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鹿女

  第二天早晨,白雪公主還在床上打鼾的時候,戴維就跟小矮人們出門了。遠遠離開白雪公主之後,小人兒們的精氣神兒看起來振奮了許多。他們一直陪他走到那條白色大道上,然後笨拙地站在戴維周圍,每個人都想找個最好的方式道別。

  「顯然,我們不能告訴你礦井在哪兒。」兄弟一號說。

  「當然,」戴維說,「我能理解。」

  「因為那是個秘密,算是吧。」

  「是的,當然。」

  「不想讓張三李四隨便什麼人的跑那兒探頭探腦。」

  「有道理。」

  兄弟一號拽拽耳朵作沉思狀。

  「就在右邊那座大山上,」他飛快地說,「有一條路通向那裡。注意,它隱藏得很好,所以你得一直留心尋找。記號是一棵樹上刻著的眼睛,至少我們覺得是刻上的。誰也分不清那些個樹。為防萬一,你知道,你需要一點兒陪伴。」兄弟一號的臉上神采飛揚,「哈!」他說,「一個『小同伴』!知道我在那兒幹什麼了嗎?你知道,一點兒陪伴,像朋友那樣,一個小同伴,像一隊小矮人。明白嗎?」

  戴維明白,他順從地笑了笑。

  「別忘了,」兄弟一號說,「如果你半路碰上一位王子或者年輕的貴族,應該說如果你碰到什麼絶望到會為錢而娶一個肥碩女人的人,你就把他送到我們這兒來,行不?叫他一定在這條路上等我們出現。我們不想讓他自己找到我們的房子去,然後,你知道……」

  「會被嚇跑。」戴維幫他說完。

  「是的,很對。好,那就祝你好運。不要離開這條路。前面有個村子,離這兒一兩天的路程。路上可能會有人幫你一把,不過不管你看到什麼,都不要被引誘離開這條路。這林子裡的噁心事兒多著呢,他們各有各的法子引誘人們進入他們的圈套,所以,要注意怎麼走。」

  說完,小矮人們消失在森林裡,戴維再沒有「小同伴的一點兒陪伴」了。他聽見他們行進途中在唱一首歌,一首兄弟一號在上班的路上創作的歌,沒有什麼調兒,看來是兄弟一號在尋找合適的節奏的時候遇到了困難,可是,當歌聲遠去,戴維一人留在寂靜的大路上時,他還是覺得很難過。

  他非常喜歡小矮人。雖然常常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可是作為一群有殺人嗜好和階級困惑的小人兒,他們真是很有趣。離開他們之後,他感到非常孤單。儘管這明明是一條大路,可戴維是這路上唯一的行者。到處可見的是別人經過這裡時留下的行跡——有火堆的灰燼,已經冷卻很久了;有一條皮帶,一端被饑餓的野獸咬壞了——不過這已經近乎表明他那一天之中將要碰到別的人類了。只在清晨和深夜起明顯變化的持續的微光,耗盡了他的能量,征服了他的精神,他發現自己的注意力開始游移。有好幾次他幾乎站著睡過去,他做起了短暫的夢,夢中的幻象是莫伯雷醫生,站在他面前,好像在跟他說話;還一陣陣進入黑暗世界,其間好像聽到爸爸的聲音。這個時候他會猛然醒來,因為腳步偏離了大路,從石頭上走到草地上,讓他腿腳跌跌撞撞的。

  他意識到強烈的饑餓。早晨跟小矮人們一起吃過早餐了,可是這會兒已經饑腸轆轆,胃也疼起來。包裹裡還有吃的,而且小矮人們額外為他補充了一份小小的乾糧,給了他一些乾果,不過他不知道自己到達國王的城堡以前還要走多久的路。在那兒,就算是小矮人們也幫不上忙。就戴維所知道的,國王與他的王國的運轉根本沒有多大的關係。兄弟一號曾經告訴戴維,有人來他們家,自稱是皇家稅官,但是跟白雪公主待了一個小時之後,他丟下帽子落荒而逃,再也沒有來過。關於國王,兄弟一號唯一能確定的事實是,有一位國王(可能),有一座城堡,就在戴維正在行走的這條路的盡頭的某個地方,儘管兄弟一號從沒見過。所以,戴維繼續前進,他頭腦混亂,腸胃難受,面前的大路白得晃眼。

  就在他又一次差點跌進溝渠的時候,戴維看見靠近森林邊緣的一塊空地上,一棵樹上掛滿了蘋果。蘋果看上去是綠色的,快要熟了,看得他口水直流。他想起小矮人們的禁令,提醒他一直要待在大路上,不要受任何森林裡的好東西的引誘。可是,從樹上摘幾個蘋果能有多大害處呢?他從那兒還是能夠看見大路的,況且,有一根斷樹枝的幫助,他興許就能打下足夠的果子,應付一天,或者更久。他停下來仔細聽,但沒有什麼聲音。森林很安靜。

  戴維離開大路。地很軟,每走一步,就弄出不好聽的嘈雜的聲響。他走近那棵樹,看見另一邊樹枝上的蘋果比較小,比較生,而高處樹中間枝上的蘋果有大人的拳頭那麼大。要是爬上樹去,他就能夠著大蘋果,而爬樹其實正是戴維擅長的項目。只消幾分鐘,戴維就爬上了樹,很快他把自己安置在一根樹幹上,大口大口嚼起一個蘋果了——吃起來簡直甜得讓人難以置信。他已經好幾個星期沒吃過蘋果了,上次還是一個當地的農民悄悄地塞給羅斯兩個,「給小孩子們吃。」那些蘋果又小又酸,這些卻很美味,果汁流到他下巴上,果肉在嘴裡嚼得很結實。

  他幾口吞下最後幾口,把第一個蘋果的核丟掉,又摘下一個蘋果。想著媽媽提醒過不要吃太多蘋果,這一個他吃得慢多了。吃多了會胃疼,媽媽說。戴維覺得,不管什麼東西吃得太滿滿噹噹了,都會讓人覺得很難受,不過他不確定,假如已經餓了整整一天的話,那會怎樣呢。他知道並且確定的是,蘋果很好吃,他的肚子很感激他這麼做。

  第二個蘋果正吃到一半,他聽見下面的森林裡一陣騷動。什麼東西正從左邊向這兒快速地靠近,他看得見灌木叢中有動靜,並有棕褐色毛皮一閃。看起來是一隻鹿,不過戴維看不見它的頭,而且它顯然是在逃避某種危險。立刻,戴維想起了狼。他縮起身體,離樹幹更近一點,儘量把自己遮擋起來。儘管這樣,他還是不知道那些狼經過的時候會不會察覺到他留在地面上的氣味,或者,鹿是不是足夠吸引它們的注意力,使它們聞不到他的氣味。

  幾秒鐘之後,鹿衝出隱蔽地帶,進入戴維身下這片空地。它停頓一下,似乎拿不準該朝哪個方向逃,就在這一瞬間,戴維第一次看清了它的頭。這一眼嚇得戴維倒抽一口氣,那不是鹿頭,而是一個小女孩的腦袋,有著金色的頭髮,深綠色的眼睛。他能看見她那人的脖子到哪兒為止,鹿身打哪兒開始,因為在兩部分交接的位置,有一道紅色的傷痕。那女孩被聲音驚了一下,抬眼向上看,目光遇到戴維的眼睛。

  「救救我!」她乞求道,「求你。」

  這時,追捕的聲音越來越近,戴維看見一個人騎著一匹馬衝向空地,那人的弓已張滿,正要射箭。鹿女也聽到了,只見她後腿一緊,朝前面樹林隱蔽處躍去。就在她身子躍起還未落地的當兒,一支箭穿透她的頸部。這突然的打擊使她的身體向右跌倒,躺在地上抽搐起來。鹿女的嘴巴一張一合,彷彿想要說出最後的遺言。她的後腿踢著塵土,身體顫抖,然後,她不再動彈。

  那人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疾馳進入空地。他蒙著頭巾,衣服綠黃相間,與秋天的森林同色,左手握一把短弓,肩上掛著一束箭。他躍身下馬,從馬鞍上的刀鞘中抽出一把長刃,朝地上的屍體走去,對準鹿女的脖子。手起刀落,一下,又一下。戴維在他砍下第一刀後就別過頭去,手捂著嘴,緊緊閉上眼睛。等他鼓起勇氣再回頭看時,女孩的頭已經從鹿身上砍了下來,獵人正要把它掛起來,黑色的血從脖子湧出,直流到林地上。他用女孩的頭髮將頭繫在鞍頭上,使它貼著馬腹側邊,然後把鹿身橫置在馬背上,準備上馬。正要抬起左腳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眼盯著地面。戴維順著他的目光一看,是馬蹄旁邊他丟下的蘋果核。獵人落腳,繼續盯著蘋果核,然後迅捷地從箭袋中拔出一支箭,綳上弓,箭尖朝蘋果樹抬起,穩穩地正對著戴維。

  「下來,」獵人說。他的聲音透過蒙在嘴上的布發出來,有點悶,「下來,要不我把你射下來。」

  戴維別無選擇,只好照做。他覺得自己快要哭了。他拚命管住自己不哭,可是又聞到空氣中鹿女的血腥味。唯一的希望就是獵人已經享受了白天的狩獵,可能會饒了他。

  戴維落到樹底下,一閃念間,他想過逃跑到森林中謀求生路,但立刻又打消了那個念頭。一個能夠騎馬射箭殺死奔跑中的鹿的獵手,毫無疑問能打倒一個逃跑的男孩,而且容易得多。他別無選擇,只能寄希望於獵人的慈悲,但是當他站在蒙面人面前,看見鹿女黯然無光的眼睛時,他想,做出這樣事情的人,能對他的慈悲抱一點點期望嗎。

  「臥倒,」獵人說,「趴著。」

  「求求你,不要傷害我。」戴維說。

  「臥倒。」

  戴維跪下,勉強平趴在地上。只聽見獵人走過來,然後他的胳膊被猛地扭到背後,手腕綁上粗繩。劍被沒收了,雙腿在腳踝處綁在一起,他整個兒被拎到半空,扔上大馬的背,擱在鹿身之上,左半邊身子正對著馬鞍,難受極了。但是,即使是馬開始疾馳,身體一側的疼痛漸漸變成一種有規律、有節奏的打擊,就像是刀刃在兩脅間來回地硌,戴維也沒想過疼。

  是的,戴維腦子裡想的全是鹿女的頭。一路上,她的臉蹭著他的臉,她溫熱的血沾在他的臉頰上,在她深綠色的鏡子般的眼睛裡,他看見了自己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