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晝——一個可憐的、遲鈍的東西——過去了,它離開時幾乎對替代它的黑夜滿懷感激。戴維情緒低迷,而且幾個鐘頭騎在馬上,背和腿都疼。不過,他已經設法校正過馬鐙,以便腳能夠舒服地蹬在上面,他還觀察過羅蘭的動作,學會了如何正確握繮繩,所以,現在的他面對賽拉時比以前輕鬆得多了,儘管這馬對他來說仍然過於高大。雪小了,只有一點小雪花,很快就會徹底不下了。這片土地看來像是盡情享受著自己的寧靜和雪白,它知道,大雪把它妝點得比任何時候都更美了。
他們來到路上一個拐彎處。在他們前方,地平線被一種柔和的黃色光線照得發亮,戴維知道,他們離國王城堡近了。他突然感到精力充沛,便催促賽拉前進,儘管他倆都已又餓又累。賽拉奮蹄疾跑起來,彷彿已經聞到了乾草和新鮮飲水的味道,還有溫暖的穀倉供她休息,可說時遲那時快,戴維卻又拉繮叫她停下,側耳傾聽起來。他已經聽到了什麼,像是風的聲音,除此以外,夜很靜。賽拉好像也感覺到什麼,嘶叫著,用蹄扒地。戴維輕拍她的肚子,叫她鎮靜,不過連他自己也感到緊張起來。
「噓,賽拉。」他輕聲說。
那聲音又來了,現在清晰了一些。是一匹狼在咆哮。雪消掉了所有的聲響,說不清它有多遠,不過已經近到了能夠聽見的距離,太近了,一點都不合戴維的意。右邊森林裡有動靜,他抽出劍,已經開始想像白牙赤舌、咬得「咯咯」響的嘴巴。出乎意料地,扭曲人出現了。他手裡拿把細窄捲曲的匕首。戴維拿劍指向來者,上下打量他的身高,劍尖正對著扭曲人的喉嚨。
「把你的劍放下,」扭曲人說,「我沒什麼叫你害怕的。」
但戴維還是把劍對著剛才的地方,看到自己的胳膊沒有發抖,他很高興。扭曲人並不驚訝。
「那麼,很好,」他說,「你想怎樣便怎樣吧。狼來了,我不知道能夠拖延它們多久,但肯定夠你到達城堡了。不要離開大路,也別試圖走捷徑。」
更多咆哮聲傳來,現在更近了。
「你為什麼要幫我?」戴維問。
「我一路都在幫你,」扭曲人回答道,「你就是太任性,所以不明白。我一路跟隨你,救了你的命,都是為了讓你到達城堡。現在去找國王吧,他正盼著你呢。去吧!」
說著,扭曲人從戴維身旁跳開,繞過森林邊緣,他舞著手中的匕首,弄出呼哨聲響,已經在心裡殺狼了。戴維看著他,直到他消失於視線之外,然後,除了照他說的去做,沒別的選擇,他催促賽拉朝前面有亮光的地方走去。扭曲人從一棵老橡樹根下的空洞裡看著他離開。情況比他預期的要棘手得多,不過男孩很快就會到達他應該去的地方了,扭曲人也離自己應得的酬勞更近了一步。
「喬治·波治,布丁和派,」他唱著,舔舔嘴唇,「喬治布丁,喬治派。」他哈哈大笑,然後摀住嘴巴堵住笑聲。這兒不只有他一個人。粗粗的喘息聲從附近傳來,在黑暗中形成了一縷鵝毛般的氣息。扭曲人蜷曲起來,變成一個球,一半埋進雪裡,只剩刀尖朝外。
等狼偵察員經過,他將它從喉到尾開膛破肚,那狼的內臟在夜裡淒厲的空氣中冒著熱氣。
路七彎八拐的,戴維接近目的地的時候,路也越來越窄。峻峭的岩面在他兩旁出現,造成一個峽谷,路面被牆遮住了,這裡積雪沒有外面那麼厚,所以賽拉的馬蹄聲在裡面「踢踏」迴響。戴維走完了峽谷,面前橫亙著一條山谷,裡面河水奔流。岸邊一里左右的距離,屹立著一座城堡,圍著又高又厚實的城牆,有許多塔和房屋。城堡的窗戶裡閃著燈光,城牆上點著火把,戴維能看見守城的衛兵。他正盯著看的當兒,吊閘升起,一隊十二位騎馬人出現了。他們走過吊橋,飛快地騎馬朝戴維的方向而來。戴維還在擔心狼會來,於是騎過去與他們碰面。騎馬的人們一看到他,就策馬奔來,到了他身旁,將他包圍起來。後面的男人掉頭面向峽谷,手握矛槍,時刻準備應付從那個方向襲來的危險。
「我們一直在等您。」其中一個大聲說。他比其他人年長一些,臉上帶著往昔戰爭留下的傷疤,灰褐色的鬈髮從頭盔裡露出來,黑色披風下面,是一件釘著銅鈕釦的銀色胸甲。「我們將帶您去國王的大殿,那裡安全。現在就來吧。」
戴維與他們同往。他被包圍著,周圍全是武裝騎士,於是他立刻感到被保護了,同時也覺得成了囚犯。他們順利到達吊橋,進入了城堡,吊閘立刻在他身後放下。僕人上前,幫戴維下馬。他們用一塊柔軟的黑毛斗篷為他擦去塵土,又給他一杯用銀杯盛著的熱騰騰、甜蜜蜜的飲料讓他取暖。一個僕人牽起賽拉的繮繩,戴維正要阻止他,這時那位騎士首領來干涉了。
「他們會照看好您的馬,她會待在離您住處很近的馬廄裡。我叫鄧肯,王國護衛隊的隊長。不要害怕,作為國王的尊貴客人,您跟我們在一起很安全。」
他請戴維隨他來。戴維照做,離開外庭,走向城堡深處,一直跟在他身後。這裡的人比他在這個旅途中看到的人都要多,而他成了所有人感興趣的對象。女傭們停下腳步,在他們身後低聲議論他。經過之處,老年人輕輕鞠躬,而小男孩們看著他,像是敬畏的樣子。
「他們聽說了很多關於您的事。」鄧肯說。
「怎麼會?」戴維問。
但鄧肯只告訴他,國王自有辦法。
他們走下石廊,經過熊熊燃燒的火炬,裝飾豪華的房間。此刻眼前不再是奴僕,而是朝臣,他們面容肅穆,頸上掛著金串,手裡拿著紙。他們看著戴維,表情複雜:有高興,有擔心,有懷疑,還有恐懼。最後,鄧肯和戴維來到一扇雕飾著龍和鴿子圖案的對開的大門前。大門兩側各有衛士,每個人都拿著長槍。戴維和鄧肯走來的時候,衛士為他們打開大門。一間闊大的房間出現在眼前,裡面排列著大理石柱,地上鋪的是美麗的織毯。織錦自牆上垂下,為這大殿增添了溫暖的氣息。織錦上的圖案記錄著戰爭、婚慶、葬禮和加冕儀式。這裡有更多的朝臣和衛士,站成兩排,戴維和鄧肯從他們中間走過,一直走到位於三個石階之上的寶座跟前。寶座上坐著個很老的老頭。他頭上戴著金色王冠,上面鑲著紅寶石,王冠看起來有點沉,他前額上挨著金邊的地方,皮膚被磨得通紅。他兩眼半閉,呼吸短促。
鄧肯單膝跪下,低頭鞠躬。他拉拉戴維的腿,暗示他也得這麼做。戴維當然從沒見過國王,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他跟著鄧肯的樣子照做,只從髮沿下邊向上瞟,能看見那老頭。
「陛下,」鄧肯說,「他來了。」
國王動了一下,眼睛睜大了一點點。
「走近一點。」他對戴維說。
戴維拿不準是該站起來還是繼續跪著挪過去。他不想冒犯什麼人或惹什麼麻煩。
「你可以站起來,」國王說,「來,讓我看看你。」
戴維站起身,走向高台。國王用滿是皺紋的手指衝他招手,戴維走上台階,面對著國王。國王使了好大的勁兒才探過身子,抓著戴維的肩膀,整個上半身似乎撐在男孩身上。他幾乎沒什麼重量了,戴維想起了荊棘堡裡變成乾殻的那些騎士。
「你走了很長的路,」國王說,「沒幾個人能夠做到你所做的。」
戴維不知該如何回答。「謝謝」似乎不合適,況且他並沒有感到特別自豪。羅蘭和守林人都死了,兩個盜賊的屍體還躺在路上,被雪掩蓋著。他不知道國王是否也知道這些。作為一個據說快要對自己的王國失去掌控的人來說,國王似乎知道得很多。
最後,戴維鎮定下來,說:「我很高興來到這裡,陛下。」他想像著,羅蘭的幽靈一定對他這一外交舉動大加讚賞。
國王笑著點點頭,似乎有他作陪,別人不可能不開心。
「陛下,」戴維說,「我聽說您可以幫助我回家。聽說您有一本書,裡面——」
國王抬起他滿是皺紋的手,手背上紫色血管縱橫交錯,還有褐色的斑點。
「會的,」他說,「會的,不急。現在你得吃飯休息。我們早上再談。鄧肯會帶你去你的住處,離這兒不遠。」
就這樣,戴維與國王的第一次會面結束了。他從高高在上的寶座前後退著下來,因為他覺得背對著國王可能會被看作粗魯的表現。鄧肯讚賞地衝他點頭,然後站起來再向國王鞠躬。他領戴維來到王位右邊的一扇小門,這兒有樓梯通向一道走廊,從上面可以俯瞰大殿,戴維被帶進了走廊起始的一個房間。房間極大,一端是一張很大的床,中間是一張餐桌六把椅子,另一端是壁爐,另有三扇窗,能夠俯瞰通向城堡的河流與大路。換洗的衣服放在床上,餐桌上放著食物:熱氣騰騰的雞、土豆和其他三種蔬菜,還有配布丁吃的水果。還有一罐水,戴維聞聞,覺得像是盛在石罐裡的熱酒。一個巨大的浴盆放在火爐前,下面架著燃燒的煤,用於加熱。
「想吃就吃,然後睡一覺。」鄧肯說,「我早上再來叫您。有什麼需要的話,就拉您身旁的鈴鐺。門不鎖,但是請不要離開這個房間。您不熟悉城堡,我們不希望您迷路。」
鄧肯向他鞠躬,然後離開。戴維脫下鞋子。他吃掉了幾乎整整一隻雞和大部分水果,又嘗了嘗熱酒,不過不感興趣。在床邊的一個小儲藏室裡,他發現了一張木凳,上面鑽了一個圓洞,算是廁所了,儘管牆上掛了一束花和香草,可那味兒也夠難聞的。戴維儘可能快地做了他不得不做的事,一直屏住呼吸,然後衝出小屋,把門關得嚴嚴實實,然後才鬆氣。他脫了衣服,取下劍,在浴盆裡洗了個澡,然後穿上那硬邦邦的棉睡衣。上床以前,他跑到門口,輕輕把門打開。下面的大殿已經沒有了大隊衛士,國王也不在了。只有一名衛士在走廊裡走來走去,他背對著戴維,戴維看見對面還有一名。厚實的牆壁擋住了所有的聲音,於是這城堡裡好像只有他和這兩名衛士似的。戴維關上房門,筋疲力盡地倒在床上,幾秒之內,就沉沉睡去。
戴維猛地醒來,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先以為是回到了自己的床上,可環顧四周找自己的書和玩具,卻什麼都沒看到。接著,發生的一切迅速回到他腦海之中。他站起來,看見火裡新添了木頭,是他睡著時添的。他吃剩的晚餐和用過的盤子已經收走了,連浴盆和煤架也搬走了,這些都沒把他從睡夢中吵醒。
戴維不知道現在多早或多晚,但他猜想是半夜時分。城堡像是睡著了,他朝窗外望去,只見一輪蒼白的月亮被稀疏的雲環繞。有什麼東西弄醒了他。他夢見了家,在夢裡他聽見了不屬於那幢房子的聲音。一開始他只想把那些聲音併入夢裡,就像他累了或者睡得很香的時候,會把鬧鐘響變成夢裡的電話鈴聲那樣。此刻,他坐在柔軟的床上,被枕頭擁住,清楚地聽見了兩個男人低沉的說話聲,而且他確信聽到他們說到自己的名字。他推開被子,躡手躡腳走到門口。他試著從鎖眼裡聽,可聲音太低了,沒法聽清楚,於是他儘可能靜悄悄地把門打開,向外窺視。
在走廊裡巡邏的衛兵不見了,聲音來自下面的大殿。在陰影的掩護下,戴維藏到一隻長滿蕨類植物的大缸後面,朝下看那兩個男人。他們中的一個是國王,但他並沒有坐在他的寶座上,而是坐在石頭階梯上面,白金相間的睡衣外面罩著一件紫色的長袍。他的頭頂幾乎全禿,上面褐斑更多,長長的白髮鬆鬆地搭在耳朵和長袍的領子上。在寒冷的大殿裡,他瑟瑟發抖。
扭曲人坐在國王的寶座上,雙腿交叉,手指豎起做成尖塔形狀。他似乎對國王剛才說的話不高興了,厭惡地朝石頭地板上吐了一口痰,戴維聽見痰落在地上,發出噝噝灼燒的聲響。
「不能操之過急,」扭曲人說,「再多幾個鐘頭你又不會死。」
「看來,沒什麼能讓我死。」國王說,「你承諾過要給個結果的。我需要的是休息,是睡眠。我想躺在我的墓穴裡,化成灰塵。你答應過,允許我最後死去。」
「他認為那本書能夠幫他,」扭曲人說,「等他發現它一無用處的時候,就會聽我們解釋原因,到那時我們都可以從他那兒獲得我們應得的報酬。」
國王換了個位置,戴維看見他腿上放著一本書,棕色皮面,看上去很舊、很破。國王充滿深情地用手指划過封面,臉上籠罩著悲傷的神情。
「這書對我很重要。」他說。
「那你就把它帶到墳墓裡去吧,」扭曲人說,「它對別人毫無用處。在那之前,把它留在可以嘲弄他一番的地方。」
國王痛苦地站起來,蹣跚著走下樓梯。他走到牆上的一個小壁櫥前,小心地把書放到一個金色的軟墊上。戴維之前沒注意到這個壁櫥,因為他跟國王談話的時候,壁櫥外的窗簾是拉上的。
「不用擔心,陛下,」扭曲人說著,語調裡充滿嘲諷的意味,「咱們的約定就要有結果啦。」
國王眉頭蹙起。「沒有什麼約定,」他說,「對我來說那不是約定,對被你弄來實現目的的那個人來說也不是。」
扭曲人從寶座上跳起來,只那麼一跳,落在離國王幾寸遠的地方。可那老人並不膽怯,更沒有試圖挪開。
「這協定可不是你不情不願定下的啊,」扭曲人說,「我給了你想要的,而我想從你那兒得到的也說得很清楚了。」
「我當時還是個孩子,」國王說,「而且是一氣之下,我並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有什麼害處。」
「你以為這樣就可以為自己開脫罪名?作為一個孩子,你看事情只知道黑和白,好和壞,讓你高興的和讓你難受的。如今你眼裡的一切都是灰色的。你連管理自己的國家都勉強,因為你那麼不情願去決定對與錯,去承認你能區分事情的差別。你明白我們達成協議那天你所同意的是什麼。悔恨像陰雲籠罩了你的記憶,而現在你想為你自己的弱點來指責我。說話小心點,老頭子,否則我不得不提醒你,我還有力量操控你。」
「你沒對我做的還能有什麼?」國王問,「剩下的只有死亡了吧,而你還一直拒絶讓我死。」
扭曲人靠國王那麼近,鼻子都碰到一起了。
「記得,記得清楚著呢:死有容易的,也有艱難的。我能讓你走得平靜,有如下午打了一個盹兒,也可以叫你在衰老的身體和脆弱的骨頭能承受的範圍內,死得痛苦而漫長。不要忘記我說的。」
扭曲人轉過身,走向寶座後面的牆壁。一張繪著捕獵獨角獸情景的掛毯在火炬的光亮下稍微動了一下,然後大殿裡就只剩下國王一個人了。老人走向壁櫥,再次打開那本書,漫無目的地盯著看了一會兒,再把書合上,從走廊下邊的一個門口離開了。現在只剩下戴維一個人了。他等著衛兵回來,但他們沒來。五分鐘過去了,一切都靜悄悄,他順著樓梯下去來到大殿,腳步踩在石板上儘量輕些,他來到放書的地方。
那麼,這就是守林人和羅蘭說的那本書了。《失物之書》。儘管國王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王冠還要珍貴,但扭曲人宣稱它根本沒用。也許扭曲人是錯的,戴維想,大概是他不理解書裡的內容。
戴維伸出手去,把書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