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回來晚了!」
兄弟一號同志打開房子的前門緊張地朝屋裡喊道:「咕喂——我們回來啦!」戴維的耳膜像鈴鐺一樣響起來。那唱歌般的聲音,戴維的爸爸以前常常用在媽媽身上,一般是他從酒吧回來晚了,知道自己有麻煩的時候。
「別拿『我們回來啦』糊弄我。」裡面應聲道,「你們去哪兒了?我快餓死了。我的肚子都像個空桶了。」
戴維從沒聽過那樣的聲音。是個女人的聲音,可又同時既想低沉,又想高亢,就像那些應該埋在海底的巨大壕溝,只是沒有那麼濕。
「哦,哦,哦,我聽不得那嚷嚷聲,」那個聲音說,「呃,你們聽啊。」
一雙大白手伸出來抓住兄弟一號的後頸脖子,把他拎個腳不著地,拖進屋裡。
「哦,是哈,」過了一小會兒,才聽見兄弟一號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壓抑,「我現在才剛聽到。」
戴維讓其他小矮人在他前面進屋。他們像囚犯那樣走路,而且是那種囚犯,他們剛剛被告知,劊子手有一點點富餘的時間,可以在回家喝茶之前加塞兒多斬幾個人頭。戴維朝身後的黑暗森林瞥去,目光四處游移,想看看是不是該找機會跑出去。
「把那門關上!」那聲音說,「我凍死了。俺牙都在打戰。」
戴維感覺沒什麼別的選擇了,於是走進屋裡,把門牢牢關上。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他所見過的最高大最肥碩的女士。她的臉蛋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白粉,頭髮是黑的,用艷色的棉髮帶束在腦後,嘴唇塗成了紫色。身上一件粉色外套,大得足夠裝下一個小型馬戲場,兄弟一號就是被死死壓在外套的衣擺上,好讓他聽清楚那下面的大肚子發出的奇怪的聲響。他的小腳幾乎要沾著地兒了,可是沒夠著。那外套上綴著好些絲帶、鈕釦和蝴蝶結,戴維就納悶兒,這位女士是怎麼記得哪些可以解開,哪些是純粹裝飾呢?她的雙腳擠在一雙緞子拖鞋裡,鞋比腳至少小三號。手指上的幾枚戒指也幾乎陷進肉裡。
「你是誰?」她問。
「他系客寧。」兄弟一號說。
「客人?」那女士說著,丟下兄弟一號,就像丟開一件不想玩了的玩具,「好哇,有客人怎麼不早說?」她輕輕拍了拍頭髮,微笑著,露出被口紅染髒了的牙齒,「我也好打扮打扮,化化妝。」
戴維聽見兄弟三號在跟兄弟八號悄聲說話,只能聽見「任何事情」和「提高」什麼的。不幸的是,他們的聲音還是太大,讓這位女士不高興了,兄弟三號立即因此被拍了腦袋瓜。
「當心點,厚臉皮的傢伙。」
然後她向戴維伸出一隻蒼白的大手,微微行了一個屈膝禮。
「白雪公主。」她說,「很高興認識你,我想是的。」
戴維握了下手,警覺地看著他的手指已經完全被白雪公主果醬軟糖般的手掌吞沒了。
「我叫戴維。」他說。
「真是個好名字。」白雪公主說。她咯咯地笑,下巴陷進胸前的肉裡。這個動作產生了好多肉褶,使她的頭看起來像要融化了。「你是個王子?」
「不是,」戴維說,「抱歉。」
白雪公主有點失望。她鬆開戴維的手,試圖擺弄手上的一枚戒指,可是戒指戴得太緊,紋絲不動。
「要麼,是一位貴族?」
「不是。」
「一位貴族的公子?大筆遺產將在十八歲生日那天等著你?」
戴維假裝思考了一下這個問題。
「呃,還是沒有。」他說。
「好吧,那麼你是誰?別跟我說你也是一個來這兒談什麼工人和壓迫的討——奧——厭——安——的朋友。我警告過他們,我的確警告過:在我沒喝完茶以前,不許談論革命。」
「可我們是受壓迫了。」兄弟一號抗議道。
「你們當然要受壓迫了!」白雪公主說,「你們只有三英呎高。去,立刻動手給我準備茶飯,在我心情還沒壞掉以前。還有,脫掉你們的靴子。我不許你們這麼多人把垃圾帶到我乾淨整潔的地板上來。你們昨天才剛打掃過的。」
小矮人們脫下靴子,和他們的工具一起擺在門邊,然後排隊到一個小水池邊洗手,之後去準備晚餐。他們切麵包,摘蔬菜,還有兩隻兔子在火堆上烤著。香味兒弄得戴維想流口水。
「我猜你在想著這些食物吧。」白雪公主對戴維說。
「我是餓了。」戴維承認。
「嗯,你可以從他們那兒分些兔肉,別想吃我的任何東西。」
白雪公主驀地坐進火堆旁的大椅子裡。她鼓起臉蛋,大聲嘆氣。
「我討厭這兒,」她說,「真沒——唉——意——咦——思。」
「那你幹嗎不一走了之?」戴維問。
「走?」白雪公主說,「我能走到哪兒去?」
「你沒有家嗎?」戴維問。
「我爸和繼母搬走了。他們說他們地方太小,我住不下。反正他們就是沒——唉——意——咦——思,我在這兒沒意思總比跟他們在一起沒意思要強。」
「哦。」戴維說。他在想該不該提有關法庭判決和小矮人們想毒死白雪公主的事。他對此很感興趣,但又不確定問那些是不是禮貌。畢竟,他不想讓已經倒霉透了的小矮人們再有什麼麻煩了。
結果白雪公主打消了他的猶豫。她身體靠過來,用兩塊石頭摩擦的那種聲音悄悄說:「不管怎樣,他們都得照顧我。法官跟他們說,他們必須這麼做,誰叫他們想毒死我呢。」
戴維想,他可不願意跟曾經想毒死他的人住在一起,不過,他覺得白雪公主現在不用擔心小矮人們會再次加害於她了。假如他們那麼做,就會立刻受死,儘管兄弟一號臉上的神情讓戴維覺得,跟白雪公主住一陣兒,他們已經很想死了。
「可是,你不想遇到一位英俊的王子嗎?」他問。
「我遇到過一位英俊的王子,」白雪公主說。她夢幻般地望著窗外,「他一吻喚醒了我,但之後他必須離開。不過他說,一旦他出發並且殺死一條龍或別的什麼,他就會回來。」
「該留在這兒先處理掉我們的這條。」兄弟三號嘟囔道。白雪公主朝他丟了塊木頭。
「看看我都受些什麼罪?」她對戴維說,「他們下礦井幹活的時候我得獨自在家待一整天,接著還要聽他們回家以後的抱怨。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跟那些礦井較什麼勁,什麼東西都沒找到!」
戴維看見小矮人們聽白雪公主說這些的時候在交換某種眼神,甚至還聽見兄弟三號笑了幾聲,兄弟四號踢了他的屁股,叫他安靜點兒。
「所以,我要待在這兒,跟這群傢伙在一起,直到我的王子回來,」白雪公主說,「或者等另一位王子到來並決定娶我,哪個先來就跟哪個走。」
她從小拇指上咬下一塊倒刺,嚼了一會兒,吐到火堆裡。
「現在,」她回到先前的話題,「我,的,茶,呢?」
屋裡所有的鍋、壺、杯、盤全都咔吱咔吱響起來。屋頂的灰塵往下落。戴維看見一家子老鼠撤離鼠窩從牆上的一道裂縫跑掉了,不打算再回來。
「我餓了的時候嗓門會大一點兒,」白雪公主說,「是這樣的。誰把兔肉拿給我……」
大家吃得很安靜,只聽見白雪公主坐的桌子那頭傳來啜食、撕肉、咀嚼、打嗝的聲音。她的確吃得非常多。她把自己那隻兔子撕得只剩下骨頭,然後開始從兄弟六號的盤子裡挑肉吃,連一句「請別見怪」都沒有。她狼吞虎嚥地吃下整整一條麵包和半塊已經發臭的乳酪。小矮人們在自己的小屋裡釀的淡啤,她喝了一大杯又一大杯,還用兄弟一號烘烤的兩大塊水果蛋糕把杯子吸得一乾二淨,只是中間抱怨了幾聲,因為葡萄乾卡了她的牙。
「我跟你說過有點乾。」兄弟二號小聲對兄弟一號說,兄弟一號只是板著臉。
桌上東西一吃完,白雪公主就搖搖晃晃起身,離開餐桌,猛然坐進火堆旁的椅子裡,立刻睡著了。戴維幫著小矮人們擦桌子洗碟子,然後跟他們來到一個角落,他們都開始吸煙袋。煙草燒得熏人,像是有人在燒打濕了的舊鞋墊。兄弟一號讓戴維抽他的煙斗,戴維很禮貌地拒絶了。
「你們挖的是什麼礦?」他問。
一個小矮人開始咳嗽,戴維注意到,他們誰也不願直視戴維的眼睛,只有兄弟一號像是願意回答他的問題。
「煤,大概是。」他說。
「大概?」
「嗯,是一種煤。那東西曾經,大概,某種程度上算是煤。」
「像是煤。」兄弟三號幫忙解釋。
戴維想到了:「呃,你們說的是鑽石嗎?」
七個小人兒立刻跳到戴維身上。兄弟一號拿他的小手摀住戴維的嘴,說:「別在這兒說那兩個字。永遠不許說。」
戴維點頭。小矮人們確信戴維瞭解了形勢的嚴重性,就又從他身上爬了下來。
「這麼說,你們沒有告訴白雪公主,呃,這像煤的東西。」他說。
「沒有,」兄弟一號說,「一直,呃,沒抽出時間跟她說。」
「不信任她?」
「你呢?」兄弟三號問,「去年冬天,很難找到食物的時候,兄弟四號一覺醒來,發現她在啃他的腳。」
兄弟四號嚴肅地點點頭,好讓戴維明白這絶不是瞎說。
「還有疤呢。」他說。
「假如她發現礦井在運作中,她一定會把我們壓榨得血肉不剩,」兄弟三號繼續說,「那樣我們只會遭受更大的剝削,而且會更窮。」
戴維朝房子四處看看。這裡的確很普通,兩個房間,一個是他們正坐著的這間,還有一個臥室被白雪公主占去了。小矮人們睡覺就擠在火堆旁的角落裡那張床上,一頭兒睡三個,一頭兒睡四個。
「如果她不在,我們就能把這地方修整得好一點。」兄弟一號說,「不過如果我們開始把錢花在房子上,那她又會起疑心,所以我們只能保持現狀,連一張床也不能買。」
「可是,附近就沒人知道礦井的事?有人懷疑嗎?」
「哦,我們一直都讓人們知道我們從礦上得了一點點收穫,」小矮人說,「只夠維持生計的。挖礦,是件苦差事,沒人想幹這活兒,除非確定能藉此發大財。只要我們低調一點,不露富,不買好衣服金鏈子……」
「還有床。」兄弟八號說。
「還有床,」兄弟一號表示贊成,「那麼,一切都會正常。只是,我們都不再年輕啦,要是現在能夠做事輕巧不費力,再給自己來點兒奢華享受,那多好。」
小矮人們看看躺在椅子上打呼嚕的白雪公主,不約而同地嘆了一口氣。
「其實,我們恨不得收買一個人把她從我們手裡帶走。」兄弟一號最後坦白道。
「你是說,給某人付錢,讓他娶走她?」戴維問。
「當然,他肯定會徹底絶望的,不過我們不會讓他白幹。」兄弟一號說,「喏,我雖不敢說礦上的所有鑽石足夠讓他覺得值得跟她一起生活,但是我們給他的一定足以減輕他的負擔。他可以買些好用的耳塞,還能買張夠大的床。」
幾個小矮人早已打起盹兒來。兄弟一號拿了根長棍,緊張地朝白雪公主走去。
「她不喜歡被叫醒。」他對戴維解釋道,「我們發現這樣最簡單啦。」
他用棍子那頭兒捅捅白雪公主。啥事兒沒有。
「我想你得用力一點兒。」戴維說。
這回小矮人衝她狠勁兒一戳。看來是奏效了,因為她立刻抓住棍子,猛地一拽,幾乎把兄弟一號直接彈到火堆裡去,還好他想起來放開手,一下跳到煤桶裡了。
「啊哈,」白雪公主說,「啊呼。」
她抹掉嘴邊的口水,從椅子上起身,搖搖晃晃進了她的臥室。「早晨吃燻肉,」她說,「四個雞蛋,一根香腸。不,要八根香腸。」
說完,她「砰」地關上身後的房門,倒在床上,立刻沉沉睡去。
戴維蜷坐在火堆旁的椅子上。屋裡轟轟然的,是白雪公主和小矮人們的鼾聲,此起彼伏的鼻息、口哨和咳嗽聲。戴維想著守林人,想著一路淌到樹林的血跡。他還記得勒洛伊,那路普的眼神。戴維知道,他只能跟小矮人們待這一夜,不能久留。他得一直走,必須找到國王。
他起身走到窗邊。濃重的黑暗,外面什麼也看不到。他仔細地聽,只能聽見貓頭鷹的叫喚。他沒忘記是什麼帶他來到這個地方,可是,自從進入這片新世界,媽媽的聲音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只有她呼喚他,他才能找到她啊。
「媽媽,」他輕輕地說,「如果你在外面,我需要你的幫助。沒有你的指引,我無法找到你。」
然而,沒有人應答。
他回到椅子上,閉上眼睛。他睡著了,夢見家裡的臥室,夢見爸爸和他的新家,但是,房子裡不止他們幾個人。在他的夢裡,扭曲人偷偷潛入走廊,來到喬治的房間。他站在那裡,久久凝視著孩子,之後離開房子,回到他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