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依舊失眠。輕微的光亮和聲響就足以讓她驚醒。她在此之前從未住過院,這裡讓她有些陌生。後來她請看護去買了一個眼罩,眼前完全漆黑,她握住看護的手,終於勉強睡了過去。
她的事終究還是被沈靜知道。沈靜本來正在國外度假,聽到她的消息立刻趕了回來。並且一看到她弱不禁風的模樣眼眶就紅了,快步走過去,一把抱住她。
霍希音覺得自己雖然身體虛弱,但還不至於到孱弱的地步。但沈靜的表情分明像是傷心欲絕,連話都有酸腐風的趨勢。
「兩個月的時間,你竟然瘦成了這個樣子,這是折磨自己呢?男人沒一個好東西,你這樣得不償失懂不懂?眼窩都凹下去了,看了就讓人心疼。」
周臣站在門口,英俊的面孔頗有些無奈:「你真是一竿子打死所有的。」
「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你去買些雞湯來吧。哎還是算了,讓咱家阿姨做一下吧,比較新鮮。」
「雞湯沒問題,但希音現在有湛東請的廚子在料理飲食,你確定需要你來幫忙?」說罷周臣又覺得不妥,清咳了一聲說,「你別太著急亂了陣腳,越幫越亂。」
他們兩人心照不宣,霍希音笑了笑,只作沒有注意。
後面陸續有相熟的同事來探望。霍希音不知道紀湛東在請假的時候說了什麼,他們隻字不提她流產的事,只是說她要好好休息,不要操心,凡事都看開一點。
霍希音本來只是點頭微笑,但在聽到越來越多的「看淡一點看開一點」的時候,她的笑容終於再也撐不住了。說起來有多容易做起來就有多難,她只覺得諷刺。並且這句話她對夏未央也說過不止一次,而今她又被別人一遍遍的念,不知道這算不算風水輪流轉。
江行第一次來看望是和兩位領導一起,過了幾天他又單獨來看她。剛進了病房便淡淡地笑:「早知道你現在這樣,前幾天你說要請假的時候我就該直接批准,那樣顯得我多通情達理。」
霍希音剛剛睡醒,見他一身風塵僕僕,手中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公文包,問:「現在還是上班時間吧,你怎麼來這兒了?」
「我前天出差,這剛從機場過來,還沒來得及回家呢。」他將她從頭打量到尾,又是一笑,「你現在這副病懨懨的模樣,我還真是第一次見呢。紀湛東說你是壓力過大腸胃炎,這理由真是讓我感到愧疚和遺憾。」
江行一向精明,一雙眼看人的能耐不比紀湛東差。他最後一句話說得太刻意,霍希音慢吞吞地瞥了他一眼,和他打著太極拳:「是麼。」
江行大言不慚地點點頭,坐下來掖了掖她的被角,問:「你什麼時候能出院?」
霍希音答非所問:「我的病假還沒完呢。這才一週剛過,你這樣催我太不厚道。」
他的笑意依舊淺淡,目光卻十分深沉:「你知道我關心的不是你上班。」
「只是休養,又不是治療。你覺得出院時間會准麼?」霍希音說,「別用這麼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把你這張開會的臉收回去。」
「我明明努力在笑。你知道對著病人擠笑有多困難麼。」江行故意說得委屈,看著她,良久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別的我也不多說了,你要好好休息。」
霍希音在住院期間一直在睡覺和吃飯之間循環。幾天後,想不到連紀家父母也來看望了她。
她不知道紀湛東對他們作了什麼樣的解釋,總之紀母的眼中全是心疼,並且同沈靜一樣也是一把抱住了她。而平時一向不苟言笑的紀父的臉色這次竟然也十分和緩。
安慰的話大抵還是那些,比如「好好休息」、比如「你太瘦,回頭我讓廚子給你煲點xx湯喝」,等等諸如此類,霍希音靠著靠枕,一直無聲點頭。
她在初見到他們的時候,眼中一陣沒來由的發酸,心中不輕鬆,彷彿又壓上了愧疚。
她的手很小,兼之太瘦,血管清晰可見。又因為輸液,手背上還有幾條膠布,紀母小心翼翼地把她的手包在自己的手裡,坐在她的床頭沉默了許久,最終輕輕嘆了一口氣。
「我本來是打算叫你們這周回宅子看看,沒想到會成這樣。我原來一直以為你們緣分很深,兩個人從認識到訂婚,那需要多大的巧合和默契。你們交往又順利,看起來也美滿,況且幾個月後就要結婚,可誰知現在又會成這樣。」
紀母的眼中有深深的惋惜,「我知道你心性很高,我也知道這次都是他的錯。到現在這個地步,我也不好說什麼。他做了錯事,刺痛你,你覺得不可原諒也不為過。你委屈我知道,想哭就不要憋著。人總是有軟弱的地方,不要硬撐。」她指了指坐在一邊沙發上的紀父,「這人還想讓我勸你不要離,我倒是想勸,可我覺得我勸不了。」
霍希音體力不佳,只一會兒就又覺得疲憊,於是又沉沉睡了過去。她在朦朧睡意裡似乎聽到紀父的斥責聲,儘管明顯壓低,又隔著病房門,但還是被她敏銳地聽到。
第二日肖君麗第二次來看她,帶來了禮品和八卦消息。聊了一會兒後說:「外面那個帥哥就是你的未婚夫麼?長得太英俊了,站在那兒就是道亮麗風景。他為什麼不進來?上次我來的時候他也是在外面。」
霍希音愣怔了那麼一瞬,隨即搖了搖頭:「不是。」
原來他真的沒有回C城。這幾日晚上睡覺的時候她戴著眼罩,卻總能隱約感覺有人在身邊。一直離她在不遠不近的位置,她能肯定不是看護,可等她清醒後,病房中除了她和看護,卻又沒有別的人。
肖君麗有些疑惑,「真的不是?可我剛剛明明看到他坐在長椅上正把玩著無名指上的鑽戒,而且那枚戒指和你平時戴的那個很像是同一款呢。」說到後面她終於注意到霍希音的疲態,「你累了麼?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她依舊沒有見到紀湛東。那天晚上的對話被她在心裡翻出來自虐了一遍,然後霍希音發現自己的免疫力沒有想像中的高,她還是有點難受。
她說不清自己在醒來之後的感受。她曾經將事實和情緒都隱藏得十分好,連她自己都在刻意忽略。她做好準備攤牌,她考慮了許久,卻依舊拿捏得不得當,下定決心後,她雖然做到了表面的平靜,可最後的暈厥卻出賣了她。
她並不是不在意,也並沒有像自己所預期的那樣麻木。霍希音也不知道那天紀湛東在送她到醫院後得知她流產的時候的反應。他比她隱藏得還要深得多,她想像不出他的表情。他那樣外表淡然的一個人,在還不知道有個孩子的時候,就被告知已經意外失去。倉促的攤牌後便是倉促的意外,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自己就是壓倒駱駝的那最後一根稻草。
她曾經因為懷疑和失望而失眠,擔憂,焦慮,甚至嫉恨過。這樣不合適的心理情緒,這樣不合適的外部環境,她並沒有為這個孩子的誕生做好準備。她在潛意識中便排斥,恐慌,可現在她依舊覺得有一種道不明的失落。
霍希音在意識模糊中聽到那聲「對不起」,她不知道他到底是對不起什麼。對不起那個孩子,抑或還是她。
她曾經一直以為這種事沒有真正的誰對誰錯,虧一點贏一點,都是虛的。可現在她的心裡空了一大塊,補不全的感覺真不怎麼好受。
她躺在床上休息的時候,突然想起了一些很諷刺同時又很有趣的關係。她的母親和夏儀彼此恨之入骨,皆因為一個霍長清那段剪不斷理還亂的糾結史。而她如今和夏未央之間的啼笑和真假,又皆因為一個紀湛東不小心撥亂的一筆糊塗賬。
霍希音一直分不清夏儀和她的母親,到底誰才是真正的第三者。遇人不淑,那場破敗的婚姻,以及廉價的過往,糾糾纏纏了許久,最終也沒有因為兩位主人公的去世就沒了影響。
她承認她對夏未央一直戒備深刻。她是她心裡的刺,從父母去世一直到現在。她也一直分不清她和夏未央,到底誰才是損失比較多的那個人。似乎看起來的確是她比較弱勢,可夏未央至少也是自殺未遂,至少最終也沒能挽回所有的頹勢,包括紀湛東,包括已經逝去的陳遇。
正品和山寨總是多多少少有些不同,在親身接觸後感受會更加深。
山寨自成一體,正品無可代替。
自欺欺人的錯覺,就像是泡沫一樣,經不得半點的試探。紀湛東用她來緬懷,夏未央用陳遇來彌補,而她用證據不足來自欺,錯的人錯的事,甚至還搭進了一場人命。
如此一來,她好像無權去評論別人的做法和選擇,但她確實是覺得這些真是要多諷刺就有多諷刺。
霍希音終於快要出院。她在病房中的東西太多,看護大嫂和沈靜都來幫忙。霍希音自覺自己就像是個瓷偶,坐在床上看她們有條不紊地打包。她剛想表示一下可以自己來,就被沈靜的一記眼神秒殺回到了原狀態。
霍希音終於再次見到紀湛東,在她住院一週之後。出院那天沈靜要攙著她,霍希音堅決不讓。她其實已經好很多,健康水平比住院之前只好不壞。她在樓下看到那輛熟悉的車子,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聽到一聲招呼:「希音姐,這邊!」
是司機小張的聲音,霍希音順著聲音望過去,然後順便也看到了紀湛東。
前一天晚上剛下過雨,天氣有些泛涼。紀湛東穿著一件長袖襯衫,正靠在車門前聽電話。他微微鎖著眉,似乎十分不耐,臉龐清減了幾分,陰沉的天氣和深色的衣服襯著他的臉,讓他看起來竟比她的還要白皙。
他也聽到了小張的喊聲,微微遲疑了一下,只又說了一句話便將手機掛斷,接著便走過來,接過她們手裡的幾個袋子,嗓音低沉,泛著涼意:「上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