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小矮人和他們有時暴怒的天性

  戴維走在一條上升的白色大路上,上麵舖著砂礫和石頭。路不是直的,而是依著前方的障礙物——這兒一條小溪,那兒一座岩堆——蜿蜒伸展。路兩邊各有一條溝渠一路跟隨,溝渠連接著野草地,再遠處是一排排的樹。這些樹比戴維剛才離開的森林裡的樹要小,也分散一些,從樹林上方能看見一些小的石頭山的輪廓。他忽然覺得很累。現在追捕已經結束,他渾身的勁兒全散了。他想睡極了,可又不敢在露天野地裡睡,更不敢離峽谷太近。得找個容身之處才好啊。剛才在橋上發生的一切表明,狼是不會放過他的。它們會找個別的法子過橋,然後再找到他的足跡。他本能地抬眼朝天空望去,可是沒見鳥兒跟隨,沒有不忠的烏鴉等著向後面的追兵報告他的行跡。

  為了補充一些能量,他拿出包裹裡的麵包吃了一點,又足足地喝了一氣兒水。這使他好受了一點兒,可是一看見包裹和仔細包好的食物,他就想起了守林人。眼淚一下湧出來,可他不能讓自己任性大哭。他抬腳繼續走路,把包裹扛在肩膀上,差一點兒跌倒在一個小矮人的身上。那小矮人是從路左邊的溝渠裡爬到路面上來的。

  「也不看看你走在什麼地方。」小矮人說。他大概三英呎高,穿著一件藍色束腰外套,黑色褲子,腳上的黑靴高及膝蓋,頭上一頂長長的藍帽兒,一端掛著個小鈴鐺,已經不能發出聲響了。手和臉上都是灰土,邋遢不堪,肩上還扛著一把鎬。他的鼻子相當紅,短短的鬍鬚是白的,鬍子裡好像還黏了些吃的東西。

  「對不起。」戴維說。

  「你是應該道歉。」

  「我沒看見你。」

  「哦,這話可怎麼說的?」小矮人說。他晃著鎬,一副嚇唬人的樣子,「就你最高嗎?你是說我個子矮?」

  「嗯,你是矮,」戴維說,「這麼說沒錯。」又連忙加上一句,「我也比較矮,跟一些人比起來。」

  可是小矮人已經沒有聽他講話了,他開始衝著往路這邊走來的一隊矮墩墩的人影喊叫。

  「哦喂,同志們!」小矮人說,「這邊這個臭小子說我個子矮。」

  「紅臉!」一個聲音在叫。

  「別讓他走,我們馬上到,同志。」另一個聲音叫道,然後他似乎又考慮了一下。「頂住!他有多高?」

  那小矮人審視了戴維一眼。「不是很高,」他說,「比小矮人高出一半,最多高出三分之二。」

  「那好,咱們把他拿下。」遠處應答。

  突然之間,戴維好像是被一群矮小而不幸的、咕噥著「權利」和「自由」、受夠了「這種事情」的人包圍了。他們個個都很髒,而且都戴一頂帽子,上邊綴個破鈴鐺。其中一個照戴維的脛骨踢了一腳。

  「哇哦!」戴維說,「踢疼了。」

  「現在你知道我們的感情,呃,感覺了吧。」第一個小矮人說。

  一隻骯髒的小手在拽戴維的包裹。另一個小矮人想要偷拿他的劍。第三個看來是要找他身上的軟地兒呵癢癢,就為了好玩兒。

  「夠了!」戴維說,「住手!」

  他使起蠻力搖晃包裹,感覺有兩個小矮人跟包裹連得緊,立刻掉進了溝渠,演戲似的翻了幾個滾兒,他挺樂兒的。

  「你幹嗎要這樣?」第一個小矮人問。他看起來很震驚。

  「你們剛才踢我。」

  「沒有。」

  「踢得夠厲害的。還有人想偷我的包裹。」

  「沒有。」

  「哦,這太荒唐了。」戴維說,「你們幹的事你們知道。」

  那小矮人低下頭,懶洋洋地踢著地面,揚起一陣白色的灰塵。

  「哦,那好吧,」他說,「也許我幹了。對不起。」

  「沒關係。」戴維說。

  他彎腰幫小矮人們把掉進溝渠的同伴拉上來,都沒有受什麼傷。事實上,現在風波過去,小矮人們看起來還覺得整個事情挺有趣的。

  「這事,讓人想起那次大鬥爭。」一個說,「是不是,同志?」

  「完全正確,同志,」另一個回答,「工人們每回都必須抵制壓迫。」

  「呃,可是我並沒有壓迫你們啊。」戴維說。

  「可是你有可能會,如果你想的話,」第一個小矮人說,「對嗎?」

  他抬頭看著戴維,很惹人可憐的樣子。戴維看得出,他真的,真的喜歡有人壓迫他們而遭到失敗。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這麼說的話。」戴維只想讓他高興。

  「萬歲!」小矮人歡呼道。「我們粉碎了壓迫的威脅。工人們不會受人束縛!」

  「萬歲!」別的小矮人齊聲歡呼。「我們沒什麼可失去,除了枷鎖。」

  「可是你們沒有戴枷鎖。」戴維說。

  「是隱喻性的枷鎖。」第一個小矮人解釋道。他點了一下頭,彷彿他說的東西非常深奧。

  「是。」戴維說。準確地說,他不太知道隱喻性的枷鎖是什麼。實際上,戴維對小矮人們所說的完全沒概念。不過,既然他們七個都這麼說,看起來是沒錯。

  「你們有名字嗎?」戴維問道。

  「名字?」第一個小矮人說。「名字?當然,我們有名字。我有——」他輕輕咳嗽一下,表示自己說的很重要,「是同志兄弟一號。這裡各位分別是兄弟二、三、四、五、六、八號同志。

  「七號怎麼了?」戴維問。

  一陣尷尬的沉默。

  「我們不談前兄弟七號同志。」終於還是兄弟一號同志說了,「他被正式開除出黨了。」

  「他去為他媽媽工作了。」兄弟三號同志幫忙解釋。

  「一個資本家!」兄弟一號嚷道。

  「麵包師,」兄弟三號糾正他。

  他踮起腳尖悄聲對戴維說:

  「我們現在嚴禁跟他交談。甚至不能吃他媽媽做的小圓麵包,連放了一天、半價處理的那些也不行。」

  「我聽說,」兄弟一號說,「我們能做出自己的小圓麵包,」又頗為慍怒地加上一句,「不需要階級背叛者做的小圓麵包。」

  「不,我們不行,」兄弟三號同志說,「總是做得硬邦邦,然後她就抱怨。」

  霎時,小矮人們的好情緒都消失了。他們拾起工具,準備離開。

  「我們要走了。」兄弟一號說,「很高興遇到你,同志。呃,你是同志吧,是嗎?」

  「我想是的。」戴維說。雖然對此不確定,可他不想再冒險跟小矮人們幹一架。「如果我是同志,還能吃小圓麵包嗎?」

  「只要不是前兄弟七號同志烤的——」

  「還有他媽媽。」兄弟三號略帶挖苦地補充道。

  「——你可以吃任何你愛吃的東西。」兄弟一號作了總結,同時豎起一根手指向兄弟三號提出警告。

  小矮人們開始齊步往回走,他們走下另一邊的溝渠,沿著一條不平的路向樹林走去。

  「對不起,」戴維說,「不知道我能不能跟你們一起過夜,行嗎?我迷路了,而且很累。」

  兄弟一號同志躊躇著。

  「她會不高興。」兄弟四號說。

  「又來了。」兄弟二號說,「她一直抱怨沒人跟她說話。看到新面孔可能會讓她心情好哦。」

  「好心情。」兄弟一號帶著渴望說,就好像吃到很久很久以前吃過的一種味道很棒的冰淇淋。「你是對的,同志。」他對戴維說,「跟我們來吧。我們信得過你。」

  戴維高興得差點蹦起來。

  一路上,戴維對小矮人多了一點瞭解。至少他覺得他或許是知道得多一點了,可是,對聽來的那些事,他還是一知半解。一大堆名詞兒,有關「工人對生產方式的所有權」,「第三委員會第二次代表大會準則」而不是「第二委員會第三次代表大會」,這些會顯然都是打架定勝負,決定隨後由誰洗杯子。

  戴維對「她」可能是誰也有了一點頭緒,不過好像還要確認一下,萬一錯了呢。

  「有位女士跟你們同住?」他問兄弟一號。

  小矮人們七嘴八舌的談話立即停止。

  「是的,很不幸。」兄弟一號說。

  「你們七個一起?」戴維繼續問。他不確定為什麼,不過,一個女人跟七個小男人住在一起,一定有什麼地方有一點點奇怪。

  「各睡各的床,」那小矮人說,「沒什麼可笑的勾當。」

  「唉,不是的。」戴維說。他想知道小矮人指的可笑的勾當是什麼,不過還是決定先不要想這些。「呃,她的名字不會是白雪公主吧,是嗎?」

  兄弟一號同志猛地停下,搞得後邊的同志們撞在一起摞成一疊。

  「她不會是你的朋友吧?」他懷疑地問道。

  「哦不,完全不是,」戴維說,「我從沒見過那位女士。可能是聽說過她,僅此而已。」

  「哈,」小矮人相當滿意,又繼續往前走,「每一個人都聽說過她:『哦,哦,哦,白雪公主跟小矮人住在一起,把他們吃窮啦。他們不能徹底殺死她。』哦對,每一個人都知道白雪公主。」

  「呃,殺死她?」戴維問。

  「毒蘋果,」小矮人說,「效果不算好。我們把劑量估少了。」

  「我以為想毒死她的是她惡毒的繼母呢。」戴維說。

  「你不看報,」矮人說,「上面說惡毒的繼母有犯罪證據。」

  「我們真應該首先查證,」兄弟五號說,「好像她當時正在外面想要毒死別的什麼人。百萬分之一的機率,真的。就是運氣差。」

  這會兒,輪到戴維犯躊躇了。「所以,你是說,是你們想要毒死白雪公主?」

  「我們只想讓她睡過去一會兒。」兄弟二號說。

  「很長的一會兒。」兄弟三號說。

  「可是,為什麼?」戴維說。

  「你會明白的。」兄弟一號說。「不管怎樣,我們給她吃了一個蘋果:嚼啊——嚼啊,睡啊——睡啊,哭啊——哭啊,『可憐的白雪公主,我們——會——想——你——可是——生活——還——要——繼續。』我們將她放在平板上,在她四周圍上鮮花和哭泣的小兔子,你知道的,所有可以裝飾的東西,然後,就來了個該死的王子,還吻了她。我們這兒連一個王子都沒有。就是不知道他打哪兒冒出來的,還騎著匹要命的白馬。下面的情形,你知道,他下馬來,走向白雪公主,就像惠比特犬[註]衝向一個兔子窩。也不知他對自己的作為是怎麼想的,四處閒蕩找樂子,親吻一個碰巧在那個時候睡著了的陌生女人。」

  [註] Whippet,運動型獵犬,速度快,能以最少的動作,跑完最大的距離。

  「反常,」兄弟三號說,「應該被鎖起來。」

  「總之,他遊手好閒,騎在白馬上,像只灑了香水的大茶壺保暖罩,介入根本跟他無關的事情。接下來你知道,她醒過來——哦,哦,哦!——心情糟透啦。王子被狠狠地罵了一頓,之前她還因為他的冒犯失禮先打了他一記耳光。王子聽她說了五分鐘之後,非但沒有娶她,反而騎上馬背,消失在夕陽中。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們將整個蘋果事件嫁禍於身為本地人的惡毒繼母,不過,哦,如果說我們得到什麼教訓的話,那就是,要嫁禍於人,你先得確定那個人是個正確的選擇。我們被審訊了一次,因為挑撥離間但又證據不足,我們被判緩刑。他們說,如果白雪公主再發生什麼事,哪怕只是裂了塊指甲,我們就得受罰。」

  兄弟一號同志捏著鼻子做出窒息的樣子,以免戴維不懂「受罰」的意思。

  「哦,」戴維說,「這可跟我聽過的故事不一樣。」

  「故事!」小矮人的鼻子呼呼噴著氣兒,「接下來你會說『從此以後幸福快樂』吧。我們看起來幸福快樂嗎?我們從此以後沒有幸福快樂過。應該說,從此以後很悲慘。」

  「我們本該把她丟給熊的,」兄弟五號沉著臉說,「它們懂得殺人的好辦法,熊確實知道。」

  「金髮姑娘,」兄弟一號說著,點頭表示贊成,「一部經典作品,很經典。」

  「哦,她很可惡,」兄弟五號說,「你不能譴責它們,說實話。」

  「等一下,」戴維說,「金髮姑娘從熊的房子裡逃跑了,再也沒有回去。」

  他不說了。小矮人們正瞅著他呢,好像他有點遲鈍似的。

  「呃,她逃跑了嗎?」

  「她嘗了它們的粥,」兄弟一號一邊說,一邊輕輕敲著鼻翼,好像在跟戴維吐露一個大秘密,「怎麼吃都不夠。後來,熊們被她搞得疲憊不堪,喏,事情就是這樣。『她離開熊的房子,逃到森林裡,再也沒有回去。』一個充滿希望的故事!」

  「你是說……它們殺了她?」戴維問。

  「它們吃了她,」兄弟一號說,「伴著粥一起。這就是『逃跑了,再也沒人看見她』的意思。意思就是『被吃掉了』。」

  「嗯,那麼『從此以後幸福快樂』呢?」戴維有點不確定,「那是什麼意思?」

  「很快被吃掉。」兄弟一號說。

  這麼說著,他們到了小矮人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