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村莊,以及羅蘭的第二個故事

  那天早晨,戴維和羅蘭一路沒有碰到任何人。讓戴維奇怪的是,這條路竟如此人跡罕至,畢竟路況不錯,在他看來,得有人使用它,經過它來往各地。

  「為什麼這麼安靜?」他問道,「怎麼沒有人?」

  「男人女人都不敢出門旅行,因為這世界越來越奇怪了。」羅蘭說,「昨天那些人的遺體你都看見了,我也對你說過沉睡的女人和困住她的女巫。這片土地上總有危險存在,生活從來不易,而現在又有新的威脅了,沒人能說出它們來自何方,連國王也不能肯定,如果來自王宮裡的說法真實的話——他們說,他的氣數快盡了。」

  羅蘭抬起右手指向東北方向。「那些山脈過去有個村莊,我們到達城堡之前將在那兒過一夜。也許我們能從那兒的居民那裡得到更多消息,關於那個女人,還有我朋友的遭遇。」

  又過了一個鐘頭,他們碰上一夥男人。他們是從森林裡出現的,抬著些死掉的兔子和野鼠,繫在棍子上的。他們手持削尖的武器和粗糙的短劍,一看見馬過來,他們就舉起武器以示警告。

  「你是誰?」一個人喊道,「不要過來,除非說出你們的身份。」

  他們還在那些人的範圍之外,羅蘭扯繮叫賽拉停下。

  「我是羅蘭。這是我的隨從戴維。我們正要前往前面的村莊,希望找到吃的,並在那兒借宿一晚。」

  剛才問話的男人放下手中的劍。「你們能找到休息的地方,」他說,「可是沒有吃的。」他舉起繫著動物死屍的棍子,「土地和森林貧瘠無物,這是我們打獵兩天的所有收穫,而且我們損失了一條人命。」

  「他怎麼死的?」羅蘭問。

  「當時他在後面,我們聽到他慘叫,等我們回去時,他的屍體不見了。」

  「沒看到任何帶走他的痕跡嗎?」羅蘭問。

  「沒有。他站立的地方被翻攪亂了,彷彿是什麼生物從底下鑽出來弄的,可是上面只有血和一些污物,那種污物不像是我們所知的動物留下的。他並不是第一個這樣死去的人,我們的人已經死了不少,不過還是沒有見到那罪魁禍首。現在我們只敢集體外出,而且,我們等著呢,有人認為它很快會趁我們熟睡時攻擊我們。」

  羅蘭回頭,朝他和戴維來的方向看看大路。

  「我們見過一些士兵的屍體,大概離這兒半天的馬程。」羅蘭說,「從他們的徽章看來,應該是國王的人。他們不走運,和那『獸』對上了,他們還是受過訓練、全副武裝的呢。除非你們的防禦工事夠高夠堅固,否則我會建議你們離開家園,直到危險過去。」

  那人搖搖頭。「我們有莊稼,有牲畜,我們住在祖輩和父輩生活的地方,我們不會放棄辛苦建立的一切。」

  羅蘭不再言語,可戴維差不多能聽見他所想的:

  那你們就受死吧。

  戴維和羅蘭與那群男人同行,一路上聊著天,分享著羅蘭的小瓶裡剩下的酒。男人們很感激羅蘭的慷慨,作為回報,他們確認這片土地上的確起了變化,並且說,森林和野地裡有新生物出現,而且都饑餓至極,充滿惡意。他們還說起了狼,說它們最近越來越大膽了。獵人們在樹林裡的時候曾經設陷阱捕殺過一頭狼,一個路普,遠方來的闖入者。它的皮毛雪白,身穿海豹皮做的馬褲。它死前告訴他們,它來自遙遠的北方,其他的狼會跟隨而來,就要為它的死復仇。跟守林人告訴戴維的一樣:狼群想將王國占為己有,它們正在聚斂武裝,奪取王權。

  他們在路上拐了一個彎,村莊就出現了。環繞村莊的是乾淨的空地,牛羊在那裡吃草。村子四周用樹幹築起了一道護村牆,頂端被削得露出了白尖,裡面高築的平台讓村裡的男人能監視外來的動靜。村裡的房舍升起裊裊炊煙,又一座教堂的尖頂出現在圍牆上方。羅蘭看到它不太高興。

  「興許,這兒的人們還在信那新宗教呢。」他輕輕對戴維說,「為和氣起見,我不會以我個人的觀點讓他們煩心的。」

  他們剛靠近村子,護村牆內傳來一聲哭喊,接著大門打開迎接他們。孩子們圍過來問候他們的父親,女人們過來親吻她們的丈夫和兒子。他們好奇地盯著羅蘭和戴維,可是還沒找到機會詢問他們,就有個女人開始悲號哭喊起來。在獵人中間,她沒有找到她要找的人。她年紀輕輕,長得很美,她邊哭邊叫,一遍一遍叫著一個名字:「伊桑!伊桑!」

  那個獵人的頭兒名叫弗萊徹,他走近戴維和羅蘭。他的妻子一直在他身邊打轉,為自己的丈夫安全歸來而感激不已。

  「伊桑就是我們這一趟失去的那個人。」他說,「他們就快結婚了。而現在,連個讓她去悼念的墳墓都不能有。」

  其他的女人們圍在哭泣的女人身邊,想要安慰她。她們把她帶到附近一個小屋子裡,然後關上門。

  「來吧,」弗萊徹說,「我家屋後有個馬廄,如果你們願意,可以睡在那兒。我今晚可以從自己的口糧裡分些給你們吃,之後,我的食物就只夠供自己的家人了,你們必須上路。」

  羅蘭和戴維謝過他,隨他走過狹窄的街道,來到一幢木屋。木屋的牆刷成了白色。弗萊徹把他們帶到馬廄,告訴他們哪兒能找到水、新鮮稻草和陳燕麥給賽拉吃。羅蘭卸掉賽拉的馬鞍,確定她還舒服,然後他和戴維一起在水槽裡把自己洗乾淨。他們的衣服都餿了,不過羅蘭還有別的衣服可以換,戴維沒有。弗萊徹的妻子知道了,就給戴維拿來一些自己兒子的舊衣服,她家兒子如今已經十七歲,是個有妻有兒的大人了。戴維很久沒有感覺這麼好了,他跟羅蘭來到弗萊徹的家裡,只見餐桌已經擺好,弗萊徹一家正在等他們。弗萊徹的兒子長得跟父親非常像,也是一頭紅色的長髮,只是他的鬍鬚不那麼濃密,也沒有上了年紀的人那樣的灰白雜須。他的妻子矮小黝黑,話很少,注意力都放在懷裡的孩子身上。弗萊徹還有兩個孩子,都是女孩,年紀比戴維小,不過差得不多,她倆眼睛骨碌碌地在戴維身上打轉,悄悄地傻笑。

  羅蘭和戴維一落座,弗萊徹就閉上眼睛,低頭感謝上帝賜予食物——戴維注意到,羅蘭既沒有閉眼,也沒有禱告——然後才請在座各位吃飯。

  大家邊吃邊聊,從村裡的事務到那趟打獵,到伊桑的死,最後談到羅蘭和戴維,說起他們此行的目的。

  「你不是第一個打這兒經過去往荊棘堡的人。」聽說羅蘭要去找那城堡,弗萊徹說。

  「你為什麼叫它那個名字?」羅蘭問。

  「因為它就是那個樣子:被蔓延的荊棘完全包圍了。連靠近圍牆一點都有可能會被撕得粉身碎骨,要突破它們,一副胸甲遠遠不夠。」

  「那,你見過它?」

  「大概半個月前,一個陰影從村子上空經過,我們抬頭看是什麼的時候,只見荊棘堡正在空中移動,沒有聲響,也沒有什麼東西支撐。我們有人跟著它,看它著陸,但是不敢靠近。這樣的東西最好讓它單獨待著。」

  「你說還有別人想要找到它,」羅蘭說,「那他們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沒有回來。」弗萊徹說。

  羅蘭伸手從襯衣底下摸出小盒兒,打開讓弗萊徹看那個年輕人的照片:「沒回來的那些人中間,有這位嗎?」

  弗萊徹仔細看了看盒兒裡的照片。「是的,我記得他,」他說,「他在這兒給馬飲水,還在小酒館裡喝淡酒。他在天黑前離開這兒,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

  羅蘭合上小盒兒,把它放回胸口,直到吃完飯,他都沒有再說一句話。餐桌收拾好之後,弗萊徹請羅蘭坐到火爐旁一起抽菸。

  「爸爸,給我們講個故事。」坐在爸爸腿上的小女兒說。

  「好啊,講吧,爸爸!」另一個幫腔道。

  弗萊徹搖搖頭:「我沒有故事可講啦,你們全都聽過。不過,也許我們的客人有故事講給我們聽呢。」

  他詢問的目光看著羅蘭,小女孩們也轉臉瞅著這陌生人。羅蘭想了片刻,然後放下煙袋,開始講故事。

  羅蘭的第二個故事

  從前有一位騎士,名叫亞歷山大,他擁有騎士應有的一切條件。他勇敢,強壯,高貴而慎明,但是他也太年輕,急於通過冒險來證明自己。他所在的國度很久以來和平安寧,亞歷山大極少有機會在戰場上獲得更大的名望。所以有一天,他告訴他的領主,自己希望去往新的陌生的國度證明自己,看看自己有沒有資格同最偉大的年輕騎士平起平坐。他的領主知道,如果不允許他離開,亞歷山大不會滿足的,只好祝福他。於是騎士準備了坐騎和武器,獨自出發去尋找他的命運,連個照料他的隨從都沒有帶。

  之後的幾年裡,亞歷山大找到了他一直夢想的冒險機會。他加入了一支騎士武裝,遠征到東方的一個王國,與一個名叫阿布赫尼扎的大巫師作戰。那巫師有一種力量,他盯著敵人就能使他們變成灰塵,如此,他們就只能如灰燼般吹過他戰勝的土地。傳說人的武器裝備無法將那巫師殺死,所有試圖殺死他的人全都死了。不過騎士們還是相信,一定有什麼辦法能夠結束他的霸權,況且,這個國家的國王正在躲避巫師,他所承諾的高額懸賞也讓騎士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巫師帶著自己的嘍囉隊伍,在自己城堡前的空曠平原上與騎士們遭遇了,那是一場血雨腥風的惡戰。同伴們有的倒在魔鬼的爪牙之下,有的被大巫師盯成了灰燼,亞歷山大則從敵人的隊伍中殺出了一條血路。他藏在自己的盾後面,絶不直視巫師,直到最終到達巫師聽力所及的距離之內。他叫喊阿布赫尼扎的名字,當巫師掉頭將目光朝向他的時候,騎士飛快地旋轉手中的盾牌,使它的內面朝向敵人。亞歷山大前一天晚上整宿沒睡,一直在擦拭這盾牌,所以這會兒在正午的陽光下,它發出了耀眼的光芒。阿布赫尼扎目光碰上盾牌,看見了自己的鏡像,霎時,他便成了灰燼,而他的嘍囉隊伍跟著消失得無影無蹤,再也沒有出現在這個王國。

  國王說話算話,他慷慨賜予亞歷山大金銀珠寶,而且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他,那樣他就成了國王的繼承人。然而亞歷山大謝絶了所有賞賜,只要求國王傳信給他自己的領主,告知他所成就的偉大功績。國王答應一定做到,於是亞歷山大離開這個王國繼續遠遊。他殺了西地最古老最可怕的龍,用它的皮做了一件袍子。當他去往地府營救紅皇后被魔鬼誘拐的兒子時,就是用這件袍子抵禦了地底的極熱。他每獲一次戰績,消息就會傳回他的領主那裡,就這樣,亞歷山大的聲望越來越高了。

  十年過去了,亞歷山大開始厭倦這種流浪的生活。多次冒險征戰,使他備受傷痛,而且他覺得他作為最偉大騎士的聲譽已經確立了,於是決定回歸故土。他開始了漫長的回鄉之路,但是,一幫雞鳴狗盜之徒在一條黢黑的路上襲擊了他,被無數戰鬥耗盡了體力的亞歷山大沒能打敗他們,在他們手裡受盡了侮辱。帶著孱弱的病體,他繼續前行。他發現前面的一座山上有座城堡,就騎馬到城門喊救命,因為在那個地方,人們有幫助受難的路人的傳統,而且沒有誰會對一個騎士置之不理,不儘力幫助。

  然而沒有人應答,儘管城堡上方亮起了燈。亞歷山大再次呼救,這次有個女人的聲音說道:

  「我不能幫助你。你必須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尋求安慰。」

  「我受傷了,」亞歷山大應聲道,「如果我的傷口得不到照看,恐怕我會沒命的。」

  可是那女人又說:「走開,我不能幫你。騎馬離開吧。走一兩里路,你就能到一個村莊,那兒的人會為你療傷。」

  別無選擇,只能照她的話做,亞歷山大騎馬掉頭,準備沿著大路去那個村莊。正在這時,他全身乏力,從馬背上摔下來,倒在冰冷堅硬的地上,周圍的世界一片黑暗。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大床的乾淨床單上。他所在的房間極其豪華,只是佈滿了灰塵與蜘蛛網,似乎很久沒人待過了。他坐起來,只見傷口已經清洗包紮,武器和盔甲不見了蹤影。身邊有食物,還有一罐酒,他吃飽喝足,然後穿上牆上的鈎子上掛著的一件長袍。因為身體仍然虛弱,他走動的時候還感覺疼,不過,已經沒有性命之虞了。他想離開這屋子,可是門鎖著。接著他又聽到那個女人的聲音:

  「我所做的已經超過了我想做的,不過我不允許你在我的房子裡閒逛。很多年沒人進入這個地方了。這是我的地盤。等到你有足夠的力氣行走的時候,我會打開房門,你必須離開這裡,再也別回來。」

  「你是誰?」亞歷山大問。

  「我就叫『女士』,」她說,「沒有別的名字。」

  「你在哪兒?」亞歷山大問。她的聲音似乎來自牆外邊的某個地方。

  「我在這兒。」她說。

  就在那一刻,右邊牆上的鏡子微光閃爍,變得透明起來,透過鏡子,他看見了一個女人的身影。她一襲黑衣,坐在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裡唯一的一個巨大寶座之上,臉上罩著面紗,手上戴著絲絨手套。

  「我不能看看我的救命恩人的臉嗎?」亞歷山大問。

  「我寧願不讓你看。」女士回答。

  亞歷山大鞠了一躬。既然女士本意如此,也只好照辦了。

  「你的僕人在哪兒?」亞歷山大又問,「我得確認我的馬有人照看。」

  「我沒有僕人,」女士說,「你的馬我親自照看,它很好。」

  亞歷山大有一肚子的疑問,卻不知道從何問起。他剛要開口,女士抬手制止了他。

  「現在我要走了。」她說,「睡吧,我希望你快點康復,儘早離開這個地方。」

  鏡子微光閃爍,女士的形象變成了亞歷山大自己的影子。亞歷山大沒事可幹,只好回到床上睡覺。

  第二天早上,他一醒來就發現身邊有新鮮的麵包和溫熱的牛奶,可他並沒有聽見任何人半夜進來。亞歷山大喝了些牛奶,然後一邊吃著麵包,一邊走到鏡子旁,盯著鏡子看。儘管鏡子沒有發生變化,但他肯定女士就在鏡子後面注視著他。

  現在的亞歷山大和許多最偉大的騎士一樣,不只是一個戰士,他會彈奏琉特琴和七絃琴,能作詩,甚至懂得一點繪畫。他愛讀書,因為書裡記錄了關於一切在他之前流傳的事物的知識。於是,那天晚上,當女士再次出現在鏡子裡的時候,他請求給他提供那些東西,好讓他修養康復的時候打發時間。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一疊舊書、一把落了薄薄灰塵的琉特琴、一張畫布、一些顏料、畫筆出現在他眼前。他彈了彈琉特琴,然後開始讀書。那些書有關歷史、哲學、天文學、道德、詩詞和宗教。之後的日子裡,當他讀書的時候,女士開始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鏡子後面,提一些關於他讀到的內容的問題。很明顯,這些書她已反覆閲讀多次,其中的內容已經爛熟於心。亞歷山大非常吃驚,因為在他自己的國度,女人是不能接近這些書的,不過對目前這種交談他很感激。於是女士請他為她演奏琉特琴,他遵命照辦。他演奏的琴聲看來讓她很高興。

  如此過了幾個星期,女士越來越長時間地待在鏡子的另一邊,與亞歷山大談論藝術和書籍,聽他彈琴,還問起他正在畫的畫。亞歷山大拒絶向她展示畫作,還叫她答應不在他睡著的時候偷看他的畫,因為在畫完以前,他不想讓她看見畫的是什麼。雖然亞歷山大的傷已經差不多痊癒了,可是女士好像還不希望他離開,亞歷山大也不想走,因為他已經愛上了這個藏身於鏡子後面的、奇特的、戴著面紗的女人。他為她講述自己經歷過的戰爭,以及屢次征戰為他帶來的榮譽。他希望她明白,自己是一位偉大的騎士,一位配得上優秀女士的騎士。

  兩個月過去了,女士來到亞歷山大這裡,坐在平日所坐的地方。

  「你看起來為什麼那麼難過?」看見騎士明顯地不高興,她就問。

  「我無法完成我的畫作。」他說。

  「為什麼?沒有畫筆和顏料了嗎?你還需要什麼?」

  亞歷山大將畫布從牆上挪開,這樣女士就能看見上面的形象。那是女士本人的畫像,然而,臉是空白的,因為亞歷山大至今未曾見過她的面容。

  「請原諒,」他說,「我愛上了你。這幾個月共處的日子裡,我對你瞭解了很多。我從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女人,我怕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會遇到像你這樣的。我能奢望你跟我抱著同樣的想法嗎?」

  女士低下頭。她似乎想說點什麼,但是接著,鏡子微光閃爍,她從騎士眼前消失了。

  一天一天過去,女士再也沒有出現,只留下亞歷山大孤身一人苦苦思索,是不是他所說所做的冒犯了她?每天夜裡他睡得很香,每天早上也都有食物出現,只是,他從來沒有看見送食物來的女士。

  五天以後,他聽見門上鑰匙轉動的聲音,女士進來了。她仍然頭戴面紗,一襲黑衣,但是亞歷山大感覺到她有些異樣。

  「我考慮了你說的那些話,」她說,「我對你也有感情。不過,告訴我,跟我說實話:你愛我嗎?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永遠愛我嗎?」

  亞歷山大的內心深處還殘留著年輕人的輕率,他幾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是的,我會永遠愛你。」

  這時,女士揭開了面紗,亞歷山大第一次看到了她的臉。那是一張女人的臉,混雜著野獸的面部特徵,像是森林裡的野東西的臉,黑豹或者母虎。亞歷山大開口欲說,可又啞口無言,他被自己所看見的鎮住了。

  「是我的繼母把我變成了這副樣子,」女士說,「我曾經很漂亮,她嫉妒我的美,就詛咒我擁有動物的特徵,還告訴我,我永遠得不到愛。我相信了她的話,藏身於羞恥之下,直到你來。」

  女士走向亞歷山大,她伸出雙臂,眼裡充滿希望與愛,同時帶著點懼怕,因為她已經向他敞開了心扉,而在此之前,她從未對另一個人打開過心門,此刻她的心赤裸裸地躺在那裡,彷彿躺在一把鋒利的刀下。

  然而,亞歷山大沒有走向她。他朝後退去,也就是這一退,他的命運就此完結了。

  「骯髒的男人!」女士怒吼了,「薄情的動物!你說過你愛我,其實你只愛你自己!」

  她抬起頭,朝他露出尖利的牙齒,手套五指裂開,手指變成利爪。她朝騎士噝噝低吼,接著撲上前去,咬他,抓他,用爪子撕他,他的鮮血在她嘴裡是溫熱的,在她的皮毛上的感覺是熱乎乎的。

  在這間臥室裡,她把他撕成碎片,流著淚,將他吞下。

  羅蘭講完故事,兩個小姑娘都驚呆了。他站起來,感謝弗萊徹一家人的晚餐,然後示意戴維該走了。走到門口,弗萊徹一隻手輕輕搭在羅蘭手臂上,說:

  「有句話,如果你聽得進。」他說,「老人們很擔心,他們相信村子已經被你說的那個『獸』給盯上了,它確實就在附近。」

  「你們有武器嗎?」羅蘭問。

  「有,不過最好的你已經看到了。我們是農民和獵人,不是士兵。」弗萊徹說。

  「興許這是幸事,」羅蘭說,「面對它,士兵倒無法對付。你們的運氣會更好。」

  弗萊徹表情古怪地看著他,搞不清羅蘭是認真的還是在嘲罵他。連戴維也糊塗。

  「你在跟我開玩笑吧。」弗萊徹說。

  羅蘭把手放在這老人的肩膀上。「是,一點點。」他說,「那些士兵靠近『獸』想毀滅它,就像要毀滅另一支軍隊。他們勢必在不熟悉的地界作戰,對付一個並不瞭解的敵人。他們有時間建造一些防禦工事,現在還留在那兒,我們看見了,可是他們兵力不夠,沒能守住。他們被迫撤到森林,在那兒被奪了性命。那個生物,不管它是什麼,至少身體高大沉重,我們看見它的體重把樹和灌木叢都壓扁了。我懷疑它是不是能夠快速移動,不過它很強壯,能夠抵擋矛和劍的殺傷力。在開闊的戶外,那些士兵不是對手。

  「但是,你和你的村民所處的地勢不一樣。這是你們的地盤,你們熟悉,只需將這東西當成威脅家畜的狼和狐狸就行了。必須把它引誘到一個你們選擇的地點,在那兒捕獲並殺死它。」

  「你是說,下餌引誘它?難道用家畜?」

  羅蘭點頭。「那樣也行。它會來的,因為它喜歡肉的氣味,況且在它上次進食的地點和這個村子之間,沒有多少肉味兒。你們可以潛伏在這兒,寄望於護村牆能夠抵擋住它,或者,做一個計劃將它摧毀,不過如此一來,你們要犧牲的就不只是家畜了。」

  「什麼意思?」弗萊徹問。他看起來很害怕。

  羅蘭用瓶裡的水打濕手指,然後跪在地上,在石頭地面上畫了一個圓圈,但是沒有封口,留了一個缺。

  「這是你們的村莊,」羅蘭說,「你們的護村牆是用來抵禦外來攻擊的。」他畫了一些箭頭,從圓圈指向外面,「但是,假如你們讓敵人進來,然後關門圍堵呢?」羅蘭將圓補完整,這一回,他畫的箭頭都朝向裡面,「那樣一來,護村牆就變成了陷阱。」

  弗萊徹瞪眼看著,水漬已經漸漸變乾,圓圈消失無蹤。

  「一旦它進來,我們該怎麼辦?」他問。

  「你們就朝村子裡放火,還有裡面的一切,」他說,「將它活活燒死。」

  那天夜裡,羅蘭和戴維睡著的時候,一場大風雪來臨,村子和四周的一切都披上了白雪。雪直下了一整天,雪很大,讓人無法看見幾米之外的東西。羅蘭決定待在村子裡,直到天氣有所好轉,但他和戴維身上都沒有吃的了,而村民的食物只夠填他們自己的肚子。於是羅蘭請求會見村裡的長者,跟他們在教堂裡待了一陣子,村民們都是在這裡聚會商議重要的大事。他主動提出,假如他們為他和戴維提供住處,他就幫助他們殺死「獸」。羅蘭對他們講解自己的計劃的時候,戴維坐在教堂的後面,贊成和反對的意見此起彼伏。一些村民不願讓房屋燒成灰燼,戴維一點也不怪他們,他們寄希望於護村牆和防禦工事,希望「獸」來的時候能挽救他們。

  「那麼,假如它們擋不住呢?」羅蘭問,「怎麼辦?等到你們意識到那些救不了你們的時候,為時已晚,只有死路一條了。」

  最後,一個折中的意見形成了。天一放晴,女人、孩子和老人就離開村子,到附近的山洞裡藏身,帶上所有值錢的物件,甚至把傢俱帶上也行,只把空屋子留在村裡。樹脂和油用桶裝了存在村中心附近的小屋裡。如果「獸」來襲,守村的人們就從護村牆後面衝出來擊退它,殺死它。假如它攻破防線,大家就撤退,把它引到村子中央,然後點燃導火線,捕捉並殺死它,不過這也是最後一著棋了。村民們投票表決,一致同意這是最佳方案。

  羅蘭氣沖沖地走出教堂。戴維只好跑出去追他。

  「你幹嗎這麼生氣?」戴維問,「你的計劃他們大多數都同意了。」

  「大多數還不夠,」羅蘭說,「我們連面對的是什麼都不清楚。我們只知道,那些受過訓練、鋼鐵武裝的士兵都沒能殺死那東西。這些農民有什麼希望對抗它?假如他們聽我的,就可以打敗那『獸』而不損失人丁,而現在,他們將作無謂的犧牲,就因為那些棍棒稻草,還有幾個星期就能重建起來的破房子。」

  「可這是他們的村子,」戴維說,「是他們的選擇。」

  羅蘭腳步放慢,接著停下來,被雪染白的頭髮,使他看起來老了許多。

  「是的,」他說,「是他們的村子,可現在我們的命運跟他們連在一起,假如計劃失敗,我們費盡周折,也有可能跟他們一塊兒受死。」

  雪紛紛落下,小屋裡點起了火,煙火味兒被風帶到了最黑暗的森林深處。

  「獸」在它的老巢裡嗅到空氣中的煙味,開始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