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搞定晚飯後,霍希音坐在客廳的地毯上心不在焉地堆積木。這個習慣從她小時候一直沿襲到現在,每當在十分煩躁又不得發洩的時候,她總是會把積木一股腦地從箱子裡倒出來,然後沒有邏輯地一層一層慢慢地向上搭。

  紀湛東看起來似乎也十分無聊。她房間的書和雜誌都不適合他看,他隨意翻了翻就扔到了一邊,然後看著她堆積木。大概是覺得她搭建的速度太緩慢,於是又把扔掉的雜誌撿了回來,在裡面撕下了一張畫面十分有意境的廣告頁,對折了兩次之後又攤開,用剪刀裁成一塊塊,然後又把碎片們放在了茶几上一點點地拼。

  霍希音堆建的速度緩慢,紀湛東拼接的速度卻十分快。儘管他看起來也同樣的心不在焉,可是在很短的時間裡碎紙片就被湊成了原來的形狀,並且十分準確。

  霍希音一邊堆積木一邊雲遊天外一邊還看到了他這邊的消遣,覺得他這做法和她堆積木一樣的幼稚加無聊。

  「你的電話今天晚上可真消停,竟然一個電話都沒有。」

  「我關機了。」

  霍希音狐疑地回過頭,紀湛東正略皺著眉頭捏著一張碎紙片對著那張重新打散的拼圖冥思苦想,見她在看他,抬頭對她一笑,接著對著她手下的那做搖搖欲墜的積木房子一揚下巴:「你堆得真慢。」

  「我樂意。」霍希音扭過頭不再看他,手指在積木的頂端輕輕一撥,於是半米高的房子立刻轟然倒塌。

  她自做了這個有點賭氣的動作後房間內就一直安靜,紀湛東很罕見地沒有繼續活躍氣氛,她也不想開口。但是她很詭異地覺得紀湛東此刻正在她身後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過了良久視線才離開。

  然後她又重新堆積木,隨口問了句:「紀湛東,你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是什麼感覺?」

  過了片刻他開口:「倔。」

  霍希音回頭看他,紀湛東笑,依舊是那副慢悠悠的強調:「是真的倔,即使哭著一雙眼也照樣黑得發亮,一看就知道是倔到骨子裡的那種。」

  霍希音木著一張臉看他,抿著唇不說話,明顯是不滿意。兩人對望了半分鐘,紀湛東忽然笑了出來:「生氣了?」

  她還是沒答話,只是把茶几上剛剛洗好的葡萄拿到了他面前,兩根手指捏著,接著嫣然一笑,聲音難得軟軟地:「你要不要吃?」

  他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一臉戒備地看著她,霍希音嘴角翹起,然後忽然就手指一擠,葡萄瞬間汁肉四濺,一點沒浪費地全都撲到了他新買的那件襯衫上。

  霍希音本來以為他會生氣,但她沒想到她這樣做,紀湛東竟然還是沒有動怒。只是一手提著襯衫,低下頭仔細看了看那篇污漬,然後又抬眼看了看她,接著便是一臉咬牙切齒地笑:「行啊親愛的,從小到大對我敢這麼做的,你倒還是第一個。」

  霍希音依舊木著一張臉,眼睛直直地看著別處。紀湛東故作幽怨的調調傳過來:「小時候打架我都沒有讓別人把上衣弄髒過,現在還沒有解氣麼?」

  她還是板著臉不說話,紀湛東反倒笑得更厲害,探身離得她更近,另一隻手穿過她的頭髮撫上她的耳垂,霍希音沒能成功躲開,於是被他不輕不重地捏了一下,接著他說:「你讓我答,我就答了。現在答完了,你又開始不痛快,然後我就又成了你的撒氣筒,霍小姐,請問我這是在找事麼?」

  霍希音忍了半天,終究還是破功笑了出來。她靠上他伸過來的胳膊:「撒氣筒先生,其實今天的晚飯很難吃。」

  他挑眉看著她:「那你還吃了那麼多?」

  「我這是捧你的場。僅此一次,以後再沒有了。」

  「這麼絕對?」紀湛東笑,摸了摸她的臉,想了想說,「你這週末不是要考駕照?我後天要出差,這兩天讓司機小張陪你去車行看看吧。」

  「你什麼時候回來?」

  「這問話真貼心。」他笑,「本來打算是二十天左右。你想我的話,兩週之內回來也不是沒可能。」

  「切,臭美吧你。」

  時至立秋,雖尚未有涼意,傷感的情緒卻莫名地在人們之間瀰散開來。紀湛東出差那天,霍希音和一干同事去參加了陳遇的葬禮。十分肅穆的場合,她穿著一身寬鬆的黑衣黑褲,有風從衣角漏進去,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相比於上一次的哭天搶地,這次人人都平靜了很多。再突然的事,總也有變平淡直至消散的一天。夏未央站在人群最前面,面色蒼白而平靜,那種神情,讓霍希音想到了兩年前的自己。

  霍希音一直沒想把夏未央和自己聯繫在一起,但她在鞠躬後直起身的一瞬,心中一動,驀地發現面前的這個有著美麗臉龐的女子竟然是她同父異母的姐姐。

  這個發現在她腦海裡揮之不去,同時這個發現也不怎麼讓她高興,霍希音甚至有種濃濃的悲傷。

  陳遇的位置不會一直空著,很快就有了新的任命下來。江行,來的第一天,人們對其第一印象頗佳,比陳遇更加的親民,並且和陳遇一樣的有副好皮相。

  於是茶水間在寂靜了不到一週後又再次熱鬧起來。

  「這位江處長可是單身,姐妹們沒結婚的還有想改嫁的都趕緊抓緊啊。」

  「今年這是怎麼了,這都連著兩位美貌帥哥了,還讓不讓咱們的男同志們活了。」

  「據說這位來頭也不小,希望能在任上待的時間長一點。」似乎覺得這樣說並不大妥當,停了兩秒又補充,「如果早早調到了別處去,可就太遺憾了。」

  霍希音卻只覺得老天爺十分惡搞。上一任那位是她的父親的女兒的男朋友,這一任則是她大學同班同學的直系學長。

  而且還是一位曾經相當熟的直系學長。

  原來世界就和她的視野一樣小,她所見的人,竟然都是八竿子內打得著的熟人。

  「希音,好久不見。」霍希音剛剛抱著文件在裡面關上了江行辦公室的門,就聽到這麼一句話。

  江行站起來,嘴角含笑,霍希音的嘴角也彎出一個弧度:「江處長加江學長,好久不見。」

  「你還是這麼安靜又安分,懂事又乖巧,我今天早上剛剛見到你的時候,還真是吃了一驚,除了更加漂亮更加有氣質了其他一點沒變。」

  霍希音被刺激得渾身起了雞皮,嗤一聲,把文件甩在他的桌子上:「江行,別做出一副老爺爺慈眉善目的表情,這不適合你。」

  「我可是說得真心實意呢。」江行笑,對她的挑釁不以為意,「就是精神比大學的時候差了點。最近煩心事很多嗎?還是這裡的工作很折騰人?」

  「真的很憔悴嗎?我今天已經花了很多心思來掩飾了。」

  江行指著自己的嘴角給她看:「誰讓你笑得不自然,看見我一點歡迎的樣子都沒有,還特無精打采。」

  「我怎麼敢不歡迎。」

  「你不敢的事可不多。」江行笑,「今天晚上我有點事,明天晚上有空麼?一起吃個飯吧。」

  霍希音點點頭:「好。」

  最近不可預料的事似乎特別多,並且都帶著一種詭異的重合性和巧合性。霍希音下班打車回家,計程車只走了五分鐘便遇到了長長的堵車,霍希音探出腦袋去看,只遠遠地看到了閃爍的警燈。

  慈眉善目的司機大叔說:「看樣子是又撞了,今天下午下了點兒小雨,現在路上又濕又滑,不好走啊。」

  他們的前面和後面都是長長的車流。霍希音覺得這一幕十分熟悉,接著便想起陳遇初來的時候,請一眾女員工吃飯K歌後,回家的路上也遇到了相同的事情。

  歷歷在目的情景,卻讓人有種時光不再物是人非的傷感。當初她尚能游離於現場之外,冷眼旁觀然後暗自慶幸,現在卻是脫身不得,進退兩難。

  她最近一直都很低落,會想起很多不值得回憶的事,並且安全感也愈發匱乏,每晚都要重複地去鎖門,連下樓梯都要扶著牆壁,然後便是一整夜一整夜的失眠,於是導致白天也精神不佳,狀態極差。儘管努力掩飾並且不想承認,但她確實有些心力交瘁。霍希音覺得自己已經有了點神經質加強迫症。

  她在車內等得沒了脾氣,後來直接付了車費要自己走,而且因為覺得對司機大叔有虧欠,還堅持多付了一倍的車資。

  然後她下車,然後,她就看到了夏未央。

  她還沒見過夏未央這麼職業的模樣。略施淡妝,和另外一位幹練的職業女性在她對面走過來,夏未央拿著相機,一臉的疲憊。

  夏未央也看到了她,接著身形微微一頓,兩隻黑葡萄似的的眼睛望著她,忘記了去微笑,只是有些怔忡。

  霍希音再次感到頭疼。她最近不想見人,只想找個深山老林躲起來,但偏偏事與願違,竟然是冤家路窄,在這種地方狹路相逢。而且她也十分見不得病美人的模樣,尤其是當這副病美人還在強撐病情強顏歡笑,她就會愈發覺得頭大。

  夏未央並沒有撐傘,看了她兩秒,抬步,腳下卻一個趔趄,她身邊的同事立刻扶住她,皺著眉對她說了幾句話,又拍了拍她的肩膀,夏未央略帶歉意地笑了笑,接著便將相機交了過去,隨後同事離開,她則向霍希音走了過來。

  霍希音彎出一個笑,她今天為了迎接新領導也為了掩飾自己的眼袋和睏意,於是化了很濃的妝,現在笑起來估計沒什麼和善感,雖然她也的確沒想表示什麼誠意。

  「采新聞太辛苦,你應該好好休息。」

  「連環撞車,前面現場的情況很慘。我正好路過,就和張姐一起拍了幾張照片。」

  霍希音本想說關於車禍的採訪由她完成似乎不很適合,但看著夏未央溫婉的笑意,沒有說出口。倒是夏未央看著她的眼睛,歪著頭笑了笑:「其實你的精神也不大好,而且似乎瘦得厲害。我只是中午沒怎麼吃飯,現在有點低血糖。你這是要回家麼?我剛剛問了下那邊的警察,說至少還需要半個小時才會真正恢復通車。要不要一起吃個晚飯?」

  霍希音點了點頭,順便在心裡輕嘆一聲,這提議可真是沒創意。

  但比上幾次好一點的是,她們這次畢竟是在吃飯。只要嘴巴在嚼東西,就不必開口說話。於是霍希音一點點地切牛排吃牛排,認真仔細到幾乎把這當成了一項事業。

  中途她接到同事的電話,掛斷的時候夏未央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放在桌上,笑:「你看,沒想到我們的手機型號也是一樣的。」

  霍希音因為她的一個「也」字怔了好半天,然後扯了扯嘴角:「是,我們相同的地方不止一處。」

  「你們結婚的日子訂了麼?看你一直都是不緊不慢的。」

  霍希音搖搖頭,把一塊牛排塞進嘴裡慢悠悠地嚼,直到徹底嚥下去才說:「結婚又不是結局,太認真了容易讓自己掉價。」

  「你真能看得開。」夏未央輕輕地嘆。

  「凡事都儘量逼著自己想開點吧。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我記得這話從小學就有人教,但好像沒幾次我真正做對過。」霍希音看了一眼她放在餐桌上的手機,撐著下巴笑,「不過這種做法有點消極,所以也不能總是這麼被動。」

  夏未央定定地看著她,忽然笑了:「你覺得這一點現在你做到了麼?」

  「沒有。」

  她們之間出現了輕微的冷場。夏未央大概沒想到她會回答得這麼乾脆,一時間找不出接下去的話。霍希音斂著眉眼安靜地吃東西,中途忽然冒出一句話:「這家的牛排做得很地道。」

  「是麼,」夏未央愣了愣,勉強笑,「這是陳遇以前常來的地方。他也是說這裡的牛排很地道。」

  「夏未央,其實我一直在疑惑一件事。」霍希音把手中的刀叉放下,笑意清淺,眼神卻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陳遇出車禍前,你一直唸唸不忘著以前的那個人。陳遇出了車禍後,你又在懷念陳遇。一直活在過去裡,你難道還沒有吸取教訓麼?還有另外一個問題,你最近臉色不好,和陳遇去世有沒有關係?」

  夏未央臉上僅有的血色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

  在霍希音的眼神裡,她的動作變得緩慢又僵硬,刀叉被倉促放回原位後,夏未央站起身,連笑容都沒有湊齊就匆匆說:「我去一趟洗手間。」

  她的腳步甚至都有些倉皇。霍希音沒想到自己的話對她造成了這麼大的影響,讓她連餐桌上的手機都沒有來得及取走。霍希音看了看那隻手機,又看了看洗手間的方向,咬著嘴唇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探身將它拿了過來。

  她知道這樣做十分十分不厚道,但是她還是熟練地撥了一串數字,然後摁下了綠色鍵。

  霍希音覺得自己的手都有點顫抖。很快屏幕上的十一個數字就變成了「紀」字,霍希音盯著它看了兩秒,然後把手機放在了耳邊,屏聲靜氣地等待。

  她沒有遭受太多凌遲,電話僅響了兩聲便被接了起來,然後就是一個沉穩悅耳的男聲:「未央?」

  聲線裡有著濃濃的慵懶,尾音微微上揚,是紀湛東熟悉的語調,熟悉到霍希音甚至都可以想像到他此刻懶散地眯著眼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