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希音和紀湛東一起離的家。她去上班,他去機場。這個週末發生的事情太多,等霍希音到了辦公室,甚至都恍然產生了一種久違的感覺。
她整個上午都心不在焉,為了防止下班的時候完不成既定工作,在中午吃完午飯後便回了辦公室加班。她在敲字的時候有人用食指關節敲了敲她的桌子,霍希音抬頭,江行正兩手撐著桌子笑著看她,眼角有細細的笑紋,十分悠遊自在。
「中午也不休息一下,太盡職盡責了吧。」
霍希音跟著他打了兩聲哈哈:「你怎麼也在?」
「我上午沒在,這會兒剛到。」江行撥弄了一下她桌子上的小盆弔蘭,拖過一張椅子在她旁邊坐了下來,「今天晚上有沒有事?」
「然後呢?」
「然後我想請你陪我去個聚會。」
霍希音的動作停了停:「不去。」
「霍希音女士,這樣拒絕一個有誠意的紳士,會讓他覺得十分遺憾。」江行點了點她面前的電腦,「難道說你今天晚上有事要做?」
「沒事,我只是不想穿高跟鞋而已。再說,你知道我一直都不喜歡什麼聚會宴會。這間辦公室裡的其他女性,你隨意找一個,應該都會十分樂意和你一起。」
「可我跟她們不熟,我才來這個城市不到半個月,熟悉的異性同胞大概也就你一個了。」
「你那是什麼聚會?」
「哎,別提了,」江行突然裝模作樣地揉起眉心,「變相的相親聚會,你信不信?」
霍希音一愣,嘴角彎上去:「你都淪落到相親的地步了?」
「誰讓我這麼老了。所以才想抓你去當擋箭牌。」江行想了想,忽然一笑,「你說我既是老的,又是公的,你該叫我什麼?」
霍希音愣了一瞬,然後面無表情:「我也不小了。你說我既是老的,又是母的,你又該叫我什麼呢?」
江行也愣了一瞬,接著驀然大笑,好容易才停下來,嘴角依舊是意猶未盡的笑,「怎麼樣,想不想去看看我的糗態?你晚上去了就能看到了。」
「那你准我一個月的帶薪假吧,然後我或許可以考慮跟你出去。」
「你要假期幹什麼?」
「休息,你太能壓榨員工了。」
「真冤枉我,我明明一直都很心慈手軟。」江行說,「不過也沒問題啊,你的薪水單位不給批的話,我自己幫你補齊好了。那今天晚上就這麼說定了?」
霍希音不做聲地一直看著他,江行則一直笑得無辜。她嘆了一口氣,說:「江行,我再說一遍,我不喜歡聚會,你何必非要踢我這塊鐵板呢?」
江行看著她,慢慢地恢復了正常的笑意:「行了,我理解了。你好好工作吧。」
霍希音終於在下班之前做完了所有的事。時間還早,她去了商場溜躂。
她一個人流連在孕婦和兒童專櫃,以往來這裡的時候還只是為了給友人買禮物,而這次來,心中滋味卻十分複雜。她撫摸著一件質地十分好的兒童睡衣,忽然聽到後面一聲嗤笑。
霍希音在心中暗暗嘆氣,沒想到竟然會在這裡碰到夏儀。
她已經有一陣子沒有見過她。雖然覺得掃興,但她一直覺得這種長輩最容易打發。惡言惡語霍希音也挺在行,因為都已明目張膽地看不對眼,於是連諷刺都會無所顧忌。
夏儀那張經歷了風霜的臉依舊保養良好,但她消瘦了不少,竟然有了尖尖的下巴,依舊是一身珠寶,太過華麗也太過隆重,給她的感覺就像是中世紀的貴婦。
霍希音沒用正眼瞧她,她刻意地忽略她,拎了手袋就要走。路過夏儀的時候,她在霍希音身後慢悠悠地開了口:「既然見到了,又何必裝著沒見到。」
「你何必一定要挑釁。你招惹我又不會有什麼好處,當個陌生人不是挺好?」霍希音回頭看她,嘴角翹起一個嘲諷的笑,步子卻沒有停,依舊是朝著電梯的方向。
「懷孕了竟然還走得這麼快,你難道就真的不怕流產麼?」
霍希音終於頓住腳步。她太過震驚,一時間忘記了本該如何回應。她這個下意識的動作估計讓夏儀十分滿意,她從她身後繞過來,笑得十分端莊優雅:「怎麼,沒想到我會知道是麼?」
霍希音盯著她,簡直想把她戳出一個洞。
「去醫院的人又不止你一個。你為什麼表現得這麼震驚,難道你懷孕的事還沒有告訴其他人嗎?讓我猜猜,難道說這其他人裡……」夏儀清清冷冷地笑,「還包括紀湛東?」
霍希音緩緩地平復呼吸,慢慢地開口:「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我戳到你的痛處了?那看來我蒙的是對的了。」
「你說的話讓人不舒服。」霍希音冷眼看著她,話也同樣的冷冰冰,「假如沒有霍長清,我們就是沒關係的陌生人。難道你覺得為難我會很有成就感麼?」
「沒有你父親我們沒有關係嗎?我倒是覺得不盡然啊,我們之間好像不止有這一條線,在一些其他的地方我們也被神奇地銜接著呢,甚至還是在挺重要的一環上。」
霍希音看著她,不置可否。
夏儀靠近她,忽然淡淡地笑了,輕聲說:「紀湛東收購了你爸爸以前的公司,我不相信你就沒有一點的觸動。」
霍希音抿著唇,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公司已經病入膏肓,你以為紀湛東費那麼大力氣去接管,難道就只是公事公辦?他有沒有告訴你他提的條件有多優惠?他有沒有告訴你他去收購那家公司是因為誰?還有,雖然我不知道你瞭解的有多少,但是你真就確定你結婚之後會幸福?」夏儀的嘴角有一點嘲笑,「霍希音,其實你真的挺可憐。」
霍希音死死地看著她,她咬住唇,面色蒼白,幾乎沒了血色。她的指甲掐進肉裡,勉強鎮定住自己,然後努力清淺地笑:「夏儀,霍長清當初是怎麼拋棄你的,難道你就忘記了麼?以前你靠母親的救濟,這兩年你靠霍長清的遺產,現在你就靠著最後那點股份換來的錢。夏儀,你才是一條徹頭徹尾的寄生蟲。論可憐,當初的你難道不比現在的我要可憐一百倍?」
雖然她承了口快,但她覺得這種話題再說下去她應該不會佔什麼上風,於是霍希音說完就走,毅然決然。
她在週三的時候再次去了醫院。她覺得有些噁心,同時十分煩躁,並且覺得心力也有些透支。
「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這樣對孩子不好。」
「假如我想做流產,現在我的身體狀況是不是也不允許?」她這些天查了一些有關的資料,心裡有了底,但還是想確認一下。
「是。你壓力太大,並且身體虛弱,這樣子對孩子對你都不好。你現在需要的就是靜養,放鬆心情的靜養。」
霍希音從診室出來,又碰到了她的那位高中同學。她最近似乎總是遇到一些故人,歡迎的和不歡迎的,一邊聊著過去一邊感慨。最近大概正巧是煩躁期,人人都在訴苦。那位高中同學和霍希音坐在長凳上說了半個多小時,從家庭到工作,瑣碎小事太多,如同一地雞毛,又小又繁又沒規則,純粹是搗亂。
後來她的同學說:「對了,前幾天住進來一個病人,和你長得特像。挺年輕挺有氣質的一個人,看起來也柔柔的,結果不知因為什麼那天晚上突然吞了許多安眠片,幸好被家人及時發現送了過來。」
霍希音心中一動,問:「那個人是不是姓夏?」
她的同學想了想,說:「好像是。怎麼,你認識?」
霍希音點了點頭:「她現在怎麼樣?」
「那天晚上洗了胃,已經脫離危險了。現在好像是在1號樓四層四號,假如我沒記錯的話。」
和高中同學分開後,霍希音去了醫院對面的禮品店裡買了一盒補品。她買的時候沒有猶豫,卻在要進病房的時候開始徘徊。
她來看望的這個舉動本就唐突,又何況她並非只是一門心思地來慰問。霍希音自覺十分不厚道,思索了半晌終於放棄,在此時卻有一名醫生過來敲了敲她面前的門,霍希音聽到裡面有一聲低低的回應,接著門便被醫生推開,她沒來得及躲閃,直接就和夏未央來了一個面對面。
「是你?」她明顯有些驚訝,但很快恢復鎮定,指著病床一邊的椅子,聲音有些虛弱,「進來吧。」
夏未央的臉色並不算蒼白,但看起來精神並不很好。房間內很乾淨,乾淨到禮物似乎只有她自己現在手裡提的這一份。
霍希音不想解釋自己如何會得知她在這裡,也不想解釋自己為什麼會來醫院。她想問她目前的感覺怎麼樣,但是又發現這問句在這裡簡直就可以替換為「你自殺未遂被救過來的感覺如何」。
連這句慣常的問候語都無法使用,霍希音一下子都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來開始。
其實她有很多事想問想求證,但是看著她這個樣子,她覺得很難問出口。
醫生檢查了幾項發現沒有大礙,囑咐了幾句便出去,於是病房內只剩下她們倆。
「你還是來看我的第一個人。」夏未央看著她,忽然虛弱地笑了,「我自殺未遂的事只有我媽知道。」
「我剛剛在一位認識的醫生那裡碰巧知道的。」霍希音沒料到她會這樣坦白地說出來,頓了頓問,「你現在覺得好些了嗎?」
「基本沒什麼事了,餘下的只是休養。今天是週三吧,你怎麼會在上班的時間來醫院?」
「這兩天腸胃一直有些不舒服,我請了假來看看。」
「醫生怎麼說?」
「情況還好。」
夏未央點點頭,探手想去拿離她較遠的水杯,霍希音幫她倒了水又遞給她,夏未央說了聲「謝謝」。
「你沒有請看護?就你自己在這裡會不會不大方便?」
「請了,剛剛出去幫我買了點東西,現在還沒回來。」
霍希音注意到夏未央一緊張似乎就有摸杯沿的習慣。比如現在她低垂著眉眼,拇指輕輕摩挲著杯柄,又笑了笑:「你是不是覺得我自殺特別傻氣?」
「沒有。我也想過自殺,只不過沒成行而已。」霍希音淡淡地說,「初中的時候,大概是因為叛逆期什麼都敢做都敢想,這個念頭曾經在我腦海了盤旋了半年,最後又不知怎麼就不了了之。現在回想起來,總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也覺得十分可笑。其實你不妨這樣想,雖然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是活著的,但我們似乎也找不到真正需要自殺的理由。」
「其實我到現在都不知道當時為什麼會要吃藥。」
「人總是會做一些衝動的事。」
夏未央自嘲地笑:「記得似乎有人說過在自殺行為在凌晨的時候發生得最多,我也算是實踐者之一了吧。星期天那個凌晨我失眠,想了一堆有的沒的,覺得有些亂,也有些愧疚,接著安眠片就吞下去了多半瓶,現在想想實在是不值得。」
「人沒有事就好,什麼都看開一點吧。」
夏未央抿了一口水,霍希音則拿出手機看時間。其實她已經請了一上午的假,時間很充裕,這個動作純粹是用來打發她們之間的冷場。
「你是不是還有別的話想對我說?」夏未央先開了口,也許是因為生病,聲線變得更柔更輕,讓霍希音都快不忍心傷害。
她在心裡狠狠計較了一下,終於慢慢開了口,「我一直很想知道,你的愧疚感這麼強,難道就只是因為男朋友一個沒有預兆的車禍身亡麼?或者說,陳遇車禍去世,和紀湛東有幾成的關係?」
她說完這句話便有些後悔,因為夏未央臉上的血色已經褪得乾乾淨淨。接下來的她好半天都只是在愣怔地捧著水杯發呆,笑容隨同血色一起也沒了蹤影。
「你怎麼會知道的?」她勉強開口,聲音就像是被砂輪碾過,粗嘎沙啞。
「我會聽會看會思考,如今只需要一個求證。」
夏未央良久都沒說話。她的睫毛很長,垂下去正好遮住眼睛。唇微微抿著,歪歪地靠在床頭,臉白得像張紙,模樣像是失了魂魄。
她終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卻依舊沒有說話。
「你和紀湛東明明認識,甚至關係還很好,並且到現在都沒斷了聯繫,既然這樣,又何必當著我的面裝作不認識?你們以為能夠隱瞞多久,還是說,看著別人蒙在鼓裡,會讓你很有成就感?」
霍希音看著她,一口氣說完,夏未央卻依舊閉著眼皺著眉,牙關緊咬,一聲不吭。霍希音對著一位面色蒼白的病美人這樣嚴刑逼供,毫不留情地掐中自己和她的命門,連霍希音自己都覺得自己像是個惡婦。
她不搖頭的表現在霍希音眼裡就相當於默認。霍希音只覺得自己心中某一處在急速坍塌,她有些呼吸困難,無法繼續說下去,不論是夏未央的態度還是已經敲門進來的看護還是她自己,都讓她沒有再質問下去的慾望。
霍希音起身想要離開,卻在轉身走到門口的時候被夏未央叫住。
她說:「剛剛交談一開始,你明明是對我噓寒問暖,到後來卻又是針鋒相對,霍希音,你真是矛盾。」
霍希音的腳步停了兩秒,給她的回應是猛地關上了身後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