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紅色鍵迅速被摁下去,霍希音摀住嘴,手指卻顫抖得厲害。她想喝一口飲料鎮定心神,卻發現根本拿不動杯子,彷彿全身都脫了力。

  其實她本來以為,自己即使不能平淡地接受,至少也不會激動到喪失了理智與從容。她本來還以為,自己已經做了足夠的心理建設,但她顯然高估了自己,她現在就如同散了架一般,全身的力氣都彷彿被抽光。

  霍希音拚命吸了一大口氣,眼睛不敢眨,呼吸也放緩慢,生怕在眼眶中正在慢慢凝結的那滴淚水會落下來。夏未央的電話被她刪除了記錄後放回了原位置,接著她就一直扭頭抱著雙臂看窗外。

  夏未央一直沒回來,她等了三分鐘,中間已經有三大顆眼淚掉下來,滾燙又滾圓,掙紮了許久,終究還是滴在了她的手背上。

  眼淚一落,彷彿連信念都開始坍塌。

  她不愛哭,也很久都沒有哭過。即使父母去世,她總共哭的次數也不會超過三次。眼淚一直廉價,哭的時候她自己都想鄙視自己。可是她又無法收拾好情緒,有滴淚不可控制地沿著臉頰淌落,她的妝容一定有些花了。

  餐廳裡十分安靜,她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她剛剛臨時起意打過去電話,沒有想到會有什麼後果。而她又那樣匆忙地掛斷電話,她不知道假如紀湛東打過電話來,她該如何反應才算得當。

  但她等了五分鐘,那邊的電話都沒有跟著撥回來。霍希音再也坐不下去,她覺得狼狽,並且有點難堪,於是抓起手袋不告而別。

  她一回到家匆匆洗了臉就趴在了床上,但一整晚都沒有睡著。她一直一直睜著眼,腦中一片空白,連感官都遲鈍。她想去喝水,可是不想動。她後來又聽到手機鈴聲在響,沒有去理,而是用枕頭蓋住了腦袋。

  霍希音第二天強打精神去上班的時候才發現那是紀湛東的未接來電,時間是晚上11點,那個時候她一般都還沒有上床睡覺。霍希音又看了看屏幕上的那個名字,接著關了屏幕,手機向包裡一扔,只作沒有看到。

  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只掩耳盜鈴的縮頭烏龜。

  霍希音一直睏頓,下班後和江行出去吃飯的時候依舊沒精打采。所幸這位美貌的江學長本身就是一個發光發熱太陽體,走到哪裡哪裡亮。她這束狗尾巴花沒什麼表情地跟在他後面,一路飽受注目禮困擾的江行倒也沒有說什麼。

  畢竟是熟識,氣氛很輕鬆。霍希音不分長幼尊卑上級下屬地把他的話硬是給頂回去,也不會招致責備。

  似乎她遇到的經常打交道的幾個異性,大都是這副好脾氣。

  江行拿著菜單問她:「現在口味變了麼?我記得你大學的時候挺喜歡吃水煮魚的,現在呢?」

  「沒怎麼變。」霍希音嘆,「想不到你現在還記得。」

  「我對異性的記憶力一向好。」江行笑,「我還記得你以前總習慣買十分大的包,因為能裝東西。賣完之後又喜歡在裡面塞很多東西,說是能被不時之需,並且聲稱讓包空空的簡直就是浪費。」

  「可我現在的包都是十分小的那種了。」霍希音說,「我現在發現以前那做法十分不明智,背著許多沒必要的東西,就像是蝸牛的那隻殼,沉得要命又沒用。你不是說出了國門就再不回來了麼,什麼時候變的卦?」

  「咳,因為我發現,假如在外國讓我娶個金髮美女,我有點接受不能。娶老婆的話,還是中國的好。」

  霍希音撲哧一聲笑出來:「就這樣?」

  江行抿了一口茶,笑著說:「原理差不多就是這樣。我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到頭來發現還是國內好。而且還有一點,我很想念你啊,捨不得,所以就回來了。」

  霍希音惹出一陣惡寒:「那真是我的榮幸。」

  江行還是一副朗眉星目的笑,舀了一小盅湯放在她面前,說:「木瓜的,美容,記得你原來似乎挺愛喝的。」

  霍希音深深嘆了一口氣:「你記這麼多東西不會覺得累麼?我這兩天總想,假如在我面前放下一碗孟婆湯,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喝下去。」

  「別用這麼一副滄桑的口吻說話,像是幾十歲的老太婆。」

  「我現在特希望自己能趕緊老了算了。」

  「你以前可沒這樣希音,」江行淡淡地笑著看她,「兩年前你爸媽去世你都沒這樣過。」

  「我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了唄。」霍希音低下頭去吃東西,垂著眉眼,不再吭聲。

  江行對她這副躲避話題的態度不以為意地笑,搖搖頭,問她:「單位要換工作服,你有什麼想法麼?」

  「只要不是強制穿,你換什麼工作服都無所謂。反正樣式肯定不會喜歡就是了。」

  「所以聽聽你的意見啊,你以前不是喜歡服裝設計?你想要什麼樣子的?」

  「我是喜歡設計時裝。工裝就像學生時代的校服一樣,不被鄙視不成活。沒款式沒型號,穿在身上的效果就是沒效果。」

  她說到這裡的時候有電話打過來,鈴聲驟時響起,霍希音只看了一眼來電顯示,就把手機翻轉倒扣在了桌子上,於是周圍又一下子陷入了安靜。

  江行饒有興致地看著她笑:「喲喲,這動作可真漂亮,一氣呵成的。誰這麼倒霉,被你這麼不待見。」

  霍希音抿著唇低著頭沒說話。

  「其實,」江行慢慢攪著瓷碗裡的湯,抬頭衝她一笑,「我昨天晚上在吃飯的時候看到你了。」

  霍希音驀然抬頭:「你看到什麼了?」

  「唔……我只是路過,沒有看到太多。只是看到你拿著手機正在撥電話,但是我沒看到你扭著頭忍著沒哭的模樣。」

  霍希音惱怒,確切說是惱羞成怒,聲音冷了好幾度:「現在不是講冷笑話的時候。還有,偷看別人的窘態,學長你的做法不厚道。」

  「真急了?」江行舉起一隻手做投降狀,「息怒息怒,我不會說出去的。昨天也只是偶爾看到,而且當時我離你很遠,沒有看太清楚,你說什麼我更沒聽到,我絕對沒惡意。」

  他的那張笑臉很欠抽,霍希音的回答是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踩了他的腳。她穿著尖細的高跟鞋,足以當做殺人武器。她的鞋子在他的腳背上旋轉,江行疼得直吸氣,直到面部表情都扭曲,霍希音才意猶未盡地收回了腳。

  江行擰著眉毛咬著牙齒嘆:「你最近一定是不是有什麼煩心事?這點小事你以往都是很有耐心的。」

  霍希音又恢復淑女的形象吃東西,慢吞吞地說:「最近精神確實不大好,也有點急躁。」

  「找個時間去醫院看看吧,你瘦太多了,我相信這話我肯定不是第一個對你說的人了。」

  「嗯,我也正打算這個週末去一趟。」

  霍希音在晚上睡覺的時候發現手機裡有三個未接電話和一則短消息。其中一通電話是本市的陌生號碼,另外兩通則是來自紀湛東。短消息也是他發來的。

  霍希音這還是頭一遭收到紀湛東的短信。她和紀湛東在這方面難得有默契,總覺得短消息不如電話來得方便和直接。通常他打不通她電話的時候,總是會挑另外一個事件再打過來,但是這次紀湛東竟然選擇用短消息來告訴她。

  「我最早會在三週之後回來。這兩天你找個時間讓小張陪你去車行看看車吧。」他短信裡的字數竟然還不少,而且後面還跟著一串的電話號碼。

  霍希音直覺想不出他發短信時候的心情和表情,她也不想去深究,她只覺得心有點悶,像是一塊石頭壓著,喘不過氣來,腦子也昏沉,轉不過彎來。

  她發呆了半晌,才回過神,回過去一個「知道了,我睏,先睡了」便迅速關了機,然後洩憤般將手機扔到沙發一角,頭也不回地去了浴室。

  第二天她在上班的途中接到紀湛東的司機小張的電話,對方態度誠懇有禮,霍希音想了想沒有推拒。對方不是紀湛東,她找不到什麼理由去拒絕,而且回絕與否並沒什麼差別,再者她也確實想買一輛車,於是將時間定在了週日。

  霍希音終於決定去醫院看看。她最近睡眠已經達到歷史最差,晚上吃安定片都無法正常入眠,輕微的聲響就能讓她一覺醒到天亮;她同時食慾不振,即使那天晚上江行請吃的水煮魚,她也只是吃了不到三口。

  進了九月份,天氣依舊燥熱。霍希音每季度都有體檢一次的慣例,和其中的幾位醫生也是熟識。醫院的人總是十分多,她暈沉地等候,坐在椅子上看著手中那幾張紙上的專業術語,詭異地發現,所有的字她都認識,拼成詞彙的時候她卻完全不熟悉。

  為她進行外科檢查的醫生碰巧是她曾經的一位高中同學,一絲不苟又和藹可親的態度讓霍希音產生了幾分安全感。她們在檢查的時候聊了一會兒,回憶著高中時光,又說了幾句現狀。

  「沒想到你也在T城,你結婚的時候我沒去看看,真遺憾。」

  「當時一時腦熱就結了,快得都來不及找好友來慶祝。」同學笑,「不過到現在兩年都過去了,倒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合適的。你呢?估計還沒結婚吧?像我這種畢業了就嫁人的可不多。」

  霍希音怔了一下,笑:「還沒。」

  「男朋友呢?有的是吧?」

  霍希音遲疑了一下,點頭。

  「結婚的時候一定記得告訴我啊。」

  她扯了一下嘴角:「會的。」

  「身體情況還可以,但是你明顯有點體虛,最近是不是工作很忙?應該好好調理一下了。不用吃藥,回去吃點營養的東西補補吧。」

  為了空腹檢查,她早上沒有吃東西。霍希音在最後進行婦科檢查的時候感覺胃疼,同時又因為失眠而頭疼,然而她的意識卻又是強烈的清醒,她等待著診斷結果,想睡而不得。

  婦科的診室讓她有種不安定感,她撐著頭,聽到為她檢查的醫生終於拿著診斷結果開了口。

  「你懷孕了,不到五週。」

  「怎麼會?!」霍希音不可置信,幾乎尖叫,可是她太虛弱,連尖叫都沒什麼力氣。

  「是意外懷孕嗎?」醫生看著她驚訝的表情,輕聲安撫她,「記得上次你說你已經訂婚了,那現在有孩子也沒有什麼。胎兒情況看起來也算穩定,但是有流產先兆。回去注意好好休息。」

  霍希音愣怔了半晌才終於接受現實,她喃喃地,失神地看著桌面:「我這兩週幾乎隔天就會吃一片安定,而且我最近精神也不太好,這樣還適合保住它麼。」

  「現在還看不出什麼大問題,想要這個孩子的話,記得以後每週都來做一次檢查。既然有了,最好是順其自然。你疲勞過度,確實也應該小心一點,而且你太瘦,回去能多吃就多吃一些。不過第一次懷孕總會或多或少有些恐慌,放寬心,不要太有壓力了。」

  霍希音的喉嚨哽住,覺得鼻頭有些酸。她無力說些什麼,這事不在她的預定計畫內,而且也有些出離她的承受範圍,她突然覺得很累。

  「你的未婚夫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醫生微笑,「上次他陪你來檢查,我就看你們很般配,而且能看出來,他也很在意你。別想太多,回去和他說說吧。」

  霍希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診室。她恍恍惚惚中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想不清楚。她的大腦此刻遲鈍得像是九十年代的舊電腦,慢得讓人著急。

  他們的防護措施一直都很嚴密,在她所有能想起的次數里,沒有一次有漏洞。她最後一次例假來得不准,於是也就分不准所謂的安全期和危險期,於是便統統做了防護措施。這些她不會記錯。

  如今她不知道要怎麼辦。不論是藥流還是人流,她都覺得殘忍。可是假如讓它順利生下來,她又難以適應。她描述不上來自己確切的感覺,直覺的想要排斥,可似乎又有本能的捨不得。

  她討厭自己這樣的拖泥帶水,可她的確不知所措。她向右拐了一個彎,發現左方旁邊的長椅上正坐著幾位女子。她們拿著單子,大都十分緊張。而此時正有一位年輕的女性從一個房間內慢慢走出來,有一位上了年紀的阿姨攙著她,她捂著小腹,臉頰上有淚水,嘴唇被咬得泛白,面色更是蒼白,就像是失了魂。

  霍希音一下子明白過來這是什麼地方。她突然心跳加速得厲害,她一個人站在樓道裡,外面陽光明亮而熱烈,可她卻覺得一陣陣發冷,她突然覺得孤立無援。

  她還記得大學期間,有位學姐是奉子成婚,在大四穿畢業服拍畢業照的時候已經快要生產,她的未婚夫在一邊小心翼翼地扶著她,而她笑容滿面,彷彿是世界上最高興的人。有一種母愛在她的臉上綻放著光輝,幸福得簡直一塌糊塗。

  霍希音試著想了一下紀湛東在知道她懷孕之後的反應,她竟然不確定他是否會滿心歡喜。

  但是她卻確定,假如她瞞著他單獨去做流產,所有事情完成後又被紀湛東知道,他將是個什麼反應。

  他應該會驚愕,繼而生氣乃至怒不可遏,或許有掐死她的衝動也說不定。她沒有和他商量就私自行動,那樣他就有了充足的理由指責她私自行動,同時會闡明他很想把孩子留下來。至於他這句話是不是出自真心以及是否帶了十足的誠意,她則完全不確定。

  可是她在百轉千回的複雜心思裡,突然發現,假如那樣做的話,自己竟然還有那麼一點點的痛快。

  她從未看過他生氣,也從未看過他失望,她似乎從未看到過他真實的情緒。他就像是一直戴著一個契合得完美的面具,假如沒有別人提醒,她會一直蒙在鼓裡。

  她的心情複雜交織,她有點泛疼,並且有種深深的幾乎要抑制不住的恐慌。這種地方,這種心情,這種遭遇,她不曾感受過,這讓她覺得陌生得可怕。

  她想哭,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