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希音走出醫院的時候覺得有些疲憊。和夏未央的對話她不擅長,也不喜歡。她失了風度,狀態也不佳,心中隱隱有些厭惡的感覺,卻又說不清對象是什麼。她離開的時候夏未央的眼神裡除去遷就之外還摻雜著一些別的東西,糾結在她那雙漆黑的眼珠裡,讓霍希音看了有些承受不住。
外面陽光很好,空氣也清新。兼之剛剛下過一場小雨,還有露珠殘留在葉子上,折射出未被污染的光。霍希音步履匆匆,她心不在焉,一不留神便踩進了水窪裡,於是鞋子和腳一併狼狽地濕透。
但她也終於因此而回神。霍希音站在醫院門口等待計程車,心中計畫著接下來的打算,一輛黑色的車子緩緩地滑到了她面前,熟悉而流暢的曲線,霍希音心中一凜,眼睛微微睜大,駕駛位的車窗接著便緩緩降下,露出司機小張的一張笑臉。
「希音姐,你要去哪裡?我送你去吧。」
霍希音悄悄鬆了一口氣,想了一下,沒有拒絕,衝他彎了彎唇角:「那請你現在送我去單位吧,麻煩了。」
在車上的時候,她問他:「你怎麼會在這裡?」
「剛剛洗車去了,正好順道路過呢。您剛剛是來醫院看望病人嗎?」
「……是。」她在車上閉目假寐,聞到一種清新的香氣,和以前她放在這車子上的香水完全不同。
「……車上的香水換了?」
「那瓶被我弄灑了。」小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前兩天我送紀總去機場,堵車的時候紀總順手拿過那瓶香水看了看,我一加速,紀總沒留神,香水就全灑了出來,昨天才買的新的。」接著又說:「紀總說那瓶是你買的,希音姐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她擺擺手,覺得愈發疲憊,連話都不想說。
以前那瓶香水的味道本來就十分淡,經過兩天的瀰散,車內早已被這種新的帶著某種程度的侵略性的香水所遮蓋。霍希音捏了捏眉心,她不習慣這種花香,覺得有些頭暈。
她曾在這輛車上扔了兩個抱枕和一堆零食,還有別的一些雜七雜八,甚至包括幾片創可貼。霍希音很喜歡吃薯片,卻怎麼都吃不胖。她每次在車上扯開薯片的包裝袋的時候都會遭到紀湛東的鄙視,但每次車子上的薯片被吃光後,紀湛東卻又自動自發地會再去超市買點回來。
於是他這種自相矛盾的行為就又遭到了霍希音的鄙視。
甚至這車上的掛飾也是出自她的手筆。一年多前她剛剛從同事那裡學會編中國結,後來他們在回紀家的路上,霍希音在車上無所事事,便順手拿出包裡的線編了一個簡單的結,又將自己脖子上戴的小粒金瓜子解下來系在了上面,然後將後視鏡上的掛飾摘了下來,將自己手裡的這個蹩腳貨繫了上去。
不過紀湛東當時並不領情,即使她的那枚金瓜子比他的那個掛飾貴多了。
當時霍希音攥著那個舊掛飾衝他搖了搖:「你把這個送給我吧,我當手機鏈。」
他瞅了她一眼,又把臉擺回去:「這麼長的東西你用來當手機鏈?小心手機被偷走。那個小玩意兒是我在店裡挑了好半天的,珠子比較容易掉,不要亂搖。」
霍希音慢吞吞地看著他的側臉:「後面這句話才是你的重點吧?」
紀湛東一時沒有說話,霍希音又瞥了他一眼,激將:「你一個大男人竟然用這麼女性化的東西當掛飾,並且都這麼舊了還這麼捨不得,紀湛東,我怎麼以前不知道你有這麼小氣。」
「……你喜歡的話拿去就好。」紀湛東舉起單手頭像,扭頭看她,滿臉無奈,「我只說一句話,你能說十句。」
霍希音現在不經意間回想起這件事,頓時覺得心中生生地疼。
她回到單位後都依舊心不在焉,集中精力似乎從沒有像今天這樣困難過,打開網頁都不知道要查找的是什麼。霍希音渾身不舒服,她覺得頭疼,並且嘴中發苦。本來就因為難受而輕輕皺著眉,等紀湛東打過電話來,霍希音的眉頭就皺得更加深了。
「剛剛聽小張說你去了醫院,是有什麼事麼?」
想不到小張竟然還兼職半個偵探。霍希音沒什麼表情地回過去:「沒什麼事。」
「你怎麼連說話都沒什麼力氣?這麼虛弱?你怎麼了?」
他的語氣並不復平時的輕快,聲音沉沉地,但依舊溫柔好聽。霍希音虛著眼看窗外,力圖聲音平淡無波:「只是去看了位病人。」
那邊頓了頓,說:「剛剛沒有在醫院順道看看醫生?」
「……紀湛東,」她都懶得再找話說,她這次停頓的時間很長,最後終於選擇放棄,實話實說,「你回來吧,現在就回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霍希音終於挨到下班。她覺得疲累,腦袋和四肢一起罷工,涼汗出了一層又一層,連呼吸都困難,索性一回到家就直接趴在床上裝死。
她許久失眠,可這次竟然睡著,枕頭就在旁邊,腦袋卻一直枕在胳膊上,僵硬地維持著一種十分不舒適的姿勢,也不知睡了多久。
她再次做清晰的夢,但又似乎並不只是夢。有一些華麗而詭異的片段,夾雜著一些莫名其妙又刺耳噪亂的背景音樂,她隱約中還覺得小腹難受,但因為混在溫柔的笑顏和嘈雜的聲音中,讓她也分不清什麼才是現實而什麼才是夢境。
她遠遠又聽到有鑰匙轉動門孔的聲音,霍希音本來還在疑惑自己為什麼會夢到這種聲音,直到又聽到了開門聲,她眼皮微動,忽然一下子清醒過來。
接著便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臨近,直直向臥室走過來。
想不到他竟然回來得這樣快。
霍希音面無表情地坐直身體,深吸一口氣,去開臥室門,手指觸上把手的一瞬門也同時被推開,紀湛東的動作很輕很和緩,並沒有傷到她。
他看到她,在黑暗中輕輕笑了一聲,接著氣息靠近,紀湛東抱住她的腰,揉了揉她的頭髮,又捏了捏她的臉頰,接著順勢撫上她的額頭,但卻摸到一把冷汗。
臥室的燈很快被打開,霍希音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不怎麼好,否則紀湛東也不會皺著眉抿著唇看著她。他在她面前一向都是笑意盈盈,即使偶爾皺眉,甚至也會帶著淺淡的笑。
「臉色很蒼白。」
「是麼?我剛剛做了夢,大概是被嚇的。」
他在床邊坐下來,把她抱到自己的腿上,挑著眼角看她,眉目姿態依舊自成風度。
紀湛東學著她的語調:「是麼?」
「我渴了,要喝水。」霍希音跳下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你要不要?」
他搖搖頭,唇邊的笑意消失不見,只是一瞬不瞬地看著她,沒什麼表情。
霍希音端著水回到臥室,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坐下來。室內太安靜,甚至連外面偶爾的喧囂都能聽得一清二楚,霍希音的腳步聲也很輕,連坐下去都是悄無聲息。她自認雖然倔強,但還算懂忍讓,很少會有這種面對面和人對峙的時候。
「我前幾天做夢,夢起小時候。有段時間我養過一隻波斯貓,雪白皮毛,優雅步子,很溫順,也很漂亮。後來這隻貓走丟了,怎麼都找不見,我難過得兩天沒有吃飯。再後來姥姥知道了,不知從哪裡又給我弄了一隻相似的來,也是雪白的皮毛,甚至連眼珠的顏色和吃東西的姿態都近乎一模一樣,我最初看到它的時候覺得像極了。」
「可我在養了它一週之後,卻發現,這隻貓太容易發怒,脾氣不好,並且十分嬌氣,儘管外表一樣,可終究不是原來的那一隻。後來我越來越失望,看到它又總是會想起第一隻貓,然後就會傷心,最後我只養了一個月,便將那一隻又送了回去。」
她說到這裡,忽然抬起頭來看他,眼神平靜,呼吸平穩,就像是在敘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紀湛東,你在和我相處的時候,是不是也和我當時那樣,覺得挺失望?」
她還從沒在紀湛東臉上看過這樣複雜的表情。並不震驚,對她這種坦然他彷彿早已知曉,連半點詫異的眼神都沒有。但其中帶著歉然,另外還有清清楚楚的疲憊。就像是等待了許久的一件事,明明知道結局不盡人意,卻又不得不坐以待斃時的那種擋不住的疲憊。
柔和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霍希音這才注意到他眼底有些微清晰的血絲。他極少會這樣,「神采奕奕」這個詞一向都是被他隨身攜帶。唯一一次,似乎是在去年夏天,他親自指揮一項工程,忙到一塌糊塗,而那個時候她又碰巧是急性腸胃炎,紀湛東分^身乏術,三天不眠不休,後來他從醫院接霍希音回家的時候,眼底就如現在這般血絲重重。
他沉默良久,終於低低地開口:「我從沒失望過。」
「何必撒謊。既然我決定了挑明,就做好了承受所有現實的準備。就算你只是在潛意識裡把我當成是夏未央的替身,那在不一樣的時候也總會有失落。這是人之常情,無可厚非。別再否認,我不會信。」
他笑了一下,有點兒苦澀:「我現在說任何樂觀的話你都不會信,你心裡已經有了最壞的計較。以前你就不會聽我的,現在更加不會。」
「你想讓我怎麼聽?聽你怎麼隱瞞我麼?我說過,隱瞞有的時候比欺騙更討厭。你存了心不主動交代,又試探我,你覺得我應該是怎麼反應?直接問你麼?如果你是別人的替身,你會在沒有確定的時候直接找當事人問這個麼?紀湛東,你有沒有想過,你這個做法真是讓人難以接受?」
他沒有回應。
霍希音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說:「從L城掃墓回來那天晚上,你有個未接電話,是夏未央打過來的,對不對?」
「是。」他抿了抿唇,說得相當困難,像是費了很大的力氣。
霍希音再次深吸了一口氣。
她最近總是在不由自主地回憶,也終於想起那天晚上的不對勁。紀湛東明明對拇指一族表示鄙視,覺得既沒效率又沒作用,那天晚上他卻在手機上敲著什麼,一個鍵一個鍵地按下去,耐心十足;他也鮮少會對電話不理會,而那天晚上那個來電一直糾纏得無休無止,按照他平日的習慣他本該直接掛斷,可他卻選擇不聞不問。
而就在第二日,夏未央答應了陳遇的求婚,快得讓辦公室女員工芳心破碎,也快得讓陳遇喜出望外。她明明一直態度含糊話語敷衍,卻在一夕之間改變想法。
當這些看似無關的碎片因為她一時的妄測而串接起來,得出的結論幾乎讓她不敢置信。
「後來的那座吊橋,你第一次走上去的時候,也是和夏未央,是不是?帶著新人故地重遊,紀湛東你做得可真是不光彩。你當時是什麼心情?恐怕感覺不會太好吧?而再後來你收購公司,我能不能這樣想,其實你也是承了夏未央的情,對不對?你既然想要收購,就必然會給夏未央和夏儀足夠的遣散費。你一向慷慨又重情,在這件事上恐怕也不會吝嗇。即使假如最後公司給了我,可你的本意也是想要兩全其美,你在徵求我意見的時候又何必把事實只告訴我一半?你當我是傻子麼?還是你覺得,這種事你說不出口,讓我自己發現會比較好?」
「我後來一直不理解,你們既然認識,又為什麼在步行街上裝作不認識。夏未央演戲,你配合,我和陳遇在一邊看著。這場面你不覺得很滑稽麼?你就有那麼大的信心,演員的演技足夠高超,高超到足以把事實一直瞞下去?紀湛東,你難道不覺得這很諷刺?」
「夏未央週六晚上自殺住院,你週日從C城趕回來。紀湛東,既然你這麼難以忘記,直接和我分手就好,又何必以這樣的方式給我難堪。反正如今陳遇車禍離世,夏未央躺在病床上需要人安慰,你們又有感情基礎,你又何必一定吊死在我這棵樹上。一紙婚約算得上什麼,當初你一時衝動求婚,現在完全可以反悔,既然結婚了都可以離婚,我們這訂婚你也可以不必太在乎。你放心,我最討厭拖泥帶水,我會很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