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騎在馬上,戴維覺得像是走了一個鐘頭,興許更長的時間。獵人一路無話。因為給橫搭在馬背上的緣故,戴維感到眩暈,頭也很痛。鹿女的血發出異常濃烈的氣味,而且越往前走,能感覺到她的皮膚越來越涼。
最後他們來到森林裡一幢長形的石頭房子前。房子很簡單,不設任何裝飾,只有狹窄的窗戶和高高的屋頂。一側有個很大的馬廄,騎馬人就把馬拴在那兒。這兒還有其他一些動物。一隻母鹿站在畜欄裡,一邊嚼著麥稈什麼的,一邊驚愕地瞅著新到來者。鐵絲籠裡養著雞,圈裡圈著兔子。旁邊一隻狐狸正在抓它那個籠子的門閂,它的注意力被分散了,又要看獵人,又要注意那夠不著的美味獵物。
獵人下馬,從馬鞍上取下鹿女的頭,另一隻手拎起戴維,扛在肩上,走向房子。獵人抬起門閂的時候,鹿女的頭撞在門上,發出輕輕的撞擊聲。進了房子裡,戴維被扔在石頭地板上,他仰面躺在那兒,眼花繚亂,充滿恐懼。當燈一盞一盞點亮的時候,他終於看清了獵人的窩。
覆蓋四壁的,全是頭顱,每一顆都嵌入木板,固定在石頭上。很多頭顱都是動物的——鹿,狼,甚至還有一顆路普的頭,被安放在頭等重要的位置、一面牆的正中央展示——但其餘的都是人頭。一些是年輕大人的,三顆是老年男人的,但大多數的頭顱屬於小孩,男孩的、女孩的,他們的眼睛都被換成了玻璃替代物,在燈下閃著光。屋子一端有個壁爐,旁邊是張簡陋的單人床。另一面牆邊立著一張小桌兒和一把單人座椅。戴維轉過頭,看見屋子另一端的吊鉤上掛著的乾肉,他看不出那些肉是動物的還是人的。
但在屋子裡占主要位置的,還是兩張巨大的橡木桌子,那麼大,肯定是在屋子裡面一塊一塊拼裝起來的。桌子上滿是血污,戴維躺著就能看見上面的手鏈和腳鐐,還有皮做的縛身。桌子的邊緣是一個架子,擱著小刀、刀片和外科手術用具,顯然都很舊了,但都很鋒利、乾淨。桌子上方華麗的框架上懸掛著一排金屬的和玻璃的管子,一半像針那麼細,另一半有戴維的胳膊這般粗。
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瓶子擱在架子上,有的盛滿清澈的液體,有的則用來裝身體器官。其中一個裡面全是眼珠子,幾乎裝了一滿瓶。戴維看著它們,覺得都還是活的,彷彿把它們從眼窩裡摳出來並沒有使它們喪失看的功能。另一個瓶子裝著一個女人的手臂,無名指上還戴著金戒指,涂紅的指甲上還泛著淡淡的光澤。第三個瓶子裝的是半個腦子,內部的運轉方式展露無遺,並用彩色的大頭針做了標記。
還有比這更噁心的東西,噁心得多……
他聽見腳步聲,有人過來了。獵人站在他身旁,頭巾拉了下來,嘴上蒙著的布也不見了,露出下半邊臉。是張女人的臉。她皮膚紅潤,未加修飾,嘴唇細薄,面容嚴肅。頭髮隨意鬆散地束在頭上,黑、白、銀色相間,像獾皮的顏色。戴維正端詳時,她鬆開了髮辮,頭髮瀑布般一瀉而下,漫過肩膀,直垂後背。她跪下,用右手揪著戴維的臉,前後扭轉,好查看他的頭骨。接著她放開他的臉,檢查他的脖子和胳膊、腿上的肌肉。
「你可以。」她更像是在跟自己說,而不是跟戴維。然後她留下他一個人躺在地上,去處理鹿女的頭。之後的好幾個小時,她再也沒說一句話,直到工作全部完成。她把戴維扯起來,放到一張低矮的椅子上,然後向他展示勞動成果。
鹿女的頭已經被裝在了一塊黑木頭上,頭髮洗過了,散開在木塊上面,用薄薄的膠固定起來。眼睛給挖了,換成了黑綠相間的橢圓形玻璃。皮膚上塗了一層蠟樣的東西用以保護,當女獵手用指關節輕叩她的頭時,能聽到空洞的響聲。
「你不覺得她很漂亮嗎?」女獵手說。
戴維搖著頭,什麼也沒說。這個女孩曾經有一個名字,有爸爸媽媽,或者還有兄弟姐妹。她還要玩耍,還要去愛,當然也會被愛。她可能會長大成人,會有自己的孩子。而現在,一切都成了幻影。
「你不贊同?」女獵手問,「大概你是為她感到遺憾吧。可是你想想,若干年後,她會變老變醜。男人們會利用她,大堆孩子從她肚子裡跑出來。她的牙會腐朽,會從腦袋上掉下來,她的皮膚會起皺、老化,頭髮會變少、變白。而現在,她將永遠是一個孩子,永遠漂亮。」
女獵手身體前傾,拿手觸摸戴維的臉頰。第一次見她笑了。「很快,你會像她一樣。」
戴維扭頭面向別處。
「你是誰?」他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是個獵人,」她簡單答道,「獵人必須打獵。」
「可她是個小女孩,」他說,「雖然有動物的身體,可仍是個小女孩。我聽過她說話,她嚇壞了,然後你就殺了她。」
女獵手撫摸著鹿女的頭髮。
「是,」她輕聲說,「她比我預想的活得長久些。比我預想的還要狡猾得多。也許狐狸的身體更加適合她,可惜現在遲了。」
「是你把她弄成那樣的?」戴維說。儘管害怕,可他對女獵手所作所為的厭惡還是從每個字眼裡流露出來。女獵手對他語氣裡的怨意感到吃驚,看起來她覺得該為自己的作為作些辯護了。
「獵人總要尋找新的獵物嘛。」她說,「我對獵捕動物感到厭倦,而捕獵人類則沒那麼好玩。他們有著敏鋭的頭腦,可他們的身體太弱。於是我想,如果我把動物的身體和人的智慧結合在一起,會有多棒呢。這對我的技藝是多麼大的考驗啊!可是,要創造這樣的結合體是那麼、那麼難:在我把動物和人結合在一起之前,他們都得死。我為他們止血的時間不夠長,沒法實現縫合。他們的大腦死亡了,心臟停止了跳動,鮮血一滴一滴地,我所有的艱苦努力都付之東流了。
「後來我的運氣好轉了。三個外科醫生從森林裡經過,我襲擊了他們,把他們抓住帶到這兒來。他們告訴我,他們發明了一種藥膏,能夠把砍掉的手安回到手腕上,或者把腿安回到殘肢上。我讓他們演示給我看他們能做些什麼。我從其中一個人身上砍下胳膊,另外兩個立刻幫他接好了,如他們承諾的那樣。然後我把另一個劈成兩半,他的朋友們又把他合起來。最後我砍下第三個人的腦袋,他們又把它安到他脖子上了。
「他們成了我的第一批新獵物。」她說著,指著牆上三顆老年男人的頭,「他們對我說了自製藥膏的方法。現在,每個獵物都有所不同,因為每一個孩子都給我縫合在他們頭上的動物帶來了獨特的東西。」
「可是,為什麼要選小孩子?」戴維問。
「因為大人常常絶望,」她回答道,「而小孩從不。孩子們會適應他們的新身體和新生活,有哪個孩子不曾夢想做一回動物呢?況且,說實話,我偏愛捕獵小孩。他們讓捕獵更帶勁兒了,也為我的牆增添了更好的戰利品,因為他們很美。」
女獵手後退幾步,仔細打量戴維,似乎現在才意識到他的問題的真正意思。
「你叫什麼名字,打哪兒來的?」她問,「你不是這些地方的人,從你的氣味和言語上就能看出來。」
「我叫戴維,來自另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英國。」
「英——國,」女獵手重複一遍,「你怎麼來的?」
「我所在的地方和這兒之間有一個通道,我打那兒來的,但是現在,我回不去了。」
「好難過,好難過。」女獵手說,「那麼,英國有很多小孩子嗎?」
戴維沒有回答。女獵手捏住他的臉,指甲掐入他的皮膚裡。
「回答我!」
「是的。」戴維不情願地說。
女獵手鬆開他。
「也許我得讓你給我帶路呢。如今這兒沒有多少小孩了,他們也不像以前那樣亂逛然後迷路了。這個——」她朝鹿女的頭做個手勢,「是我捕到的最後一個,我一直留著她。不過,現在我有你,所以……我該像利用她那樣利用你呢,還是該叫你帶我去英——國?」
她後退幾步離開戴維,想了一會兒。
「我很有耐心。」她最後說,「我瞭解這塊土地,也經受了這裡以前發生的種種變化。孩子們會再來。很快就到冬天了,我有足夠的食物維持生活。你將成為我雪季到來以前的最後一個獵物。我會把你變成一隻狐狸,因為我覺得你比我的小鹿還要機靈。誰知道呢,你可以從我這兒逃脫,到森林裡某個隱蔽的地方生活,儘管從來沒有人做到過。總有希望的,我的戴維,總還有希望。現在,睡吧,明天我們就開始。」
說著,她用一塊布把戴維的臉擦乾淨,又溫柔地吻了他的嘴唇。然後她把他拎到大桌子上,用鏈子鎖起來,以免他在夜裡逃跑,之後,她熄滅了所有的燈。火光中,她脫下衣服,赤裸著在她的小床上躺下,睡著了。
可是戴維睡不著。他想著自己的處境。他回憶起那些童話,再次回到對守林人的記憶之中,他給他講過薑餅屋的故事。每個故事裡都有值得學習的東西。
想著想著,他開始計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