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扭曲人的背叛行動

  在深深的地底下,扭曲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生命之沙一粒一粒流走。他在一點一點變得衰弱。身體系統正在瓦解,嘴裡的牙正在鬆脫,嘴唇生瘡流膿;血從他彎曲的指甲裡滴落,雙目昏黃模糊;皮膚乾裂,他一抓,就裂開長且深的口子,露出肌肉和肌腱;關節疼痛,頭髮大塊大塊從頭上脫落。他快要死了,可他還不恐慌。在他漫長而可怕的一生中,曾經有過比現在更加接近死亡的時刻,那是他選錯了孩子,於是沒有背叛,也就沒有新的國王或王后供他放在王位上像木偶那樣操縱的時候。不過,到最後,他總還是想出了辦法讓他們墮落,或者如他更中意的方式,讓他們自行墮落。

  扭曲人相信,人類自身的任何一種邪惡,都是從他們誕生的那一刻起就在那兒了,問題就是在孩子那裡發現它的本質。男孩戴維的憤怒和受到的傷跟扭曲人以前碰到的每一個孩子都一樣多,只是他抵制了它們進一步的發展。是最後賭一把的時候了。儘管他已經有所作為,並且展現了他的勇氣,但男孩不過是個男孩。他遠離家園,與爸爸以及生活中的熟悉事物一概隔離,在內心的某個地方,他是恐懼而孤單的。如果扭曲人能使這種恐懼變得難以忍受,他就會說出家裡那個嬰兒的名字,那樣扭曲人就能繼續活下去了,那時候,尋找戴維的替代者的行動又將開始。恐懼就是鑰匙。扭曲人深諳此道。面對死亡的時候,大多數人會不顧一切以求活命。他們會哭,會乞求,會殺死或背叛別人以保全自己的生命。如果他能讓戴維為自己的性命感到害怕,那戴維就會把他想要的給他。

  於是,這駝背的怪物,與人類的記憶一樣古老的東西,離開他鏡面水池、沙漏、蜘蛛與死亡之眼的巢穴,消失於蜂房般縱橫於他的領土之下的地道大網中。他從城堡裡的建築、城牆下經過,進入了上面的鄉村地界。

  聽到上面傳來狼的嗥叫,他知道他的目的地到了。

  戴維猶豫著不想離開安娜,她看起來那麼虛弱,他擔心一旦丟下她,她可能就此消失。而她,一個人在黑暗中待了那麼久,現在非常感激他的陪伴。她對他講了與扭曲人一起度過的那幾十個年頭,他做過的可惡的事情,以及他對反對他的人實施的酷刑和懲罰。戴維則跟她講了死去的媽媽,以及他現在與羅斯和喬治同住的大房子——安娜在爸爸媽媽死後也在那裡暫住過。提到以前的家,小女孩的光暈亮了許多,還追問戴維那房子和附近的村莊的情況,以及她離開之後發生了哪些變化。他於是對她說了戰爭和橫掃歐洲、一路征伐的大軍。

  「就是說,你離開了一場戰爭,然後發現自己又捲入了另一場戰爭。」她說。

  戴維看著下面的狼群,它們有目的地翻過峽谷和山嶺,數量每一分鐘都在成倍增加。黑色和灰色的狼群各就各位,要包圍城堡。像弗萊徹一樣,戴維也為它們的秩序感和紀律感而覺得憂心。他懷疑那是很脆弱的:如果沒有路普,狼群將潰不成軍,一路打鬥,以腐肉為食,回到它們自己的地界,可是現在,路普已經破壞了狼的本性,就像它們自己的本性被改變一樣。它們相信自己比那些四腿行走的兄弟姐妹更偉大、更高級,但事實上它們要差得多。它們已經不純了,是既非人又非獸的變種。戴維好奇的是,當人性、獸性兩方面相持不下、爭搶霸權的時候,路普是什麼樣子呢?勒洛伊的眼睛裡有一種瘋狂,戴維對這一點非常肯定。

  「喬納森不會向它們投降的,」安娜說,「它們無法進入城堡。它們只消解散就行,可它們不。它們在等什麼?」

  「一個機會。」戴維說,「也許勒洛伊和它的路普們有個計劃,或者它們也許就盼著國王犯個錯誤,但現在它們不會回頭。它們不會再集結另一支這樣的軍隊了,假如戰敗,它們也無法活命。」

  戴維寢室的門開了,侍衛隊長鄧肯走了進來。戴維立即關上窗,以免隊長發現陽台上的安娜。

  「國王想見您。」他說。

  戴維點點頭。儘管在城牆之內,而且有士兵守衛,他很安全,但他還是首先走到床邊,從床柱上取下劍和腰帶,把它們繫在腰間。這個動作已經成了他的慣例,如今要是劍不在手邊,他就感覺不對勁。自從那次被劫到扭曲人的巢穴之後,他尤其感到需要這把劍。在那騙子的房間裡挨疼受折磨,他早已認識到沒有武器是多麼不堪一擊。戴維也知道,扭曲人一定會注意到安娜不見了,他一旦發現肯定會來找她。不用多久他就會明白過來,戴維多少跟這事有關,而男孩不願意手中無劍去面對扭曲人的憤怒。

  隊長沒有反對他帶劍,實際上,他讓戴維帶上所有行李。

  「您不會再回到這個房間了。」他說。

  戴維只能忍住不往窗戶後邊看,安娜就藏在那兒。

  「為什麼?」他問。

  「國王會告訴您的。」鄧肯說,「我們早些時候來叫過您,但您不在房間裡。」

  「我去散步了。」戴維說。

  「我告訴過您要待在這兒。」

  「我聽見狼叫,想看看出了什麼事。可是大家好像都忙著跑來跑去,所以我就回來了。」

  「您不用害怕它們。」隊長說,「這城牆還從來沒有被攻破過,軍隊不能,一群動物就更不能了。現在咱們走吧,國王在等著呢。」

  戴維收拾好包裹,把在扭曲人的屋子裡找到的衣服也裝進去,跟著隊長下樓來到大殿。走前他朝窗戶看了最後一眼,透過玻璃,他彷彿看見安娜身上閃著微弱的光。

  森林中,狼軍防線後面,一陣雪射向空中,跟著是塵土和亂草。一個洞出現了,扭曲人從洞裡現身。他握著自己那些彎刀中的一把備用,因為這會是一場危險的交易。他沒辦法和狼達成什麼協議,它們的領導者路普深知扭曲人的力量,它們不信任他正如他不信任它們一樣。他還對它們那麼多同伴的死負有責任,沒那麼容易放過他,假如一個狼群圍困他,他連活著為自己申辯的時間都沒有。他靜悄悄地往前走,直到看見一隊身影出現在面前,全都身著從死去士兵身上剝下來的軍服。其中一些還抽著煙斗在看畫在雪地上的城堡地圖,試圖研究一條進城的路線。偵察兵們已經派出,它們將接近城牆,看看有沒有什麼牆洞或裂縫或者無人把守的洞穴和入口能夠利用。灰狼當了炮灰,它們一進入防禦部隊的射程中就幾乎全軍覆沒。白狼不容易被發現,儘管它們中的一些也死了,但也有足夠多的白狼能夠靠近城牆,進行短暫的偵察,又嗅又刨,努力想找一條進城的路。那些倖存下來回去報告的白狼肯定地說,城堡就像看起來那樣堅如磐石。

  扭曲人離它們很近,聽見了路普們的聲音,聞到了狼皮的臭味。愚蠢自負的畜生,他想。你們可以穿得跟人一樣,模仿他們的態度和樣子,可是你們永遠跟畜生一樣臭,永遠都是假裝成別的東西的動物。扭曲人恨它們,也恨喬納森通過想像的力量把它們召來,還創造了自己的故事——披紅色斗篷的小姑娘——好讓它們得以誕生。扭曲人警覺地目睹了狼群變異的開始:一開始很慢,它們的咆哮和吠叫有時形成像是語言的東西,當它們想學人走路的時候,前爪便抬起。開始的時候他覺得它們很可笑,可是接著它們的臉開始變化了,它們本來已經迅捷機警的腦子也變得越來越敏鋭。他曾試圖讓喬納森下令在疆界之內挑選一些狼殺掉,可是國王行動太遲,他派去殺狼的第一批士兵反而被殺掉了,而且村民們過於懼怕這一新的威脅,什麼也做不了,只在村莊周圍把牆加高,夜晚鎖上門窗。現在情況變成這樣:一支狼軍,在半人半獸的首領領導下,決心顛覆這個王國,自己稱王。

  「那就來吧,」扭曲人自言自語道,「要是你們想抓國王,就去抓吧。我跟他之間已經完蛋了。」

  扭曲人退回去,圍著狼軍將領所在的位置繞行,結果碰見一頭正在執行望風任務的母狼。他確信自己處在下風口,便根據小片雪花吹離地面的方向,計劃該怎樣向它靠近。它注意到他的時候,他幾乎已經撲上身來,當時它就注定要斃命。扭曲人跳起來,彎刀已經開始向下的運動,他一跳到狼身上,刀子就劃破它的皮,深深插入下面的肉裡。扭曲人的長指頭摀住它的口鼻,讓它緊緊閉住,於是它無法叫喊,沒來得及。

  當然,他本來可以殺死它,然後取了它的鼻子拿回去收藏,但他沒有。相反,他刺得很深,以至於它立刻倒在地上,周圍的雪很快被它的血染成了紅色。他鬆開握在它鼻子上的手,那狼開始吠叫,向其他的狼發出警報——它遇難了。這可是一招險棋,扭曲人明白,比開始時抓住大母狼的舉動更加冒險。他想讓它們看見他,但又無法靠近到能抓到他的地步。突然,四匹高大的灰狼出現在山脊上,向其他的狼發出警報。它們身後來了一個令人鄙視的路普,把所有到手的軍用華服一股腦穿在身上:一件亮色的紅色外套,上邊織著金線,綴著金扣,一條白色長褲,只有一部分被前主人的血弄髒了。它的黑色皮帶上掛著一把長馬刀,此時已經把刀抽了出來,站在那裡看著垂死的狼和使它受此痛苦的傢伙。

  它就是勒洛伊,將要稱王的野獸,最可惡最可怕的路普。扭曲人停止了動作,離最大的敵人這麼近,他一下子來了興緻。雖然他已老朽,安娜身上正在消失的光芒和慢慢流走的生命之沙使他變弱,但扭曲人依然迅捷而強壯。要殺死四匹灰狼,剩下勒洛伊一個持刀自衛,他想是沒問題。如果扭曲人殺死勒洛伊,那麼狼群就會解散,因為是它的意志力將它們集合在一起的。別的路普都不如它進化得高級,會被新國王拿下。

  新國王!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這才清醒起來,而更多的狼和路普出現在勒洛伊背後,一隊白狼開始從南邊悄悄靠近。一時間,萬物無聲,所有的狼都站在將死的母狼旁邊,看著它們最鄙視的敵人。這時,扭曲人一聲歡呼,在空中揮舞著他的血刃,開始跑。狼群立即跟上,它們穿越樹林,目光因追擊的刺激感而發亮。一隻比較健壯迅捷的白狼脫離隊伍,想切斷扭曲人的逃路。扭曲人跑過的地方是個斜坡,因此那狼處在他上頭大約十尺的位置,此時它後腿一彎,彈跳到半空中,齜牙咧嘴,要撕開獵物的喉嚨。可扭曲人是一個老謀深算的傢伙,趁它跳起來的時候靈巧地轉一個圈,彎刀高舉至頭頂,從下面破開那狼。它從半空掉下,死在他腳下,扭曲人繼續跑。三十尺,二十尺,只剩十尺了。他能看見前面有個地道入口,用土和髒雪做了標記。就要跑到入口了,這時一道紅光在他左邊一閃,劍在空中划過的聲音嗖嗖作響。他及時舉刀阻擋勒洛伊的馬刀,但那路普比他想像的更有力,扭曲人身子輕輕一晃,差點摔倒在地。假如他真的摔倒,一切也就很快結束了,因為勒洛伊早就做好了殺死他的準備。然而,勒洛伊的刀只是劃破了扭曲人的長袍,差一點沒划到胳膊。可扭曲人假裝受了重傷,他扔下彎刀,踉蹌著後退,左手摀住想像中的右手傷口。狼群現在包圍了他,看著兩位鬥士,嗥叫著為勒洛伊加油,希望它結束這場戰鬥。勒洛伊抬頭長吠一聲,所有的狼都安靜下來。

  「你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勒洛伊說,「你應該待在城堡後邊。到時候,我們會攻破城門的,不過,如果你待在他們的地盤裡,興許可以多活一會兒。」

  扭曲人對著勒洛伊的臉大笑起來。那張臉現在除了亂蓬蓬的毛髮和稍稍凸起的口鼻以外,看起來已經是人的模樣了。

  「不,犯錯的是你。」他說,「看看你,人不是人,獸不像獸,就是一個可憐的四不像。你恨自己現在的身份,想要成為不可能變成的東西。你的外表可以變,你可以穿上所有從你的受害者屍體上偷來的漂亮衣服,可是內裡你還是一匹狼。你想過嗎,一旦你外表的轉換完成,開始跟你曾經捕殺的人類完全一樣的時候,會是什麼情況?你看起來將像個人,狼群將不再把你當作它們的同類。你痴心妄想的事恰恰會毀掉你,因為它們會把你撕得粉碎,你將死在它們的口中,正如別人死在你的口中。到那時候,你這雜種,我再向你……告別吧!」

  說完,他腳先消失,接著整個兒鑽進地道入口不見了。勒洛伊過了一兩秒鐘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它張開嘴憤怒地咆哮,可發出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種被扼住的咳嗽。正如扭曲人說的那樣:勒洛伊的轉變幾乎已完成,它的狼的嗓子現在正變成人的聲音。為了掩飾自己無法咆哮的驚詫,它示意兩名偵察員,命它們向地道入口處追擊。它們警惕地嗅著翻攪過的土地,然後其中一隻狼很快地將頭探進去,又很快地拔出來,以免扭曲人在下邊等著。見沒什麼意外,它又試探一下,這回停留的時間長一點。它在聞地道里的氣味。扭曲人的氣味還在,但已經漸漸淡去,他已經跑遠了。

  勒洛伊單膝跪下檢查那個洞,然後朝擋在城堡前面的山脈望去。它考慮著該何去何從。儘管有它的威嚇,但它們要找到入城的路,看來是越來越不可能了。如果它們不能儘快攻城,它的狼群將軍心動搖,比之前更加饑餓。本來就敵對的幾群狼將彼此不服,互相打鬥,以同類中的弱者為食。它們一旦憤怒,將反抗勒洛伊和它的路普們。不,它需要有所行動,而且要快。如果它能拿下城堡,那麼它的大軍就能以守城衛兵果腹,它和它的路普們就可以著手策劃新的秩序了。大概扭曲人只是高估了自己利用地道離開城堡的能力,他冒險來殺一些狼,甚至希望殺死勒洛伊,實在沒有必要。無論什麼理由,勒洛伊已經得到了一個幾乎無望得到的機會。地道狹窄,每次只能容一匹狼或一個路普通過,不過,還是能為進入城堡提供微薄的力量。如果它們能夠到達城門,從裡面打開城門,那麼守城軍隊將全軍覆沒。

  勒洛伊轉身面向它的一名副官。「派散軍去城堡,分散城牆上面的守衛力量。」它說,「主力軍開始行動。把最好的灰狼帶到這兒來。進攻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