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女獵手醒來穿上衣服。她在火上烤了一些肉,就著藥草和香料泡的茶一起吃了,然後到戴維那兒把他叫起來。一夜睡在堅硬的桌子上,動作又受到鐐銬的限制,他的後背和四肢硌得生疼,而且他只睡了一小會兒,不過現在他對自己的目標心中有數了。一直到現在,他主要都是依靠別人——守林人,小矮人們——的善意幫助,保證了生活與安全。如今,他只有靠自己了,倖存的可能性全都在他自己手裡。
女獵手給他一些茶,又想讓他吃些肉,可他一口也不吃。那肉味道很濃,很刺鼻。
「是鹿肉。」她說,「你必須吃,你需要力氣。」
但戴維還是把嘴閉得緊緊的。他一心想著那鹿女,想著她的皮膚和他接觸的感覺。誰知道哪個孩子曾經成了這只動物身體的一部分,人獸合一?也許,這就是鹿女的肉,殘忍地從她身上撕下來,做了女獵手的新鮮早餐。他不能,也不會吃下它。
女獵手沒轍,只好放棄,給戴維拿了些麵包。她還鬆開他的一隻手,好讓他自己吃東西。戴維正吃著,她從馬廄那邊把籠裡的狐狸帶過來,扔在桌子上,戴維的身邊。狐狸看著男孩,很像是知道將要發生什麼事的樣子。他們正瞧著對方的時候,女獵手開始把所有需要的用具聚攏起來,有刀有鋸,有藥籤有繃帶,有長針有黑線卷,有管子有瓶子,還有一隻裝著清澈黏液的罐子。她在一些管子上安上吹風器——「好保持血液暢通,以防萬一」——又調整了縛身,好讓它適合狐狸的細腿。
「你覺得你的新身體會變成什麼樣子呢?」準備工作一做完,她就問戴維,「這是一只好狐狸,年輕、敏捷。」
狐狸使勁兒啃著籠子上的鐵絲,尖利的白牙露出來。
「你要怎麼處理我的身體和它的頭?」戴維問。
「我會把你的肉弄乾,加入我的冬季儲藏品中。我早就發現,小孩子的頭和動物的身體有可能成功地結合在一起,而相反的組合卻行不通。動物的腦袋無法適應新的身體,它們不能準確地行動,成為可憐的獵物。開始的時候我將它們放生,也只為了找點樂子,現在我再不會浪費時間做這些。當然,它們還是會跑出去,到森林裡,就是那些活下來的。它們是些令人作嘔的東西。有時候它們從我的路上經過,我會毫不留情地殺了它們。」
「我在想你昨晚說過的話,」戴維小心地說,「你說所有的孩子都夢想變成動物。」
「難道不對嗎?」女獵手問。
「我想是的。」戴維說,「我一直想做一匹馬。」
女獵手很感興趣的樣子。
「為什麼是馬呢?」
「在我小時候讀到的故事裡,我遇到過一匹人頭馬,它一半是馬,一半是人。但它沒有馬的脖子,而是人的上半身,所以它能夠手持弓箭。它很美,很強壯,它是一個完美的獵人,因為它融合了馬的力量、速度和人的技巧、聰敏。你昨天在馬背上騎得很快,可你和馬仍然並非一體。我是說,你的馬是不是偶爾會摔跤,而且會做出你意料之外的動作?我爸爸小時候曾經騎過馬,他告訴我,即使最棒的騎士也有落馬的時候。假如我是個人頭馬,我就會成為馬和人的最棒的結合體,當我打獵的時候,什麼都別想從我這兒逃走。」
女獵手看看狐狸,又看看戴維,接著又看回來。她轉身背朝戴維,走到桌子旁,找到一張紙片和一支鵝毛筆,開始畫起來。從座位這邊望過去,戴維看見一些表格、圖形和人、馬的形狀。女獵手像畫家那樣專注地畫著,戴維沒有打擾她,只是耐心地看著,再一看狐狸,發現它也正盯著她看呢。於是,戴維和狐狸,帶著一致的期待,就那麼待著,直到最後女獵手完成她的工作。
她起身回到寬大的手術桌邊,一言不發地又把戴維鬆開的那隻手綁上,免得他亂動。他感到一陣恐懼。也許他的計劃沒能實現,她現在要在他身上動手術了,砍下他的頭,裝在一隻野獸的身體上,從鮮血、藥膏和巨大的痛苦之中再造一個新的生物。她將他斬首的時候,是乾乾脆脆一斧子,還是要又切又鋸地剔開他的軟骨和骨頭?她會不會給他點什麼使他睡過去,那樣他閉上眼睛之前是一種生物,醒來之後就完全變成另一種,或者,她會不會有點兒樂於製造痛苦?她的手在他身上摸索的時候,他真想大哭,但他沒有。相反,他硬生生吞下內心的恐懼,安安靜靜的,他的自我約束起到了效果。
一把他綁定,女獵手就戴上蒙面斗篷,離開了房子。幾分鐘後,戴維聽到馬蹄「」的聲音,接著馬蹄聲遠去,女獵手騎馬進入了森林,只留下戴維和狐狸——兩頭即將成為一體的小獸。
戴維打了個盹兒,醒來就聽到女獵手回來的聲音。這一回,馬蹄聲聽起來特別近。房門打開,女獵手出現了,用繮繩牽著她的坐騎。那馬一開始猶豫著不肯進來,但她溫柔地對它說話,馬終於跟著她走進了門。戴維看見馬的鼻子一聳一聳,對屋裡的氣味有所反應,還覺得它的眼睛看起來驚惶失措。她把馬拴在牆上的一個環上,然後走近戴維。
「跟你做個交易。」她說,「我一直在想這種生物,這個人頭馬。你是對的:這樣一種獸,一定會是完美的獵手。我想成為一個人頭馬。假如你肯幫我,我就答應你,給你自由。」
「我怎麼知道你成為人頭馬之後會不會立刻殺了我?」戴維問道。
「我將毀掉我的弓箭,還會給你畫一張地圖,指引你回到大路上。即使我決定追捕你,可我沒有捕獵用的弓箭,又能造成什麼威脅呢?到最後我會更加危險,但在那之前,你早就走了,假如你再經過我的森林,我將放你一條生路,表示我認可你為我做的一切。」
接著,女獵手靠過來,對著戴維的耳朵悄聲說:「但是,如果你不同意幫我的忙,我將把你跟狐狸接在一塊兒,而且我保證你不會活過今天。我要追趕你跑過這些林子,直到你累倒,等到你一步也跑不動的時候,我就活剝你的皮,到寒冷的冬天穿在身上。你可以生,可以死,你自己選吧。」
「我想活。」戴維說。
「這麼說我們成交了。」女獵手說著,把弓箭投進了火堆,又給戴維畫了張詳細的地圖,告訴他怎麼走回大路去,戴維把地圖折好,小心塞到襯衣裡。然後女獵手指導他該做的事。她從馬廄那邊拿來一對大刀,又重又利,跟鍘刀似的,再用一個繩子和滑輪裝置將它們吊到手術桌上方。她調試著其中一把刀,以便它落下的時候剛好把她的身體切成兩半,然後給戴維演示怎麼塗藥膏,好讓她在上半身與馬身接好之前不至於流血致死。她一遍一遍反覆跟他交代程序,直到他硬背下來。之後,女獵手把自己脫了個精光,手拿一把重重的長刀,兩刀就把馬的頭從身體上砍了下來。一開始流了很多血,但戴維和女獵手很快把藥膏倒在馬脖子上暴露著的紅肉上,傷口冒煙,噝噝作響,結合劑在發揮作用了。立刻,靜脈和動脈血管不再噴血。馬的身體倒在地上,心臟還在跳動,而馬頭就在旁邊,眼睛在眼窩裡打轉,舌頭無力地從嘴裡垂下來。
「我們時間不多,」女獵手說,「快,快!」
她正對著大刀在桌上躺下。戴維儘量不去看她的裸體,而是集中精神準備讓刀落下,按照女獵手教他的方法。當他再一次檢查繩子的時候,女獵手抓住了他的胳膊。她的右手拿著一把鋒利的刀。
「如果你想逃跑,或者背叛我,這把刀就會離開我的手,找到你的身體,你連一隻胳膊的距離都逃不了。明白了嗎?」
戴維點點頭。他的一隻腳踝還綁在桌腿上,即使想利用這個機會逃跑,他也逃不遠。女獵手鬆了手。在她身邊立著一隻玻璃罐,裡面裝的就是那神奇的藥膏。戴維的任務就是把藥膏倒在她受傷的身體上,然後把她從桌上拖到地上,在那兒,他要幫她爬到馬身旁。一旦兩邊傷口相接觸,他得倒更多的藥膏在傷口上,好讓女獵手和馬結合在一起,創造一個活的生物。
「動手吧,快一點。」
戴維退後。用來固定鍘刀的繩子拉緊了,為防止意外發生,他只能用自己的劍砍斷繩子,使刀落在女獵手的身上,把她劈成兩半。
「準備好了?」戴維說。
他把刀刃放在繩子上。女獵手咬咬牙:
「好了。動手,立刻動手!」
戴維將刀舉至頭上,用盡全力砍向繩子。繩子「啪」地斷裂,刀應聲落下,將女獵手切成了兩半。她痛苦地尖叫,在桌子上翻滾起來,血從兩段身體上噴出。
「藥膏!」她大聲叫喚,「快用藥膏!」
可戴維不管,他再次舉刀,砍下了女獵手的右手。手掉在地上,還緊緊抓著那把刀。最後,第三刀,戴維砍斷了把他拴在桌腿上的繩子。他躍過馬身,跑向大門,這個過程中,女獵手憤怒而痛苦的尖叫一直在屋子裡迴響。門鎖上了,但鑰匙還留在鎖眼裡。戴維使勁兒轉動鑰匙,可它紋絲不動。
身後,女獵手高聲尖叫,隨後突然發出一陣燃燒的氣味。戴維回頭看見那藥膏正在修補她上半截身體的截斷處,傷口正冒煙冒泡。她的右手臂上也塗了藥膏,而她還在把藥膏往地上倒,想倒在被砍掉的那隻手的手腕上療傷。靠著右邊的殘肢和左手的力量,她把自己從桌上挪到地下。
「回到這兒來!」她「噝噝」吸著氣兒說,「我們還沒完成。我要生吞了你。」
她用殘肢觸到右掌,藥膏將兩段接在一起。頓時,兩部分又合為一體了,她將刀子舉至嘴邊,牙齒咬住刀刃,開始拖著自己在地板上挪,一點一點靠近戴維。她的手已摸到戴維的褲腿了,這時,鑰匙在鎖眼裡轉動了,門打開了,戴維掙脫了腿,跑向外面的空地。他愣住了。
外面不止他一個。
房前空地上站滿了一群獸頭童身的生物。有狐狸,有鹿,有兔子,有黃鼠狼,稍大的人的肩膀上立著稍小的動物的頭,很不協調,它們的脖子在藥膏的作用下變窄了。這些組合生物笨拙地移動身體,彷彿控制不了它們的四肢。它們拖曳著腿腳,一瘸一拐,臉上滿是茫然與痛苦。慢慢地,它們向房子靠近,正在這時,女獵手拖著身體越過門口,來到草地上。她鬆口讓刀子落在地上,再用手拾起來握住。
「你們在這兒幹嗎?你們這些破爛玩意兒!從這兒滾開。躲開,回到陰影裡去!」
但動物們都沒有反應,只是繼續步履蹣跚地向前走,眼睛死死盯住女獵手。女獵手抬頭看戴維,她現在怕了。
「把我弄回屋裡去,」她說,「快點,在它們走過來以前。我原諒你剛才的所作所為。你隨時可以離開,只要別把我丟給……它們。」
戴維搖搖頭。他從她身邊走開,一個男孩身體、松鼠腦袋的小傢伙衝他抽了抽鼻子。
「不要丟下我。」女獵手哭喊道。此刻她幾乎是被包圍了,刀子在空中無力地揮動,她一手創造的人獸包圍住了她。
「救命!」她沖戴維大叫,「請救救我。」
隨即動物們撲向她,拉扯,撕咬……戴維掉頭避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場面,朝森林中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