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入侵者,一些變化

  終於,進入九月的時候,扭曲人從夢中森林進入了戴維的世界。

  這個夏天漫長而緊張。爸爸待在上班的地方的時間比在家的時間還多,有時候連續兩三個晚上都不能睡在自家床上。天一黑,回家對他來說就很困難了。所有的路標都已經挪了位置,那樣可以在德軍入侵的時候起到阻礙作用,戴維爸爸白天開車回家時都不止一次迷路了,如果他夜裡開車不打車燈的話,誰知道他會開到哪兒去?

  羅斯正在體會做母親的難處。戴維想知道,如果當初他也像喬治這樣任性,媽媽是不是也覺得不容易。戴維希望不至如此。形勢的重迫使得羅斯對戴維非常容忍,這讓他的情緒一低再低。他們現在幾乎不跟對方說話了。戴維看得出,爸爸對他和羅斯的耐心幾乎是壓抑著的。前一天晚飯時候,羅斯把戴維無傷大雅的評論當成冒犯,兩人開始鬥嘴,爸爸終於爆發了。

  「你們兩個就不能想個辦法和平相處嗎?就知道大吵大鬧!」爸爸大聲說。「我回家不是為了看到這些,我要是喜歡的話,可以在上班的時候享受壓力和吵架比賽!」

  坐在高高的童椅上的喬治哭了起來。

  「好啊,看看你幹的好事。」羅斯說著,把餐巾往桌上一扔,往喬治那邊走去。

  爸爸雙手掩面。

  「好,都是我的錯。」他說。

  「反正不是我的錯。」羅斯回應。

  兩個人的眼睛同時朝戴維看過去。

  「什麼?」戴維說,「你們都怪我?好!」

  他踩著重重的腳步離開餐桌,扔下吃了一半的飯菜。他還餓著呢,不過那燉菜全是素菜,只在上麵舖了一層噁心的廉價香腸片作為點綴,他知道剩下的明天還歸他吃,可他才不在乎,反正熱過一遍也不會比現在更難吃。往房間走的時候,他希望能聽到爸爸的聲音,勒令他必須回去把飯吃完,可是沒人叫他回去。他艱難地在床上坐下。實在等不了了,暑假快點結束吧!他已經在房子附近的學校發現了一個地方,待在那兒總比每天和羅斯、喬治待在一起要好。

  戴維不經常去莫伯雷醫生那兒了,主要是沒人有空送他去倫敦。總之他的突發性暈厥沒有再發作,大概那病已經去無蹤了。他沒再摔倒在地,也沒再突然地失去知覺,可是,更奇怪、更令人不安的東西出現了,簡直比書能說話還要奇怪,戴維對書說話幾乎已經習慣了。

  醒著做夢——戴維只會這樣描述那怪事兒。感覺像是深夜某些時候,你在看書、聽收音機,有那麼一會兒開始犯睏,於是睡著了,開始做夢;有些時候很明顯你不覺得自己睡著了,於是世界突然間變得非常奇怪。戴維正在房間裡玩著,正在讀書,或者正在花園裡散步,一切都會發出微弱的光 會消失,書會從手上掉落,花園會變換成山和高大灰色的樹,他會發現自己在一片沒來過的陸地上,一個充滿陰影和冷風的昏暗模糊的所在,有的時候,還能聞到濃重的野獸氣味。有時,他甚至能聽到聲音,它們呼喚他的時候,覺得有點熟悉,不過只要他想集中精力,那幻覺就立即結束,然後他會回到自己的世界。

  最奇怪的一件事是,有個聲音聽起來像媽媽,是其中說話聲音最響亮最清晰的那一個。她從黑暗之外呼喚他。她呼喚他,對他說她還活著。

  醒著做夢的怪事總是在沉園附近發生得最強烈,戴維覺得很煩,就儘可能離房子的那個地方遠一點兒。實際上,戴維被折騰得都想去找莫伯雷醫生了,假如爸爸有空幫他約時間的話。戴維想,興許,還是得把聽見書說話的事告訴他,這兩件事可能是有聯繫的。不過接著戴維又想起了莫伯雷醫生關於媽媽的那些問題,有一次還記起了要把他「送進去」的威脅。每次戴維對他說想念媽媽的時候,莫伯雷醫生就會接著說,失去和悲痛都是自然的事情,你得儘力去克服。可是,為媽媽的死感到難過是一回事,聽到她的聲音從沉園的陰影裡傳來、在傾頽的磚牆後面說自己還沒死,又是另外一回事。戴維拿不準莫伯雷醫生會怎樣反應。他可不想遭到「處理」,可那些夢實在可怕。他想阻止它們。

  到了開學前最後一段日子。厭煩了這房子,戴維去房子後面的樹林散步。他拾起一根長枝條揮斬高高的草叢,發現灌木中有張蜘蛛網,就拿了些小樹枝去引蜘蛛出來。他把一根碎枝扔到靠蛛網中央的地方,可是沒有動靜,戴維想起,是因為樹枝不會動。驚動蜘蛛的是昆蟲在網上的掙扎呀,這讓戴維覺得,大概蜘蛛比其他這麼小的東西要聰明得多吧。

  他往回看看房子,看見了他臥室的窗戶 上蔓延的常青藤幾乎包圍了窗框,使他的房間看起來就像是外面自然世界的一部分。現在他從遠處看,發現只有他的窗外常青藤最厚,而且它幾乎不怎麼往這面牆上其他的窗戶上生長。它也不像慣常的那樣從牆面下邊往上蔓延,而是直接而準確地沿著一條細細的路徑到達戴維的窗口。跟童話故事裡面那根指引傑克找到巨人的豆莖一樣,這常青藤似乎很明確要往哪裡去。

  接著,一個身影開始在戴維房間裡晃動。他看見一個身影從玻璃窗邊走過,身上穿著和森林一樣綠色的衣服。有那麼一瞬間,他確信是羅斯,或者也許是布里格斯太太,然後他想起,布里格斯太太已經去了鄉下,而羅斯很少進他的房間,如果要去也會事先徵得他的同意。也不是爸爸,房間裡那人的身影跟爸爸的不同。其實,戴維想,那個身影誰的也不是,就這樣,句號。那個身影有點駝背,彷彿是因為習慣了鬼鬼祟祟,所以變得身體扭曲,脊背隆起,胳膊像長擰了的樹枝,手指保持抓取的姿勢,時刻準備把看到的東西抓過去。他長著細長的鷹鈎鼻子,頭上戴著一頂歪歪扭扭的帽子。他從戴維的視線中消失了片刻,再次出現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本戴維的書。他迅速地翻著書,接著發現了他感興趣的,於是停下來,似乎要開始看書了。

  突然,戴維聽見嬰兒房裡傳來喬治的哭聲。那身影扔下書,側耳去聽。戴維看見它的手指向空中張開,彷彿喬治像待摘的蘋果一樣掛在它面前似的。看起來它在同自己爭論接下來該怎麼做,因為戴維看見它左手放在尖尖的下巴上輕輕划著。它一邊考慮,一邊眼光往下掃過自己的雙肩,然後瞄向下面的樹林。它看見了戴維,僵了那麼一下,接著屈身蹲到地板上。但只那麼一瞬,戴維看見了它黑得像煤似的眼珠,嵌在灰白的臉上,那臉又長又瘦,像是在架子上拉開過似的。它的嘴很豁,嘴唇的顏色非常非常暗,像發酸的陳年葡萄酒。

  戴維奔向房子。他衝進廚房,爸爸正在那兒看報紙。

  「爸爸,有人在我房裡!」他說。

  爸爸抬起頭,驚奇地望著他。

  「什麼意思?」

  「有一個人在上面。」戴維堅持說道,「我在樹林裡散步,我往上看我的窗口的時候他就在那兒。他戴頂帽子,他的臉真的很長。然後聽見寶寶哭他就停下了他正在做的事情,就在那兒聽著了。他看見我看著他,就想躲起來。拜託,爸爸,請你一定相信我!」

  爸爸皺起眉頭,放下報紙。

  「戴維,如果你開玩笑……」

  「沒有,是真的!」

  他跟著爸爸上樓,手裡還攥著樹枝。房間的門關著,爸爸開門之前停頓了一下。然後他走近跟前,轉動門把。門開了。

  那一刻,什麼動靜都沒有。

  「看,」爸爸說,「什麼也沒——」

  什麼東西撞在臉上,他爸爸大叫一聲。一陣恐慌的悸動,不知什麼東西「砰」的一聲撞在牆上的巨響。最初的慌亂剛過去,戴維瞥一眼爸爸那邊,看見入侵者是一隻鵲,羽毛是黑白雜點的,正試圖逃離房間。

  「出去,把門關上,」爸爸說,「這是害鳥。」

  戴維一聽,立即出門,不過他還是很害怕。他聽到爸爸打開窗子,呵斥那只鵲,逼它往窗口飛,一直到後來聽不到鵲的聲音了。爸爸打開門,身上有些汗。

  「嗯,把我們倆都嚇著了。」他說。

  戴維往房間裡看去。地板上還留著幾根羽毛,除此以外什麼都沒有。沒有任何鳥的痕跡,也沒有他看到過的小個兒陌生人留下的印子。他走向窗口。那只鵲停棲在沉園破碎的石料上,瞪著眼睛似乎在回應戴維的凝視。

  「只是一隻鵲兒,」爸爸說,「你看到的就是這個。」

  戴維想爭辯,但他知道,如果他堅持說有其他東西來過這兒,比一隻鵲要大得多、凶得多,爸爸肯定會說他在犯傻。鵲兒沒有戴歪帽兒,也不會伸手去抓哭泣的嬰兒。戴維見過他的眼睛,他的駝背的身體,還有他長長的、抓取姿勢的手指。

  他又回望沉園,鵲兒不見了。

  爸爸戲劇性地嘆了口氣。

  「你還是不相信只是一隻鵲兒,是嗎?」他說。

  他兩腿跪在地上檢查床底,打開衣櫥,走進隔壁的浴室查看,甚至瞄了瞄書架後面,那兒有個大大的缺口,足夠放進戴維的手。

  「看見沒有?」爸爸說,「就是一隻鳥而已。」

  但他發現,戴維還是不信,於是,他倆一起檢查了頂樓所有的房間,又去了樓下的房間,直到確定待在這房子裡的人只有戴維、爸爸、羅斯和寶寶。然後爸爸離開戴維,回去看報紙。回到臥室後,戴維在窗邊的地板上撿到一本書。是喬納森·塔爾維那些故事書中的一本,翻開的地方正是《小紅帽》。書裡的插圖是一隻狼矗立在小紅帽面前,爪子上沾著外婆的血,狼牙畢露,正要吃這個小外孫女。有人,應該是喬納森,用黑色蠟筆在狼的圖象上亂畫了幾筆,好像是被它的嚇人的樣子給攪得心神不寧。戴維合上書,把它放回書架。做這些事的時候,他注意到屋裡的寂靜。沒有低語,所有的書都很安靜。

  假設一隻鵲能把書從書架上弄下來,戴維想,可是它不能從鎖著的窗戶進入房間。有別的人來過這兒,他肯定。在古老的故事裡,人們總是自己變形,或是被變形成動物和鳥。會不會是扭曲人把自己變成了鵲兒好逃過檢查?

  不過他沒有走遠,沒有。他先只飛到沉園那麼遠的地方,然後才消失。

  那晚戴維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時候,媽媽的聲音從夜色中的沉園傳來,呼喚著他的名字,叫他不要忘了她。

  於是戴維明白,那個時刻很快就要到來,那時他會進入那個地方,最終面對裡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