育兩個年幼的孩子。戰爭結束後,曾祖母堅持留在大陸工作、教書。後來有很多人問過她,為什麼不在人心惶惶的時候離開。她卻半開玩笑說: 「我先生還在,我怎麼能走?」是啊,曾祖父的墓還在,這固然是情深意長的理由。可我們都知道,曾祖母這一輩子,做了無數的手術,她的病人大多也還在大陸,她一直堅持著術後跟踪,數十年從未間斷。
「哥,你看了那篇文章嗎?」我忍不住問,「太公真的娶過小妾呀?」
「扯。」葉垣寧踩了腳剎車,「我問過了。那會兒娶妾是為了掩人耳目逃出北平。不然阿太那麼心高氣傲,會甘心嫁到葉家?」
我送了口氣,又好奇問: 「你問誰的呀?」
「前幾年曾姑婆回國探親的時候,我問過。」
曾姑婆是曾祖父的親妹妹,如今定居在舊金山,前幾年回來的時候我還在讀高中呢。大小到大,我頭一次見到曾祖母激動得有些失態。隔了半個世紀再見,她緊緊握住了曾姑婆的手,一直在說, 「文馨……你回來了。」
兩位老太太在一起半個月,走訪了曾祖父的墓地,探望了葉家還在的親眷。曾姑婆終於還是走了。曾祖母沒去送她,那一天她坐在小院裡,我在她身邊看雜誌。她一直看著天上,有一架飛機飛過,忽然輕輕嘆口氣, 「我這一輩子,唯獨對不起文馨。」
我愕然: 「阿太你說什麼?」
她彷彿回過神來,笑了笑說: 「沒什麼。」
驀然間想起這件事,我連忙說給大哥聽了。大哥也怔了怔,沒說話。
「阿太為什麼對不起曾姑婆呀?」
大哥搖搖頭: 「他們那代人的事,肯說的少,藏在心裡頭的多,誰知道啊。」
葉垣寧和我一樣,從小也是在曾祖母身邊長大的。所有人都說,他是葉家後代裡,長得最像曾祖父的,五官與神情都像。他那麼皮,可一回到專家院裡,老實乖巧得跟什麼似的,頂多就是洗乾淨了手,嚷嚷著要吃阿太做的白糖糕。
這大概是因為曾祖母身上,總有一種奇異而寧靜的力量。
車子停在小院外頭,院門口竟然停著一輛急救車,拉著閃燈。我和大哥對看一眼,不約而同跳下來,往門口狂奔而去。
醫護人員抬了擔架出來,曾祖母躺在上頭,眼睛半睜著,已經接上了氧氣。
阿姨就在擔架邊,看到我們,焦急的說: 「老太太吃完飯忽然就吐了。那會兒她還清醒著,讓我叫了救護車,說恐怕是腦溢血了。我才給你們兩家打了電話,他們都在趕來了。」
作為醫學生,我深知這個年紀的老人突發腦溢血,後果會有多嚴重。我跟著擔架走了幾步,曾祖母忽然睜開眼睛,看到我,沖我笑了笑,依然那麼平靜,彷彿在安慰我。我的眼眶一紅,看到她的眸子微微轉動,看到了我身旁的葉垣寧。
葉垣寧低頭看著她,和我一樣,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曾祖母的眼神迷惘了一下,旋即卻閃爍出少女般璀璨的光華,薄薄的唇動了動,隱約吐出了兩個字, 「……二哥。」
曾祖母走得很快。到了博和醫院,陷入深度昏迷,毫無痛苦的在傍晚時分走了。
病房外的走廊上站了很多人。這間醫院有許多專家、醫生是她的門生,或者曾經受益於她捐出全部積蓄設立的 「青羽助學金」。
再也沒有人幫我出考題來溫習知識,也沒有人遞給我一塊溫熱的白糖糕,讓我吃完再學。我痛哭失聲,身旁有人輕輕摟住我的肩膀,我側過頭去看,是病理課上對我最嚴厲的林教授。而她輕拍我肩膀的手臂,也在微微發抖。
按照曾祖母的遺願,她和曾祖父一道被埋葬在仙女湖邊的小山上。
如今的仙女湖已經是熱門的旅遊景點,每天有無數的遊客如同潮水,湧來又退走。湖邊的那幢民國時期別墅也是景點聯票的一部分。導遊們拿著講解器,告訴遊客們,這裡曾是民國時期兩江軍閥、愛國將領葉楷正被日軍偷襲後的臨時戰備所,正是在這裡,他決心抗擊日軍。
我站在小山上,遙遙望著那座別墅,忽然有滄海一瞬的感覺。
對於歷史而言,那或許是冰冷不過的臨時戰備所;可對我家而言,那是 ……曾祖父母成親的地方。
那是我們家族的起點。
曾祖父在重新找到曾祖母後,好幾次想要帶她故地重遊,終因戰火而未能成行。
睿智如曾祖母,恐怕都不會預見到,曾祖父的那個許諾,竟過了這樣久才能實現 ——在這個他們都期待的盛世、在此處重逢。
我握著手機,又仔細地看了一遍那篇文章,裡頭情節波瀾壯闊,固然有些是作者的想像與發揮,寫出來都不像我知道的、寧靜而慈愛的曾祖母。
可我從來都知道,知道老太太心底藏了很多很多傳奇,從未告訴過後輩們。
那幢洋房還在,花園還在,一切都在。
而曾祖母走了,她走完了這從容的一生。
她的丈夫已經在地下,等了她很多很多年。
但我想——很多很多年過去了,那些傳奇,卻並不會消逝。
《長夜如星》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