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但終究還是免不了。紀母在一個週末再次打電話過來:「你明天是要值班還是要參加別人的婚禮還是將會一覺睡過頭?如果都不是,那就過來看看我。」

  霍希音只好無話可說。儘管她在接電話之前還準備了一個理由,很無厘頭但很管用的一個:痛經。

  並且紀母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你也不要覺得為難,湛東他這個週末不會回來。」

  她這樣說,霍希音就再也推辭不過。

  其實即使是和紀湛東沒了那點關係之後,紀母也仍舊待她不薄。她出院之後,紀母還陸續差人送了許多東西過來,吃穿用度幾乎都快涵蓋全。甚至她在旅遊的時候,都不忘給她順便買份禮物。

  霍希音受之有愧,但又卻之不得。每每看到禮物,都會心驚肉跳一番。

  霍希音準備了禮物,一個人在清早開車去了紀家。這還是她頭一遭獨自開車上高速,偏偏又到處都在修路,高速上堵車嚴重,給她無端造成更多障礙。霍希音心中直呼後悔,又不得不硬著頭皮前行。不到二百公里的車程,她用了一上午。

  已是秋季,但宅院中的花都開得很好。紀湛東果然不在家,中飯的時候只有三個人。紀母她一如往昔,拍著她的手臂,又仔細看了看她買的車子,說:「明明買了車子,竟然不來看看我。這車子看著挺不錯,大紅色,女孩子就應該買這種車。安全性怎麼樣?」

  霍希音笑:「買這輛車就因為它安全,而且開起來比較舒適。」

  她陪著紀母去插花,十分寂靜無聲的一項活動。霍希音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組織著措辭和語氣:「您最近身體還好吧?」看到紀母訝然的眼神,解釋說,「我在茶几上看到了一些處方藥。」

  「你真是心細。」紀母感慨,「前陣子去體檢,查出點炎症罷了,沒什麼大問題。人老了,有點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你們,也要注意身體。不要以為健康就是年輕附帶的權利,到時候終歸會還回去的。」

  「是。」

  「不要把這朵白花插在這裡,一枝獨秀,還是白色,太淒清了。」紀母將其調整了位置,又說,「其實你也是一樣,不必什麼事都是一個人扛著。別人輕鬆了,又看不到你的痛苦和辛苦,不理解也就算了,有時候甚至還會埋怨。打落牙齒和血吞的感覺,我相信你也體會過,那滋味不怎麼舒坦。有的時候服軟也是一種勇敢。」

  霍希音斂起眉眼,說:「您說的是。」

  中午她到紀家的時候尚且陽光明媚,下午卻有烏雲漸漸醞釀。霍希音端著插花下樓去客廳,剛放到陽台上就聽到門有聲響,她轉過頭,看清來人後,立刻有點傻眼的感覺。

  紀湛東一手拿著車鑰匙,一手拎著一個袋子,見到她也明顯有一瞬間的停滯。兩個人面面相覷,片刻內竟無人說話。

  直到一聲疑惑傳過來:「你怎麼今天過來了?」

  「我去鄰市辦點事,順路把藥帶了過來。」紀湛東把袋子放在茶几上,「等下還有事要走。」

  「有什麼好急的。」紀母說,「你有空過來,難道就沒有空坐一會兒嗎?哪有那麼多著急火燎的事。」

  紀湛東只好坐下來。

  霍希音比較奇怪自己的鎮定。她走到離他最遠的那張沙發上坐下,動作出奇的自然。她現在發現,原來以微笑回覆紀湛東其實也並不是那麼的難。

  但他們當著紀母的面不約而同地保持起沉默。最後結果反倒是紀母覺得有些難熬。匆匆交代了幾句就要離開,臨走前還不著痕跡地擋住了想要跟上來的霍希音。

  接下來又是兩個人的無言。

  霍希音有點如坐針氈。其實他們這樣的場面已經重複了太多次了,從兩年前一直到現在,有時甚至會對坐一上午都無話可說。

  紀湛東眉目淡然,唇角有一點悠遠的笑,標準的外交表情。霍希音和紀母的那兩盆插花被他看得專心致志,霍希音覺得他有點故意製造憋悶的氣氛,但她並不懼他這一手。

  「你是自己開車過來的麼?」紀湛東片刻後終於開口,見她不回應,他不以為意地接著說,「並且還是走的高速公路?最近到處都在修路,你一個人開的話不是很安全。」

  「凡事總有第一次。」霍希音輕描淡寫。

  紀湛東笑了一下,沒有再說話。

  霍希音以即將下雨為由離開紀家,但還是沒能鬆一口氣。從紀家大門開始,到上高速公路之前,她的車子就一直被動地和紀湛東保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始終都是一前一後。

  上高速之後,開始有一點點的雨滴敲著車窗。霍希音看了後視鏡一眼,她明明已經將車速降到了最低限速,紀湛東卻並不超車。他是故意的。

  霍希音面無表情地加速,她儘量左衝右突,但結果依舊是意料之中的相隔不遠。她沒有他那樣好的車技,又不敢太過於明目張膽地超車,紀湛東那種老手想要跟著她,真是要多容易就有多容易。

  他那輛黑色華貴的車子靜靜地駛在她後面,看似不疾不徐,也並不十分近,卻又不會太遠離她的視線。而路上越來越滑,霍希音最後索性放棄了想要擺脫的想法,一個人不疾不徐地開得分外悠遊自在。

  但這種情況沒能維持多久。因為修路的緣故,有一半的道路被禁止通行,而車子又過多,霍希音開得十分謹慎,仍舊遭遇了一場險情。一輛車在超車的時候堪堪擦著她的後視鏡,讓她倒吸了一口氣。幸好這車子的剎車性能足夠好,她的反應也足夠及時,兩輛車子終究還是有驚無險地避了過去。

  天色開始暗下來,他的車子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便一直緊緊跟在她的車後,霍希音在後視鏡中一眼便可以看到他那熟悉的流線型車身,周圍不斷有車子超過去,但紀湛東一直在她的後面。

  霍希音坐在車子裡幽幽地嘆了口氣。

  再後來她遇到了很嚴重的堵車。一輛身高馬大的卡車該死地橫在路中央,左右都只餘下窄窄的不到一輛車身的寬度,而卡車司機早已不知去向。

  霍希音撐著下巴看著前一輛車堪堪擦著公路的邊沿過去,覺得有點進退兩難。

  她後面還跟著一溜長長的車隊,可她又懷疑自己開車的技術,這情況讓她分外頭大,又著急。

  很快,她便聽到有人在敲她的車窗。

  霍希音把車窗落下來,風不小,立刻有雨點投在臉上。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紀湛東微微彎著腰看她,眸子在昏暗的傍晚中愈發深邃,淡淡地說:「我幫你把車子開過去。」

  霍希音盯著他那張臉沒有動。「你看我開不過去是不是特有成就感?」

  「你一定要把我往壞裡想?」紀湛東咬著牙,最後反倒是笑了出來,一雙桃花眼十分鋒利地對準她,口氣平平淡淡,「後面那麼多車,你確定要在這種場合和我起爭執?」

  霍希音終究下了車。她承認剛剛是自己小心眼,她如今看著他就忍不住想要和他反著來。

  其實以往在這種公共場合的時候,他們一向都有默契。對方的要求再無理,一般都也不會被輕易否定。那個時候彼此的面子問題都被照顧得十分好,如今分開,反倒是無所顧忌。

  「需要我下車幫忙看一下前面麼?」

  紀湛東看著她,沒什麼表情:「不用。你到副駕駛座上坐著就好。」

  他明顯是被她剛剛的話刺激到。霍希音無言,她以前怎麼沒發現他自尊心有這麼強烈,稍稍一碰就能碎。

  雨點越來越大,紀湛東鑽進車子的時候裹挾著一股傍晚秋雨的涼意。紀湛東似乎永遠都擁有一副好姿態好風貌好模樣,開車的動作漂亮又利落,又帶著一點漫不經心,讓霍希音產生一種久違的感覺。

  車子慢慢開過去的時候,他輕描淡寫地開口:「等下我超到你前面,我開得慢一點,你跟著我走。」

  霍希音一愣:「我還不至於無法自理到這種地步吧?」

  他靜了片刻,說:「我今天右眼皮一直在跳,總覺得心中不踏實。」

  霍希音嗤了一聲:「那是你沒有休息好吧?紀湛東,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迷信了?」

  「可你總不得不承認,現在不是逞強的時候吧。這麼糟糕的天氣,又是傍晚,在高速公路上你也沒開過幾次車吧?」

  「假如你真的顧及到我的安全問題,就請別再跟在我後面。」

  紀湛東低聲說了句什麼,霍希音沒有聽清,但也能猜出八九不離十。

  「說什麼呢?你不就是說句什麼好心當成驢肝肺,再或者更毒舌一點兒,說我不知好歹麼。你敢嘀咕還不敢說出來了麼?」

  他扭頭看著她炸毛的神態,動了動唇,沒說話,又扭頭回去,片刻後慢吞吞開口:「……我不跟你爭。」

  「……」

  一時間車內陷入靜默。紀湛東一手輕輕撫著下巴,微微歪著頭,一手撐住方向盤,修長的手指有節奏地輕輕敲著,關節骨骼漂亮,指甲圓潤飽滿,眉眼從容而專注,姿態卻帶著點懶散的意味。

  紀湛東的身上其實一直有種獨特而清淡的香水味道,十分的淡,如果挨得不夠近,根本察覺不到。以往她被他緊緊擁在懷裡的時候,常常可以聞到。而現在他們處在一個狹小的空間內,他的衣衫被淋濕少許,那種淺淡的味道便開始幽幽淺淺地瀰漫,飄逸,似有若無,若即若離,卻又能輕易勾起回憶。

  就像是他整個人。

  終於平穩地開過去。紀湛東停下車,指著右邊的後視鏡對她說:「你剛剛開車的時候總習慣偏左開車。假如拿不準車身的寬度,試著看看邊後車鏡裡道路線的位置,基本就可以確定下來。」

  「……」

  「別用這種眼光看著我,我只是提醒你一下。」紀湛東推開車門,有風陡然擠進來,他的聲音混在風聲中,幽幽地,「你天不怕地不怕,我怕總歸可以了吧。」

  外面雨勢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天色也迅速黑了下去。車燈漸次亮起來,隨著超車和被超車,霍希音的臉上不斷有光影拂過。她不熟悉這種場面,那些燈光照得她有點心裡發毛。而紀湛東的車子依舊在她的後面,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緊緊跟著,後車鏡中他的車燈筆直地射過來,亮得讓霍希音亦有些分神。

  霍希音的神思有點游離天外,心裡就像是有些泛著苦澀的尚未成熟的檸檬,但同時又帶著一點異樣的感覺。

  前方有一個拐彎,霍希音皺著眉,有片刻的分神,只是片刻。突然就有右邊的一輛車逼近,霍希音反射性轉動方向盤,接著卻又在左邊的超車道上看到了另外一輛急速駛來的卡車。

  想完全躲過去已經來不及,霍希音的瞳孔驀地睜大,瞬間就有了最壞的預計。她猛地踩下剎車,旁邊車子的速度和她一起降下來,然而道路太滑,天色太黑,霍希音心裡狠狠一揪,接著便只看到自己的燈光和另外一輛的混在了一起,糾纏得亂成了麻。

  來得這樣突然,車禍發生的那一瞬間,霍希音大腦一片空白。

  她聽到有尖銳的刮擦車身的聲音,以及沉悶的撞擊聲,還有各種鳴笛聲。她被陡然甩出去,又被安全帶重重地扯回座位,在痛感清晰地穿透四肢百骸的時候,她的意識尚有一絲清明。

  她的胸腔喘不過氣來,霍希音想尖叫,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力氣。她也動不了,到處都是針扎一樣,泛著細密的疼,她的一條胳膊抬都抬不動。

  她費力地去抬另一隻手,卻摸到了黏稠的液體,她發覺自己連呼吸都困難。

  這樣短的時間,被她清晰地放大了無數倍。她撐著意識,感覺到有人終於拉開車門,霍希音努力去睜開眼,如願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還沒有看清楚他的面容他的表情,便覺得心神心神一鬆,軟綿綿地,失去了全部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