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然後就是一徑的沉默。其實她還有很多話沒有說,可終究還是難以說下去。比如那一天,他在電話中的那一聲「未央」,時至今日,她依舊沒足夠的勇氣質問。

  再比如,他裝作若無其事,從頭到尾都在幫助夏未央,從她回國到她工作再到霍長清當初的公司,她說什麼做什麼,他全部尊重並給予幫助。這樣會不會也太過紳士了一點?

  回憶有時候是一件極痛苦的事,霍希音自認自己一直傾向大事化小息事寧人,今晚的咄咄逼人,她以往從沒有過。她不擅開端,也不擅責備,連反問的口氣都十分淡。她平靜地陳述,但沒給他解釋的時間,霍希音一個人一口氣從頭說到尾,她沒勇氣讓時間空白,靜默讓她憋悶得難受。

  「你一直聰明,我一直都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你猜到所有的事,然後來質問我。」紀湛東終於在安靜中開口,緩慢的,好聽的,但帶著一點瘖啞,像是疲憊,「夏未央回國後,我的確試圖隱瞞過那些過去,但我發現紙終究包不住火。掃墓回來那天,她發過短信,也打過電話。吊橋我也的確曾經走過,同行的人裡除了整個社團的人也確實還有夏未央。但我帶你去那裡之前,並沒有想到那一層意思。我很抱歉,我無意傷你。」

  「你父親的公司,夏未央也確實代她的母親找過我,希望我放寬條件。可我是真的希望能把那家公司還給你,它在當初畢竟有你母親的股份,你對它也有感情。你可以否認,也可以漠然,但是希音,人們的漠然,有時候往往正是她對事情解決無力選擇逃避的表現。」

  「那次步行街,我不想辯解什麼,也知道所有的辯解都站不住腳。那個時候我想像不出你知道事實後會是什麼反應,她假裝不認識,我就也順水推舟。今天我回來,並不知道她住院,我回來是因為你。不管你最後要怎麼做,這些解釋我都希望你能知道。」

  他的聲線帶著獨特的磁性,如同琴弦,一點點扯動死寂的空氣。他的話讓她的心情大起大落,就像是經歷了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役一般。霍希音的心陡然沉了下去,手隨之脫力,接著杯子便跌了下去,滾在厚厚的地毯上,水灑出來,沒有聲音。

  她手指冰涼,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的時候看到他的手輕輕抬起,但終究還是落下。他的姿態終於不再散漫,也不再調笑,卻也不再親暱,她終於難得的看到了他認真而疏離的一面。

  「夏未央說陳遇體貼又有耐心,很能遷就人,還不喜歡吃酸,並且一直喜歡微笑。你和她可真是默契,夏未央找了一個和你性格想像的,你找了一個和她長相相似的。我們一個父親生出來的,能沒有像的地方麼。還有,陳遇死的時候,夏未央那麼愧疚和恐懼,甚至自殺,超出失去一個未婚夫所應有的反應限度。假如我一直裝傻不提這些,你是不是就一直不打算說?紀湛東,你覺得這樣很合適?」

  他不語,走過來把掉落的杯子放回茶几上,接著走到她面前,半蹲下去。

  「我沒有和夏未央交往過。她比我低一屆,但同屬一個學院。她那個時候有好感的人是周笑非的表弟。」

  霍希音覺得小腹有些疼痛,她覺得難受,卻笑了一下,慢慢地說:「沒有交往過能代表什麼?代表沒有情意麼?你有好感的人依舊是她不是麼?」

  他看著她,說:「我的未婚妻是你。」

  霍希音冰涼地笑:「那又怎麼樣。我無非是因為和夏未央長得像才讓你注意到,即使在去年你都還沒想過要忘了她。到現在,她有請求,你也有責任感地義不容辭去做。可你在幫助她的時候,有沒有想過我知道後會是什麼感受。那不是別人,那是夏未央。就算拋去我自身不提,我的親人因為她和夏儀出的車禍,也因為她們霍家才支離破碎,公司才烏煙瘴氣。我不追究不代表我就不知道,我不追究也不代表我不在意,她是誰夏儀是誰我永遠記得。你知道這個卻還希望兩全其美,並且希望瞞住我,紀湛東,你難道不覺得荒唐?」

  「你的私生活藏得真是好,竟然連周臣和沈靜都不知道。我昨天還在想,假如沈靜沒有把你介紹給我,我的生活會變成什麼樣。或許就沒這麼多麻煩,和過去一刀兩斷也未嘗不會。」

  「紀湛東,你一直都是個好編劇。你總是有本事在每一幕落下的時候給出一個精彩的結局,意料不到,峰迴路轉,又皆大歡喜。我很想知道,這次你又想怎麼圓滿?」

  霍希音的口吻自始至終都是平靜,可她真的希望自己能有沈靜那樣的勇氣,用經典的國罵問候一下對方以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但是她從小到大從沒說過,此刻也依舊無法說出口。

  她的手放在沙發上,指甲都因用力泛白。她有輕微的嗡嗡的耳鳴聲,可她知道室內依舊很寂靜。

  紀湛東緊緊抿著唇,他的神色比她好不到哪裡去。他大概從小到大都沒被人這麼詰問過,她的一字一句,就像是薄薄的刀刃,挑明了模糊,揭開了傷口,劃出了界限。

  只有燈光是柔和的,暈染了他分明的棱角,紀湛東的眉眼斂起,手搭在沙發上,大拇指在上面極其緩慢地畫著圈。

  良久後,他終於再次開口,煙一般飄渺的聲音,淡而軟,卻異常粗噶:「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是空話。我對不起你是事實。我的決定影響不了你,你既然挑開,也必然已經做好了選擇。你是走是留,想做什麼,我自知如今已經沒有任何資格影響你,當初是我一時糊塗,全部後果我來買單。」

  「如今你做什麼都合適,你要打要罵,要走要留,我全都接受。我一直等著這一天,猜測你知道所有的事後會怎樣對我攤牌。我把我們的開頭做得她拙劣,總該受到懲罰。可假如你永遠不知道,我會傾盡下半輩子來補償。」

  他的眸子始終鎖住她,但霍希音一直扭著頭。他說得極緩慢,頓了頓,又繼續說:「對你,我只後悔兩件事。第一件是當初的錯誤,第二件,是遇到你太晚。」

  霍希音的心臟狠狠跳了一下。她覺得暈眩,呼吸困難。紀湛東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伴隨著越來越嚴重的耳鳴聲。房間的空氣一下子變得沉悶,她覺得渾身發冷,有些喘不過氣來。

  她在這個時候竟然還笑了一下,接著慢慢站起來,向房門走過去。她坐得僵硬,右腿已經發麻,起身的時候大腿碰到櫃角,紀湛東眼疾手快地扶住她,被她很快掙開。

  「我自己能走。」

  她閉眼,定了定神,稍稍有些清明,接著盡了最快的速度走向門口。她握住門把,身後紀湛東叫住了她。

  他的話在她聽起來又低又輕,模模糊糊地傳進她的耳朵裡,一點都不真切。

  「……我捨不得你。」

  霍希音花了很大的力氣才理解,她扯動嘴角,回頭,卻霎時暈眩,心臟沉沉地壓住所有,身體卻又輕飄飄的,她好像難以控制自己的反應,她的眼皮也很沉,眼前黢黑,卻突然瞬間炸開了刺眼的白光,如同樹蔭下的光斑。耳中蜂鳴,她張口,卻發不出聲音。

  她同時也覺得小腹難受,她鬆開門把,手覆上那裡,那麼一瞬間,卻被她無限放大,延遲。她感到自己一點點下沉,墜落,下面是深淵,而她已經跌了下去。

  她隱約像是預知了什麼,想彎一下唇角,但沒有成功。但她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眼皮合上的那一瞬,心中突然湧上的那股疼痛,以及一絲明晰的痛快。

  「是自然流產。她本來身體就虛弱,又不注意,又受到了刺激,又是懷孕的危險期,孩子沒能保住。」

  「大人雖然昏迷,但沒太大問題。不過還是好好調養吧。她各項指標都不高,建議靜養一段時間。」

  「別太傷心了。還都年輕,安心下來,放鬆,孩子以後會有的。」

  霍希音在昏迷中隱約感到自己的手背被人按住,隨後便有清涼的感覺拂過。但她並不舒服,手一直在掙扎。再接著對方的力道加大,她不是對手,她緊緊閉著眼,眉頭緊蹙,眼角很快有一滴淚滲出來,不受控制一般。

  手上的壓力很快鬆了下來,有一個沉沉的男聲響起:「先等一下。」

  「那也好。她雖然昏迷,但仍舊情緒不穩定,你安撫一下,等會兒我再過來給她輸液。」

  腳步聲遠去,有熟悉的氣息圍繞上來,接著有人抹去了她臉上殘留的淚痕,指尖和她的眼淚一樣涼。

  兩人鼻尖對著鼻尖,臉頰對著臉頰,呼吸對著呼吸。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想避開,卻被固定住。

  「……對不起。」

  他說得依舊很緩慢,聲音低低的,聽起來遙遠而沉悶。他握著她的手,掌心也是冰涼。

  「我沒有想到會成這樣,都是我的錯。」

  他的聲線愈發粗噶,像是被重重碾過。靜默了一會兒,霍希音突然感到有滾燙的淚滴在她的臉上,一大顆,然後順著臉頰慢慢滑下。

  他哭了。

  霍希音的意識模糊又清明,並不覺得疼痛,也不十分清楚他為什麼會落淚。她躺在那裡,就像是一個擁有混沌意識卻無法活動的木偶。她只覺得十分難過,異常憋悶。

  她無從開口,又因為麻藥,漸漸覺得眼皮比原先更加沉重,終於再次沉沉睡去。

  霍希音真正清醒過來的時候,依舊在掛著吊瓶。她覺到清晰的疼,整個人陷進病床內,腦袋沉沉地壓著枕頭,沒有力氣。

  她微微偏頭,沒有看到紀湛東。她在朦朧裡的時候,似乎有個人一直握著她的手,醒過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手被籠在被子裡,手背上還有膠布。

  她的動作驚醒了在一邊小憩的看護。是一位很慈祥的大嫂,挽著髮髻,一臉和善的笑:「你醒了?覺得餓嗎?我去給你弄一點吃的好嗎?」

  霍希音微微皺著眉,嘴唇乾涸,搖了搖頭:「給我倒杯水,謝謝。」

  她此後幾天一直住在醫院裡。每天吃飯喝水吃藥休息,室內一直安寧。她沒有再見到紀湛東,她猜想他可能已經回了C城。

  她並沒有交代,可她的物品卻一點點被從家裡搬到了醫院。貼身衣物,以及經常翻看的書和雜誌。

  單人病房裡只有她和看護。大嫂十分盡職盡責,寸步不離,每天在餐飯時間都會送來很好的菜色。賣相極佳,口味極佳,營養也極佳,霍希音可以肯定這並非出自醫院的餐廳。

  衣食住行,她均被照顧得無微不至。連她打電話過去請假的時候,都被告知紀湛東已經幫忙替她請好,連理由都十分妥當,兩週的時間。

  如此,她又懷疑他並沒有走,但她依舊沒看到他的身影,連聲音也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