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希音昏昏沉沉地醒過來的時候,旁邊亮著一盞小燈。室內溫暖而靜謐,可以隱隱約約聽到外面雨滴淅瀝地打在葉子上的聲音。
她覺得疲憊,而且到處都在泛疼。她的手指動了動,只掀起半隻眼皮,便有熟悉的氣息籠了過來。霍希音稍稍歪了一下,不小心帶動了胳膊,立刻就感到一陣鈍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
「不要亂動。」
這聲音沙啞低沉。霍希音順著看過去,紀湛東俯著身體,臉色有些蒼白,只餘下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眸暗沉沉地看著她,嘴唇緊緊抿著,眉頭也蹙著。
她依舊覺得不舒適,不止頭疼,胳膊也難受。她看過去,這才發現自己的右手臂已經打了石膏,纏著厚厚的繃帶,體積龐大,比她平日胳膊的兩倍粗還要多。
「你的右手骨折,要修養段時間才能好。」紀湛東又說,「你覺得很難受?想不想吃點東西?或者是去衛生間?」
「什麼都不用。」霍希音啞著嗓子說。
她還在輸液,手背上貼著幾片膠布。霍希音盯著那圈不短的繃帶,十分想嘆氣。沒想到傷的偏偏是右手,讓她什麼事都做不了。
紀湛東如今的形象也真不算好。頭髮有點凌亂,襯衫也有些不整,領口上有些許泥斑,還有點滴血跡。他的一雙桃花眼中包含的東西太多,複雜深邃,明顯又是在隱藏,霍希音看不透,也懶得猜。
她只是盯著他衣領上的那點紅色。她不敢再回想車禍發生時的狀況,她心有餘悸,依舊覺得恐懼。霍希音只能盡最大努力安慰自己,她買的那輛車子安全性能果真足夠好,高速公路上那樣的撞擊,她除了骨折腦震盪以及幾處比較嚴重的皮肉傷外,其他地方都沒什麼大礙。
「不要多想。」紀湛東站起身,語氣淡淡地,「都過去了。覺得疼不疼?」
霍希音無視他的話,她始終維持著一個姿勢,覺得後背麻木,自己掙紮著想要起來。紀湛東幫她把枕頭墊高,又幫她扶正了姿勢,霍希音靜了一秒,說了聲「多謝」。
紀湛東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把霍希音看得直發毛。他又玩這個,每次他拿她沒有辦法的時候,只有兩種反應。第一種就是十足無可奈何的表情,滿臉都寫著「我就知道我說什麼你都不會聽」或者是「何年何月你才能不會我說什麼你就反著做什麼」;第二種則就像是他現在這樣,什麼都不做,只是眉目不動地看著,直到把人看到心裡發毛。
霍希音繼續無視他,兀自問:「你有沒有告訴沈靜?」
「還沒有。我以為這種事你不會太想讓她知道。我已經替你請好假,這兩天先休息,我剛剛訂了粥,應該快到了。」
「我什麼時候能出院?」
他又是很仔細地看了她一眼,研究著她的表情,方才說:「暫時先觀察一週,現在你需要休養。」
「不要說休養,像老頭子一樣。回家一樣也可以休息,我家裡還有兩隻吉娃娃不能離開人太久,需要我回去照料。」
「我會去找人幫忙照看。這裡有醫生,假如有不舒服,可以馬上得到解決。」
「你什麼時候去找人幫忙?那兩隻狗已經今天一天都沒進食了。」
紀湛東頓了頓,說:「現在,馬上,立刻,可以了?」
霍希音睨著他,是存了心要和他對著幹:「我不喜歡這裡,我想回去。」
紀湛東抱著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說的話全部都是為了氣死他。霍希音的表情悠遊自在,真是要多清閒就有多清閒,她這副表情和他的形成強烈反差。
真是風水輪流轉,以往總是她被氣得說不出話來,如今總算讓他嘗到了這種滋味。
紀湛東被霍希音一臉的無所謂煞到,定定地看了她兩秒。接著他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一雙桃花眼忽然漸漸彎起來,風情全部積聚在眉梢,笑容的意味有些模糊,然後他坐回去,隨意地揀過一邊的雜誌,若無其事地翻看,不再說話。
霍希音也不理他,兀自靠著枕頭閉目假寐。
過了片刻,他忽然悠悠地開了口:「你清醒的模樣和無意識的本能反應簡直是天差地別。」
他話裡有話,偏偏不肯繼續說下去。霍希音揣測自己昏迷的時候應該發生了什麼事,但是他這樣故意吊著她的胃口,霍希音斜了他一眼,勉強壓制住問話的想法,就是不肯就範。
過了會兒她也慢吞吞地開了口:「你不也一樣。如果你哪一天不裝模作樣了,不笑容滿面了,甚至是掉淚了,那還能是你麼。」
紀湛東抿了抿唇,又是勾了一個笑,正要說話,恰有小護士敲門進來拔針。
縱觀今年,她的運氣真是不怎麼好。連連和醫院有緣,各種事對她來說都不算安寧,霍希音只覺得頭疼,她想不出其他,只好歸咎於流年不利。
膠布被揭開的時候,霍希音瞄了對面的紀湛東一眼,他正單手支著下巴看著這邊,表情還是淡淡的,身體微微前傾,態度很鎮定,沒有臉色蒼白也沒有閉著眼裝睡。
後來他轉過視線瞅著她:「看我做什麼?」
「你不是暈血麼?」
紀湛東飄過去一眼,涼涼地說:「那又不代表我暈針。」
他在最初說自己暈血的時候,依舊是一臉雲淡風輕的模樣。霍希音當時只是嗤了一聲他膽小,而現在她很有些遺憾,當初怎麼就那樣輕易地饒過了他,怎麼就沒有拎一袋狗血或者豬血在他面前晃一晃,看看他的反應,會不會也像現在這般裝模作樣。
看來還是因為她的本質夠善良,壞心眼比不上他的多。
她不止胳膊上有傷,脖子和額頭上也都能感覺到痛意。憑著這些大小傷就可以猜想,當時的事發現場勢必一片狼藉。霍希音好歹也在電視劇中看過不少類似的情節,霍希音猜想現實中也基本八九不離十。她狼狽的模樣紀湛東畢竟見過不少,她並不覺得他會有多大的驚慌。但她很想知道,既然他暈血,那在見到她流血之後,究竟是個什麼反應。
護士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出去了,紀湛東有電話接進來,是訂的外賣。他去取,出病房前覷了一眼霍希音的右手,又對著電話「嗯」了一聲,接著就掛斷了電話。
再回來的時候他手裡多了只精巧的袋子,紀湛東打開層層疊疊的包裝,給她盛了一碗粥。
霍希音只剩下一隻手可以勉強活動,她本來已經做好準備接下來的一段時期會比較不方便,但她沒想到麻煩會來得這麼快。
她甚至自己喝不了粥。
霍希音頓時無言。紀湛東一手捏著碗身,上面有精緻的青花圍繞,另一隻手中則是一把小勺子。這兩樣她很眼熟,是他公寓裡的物品。
但和她也有干係。薄薄的半透明的瓷胎,這兩個小玩意兒她在逛精品店的時候一眼就看中,然後便一揚下巴,接著便是同去的紀湛東自動自發地掏錢買單。霍希音沒想到他還會把它們帶過來,剛剛看著他把它們從小櫃子中拿出來的時候,她簡直生出了一點感慨。
什麼叫物是人非,大概這就是了。
紀湛東低著眉,慢慢用勺子將粥攪了一圈又一圈。霍希音一向習慣親力親為,所以其實他在她面前很少會有這種細膩照料的時候,可這個時候的氣氛又太美好,讓她不太忍心破壞。
後來紀湛東托著碗底扶著勺子靠近她嘴邊,霍希音向後縮了縮,說:「你現在這樣我很不習慣。」
「我也不習慣。」紀湛東一本正經地看著她,眼神坦蕩得近乎過分,接著他把勺子又湊近了一點,說,「但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好辦法。」
「……」霍希音無法,只得嚥下那勺粥。
粥入口的時候甚至還是微燙的。而此刻已是凌晨,霍希音不得不感慨外賣服務的周到。她努力去無視除去那勺東西之外的所有事物,包括紀湛東那只好看的手,以及他那張近在咫尺的漂亮臉蛋。
房間內有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霍希音住的是單人病房,設施齊全,裝修完備,空調溫度適宜,床頭邊上已經放了幾本她經常翻閱的雜誌,還有她喜歡的水果。
一切和她上一次住院的情形幾乎有九分像。
霍希音過河拆橋,吃完粥就閉目假寐,繼續無視紀湛東。她覺得疲累,又無所事事,在清醒和入睡之中循環,她睡著之前紀湛東坐在她的床位邊把一隻蘋果削得專心致志,而再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紀湛東正坐在床對面對著一本筆記本電腦聚精會神。
他見她睜開眼,手上的動作沒有停,只淡淡地問:「想去洗手間了是麼?」
「……」霍希音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給我出去,過會兒再進來。」
紀湛東反倒是笑了一下,把筆記本扔到一邊,走過來彎下腰,微微歪著頭看她:「你確定不需要我幫忙麼?」
霍希音直接一腳踹過去,結果被他輕巧地握住,並且重新塞回了被子裡。
「行,我出去。你自己小心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