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其實這段時間每天都會接到紀湛東的一個電話,霍希音統統拒聽。他的電話來得沒什麼規律,有一次是在她臨睡覺前打了過來,有一次是在她上班途中打了過來。頭兩天她讓電話自生自滅,後來她便直接摁了拒聽。

  霍希音覺得自己很矛盾,她並不想接電話,但是每天又希望他會打過來,她覺得這樣的自己十分矯情。

  不過她在今天一直到晚上她上床進行自我催眠,紀湛東的電話都沒打過來。

  她沒有再吃安定片,但是因為身心都疲累,終於得以沉沉睡去。可是睡得並不舒暢,她在睡前思路本就十分混亂,睡著之後更是夢到了許多事。

  她夢到了她的父親,夢境是一個真實的重現。時間是幾年前的一場未名的宴會上,她向來不入父親的眼,那次卻不知為了什麼,霍長清難得地早早回了宅子,然後又特地叫她陪著去參加。

  霍希音沒有他那麼好的裝腔作勢的本事,她在他身邊連笑容都欠奉。她並沒有因為稀奇而覺得興奮,她從出了家到宴會都一直繃著臉,她對他一向是這種漠然的表情,可那天霍長清卻隱隱憤怒:「我叫你來不是來給我難堪的。」

  霍希音依舊面無表情並且嗤之以鼻:「那你可以不叫我。」

  霍長清吹鬍子瞪眼,盛怒的模樣簡直讓霍希音想到了動畫片裡的那隻唐老鴨。周圍衣香鬢影,他低聲的斥責與之格格不入:「你這副樣子在家擺給我看也就罷了,在外面像什麼樣子?我好歹是你的父親!」

  她斜了他一眼,表情依舊是冷冷的:「我樂意。」

  活脫脫一個不孝女,霍長清被噎個半死,轉頭再不與她說話。

  接著她又夢到了紀湛東。夢裡他在她對面,唇際有她熟悉的漂亮的閒適的笑意,眼睛微微彎起,有痕跡很深的雙眼皮,他向她走過來,步幅優雅,姿態從容。他向她對口型,似乎是三個字的名字,雖然她聽不清,但是她能確定他念的不是她。

  接著鏡頭一轉,她發現她和他都是在一張照片上,她的身體變得虛無,她覺得眼皮沉重,她儘可能地去睜眼,這才發現紀湛東身後的是一張吊橋。

  她在夢裡也知道這不是真的,但是她又感到不可遏止的悲傷,她想醒過來,卻在朦朧中感到沒來由的沉重,眼皮睜不開,意識也似夢非夢。

  接著她被許多荊棘羈絆住,前方是一片沼澤,有綠色的藤蔓沿著她的腳踝密密地爬上來,一寸寸地蔓延,從小腿到腰部,她覺得恐慌,但發現自己一動也不能動,根本掙脫不了。

  她幾乎要尖叫,卻突然聽到一個聲音,年輕的,低低的,溫柔的,磁性的,像是在呢喃,聲線像是紀湛東的,又像是陳遇的,她聽到那個聲音問:「你難道不想把這些藤斬斷麼?」

  「它們纏得太緊,我沒有辦法。」

  「你不斬斷它們,連你自己都會被拖進沼澤裡的。我來幫你。」

  霍希音不說話。接著她便看到有一把斧頭被高高舉起,然後衝著她的小腿猛地砍了下來。

  霍希音一陣壓抑,大口呼吸,在夢中不斷搖頭,最後終於猛地睜開眼,清醒過來。

  第二天她去了車行。她對車子沒什麼概念,對車的理解和品味也不敢隨意拿出來嚇人。小張機靈卻又寡言,是開車技術和人品都很好的司機。他陪著她轉了一圈,霍希音對這些型號和性能都不精通,覺得自己在浪費他的時間,於是說:「車子我不大懂,你幫我選一款就可以,安全性好性價比高的,不一定非是女性開的那種,大方舒適就好。」

  她在看車的時候又接到了紀湛東的電話,霍希音看了一眼就直接掛斷。她的動作太利落,負責為他們講解的人員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被她用沒什麼表情的表情給看了回去。不一會兒小張的手機又響起,霍希音瞥過去一眼,在他接電話的時候卻突然直覺地感到不妙。

  果然,她很快便聽到了一個輕快的問候:「紀總。」

  霍希音抿著唇一動不動,聽到小張說:「是,希音姐和我在車行,豐南路最大的那一家……剛來沒多久……好的……您放心吧。」

  然後她就聽到小張說了一句「好」,再然後他便笑著把手機遞了過來。

  霍希音在心裡暗暗地詛咒,紀湛東果然奸詐。她頓了一下,到底還是接了過來,深吸了一口氣,放在耳邊沒有說話。

  她一直在盤算著,假如他劈頭蓋臉問起她為什麼沒有接電話,她應該怎麼回答,可是她等了片刻,紀湛東說的卻是:「有沒有看到中意的車子?」

  那邊很安靜,聲音清晰地傳過來,輕緩而低沉,不帶一絲責備和質問,是她所熟悉的尋常聊天的口吻和語調。這樣雲淡風輕,就好像剛剛以及前幾天被拒聽的人不是他一樣。

  可他們明明已經一週都沒有說話。

  紀湛東總是有本事在一些棘手的場合該死的十分鎮定,假如這是一場戰事,那她甚至還沒有應戰,就已經在心理上輸掉了大半。

  她只好見招拆招:「看中了兩款,還沒拿定主意。」

  「如果都很喜歡的話,那就兩款都買下好了。」他還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帶著淡淡的笑意,聽起來像是一種縱容,卻讓霍希音分不清真還是假。

  她很想嗤一聲,然後用話頂回去,但是念頭一轉,突然心生涼意,沒有再開口。

  兩個人接下來便是沉默。似乎他們兩人最近常常沉默,壓抑而且沒有進展。小張已經識趣地看向別的地方,但霍希音相信此刻她的一聲不吭一定十分詭異。

  紀湛東突然在那邊輕輕地嘆了一聲。

  「你的話越來越少了,少得讓我心慌。」

  霍希音咬住唇,深深吸了一口氣,她的眼眶發疼,喉嚨也哽住,一句話都說不上來。

  中午的時候小張送她回家,霍希音到了小區附近的一家餐廳門口便讓他停下。她今天懶得做飯也懶得刷碗,想出來的解決辦法就是來外面的餐館吃飯。她下意識地想要犒勞自己,但又懷著一點詭秘的心思,除了最後點的那盤水果沙拉,她要的剩下的三菜一湯除了極酸便是極辣。

  紀湛東討厭吃酸,但偶爾也會因被她迫害而吃一點。記得有次她和他冷戰,霍希音當晚做了一整鍋酸辣湯,她放的醋已經讓湯染上了淡淡的黑色。紀湛東在她的凌厲目光下被迫喝完,到最後的時候苦不堪言,於是直接拖過她來,然後便是一場舌尖的糾纏。

  他的懲罰以及反抗的方式一直都類似這樣。假如他想,他就可以主導大局。但他又很能遷就人,這大概是他最大的優點之一。即使是在最親密的時候,他甚至都依舊能秉承女士優先的原則。

  霍希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些橋段來。她明明下意識地排斥,卻又在潛意識地想念。這些回憶和想法越來越清晰,和她的現狀並列在一起,就像是一條繃緊的線的兩端,讓她遲疑,而且慌亂。

  她要的那些極酸極辣的東西,到最後一口都沒有動。一盤沙拉和一點猶疑的心思,已經讓她的胃部消化不良。

  正午的陽光太毒,她覺得熱,於是無視胃部不適,在回去的路上又進了超市,像賭氣一般買了最大的一杯,卻在買完之後又後悔,她不敢冒風險,於是直到出了超市她都還沒有吃。霍希音端著它盯了好半晌,終於輕輕嘆了口氣,將它扔進了垃圾桶。

  她突然聽到前方一聲輕笑,一如既往的懶散,像是饒有興致。

  霍希音有種血液逆流的感覺,她霍地抬頭,紀湛東正捏著手機站在樹蔭下,嘴角挑著一點笑,陽光肆無忌憚地潑在他身上,他穿著一身休閒衣褲,微微歪著頭,眼睛微彎,整個人清爽而乾淨。

  他衝著她伸出雙手,只是笑,並不說話。

  霍希音停在原地,只是看著他,但沒有動。她這種表現在他眼裡大概像是個賭氣的孩子,紀湛東若無其事地收了手,走過來,霍希音冷冷地看著他,依舊沒有動。

  他低頭看著她,聲音依舊和煦輕柔:「好好的冰激凌,為什麼扔了?」

  「口味買錯了,這個不好吃。」

  「那還再買一個麼?」

  霍希音仰臉看了他一眼,冷冰冰的,然後收回目光撥開他,直接向前走。

  紀湛東在後面跟上來,霍希音頭也不回地問:「你怎麼現在就回來了?」

  「我不放心,」他把她的包收到自己手裡,霍希音稍稍掙了一下,但沒有阻止他,而後聽到他熟悉的調笑,「你不接我電話,我怕你被別人拐跑。」

  霍希音嗤了一聲:「紀先生,這種事做一次是新鮮,做第二次可就乏味了。情場高手如你,拜託下次請找一個更加有趣罕見的理由。還有,你上次說想我我就不信,這次你覺得這說辭我可能信麼?」

  「那你覺得我應該說什麼?」

  霍希音不理他,並且走得更加快。

  到家的時候霍希音沒有等他進來便直接關門,卻被他的一條胳膊及時擋住,霍希音瞪著他,低聲而又咬牙切齒:「出去。」

  他沒有堅持,竟然很快就抽回了胳膊,改成抱著雙臂看著她。

  霍希音發現自己對他的這個舉動完全沒有辦法,他明明有她家的鑰匙,但並不強行進入,他的眼神晦暗難明,像是最深層的海水,包容了太多的東西,霍希音看不到盡頭,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憤憤地看著他,門也不再關上,轉身直接進了臥室。

  她再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件還帶著標籤的睡衣,剪刀在客廳,霍希音去取,發現紀湛東正一手支著沙發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他的目光沉沉的,臉上終於沒了笑意,但是也不見怒意,也不像是面無表情,倒更像是某種等待。

  他看著她去拿剪刀,慢慢地開口:「你沒有事想要問我麼。」

  霍希音就像是沒聽到,依舊平靜地去剪標籤。可是她的手不聽使喚,柔韌的細線竟然一時剪不開。她能感覺到紀湛東在注視她,這種滋味並不舒服,再加上她太不聽話的手,統統都讓霍希音覺得惱火。

  「我幫你。」他靠過來,伸手想要幫她,霍希音更加惱火,她拿著剪刀的手下意識去擋,緊接著便聽到一聲悶哼。

  她看過去,紀湛東正皺著眉捂著胳膊,有血透過他的指縫滲出來,一滴滴地落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