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婚期將至,夏未央以往都是素淺衣裳淡色妝,今天卻穿了一件十分搶眼的長裙,明紅色的綢緞衣料,襯著她窈窕的身段,即使在柔和的燈光下都依舊光彩照人。

  霍希音扭過頭去看鏡子裡的自己,她咬著唇,有點後悔怎麼剛剛不化一個比較濃豔的妝,現在她臉色蒼白得分明像一隻幽怨的女鬼。

  夏未央朝她走過來,飄逸的裙襬微微翩飛,她在她身邊微微彎下腰,精緻的眉毛微微蹙起來,輕聲問:「你沒事吧?需要我幫忙嗎?」

  霍希音只覺得有顆冷汗正在她的額頭上慢慢凝聚,微微牽動唇角,朝著她笑了笑:「沒事,謝謝。」

  夏未央看了看她摀住小腹的動作,有點恍然,又看到她額頭上的冷汗,於是從包裡拿出一塊手帕遞到她面前,聲音照舊是很輕很柔:「擦擦汗吧。」

  霍希音不好再推辭。接過來,抬手的一瞬卻發現手帕的式樣很是眼熟,可她實在太難受,甚至連思路都遲鈍,想了片刻,腦中竟然是一片空白,只隱隱地覺得似乎見過類似的。

  她有點遲疑,捏著那塊手帕一動不動。夏未央看了她一眼,問:「怎麼了嗎?」

  「沒事,」霍希音笑了笑,把手帕又還給了她,「只是覺得現在隨身還帶著手帕的年輕人似乎不多了。」

  「哦,你指這個。」夏未央笑,聲音愈發柔和,「以前是一位朋友有一塊,我有次借用了一下覺得還不錯,就自己又買了一塊一模一樣的。後來用久了,隨身帶著就成習慣了。」

  霍希音點了點頭,算是聽到了。她覺得小腹的疼痛似乎減輕了一點,於是慢慢地向外走。夏未央跟上來,問她:「你可以嗎?我扶你出去吧。」

  霍希音擺擺手,不著痕跡地和她拉開了一點距離:「謝謝,沒事,我能走。」

  因為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走廊裡空空蕩蕩。霍希音聽著兩個人高跟鞋的聲音一前一後響起,覺得有點毛骨悚然。她本來以為她跟著紀湛東混久了,就算沒能襲得紀湛東能裝會笑的精髓,至少用來對付絕大多數人都綽綽有餘。但今天她才發現,她修煉的那點道行不僅贏不了詭計多端的紀湛東,連性格溫柔氣質恬靜的夏未央她都沒把握能很好地應付過去。

  霍希音本來打算視她為空氣或者是路人,那樣交談起來或許會少點尷尬,但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夏未央那點溫柔的笑就像是綿綿化骨掌,讓她的攻擊力瞬間就降到了最低值。她的一口氣憋在心裡,衝不出來又嚥不下去,如今反而讓她覺得更加難受。

  她能感覺到夏未央在她身後欲言又止,於是回頭,正瞧見她咬著唇欲說還休又楚楚可人的模樣,霍希音在心裡嘆一口氣,一邊自嘆不如一邊又覺得不耐:「有什麼話就說吧。」

  「關於公司被收購的事……」夏未央繼續欲言又止,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說出話來。

  霍希音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場面,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她總是能用一套官話來堵住對方的嘴,而這些官話又總是無用而又信手拈來,比其他什麼撫慰語什麼開場白都要容易多了。

  她慢悠悠地開了口:「這些東西我不大懂,而且這也是你媽媽和收購方的事,和我無關。你如果覺得難以開口,就不用說了。」

  不軟不硬的幾句話,讓夏未央的動作都滯了一秒。霍希音看著她,輕輕地扯了一下嘴角,一眼瞥到對面正急步走過來的陳遇,輕輕地又扯了一下嘴角,接著便收回視線,淡淡地說:「如果沒事了,我就先走了。」

  「你還撐得住嗎?等陳遇來了送你回去吧。」

  「謝謝你的好意,我打車回去就可以。」

  紀湛東從旅遊回來的當天就一直都處於忙碌狀態,霍希音除了週末平時基本見不到他。霍希音請了一位駕校的教練陪她學車,然後她發現,沒有紀湛東在一旁,她反而學得快速而專注,甚至連不苟言笑的教練都誇她協調性好,反應機敏又靈活。

  紀湛東在第二個週末終於得了空,挑了週六和她一起去郊外練車。但是他明顯精神不振,從市區到郊外的那一段路程,紀湛東雖然稱不上是疲勞駕駛,但他修長的食指點著眉心的那個動作,很明顯地表明他最近正嚴重睡眠不足。

  霍希音覺得此刻不問候一下身邊這位敬業的紀先生自己都有點良心不安:「你最近忙得連睡覺的功夫都沒了?」

  「那倒不至於。」他想了一下,含糊地說,「只是有點失眠。」

  「就因為一個收購案?」

  「也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也談不攏,最近麻煩事堆在一起,所以有點失眠。」紀湛東盯著面前一點點變小的數字牌,眉頭微蹙,「這紅燈變得真慢。」

  霍希音愈發確定今天的紀湛東有點不正常。她以前從沒見過他因為紅燈抱怨過,今天簡直見鬼了。

  紀湛東今天明顯精神萎靡,雖然強打精神,但是反應比她還要慢半拍。霍希音的方向盤都已經向右打了一圈,他才遲鈍地說了一聲「該拐彎了」,簡直讓霍希音哭笑不得。後來他自己大概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只是撐著下巴看著她開車,並不再指點她要怎麼做。

  後來兩人回去的時候,紀湛東竟然提出讓她開車回市區。

  「我又沒駕照,你是想讓我當馬路殺手還是心存不軌想讓我進警察局?」

  「我看你今天一直都開得不錯,應該可以上路了。」

  「實戰演練和模擬演習能一樣嗎?」

  紀湛東歪著頭看著她,一雙眼睛似閉非閉,表情慵懶姿態隨意:「我也沒有讓你一直開回家。郊外車子很少,你練習一下不會出問題的,等快到市區的時候再換回來就好。」

  「……」

  「而且我很睏,我覺得現在你開車比我開著還安全一點。」

  「…………」

  「你開車的時候我會在一邊看著的,放心好了。」

  「………………」

  紀湛東不清醒的時候她都說不過他。霍希音握住方向盤咬牙切齒地看了他一眼,接著車子便一下子衝了出去,害得紀湛東連安全帶都沒來得及系好。

  霍希音真正把車開進機動車道的時候還是有點膽顫心驚,她全神貫注一心一意,但紀湛東似乎就是不想讓她如願,他本來是昏昏欲睡,現在卻好像來了興致,在一邊興致勃勃地和她說話:「不必這麼緊張,真的。這車子安全係數高著呢,就算是真的撞到了也不會有什麼。」

  霍希音無視他的話。

  後來他又拿出手機給她拍照留念,霍希音那副擰眉毛瞪雙眼抿嘴唇的表情被他拍了下來,紀湛東還在紅燈的空當給她看,於是理所當然地招惹了霍希音的一番掐咬抓鬧。

  再後來她又不理他,車內漸漸安靜下來。霍希音在一個十字交叉路口慢慢減速,盯著前方的紅燈問:「下面是該往右還是該往左?」

  但良久都沒得到回答。她扭頭一看,紀湛東已經歪在副駕駛位上睡著了。

  他一手支頭,另一隻手隨意地搭在交疊的腿上,嘴唇微微抿起,濃密的睫毛遮出一小片陰影,似乎睡得並不安穩,此刻連眉頭都沒有完全舒展開。

  他這副蹙眉的模樣倒是十分少見,在霍希音的印象中,這甚至還是頭一遭。她平時在他臉上見到的最多的便是那副標準外交面孔,漂亮完美又從容不迫的笑容,甚至是帶了一點漫不經心,不論事情好與壞,姿態總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平靜,連笑意都不會清減半分。

  看來他最近真的是累得不輕。霍希音把車內空調關小了一點,然後皺著眉看了看前方的路況,見車輛基本都匯入了右側的街道,她想了想,也小心翼翼地向右拐了彎。

  她的開車技巧到底不熟練,前方車輛越發密集,霍希音沒膽量再開下去,只好慢慢將車停在路邊。她偏頭看了他一眼,猶豫著要不要叫醒他。

  時至黃昏,光和影在那張俊臉上分了界,金色的夕陽柔和了側臉的棱角分明,讓他看起來無害又無辜。紀湛東睡著的模樣顯然那要比清醒的時候可愛得多,那雙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一旦閉上,這個人看起來便比平時還要溫和。

  霍希音覺得他現在這副模樣十分有趣,悄悄地湊了過去,衝著他的脖子做了一個砍的動作,露出一個邪惡的笑容,見他沒有反應,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叫醒他,自己扭過頭,靠著車窗看著外面漫天發呆。

  她最近的思路有點混亂不堪,這兩天竟然莫名其妙地總是想起夏未央,而更莫名的是,她考慮的最多的問題竟然是夏未央在婚禮那天她會不會去參加。即使夏未央不做邀請,陳遇也必然會在直屬部門逐一地派發請帖。而上司的婚禮,雖然不情願,但她不去參加顯然說不過去。

  霍希音再次想到這個問題,於是再次覺得頭疼。她眯眼看著漸暗的天色,忽然聽到身後一聲輕笑,回頭,紀湛東正一臉清湛笑意地看著她。

  他的一雙桃花眼此刻顧盼生輝,嘴角也有著一個她熟悉的弧度,剛剛眉眼間的那點遲疑已經不見,紀湛東的聲線帶著一絲沙啞,低低地很是好聽:「我一直等著你砍完我的脖子說句話,沒想到你竟然一直在發呆。」

  「說什麼?」

  「這要看你啊。電視劇和武俠小說裡不都這樣麼,在殺人之前或者之後總要留幾句話,好讓人家死也瞑目,然後安心上路。」

  「但是我總記得,在告訴對方自己的目的之後,往往被殺的人會在最後時刻僥倖逃脫掉。所以如果是我,絕對會痛快地結果對方,不浪費時間做一丁點的解釋。」

  紀湛東淡淡地笑:「即使被你做掉的那個人是冤枉的,你也不會管麼?」

  在這種地方討論這種話題真是有點不適宜。霍希音瞥了他一眼,說:「那假如換成是你的話,你會管麼?」

  他想了一下,說:「我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紀湛東勾起唇角,送了她一個迷人的微笑,接著便傾身過來,想要抱一抱她,卻被霍希音輕輕躲了過去,他的動作頓了半秒,仍舊是執意做著同一個動作,她掙扎不過,最後還是被他騰空抱了過去。

  空間不大,兩人呼吸交纏,肢體相貼。他那雙漂亮的眸子明明黝黯而深邃,霍希音此刻近距離看過去,卻又覺得裡面是一片澄澈的坦然。

  「紀湛東,」她看著他,輕吸了一口氣,靜靜地開口,「你收購了那公司,會不會賠?」

  她這話沒頭沒腦,紀湛東一怔,但很快反應過來,隨即一笑:「不會。」

  「我要聽實話。」

  「那還是不會。」

  「紀湛東,」她又叫他的名字,然後突然伸手揪住他的衣領,強迫他低下頭和她對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不管在什麼方面,你如果敢騙我,小心我威脅你,不和你結婚了。」

  「嗯,知道了。」他強忍住笑,一本正經地看著她,但最後還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瞧你這點出息。」

  她放開他,僵直著脖子,重新扭頭看窗外:「我最近一直在想,你娶我,有沒有可能會後悔。比如說你可能會覺得做了賠本的買賣,資不抵債,然後抱撼終身。」

  「不會這樣的,放心吧。」紀湛東笑意更濃,把她的臉扳回來,對上她的眼,然後吻了吻她的唇角,又捏了捏她的下巴,聲音輕輕的,低低的,就像是在呢喃,「就算是賠,我覺得我也還賠得起。」

  週日的時候兩人一起回了紀家。霍希音剛進家門便被紀母摟在了懷裡,拍了拍她的臉頰,又摸了摸她的胳膊,說:「太瘦了,比上次來還瘦了一點,瞧瞧這下巴都快尖成什麼樣兒了。湛東又欺負你了嗎?」

  紀湛東在旁邊清咳了一聲:「媽,你最後一句話太冤枉我了。」

  身後紀父不苟言笑地開了口:「他倆每次回來你都這兩句話,你都沒覺得老套?」

  紀母向後面扔過去一眼:「你看到孩子們回來笑都不帶笑一下,現在還好意思說我嗎?」

  於是這對老夫老妻再次進入每日一吵的無限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