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戰爭,兩個世界之間的路

  第二天,戴維和羅斯爆發了一場最激烈的爭吵。

  這場爭吵醞釀已久,早就山雨欲來風滿樓了。羅斯還在給喬治餵奶,就是說她不得不夜裡起床照顧他。可即使是吃飽之後,喬治還是會輾轉翻身哭鬧,這時爸爸就算在身邊,也實在幫不上忙,有時會因此跟羅斯吵幾句。他們往往從很小的事情開始——爸爸忘了把菜放好,或者他鞋底的灰帶到廚房來了——很快發展為咆哮比賽,最後以羅斯掉淚、喬治大哭著和他媽媽一唱一和收場。

  戴維覺得爸爸看起來老多了,也比以前顯得疲憊,他為爸爸擔心,很想爸爸在身邊。那天早上,就是吵得最凶的那個早上,戴維站在浴室門口,看著爸爸刮鬍子。

  「你工作真的很賣力。」他說。

  「我想是的。」

  「你總是很累。」

  「我因為你跟羅斯不和才累。」

  「對不起。」戴維說。

  「唔……」爸爸說。

  他刮完鬍子,用池子裡的水洗掉肥皂泡,然後拿一塊粉色的毛巾把臉擦乾。

  「我不再像以前那樣老見到你了,」戴維說,「就這樣。我想念你在身邊的時候。」

  爸爸對他微笑,輕輕揪了下他的耳朵。「我知道,」他說,「但我們都得作出犧牲,外面還有更多的人,男人和女人,他們在作著更大的犧牲。他們每天拿生命去冒險,而我有責任盡我所能去幫助他們。我們要查出德國人有什麼計劃,以及他們是怎樣懷疑我們的人的,這很重要。這是我的工作。別忘了,我們在這兒,很幸運,而倫敦那邊就艱難得多了。」

  之前的一天,德軍猛烈攻擊了倫敦市區。聽爸爸說,同一時刻,謝佩島上空有上千架飛機在混戰。戴維想知道現在的倫敦是什麼樣子,是不是滿街都是燒燬的房屋和碎石?鴿子還在特拉法加廣場上嗎?他猜它們還在那兒,鴿子還沒有聰明到能轉移到別的地方。也許爸爸說得對,他們幸運地遠離了那裡,但戴維還是有點兒覺得,要是現在住在倫敦會非常刺激——有時會很恐怖,不過很刺激。

  「到時候,戰爭會結束,然後我們都可以回去過正常的生活。」爸爸說。

  「什麼時候?」戴維問。

  爸爸顯得有些為難。「不知道。不會太久。」

  「幾個月?」

  「不止,我想。」

  「我們會贏嗎,爸爸?」

  「我們在堅持,戴維。此時此刻,我們只有這樣做最好。」

  戴維讓爸爸自個兒穿戴去了。爸爸出門之前,他們一起吃了早餐,但羅斯和爸爸沒怎麼說話。戴維知道他們又開始吵架了,於是等爸爸上班走了以後,他決定比平常更加不按羅斯的規矩辦事。他到自己的房間裡待著,和玩具士兵玩了一會兒,之後躺在房子後面的陰涼地兒看書。

  羅斯在那兒找到了他。雖然書打開放在胸前,可戴維的注意力早就集中在別的地方了。他盯著草坪的那一邊,沉園所在的位置,目光定格在磚牆的洞上,似乎要看出那裏邊的動靜。

  「你在這兒啊。」羅斯說。

  戴維抬眼看著她。太陽照著他的眼睛,所以他只好乜斜著眼。「你要幹嗎?」他問。

  他本來不是要這樣說的。聽起來好像粗魯無禮,但他不是那樣的,或者並沒有比以前的態度差到哪兒去。他想他應該問,「有什麼要我幫忙?」或者甚至要先說一句「是的」或「當然」,或者就說「哈囉」,而不是他剛才說的,但是他想到這些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羅斯眼睛下面開始泛紅。她的皮膚原是蒼白的,這樣一來顯得額頭和臉上比以往有了更多的皺紋。而且她長胖了許多,戴維覺得這跟生孩子有關。他問過爸爸這事,爸爸告訴他,千萬,永遠不要對羅斯提這茬,不論什麼情況都不行。他很嚴肅的樣子,實際上,他用了「比我們的生命更值得」這個說法,來強調戴維把他的看法裝在肚子裡的重要性。

  此刻,羅斯顯得更胖、更蒼白也更疲憊,她站在戴維身旁,就算眼睛對著太陽,他也能看到她升騰的怒氣。

  「你竟敢這樣對我說話!」她說,「你成天閒坐,埋頭看書,對這個家裡的生活沒有任何貢獻。腦袋裏還盡裝著無禮的字眼。你以為你是誰!」

  戴維想要道歉,但是他沒有。她這麼說不公平。他曾經主動幫忙做事,可羅斯幾乎總是拒絶,主要原因是,好像他找羅斯的時候不是喬治正在鬧騰,就是她手裡正在忙別的事。布里格斯先生負責照看花園,戴維一直幫他掃地、耙草,但那些都在戶外,羅斯沒法看見他做的事情。家裡的清潔和大部分廚房的事由布里格斯太太包了,可是只要戴維想幫一把手,布里格斯太太就把他轟開,還說,有他在,就又多了一樣絆手絆腳的東西。很簡單,對他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儘可能地離所有人遠一點。況且,這也是他暑期的最後幾天了。村裡的小學因為缺乏師資已經將開學時間推遲了好幾天,可爸爸似乎肯定,最遲下個星期開頭,戴維就能坐在新課桌後面了。到那時候,一直到放期中假[註],他都得白天待在學校,晚上回家做作業。他的學習時間將和爸爸的上班時間一樣長了。他怎麼就不能在可以放鬆的時候放鬆一下呢?現在他的怒氣一點不比羅斯的少。他站起來,發現自己跟羅斯一樣高。在他弄清楚自己在扯些什麼之前,一些話衝口而出——夾雜著半真半假的抱怨、辱罵和自打喬治出生以來他心裡憋著的所有怒火。

  [註] half-term,英國學期中的中間假,一般為兩到三天。

  「不,你以為你是誰?」他說,「你不是我媽媽,你不能那樣對我說話。我本來不想來這兒住,我想跟我爸爸住在一起。我們自己待得好好的,可是你來了,現在又有了喬治,你覺得我礙了你的事!哼,是你礙了我的事,礙了爸爸的事。他還愛著我媽媽,就像我一樣。他還想著她,他根本就不會像愛我媽媽那樣愛你,永遠別想。你做什麼說什麼都沒關係。他還愛她。他,還,愛,她!」

  羅斯打了他。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打得不重,而且,一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她立即收了手,可是那一巴掌足夠讓戴維站立不穩。他臉頰刺痛,眼裡漲滿淚水。他站在那兒,驚愕地張著嘴巴,拂袖而去,跑向他的房間。他沒有回頭,即使她在身後叫他、說「對不起」,他也沒回頭。他鎖上背後的門,她來敲門的時候也不開。過了一會兒,她走了,再也沒有回來。

  戴維待在房間裡,直到爸爸回來。他聽見羅斯在大廳對爸爸說話,爸爸的聲音逐漸高起來,羅斯想讓他冷靜一點兒。樓梯上響起腳步聲,戴維知道要發生什麼事。

  「戴維,把這門打開。馬上,打開!」

  戴維一聽就照做了,他轉開剛才緊上的鎖,然後在爸爸進門的時候迅速閃到一邊。爸爸的臉氣得發紫,他手一抬,像是要打戴維,接著似乎又想清楚了點兒。他喉嚨嚥了一下,深深吸一口氣,接著搖搖頭。再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出奇地冷靜,這比剛才顯而易見的發怒更讓戴維擔心。

  「你沒有權力那樣對羅斯講話。」爸爸說,「你要尊重她,就像你尊重我一樣。我們所有人的境況都很艱難,但那不能成為你今天行為的藉口。我還沒有想好該怎麼處置你,或者該怎麼懲罰你。如果不是太遲,我會把你扔到寄宿學校去,那時你就明白在這兒有多麼幸運了。」

  戴維想說話:「可是羅斯打——」

  爸爸抬起手。「我不想聽。要是再開口,你會遭殃的。現在你就待在房裡。明天也不許出去。不許看書,不許玩玩具。門必須開著,如果讓我逮著你看書或者在玩的話,我發誓,我會用皮帶抽你。坐到床上去,想想你說的話,想想當你可以恢復一個文明人身份的時候,打算怎麼向羅斯表示歉意。我對你失望了,戴維。我把你養大,是盼著你表現得更好一點。我和你媽媽,我們都一樣。」

  說完,他離開了。戴維沉沉地仰頭躺在床上。他不想哭,可是沒忍住。這不公平。他那樣對羅斯說話是不對,可是她打他也有錯。淚水流淌的時候,他又開始感覺到書架上有書的低沉的聲音。他早已習慣了,所以幾乎可以做到不再注意它們,就像不去注意樹林裡的風聲和鳥叫一樣,可是現在,那聲音越來越大。一股焦糊味飄來,就像火柴擦著或電車的電線冒火花的時候氣味一樣。他咬緊牙關,第一陣痙攣發作了,可是沒有人看見。一道大裂縫出現在房間裡,從眼前的世界分裂開來,戴維看到世界之外一個不同的空間。是一座城堡,城垛上飄著旗幟,士兵列隊前進,穿過城門。接著那座城堡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座,它被倒下的樹木包圍著,比第一座城堡更暗,形狀更模糊。俯視全城的是一座孤單的高塔,像根手指般指向天空。頂樓的窗口亮著燈,戴維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裡面,閃念之間覺得它既陌生又熟悉。它用媽媽的聲音呼喚他。它說:

  戴維,我沒有死。來啊,來救我。

  戴維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或者是不是從什麼時候接著睡著了,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屋裡已經黑了。嘴裡一股金屬的味道,他意識到是咬過舌頭。他想去找爸爸,告訴他暈厥發作的事,可又覺得從他那兒肯定得不到多少同情。況且,房子裡一點聲音都沒有,他猜大家都已經睡覺了。月亮仍在那裡,將月光灑在一排一排的書上,可是這會兒它們安靜下來了,只有從比較蠢笨沉悶的書那邊偶爾傳來的鼾聲。有一本講煤炭委員會歷史的書,無人青睞,總被束之高閣,它尤其的沒意思,還有個臭習慣,愛大聲打呼嚕,然後拚命咳嗽,聲音跟打雷似的,同時還會騰雲般從書頁裡冒出一陣黑灰。戴維這會兒聽到它又咳嗽了,但他察覺到有一些老書確實沒有睡著,是那些有著古怪、隱秘的童話故事的、他極喜愛的書。他感覺它們正等待某件事發生,儘管他說不清將要發生的是什麼。

  戴維確信他又做夢了,不過他記不太清夢見了些什麼。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夢並不是令人愉快的,只留下恍惚不安的感覺和右手手掌的麻痛,就像被有毒的常青藤刺了似的,臉頰上也有相同的感覺。他無法擺脫一個念頭:在他昏迷的時候,有什麼討厭的東西接觸過他。

  他還穿著白天的衣服,於是他爬下床,摸黑脫下衣服,換上乾淨的睡衣褲。回到床上,他抱著枕頭,扭來扭去想找個舒服的姿勢快點睡著,可是沒有睡意。躺在那兒閉著眼,他注意到窗子還開著。他不喜歡開著窗,即使窗關著都很難把蟲子擋在外面,而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就是,他睡著的時候,那鵲兒飛回來。

  戴維從床上起來,小心翼翼靠近窗口。有東西纏在他光著的腳上,他一驚,抬起腳來。是一根常青藤的蔓,它的新芽沿著內牆生長,綠色的指爪爬上衣櫥,爬過地毯,攀上屜櫃。他跟布里格斯先生說過,那園丁答應要搬個梯子,從牆外把常青藤清除出去,可到現在也沒弄。戴維不願意碰到常青藤。那侵佔房間的架勢,使它看起來幾乎像個活物。

  戴維找到拖鞋,穿在腳上,然後跨過常青藤,走到玻璃窗邊。這時,他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叫他的名字。

  「戴維。」

  「媽媽?」他半信半疑。

  「是的,戴維,是我。聽我說,別害怕。」

  但是戴維很怕。

  「求求你,」那個聲音說,「我需要你的幫助。我被困在這兒了。我被困在這個奇怪的地方,不知道怎麼辦。請過來,戴維,如果你愛我,就過來。」

  「媽媽,」他說,「我害怕。」

  那個聲音又說話了,但這次微弱了一些。

  「戴維,」它說,「它們要把我帶走。別讓它們把我從你身邊帶走。求求你!跟著我,帶我回家。跟我穿過花園。」

  聽完這些,戴維不再害怕了。他抓起睡袍就跑,儘量快,儘量不弄出動靜。下了樓,到了外面草地上。在黑暗中他停住了腳步。夜空中有些騷動,一陣低沉的、不規則的「噗噗」聲從高空中傳來。他抬頭望去,只見黑暗中有什麼在閃爍,像墜落的流星。是一架飛機。他一直盯著那光,直到來到通往沉園的台階旁,並且儘快地走過階梯。他不想有片刻的停頓,因為一旦停頓下來,他就會考慮此刻正在做的事情,而如果他考慮,就會因為害怕而停滯不前。向牆洞跑去的時候,他感覺到腳下的草被踩倒了,而空中那光越來越亮。這會兒飛機開始發出紅色的光,噴氣引擎的雜訊划過夜空,戴維停下來,看著它下墜。它迅速地往下墜,燃燒著的碎片隨之散落。它那麼大,不應該是戰鬥機,而是一架轟炸機。戴維想,它墜落到地面時,他能認出機翼的形狀,還能聽到殘存的引擎發出的絶望的殘響。它變得越來越大,直到最後彷彿塞滿了整個天空,使他們的房子顯得矮小無比,橘紅色的火焰點亮了夜晚的天空。它直直衝向沉園,火光舔舐著機身上的納粹標誌,彷彿是天堂上的什麼東西在堅決阻止戴維在兩個域界之間動搖。

  已經有人為他作了選擇。他不能再猶豫了。他逼著自己穿過牆上的裂縫,進入黑暗之中,彷彿身後的世界已成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