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異境/陰松林/黑松鎮/Wayward Pines》
布萊克·克勞奇/Blake Crouch
第 1 章
迷途·01

  他恢復意識甦醒過來,發覺自己是仰躺在地上的,陽光傾瀉在他臉上,附近有潺潺的水流聲。他感到視覺神經劇烈疼痛,顱底區也有規律地跳動著作痛——這些都是偏頭痛即將來臨的徵兆。他略微側了側身子,用手支撐著身體坐了起來,蜷縮著雙腿,將頭耷拉在膝蓋之間。在他睜開眼睛之前,他就用這樣的姿勢感知著週遭的世界。他覺得身邊的一切都有些搖晃,整個人找不到平衡感。他費力地深呼吸了一下,胸口頓時感到一陣劇痛,如同有人用一個鋼楔碾過了他左上方的肋骨。他呻吟著抵抗住了這種疼痛,並強迫自己睜開了雙眼。他的左眼一定腫脹得很厲害,因為他覺得這隻眼睛就像是透過一條縫隙在看外面的世界。

  這兒是一片他所見過的最綠意盎然的草坪,一直延伸到河岸邊,草坪中的幾株矮樹有著大而柔軟的葉片。河水清澈見底,流速很快,從河床上的大圓石之間奔流而過。河對岸有一道高達上千英呎[註1]的峭壁,一叢叢的松樹貼著突出的岩架不知疲倦地生長著。微風吹來,他大口呼吸,空氣中瀰漫著松樹的氣味,還有些許河水的清新味道。

  他穿著黑色的長褲和黑色的外套,外套裡面是牛津紡襯衫,白襯衫上點綴著斑斑血跡。他的領口鬆鬆垮垮地繫著一條領帶,跟外套一樣也是黑色的。

  他努力想站起來,可雙膝卻不聽使喚,像棉花一樣軟弱無力,於是他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一陣灼熱的疼痛掠過了他的胸腔。他的第二次嘗試總算成功了,身體雖然有些搖晃,但終究還是站起來了,這時他感到腳下的地面就像一塊傾斜的甲板。他拖曳著雙腳,緩緩地轉過身去,繼而將兩隻腳分得很開,以維持身體的平衡。

  現在河流在他的身後,他正站在一片曠野的邊緣。遠處有一座公園,幾個鐵製的鞦韆架和兒童滑梯在正午強烈的陽光下微微閃光。

  他的四周別無他人。

  他的目光越過公園,瞥見了幾棟維多利亞式的房子,在更遠的地方是一條大街和更多的建築物。這個小鎮的方圓最多只有一英里[註2],周圍全都是高達上千英呎的由紅色條紋狀岩石構成的峭壁,小鎮彷彿坐落在石砌的圓形露天竟技場的正中。峭壁的頂端有一些殘留的積雪,不過他所處的山谷卻很溫暖,頭頂上蔚藍色的天空清朗宜人,萬里無雲。

  男人伸手摸索著褲兜,然後又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單排扣外套的衣兜。

  沒有錢包。沒有任何證件。沒有鑰匙。沒有手機。

  他只是在外套的一個內兜裡找到了一把摺疊式小刀。

  #

  來到公園的另一側之後,他變得更加警覺,然而也更加困惑了。隨著脈搏的每一次跳動,他的頸椎也開始疼痛起來。

  他已經想起了以下六件事情:

  現任總統的名字。

  他母親的模樣,不過他不記得她的名字和她的聲音。

  他會彈奏鋼琴。

  他還會駕駛直升機。

  他三十七歲了。

  他得儘快去醫院。

  除了上述事情之外,這個世界——以及他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的位置——並非完全超出他的理解能力。他可以感知到一點點徘徊在意識邊緣的真相,但事實上真相仍然處在遙不可及的地方。

  他走在一條安靜的居住區街道上,仔細觀察著停在街邊的每一輛車。這裡會有一輛車是屬於他的嗎?

  左右兩側的房屋看起來都很新,也許它們都新近粉刷過。每一棟房屋前面都有一塊綠油油的方形草地,草地四周圍著尖樁籬笆柵欄。每一個家庭的名字都用白色的大寫字母印在一個個黑色私人信箱的側面。

  幾乎每一棟房子的後院都有一片生機勃勃的花園,花園裡不僅種著花,還種著各式蔬菜和水果。

  這裡的一切色彩都非常鮮明。

  當他在第二個街區走了一段路之後,疼得皺了皺眉。費力的行走使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深呼吸了一下,左側身體的疼痛感使他不由得停下了腳步。他脫掉外套,將襯衫下襬從褲腰間拉了出來,然後解開了襯衫的紐扣。眼前的情形比他想像的還更加糟糕——他的左側身體上有一道深紫色的瘀傷,瘀傷四周的皮膚呈越來越淡的黃色,看上去像極了靶心。

  一定有什麼東西重重地擊中了他。

  他用手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部。頭痛還在持續,並且越來越明顯,可是他並沒有觸摸到左側頭部有任何嚴重創傷。

  他重新系好襯衫的紐扣,將下襬塞進褲腰裡,然後繼續在街上走著。

  他彷彿聽到了一個刺耳的聲音,宣告他曾遇到了某種事故。

  也許是被車撞了。也許是摔倒了。也許是被人襲擊了——這就能解釋為什麼他的身上沒有錢包。

  首先,他應該去找警察。

  除非……

  會不會是因為他自己做了什麼錯事呢?比方說犯下了某種罪行?

  有這種可能嗎?

  也許他應該先等一等,看自己能不能回想起什麼來。

  然而,他發現這個小鎮上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勾起自己的回憶。他一邊沿著街道磕磕絆絆地走著,一邊察看著街邊每一個私人信箱上的名字。他的潛意識裡在想什麼呢?他的直覺告訴他,也許某個信箱的側面會印著他的名字。那麼當他看到自己的名字以後,會不會喚起他的所有記憶呢?

  他離小鎮的中心越來越近了,他已經開始聽到汽車行駛的引擎聲、模糊不清的說話聲和通風設備的嗡嗡聲。

  他佇立在街道中央,不由自主地偏了偏頭。

  他注視著一棟兩層樓高的紅綠色維多利亞式建築前方的一個信箱。

  他注視著信箱側面的名字。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但他不明白這是什麼緣由。

  麥肯齊

  「麥肯齊。」

  這個名字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麥克……」

  可是,由前三個音節組成的暱稱卻有一些含義,或者說,這激起了一些遙遠的情感。

  「麥克,麥克。」

  他就是麥克嗎?麥克是他的名字嗎?

  「我叫麥克……你好,我是麥克,很高興見到你……」

  不對呀。

  他慢吞吞地再次念了一遍這個詞,感覺並不自然。他不覺得這是屬於他自己的名字。誠實地說,他恨這個詞,因為它使他產生了……

  恐懼的感覺。

  這多麼奇怪啊!不知為什麼,這個詞竟然激起了他的恐懼感。

  一個名叫麥克的人傷害過他嗎?

  他繼續向前走著。

  又走過三個街區之後,他來到了小鎮的主街和第六街的交會點。他坐在路邊一條背陰的長凳上,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喘了口氣。他四處張望,渴盼著能找到什麼熟悉的東西。

  可是眼前的一切都不能讓他產生絲毫的熟悉感。

  他的斜對面有一家藥店。

  在藥店的旁邊是一家咖啡館。

  咖啡館的另一邊是一棟三層樓高的房屋,屋簷下懸掛著一個標牌:

  松林鎮旅館

  一陣咖啡豆的飄香促使他從長凳上站了起來。他抬頭望著那家名為「熱豆咖啡」的咖啡館,香味一定是從那兒傳過來的。

  嗯。

  從整體上看,這並不是最有用的信息,可這使他明白過來,原來自己喜歡上好的咖啡,而且是非常喜歡。這樣的發現如同一塊小小的拼圖,是構成他的完整身份信息的細小零件。

  他走到咖啡館門口,拉開了紗門。這家店很小,而且有些古樸。僅僅憑著氣味,他便能分辨出他們正在煮上好的咖啡豆。右手邊有個吧檯,那裡擺放著幾台意式濃縮咖啡機、研磨機、攪拌器和香料鉢。有三個凳子上坐著客人。吧檯對面的牆邊有幾張沙發和幾把椅子,還有一個放著幾本舊平裝書的書架。兩位老人坐在棋盤跟前,正用陳舊的棋子興緻勃勃地對弈,仔細一看,棋子是由至少兩套舊棋具拼湊而成的。牆上展示著當地的藝術作品——一幅接一幅的黑白肖像畫,主角全是中年婦女,她們的表情都差不多,只是描繪的視角各不相同。

  他走近收銀台。

  當那名二十來歲、留著金色細髮辮的咖啡師最終注意到他時,他看到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裡閃過了一絲恐懼的神色。

  她認識我嗎? 他問自己。

  收銀台背後有一面鏡子,他得以看到了自己的模樣,隨即便明白了她為什麼要用略帶嫌惡的眼光看著自己——他的整個左臉又青又腫,左眼鼓得很大,只留下一條很細小的眼縫。

  天哪!我,我竟然被人打成了這樣。

  除了臉上的可怕傷勢,他看起來還不算太糟。他的身高大約有六英呎,確切地說也許是六英呎一英吋[註3]。他留著黑色的短髮,兩天未修剪的鬍鬚像一層薄薄的陰影籠罩著臉的下半部分。從外套肩部的形狀可以看出他的肩膀非常寬闊厚實,而牛津紡襯衫在胸前綳得緊緊的,很明顯他的胸肌也非常發達。總而言之,他是個結實而強健的人。他覺得自己看起來很像一個廣告經理人或營銷人士,如果剃掉鬍鬚,再略微收拾打扮一番,很可能就是個引人注目的美男子。

  「你需要些什麼呢?」這名女咖啡師問道。

  他本該喝上一杯咖啡的,可是他現在卻身無分文。

  「你在煮上好的咖啡嗎?」

  女咖啡師看起來對這個問題感到十分困惑。

  「呃,是的。」

  「是鎮上最好的咖啡嗎?」

  「這裡是鎮上唯一一家咖啡館,不過沒錯,我們的咖啡的確很棒。」

  男人前傾著身體伏在櫃檯上。「你認識我嗎?」他低聲問道。

  「不好意思,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見過我嗎?我以前曾經來過這裡嗎?」

  「難道你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是來過這裡?」

  他搖了搖頭。

  她打量了他片刻,似乎是在評估他的誠實程度,想要搞清楚這個滿臉是傷的男人究竟是瘋了還是故意跟她搗亂。

  最終她開口說道:「我認為我以前沒有見過你。」

  「你確定?」

  「是的,就像我可以確信這裡不是紐約一樣。」

  「好吧。你在這裡工作很久了嗎?」

  「一年多一點。」

  「這麼說,我不是這裡的常客?」

  「當然不是。」

  「我還能問你一些別的事情嗎?」

  「沒問題。」

  「這裡是什麼地方?」

  「你居然不知道自己人在哪裡?」

  他遲疑了片刻,他的一部分心智不願意承認這種徹頭徹尾的無助感。最終他還是搖了搖頭,咖啡師皺著眉,看上去對此難以置信。

  「我並不是存心跟你搗亂的。」他說。

  「這裡是愛達荷州的松林鎮。你的臉……你遇到什麼事了?」

  「我……我自己也不知道。鎮上有沒有醫院呢?」在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一股不祥的電流湧過自己的全身。

  這是不祥的預感嗎?

  還是某種深藏於腦海深處的回憶用冰冷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後脊樑?

  「有的,醫院在離這裡七個街區遠的南邊。你應該立即去醫院看個急診。我可以幫你叫一輛救護車。」

  「不必了。」他後退著離開了櫃檯,「謝謝……你叫什麼名字呢?」

  「米蘭達。」

  「謝謝你,米蘭達。」

  再度置身於陽光之下,他的步履變得更加不穩,頭疼的感覺也增強了一些,開始折磨人了。街上一輛車都沒有,所以他不假思索地橫穿馬路,來到了主街的另一側,然後沿著街道走向第五街。在他經過一位年輕的母親和她年幼的兒子身邊時,他聽到小男孩像是低聲在問:「媽媽,那是他嗎?」

  母親嘴裡發出噓聲,示意兒子保持安靜,然後皺著眉用略帶歉意的眼神看著這個男人,說:「抱歉,他不是有意對你無禮的。」

  他來到第五街和主街的交會處,站在一棟兩層樓高的赤褐色砂石外牆建築物面前,雙開玻璃門上印著「第一國家銀行松林鎮分行」。在建築物的側面,他看到了一間電話亭。

  他儘可能快地跛行著走進電話亭,接著從裡面關上了門。

  電話亭裡的公共電話簿是他見到過的電話簿裡最薄的一本,他站在那裡翻閲著,尋求突破性的發現,可是它只有區區八頁紙,上面印著幾百個名字。就像這個小鎮裡的其他東西一樣,它對他來說毫無意義。

  他放下了電話簿,任其在金屬絲上懸掛搖擺著,他將頭靠在了電話亭冰冷的玻璃牆上。

  這時他看到了電話的撥號盤。

  他不由得因自己剛剛意識到的事情而笑了起來。

  我知道我家的電話號碼。

  拿起聽筒之前,他先試著撥了好幾次腦子裡的那個號碼,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能記住。他看著自己的指尖似乎憑著某種肌肉記憶迅速而連貫地按下了那一連串數字,連續好幾次都準確無誤。

  他將要撥打的是對方付費電話,他在心裡默默向上帝祈禱有人在家。當然,他不會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對方,至少不會把真名說出來,不過他們也許能認出他的聲音,並且願意接聽他的電話。

  他拿起聽筒,將其貼在自己耳邊。

  他伸出另一隻手,按下了鍵盤上的「0」。

  可是聽筒裡並沒有撥號音傳出來。

  他反反覆覆地按下叉簧,可還是無濟於事。

  令他感到驚訝的是自己內心的憤怒竟然來得如此迅猛。他「砰」的一聲把聽筒掛了回去,這時一股混雜著恐懼和憤怒的情緒突然在他身體裡蔓延開來,令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一個發洩的途徑。他將自己的右臂向後彎曲到最大程度,接著用拳頭朝電話亭的玻璃牆猛擊過去。這樣一來,他的指關節自然受了重傷,不過肋骨附近的灼痛還更為劇烈,迫使他不由得朝電話亭的地面俯下身去。

  此刻他頭骨後部的疼痛感也越發強烈起來。

  他的前方出現了重影,隨即視線變得極其模糊,最後眼前一片漆黑……

  #

  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電話亭裡的光線比先前暗了不少。他一把抓住牆上用來懸掛電話簿的金屬絲,緩緩站了起來。透過眼前那面髒兮兮的玻璃牆,他看到太陽的邊緣已經滑落到矗立在小鎮西部的峭壁山脊背後去了。

  待太陽完全消失的時候,這裡的氣溫會陡降十度。

  他仍然記得自己家的電話號碼,不過為了讓自己記得更牢而不致忘記,他又在撥號盤上撥了幾次同樣的號碼,並將聽筒湊到耳邊聆聽裡面是否有撥號音傳出來——可他只是聽到了極其微弱的靜電雜訊,而他不記得自己從前曾透過電話聽筒聽到過這樣的雜訊。

  「喂?喂?」

  他將聽筒放回原位,再次拿起了電話簿。先前他留意的是電話簿上的姓氏,試圖搜尋一個能撼動他的記憶之門,或者令他的情感之湖泛起一絲漣漪的姓氏。這會兒他搜尋的是電話簿上的名字,他顧不得頭骨後部漸漸加重的疼痛感,用一根手指指著一個個名字細細查閲著。

  他在電話簿的第一頁沒找到什麼。

  第二頁——也沒有什麼。

  第三頁——依然沒有。

  當他的手指滑到電話簿第六頁的底部時,突然停止了移動。

  斯科士謝家,麥克和簡

  松林鎮第三大道403號83278……559-0196

  接下來他又翻閲了電話簿餘下的兩頁,最後發現——斯科士謝是松林鎮電話簿上唯一一個與麥克有關聯的姓氏。

  他將一側肩膀抵入摺疊玻璃門的門縫中,從電話亭裡鑽了出來,走進了傍晚的天空下。此時太陽已經落山,遠方的天空尚存一絲餘暉,氣溫開始迅速下降了。

  今天晚上我應該在哪裡過夜呢?

  他步履蹣跚地走在人行道上,身體裡面有個聲音在叫囂著提醒他應該徑直到醫院去。他正生著病,還伴有脫水、饑餓、頭腦不清醒和身無分文。他全身上下沒一處不痛,而且呼吸也越來越吃力,每次呼吸時,膨脹的肺部都會令他的肋骨疼痛難忍。

  可是他體內有個東西卻在拚命抗拒要去醫院的想法。隨著他漸漸遠離商業區並朝著麥克·斯科士謝的居住地走去時,他意識到了是什麼東西在抗拒醫院。

  又是……恐懼。

  他也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份恐懼感來得莫名其妙,可他就是不願意走入醫院。

  在他目前的狀況下,不可能去醫院,絶不。

  這真是一種極為奇怪而且無法言說的恐懼感,就好像走在夜晚的森林裡,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因什麼而害怕,可恐懼感卻恰恰因這樣的一種神秘感而顯得更為強烈。

  往北走過兩個街區之後,他來到了第三大道。當他拐了個彎,繼而沿著人行道一路向東朝著遠離商業區的方向行走時,他感到自己的胸腔彷彿被擰緊了一般。

  他沿途經過的第一個信箱側面印著「201」。

  他猜測自己再走一段不遠的距離應該就能到斯科士謝家了。

  前方一個院子的草坪上有一群孩童在玩耍嬉戲,他們輪流奔跑著從一個給花草澆水的噴灑器旁經過。當他從院子邊的尖樁籬笆柵欄經過時,努力挺直了身板,並讓自己的步伐儘量顯得穩定一些。然而,他仍舊禁不住讓自己的身體略微向右偏著,以此來緩解肋骨的疼痛。

  孩子們看到他之後全都安靜了下來,一動不動地用絲毫不加任何掩飾的目光看著他慢吞吞地從他們身邊走過,他們的目光裡混雜著好奇和懷疑的神色,這令他感覺極不自在。

  他又橫跨了一條馬路,然後以更慢的速度從街邊三棵巨大松樹的樹蔭下走過,並繼續朝著下一個街區走去。

  這個街區的維多利亞式房屋的門牌號都是以「3」這個數字打頭的。

  那麼,斯科士謝家應該在下一個街區。

  他的手心開始冒汗,後腦處的脈搏聽起來就像一個被深埋在地底下的低音鼓發出的聲音——「咚咚咚」。

  他的眼前出現了兩秒鐘的重影。

  他用力閉上雙眼,片刻之後待他再度睜開眼睛時,重影消失了。

  他走到十字路口時停下了腳步。他的口腔一直都很乾澀,不過此時更為嚴重了,感覺如同嘴裡銜著一團棉花一般難受。他費力地呼吸著,腹中的膽汁不時往他喉嚨裡湧。

  等你看到了他的臉,這一切都會變得有意義了。 他開始安慰自己。

  沒錯,一定是這樣的。

  他又試探著向前邁出了一步。

  已經是傍晚時分了,來自山巒的寒氣在山谷中漸漸沉積了下來。

  晚霞為松林鎮四周的山巒披上了一層淡淡的粉紅紗罩,天山一色,相映成趣。他試著欣賞這令人震撼的美麗景色,可是身體的疼痛與不適卻令他只能感受到痛苦而已。

  一對老年夫婦手挽著手,一言不發地從他身邊走過。

  街上再無其他人了,一片死寂,來自鎮中心商業區的聲音也完全消失了。

  他橫穿平滑的黑色柏油路面,走上了人行道。

  401號住戶的信箱就在正前方。

  再往前的下一個信箱就是屬於403號住戶的了。

  此時他不得不眯縫著眼睛,讓自己的視線儘量保持穩定,以避免眼前再次出現重影。同時他還得不住地與劇烈的偏頭痛抗衡,讓自己能撐下去。

  在邁出了無比痛苦的十五步之後,他已經站在了黑色的403號信箱旁邊。

  斯科士謝

  他伸出手來緊緊握住了尖樁籬笆柵欄的頂部,以維持身體的平衡。

  緊接著,他打開門閂,用一隻已經磨破了的黑色皮鞋的鞋尖推開了門。

  門上的鉸鏈嘎吱作響。

  門板輕輕地撞上了柵欄。

  門背後的便道上鋪設著古磚,便道通往一條有頂的前廊,那裡擺放著一張鍛鐵製成的小桌子,桌子兩旁各有一把搖椅。房子的外牆被漆成了紫色,門窗和屋簷有綠色的鑲邊,透過薄薄的窗簾,他能看到屋裡的燈還亮著。

  去吧,你必須搞清楚。

  他邁著蹣跚的腳步朝房子走去。

  眼前不時會出現短暫的重影,他得越來越用力地支撐著自己不要停下來。

  他抬腳跨進了門廊,就在自己因體力不支快要倒下的當口,他及時伸出手來扶住了門框。他用兩隻不住顫抖的手握住門環,將其從黃銅門牌上揚了起來。

  他甚至不讓自己有一秒鐘的時間重新考慮。

  他用門環接連四次敲擊著黃銅門牌。

  每隔四秒鐘左右,他頭顱後部便像受到重拳擊打一樣劇痛難耐,眼前則直冒金星,其間還不時出現一些黑影。

  他能聽到門的另一側似乎有人正行走在硬木地板上,腳步聲越來越靠近門邊。

  他的膝蓋似乎溶化掉了一般,兩腿極其乏力。

  他趕緊抱住了門廊旁側的一根柱子,以維持身體的平衡。

  木門被打開了,一個看起來跟他父親年齡相當的男人正透過紗門注視著他。老人又高又瘦,頭頂有一簇頭髮已經花白了,下巴蓄著白色的山羊鬍鬚,臉頰上細微的紅色靜脈血管表明他過著長期過量飲酒的生活。

  「你有什麼事嗎?」老人問道。

  伊森站直了身子,使勁眨眼與不斷襲來的偏頭痛對抗。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使自己不靠著任何支撐物而獨立站立著。

  「你是麥克嗎?」他能聽出自己聲音裡的懼怕,他相信面前這個老人也能聽出來。

  他因此而有些恨自己。

  老人朝紗門的方向略微前傾身子,為的是將站在自家門廊上的這個陌生人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有什麼事嗎?」

  「你是麥克嗎?」

  「我是。」

  伊森將臉探向紗門,從而更清楚地看到了對方的容貌,同時也嗅到了對方呼出的紅葡萄酒的酸甜氣息。

  「你認識我嗎?」他問道。

  「你說什麼?」老人反問。

  此時,伊森內心的懼怕已被漸漸醞釀成了慍怒。

  「你——認——識——我——嗎?是你把我打成這樣的嗎?」

  老人說:「我這輩子從來都沒有見過你。」

  「是嗎?」伊森的兩隻手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這個鎮上還有別的叫麥克的人嗎?」

  「據我所知,除了我以外,就沒有別的麥克了。」麥克將紗門推開,來到了門廊上,「夥計,你看起來可不太好呀。」

  「我也覺得自己的狀況不怎麼好。」

  「你遇到什麼事了?」

  「你來告訴我,麥克。」

  屋裡的某個地方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親愛的?一切都好嗎?」

  「是的,瑪奇,一切都很好!」麥克注視著伊森,「不如讓我送你去醫院吧?你受傷了。你需要……」

  「我不會跟你去任何地方。」

  「那你為什麼來我的家?」麥克的聲音略顯生硬,「我只是想為你提供幫助而已。既然你不接受,那好,不過……」

  麥克還在繼續說著什麼,可是在伊森聽來,麥克的話語就像是漸漸淹沒並消融在了從自己肚腹深處傳來的雜訊裡,那個雜訊好似一輛貨運列車呼嘯而過的聲音。他眼前的黑影越變越大,他開始覺得天旋地轉。就算他的偏頭痛在五秒鐘內沒有發作,他能繼續保持站立姿勢的時間也不會超過五秒鐘了。

  他抬起頭來看著麥克,後者的嘴巴還在動,而他體內傳來的貨運火車的轟鳴聲越發加大了,同時還伴隨著他頭腦裡發出的「咚咚」的撞擊聲。他死死地盯著麥克的嘴唇和牙齒——他腦子裡的神經元似乎受到了某種觸動,正試圖想起什麼。上帝啊!那個轟鳴聲,還有那震動作響的聲音……

  他沒感覺到自己的雙膝已經疲軟無力了。

  他甚至沒覺得自己正在向後跌倒。

  他在一秒鐘之內便落在了門廊的地板上。

  下一秒便滾到了門廊下的草坪裡。

  他平躺在草地上,先前跌落時頭部受到的撞擊令他感覺有些眩暈。

  麥克的臉來到了他的上方,他看到麥克俯身將雙手放在膝蓋上,正低頭盯著自己。麥克嘴裡的話語全都淹沒在了正掠過他腦子的火車轟鳴聲裡。

  他就要失去意識了——他能感覺到這一點,再過幾秒鐘他就會知覺全無——這是他希望的一種狀態,他希望身上的疼痛能止息,可是……

  那些問題的答案。

  它們就在這裡。

  離自己如此接近。

  雖然這麼說略顯荒唐,但他確實認為麥克嘴裡正在吐露一些至關重要的信息。於是,他忍不住一直盯著麥克的嘴唇和牙齒看。

  他認為麥克的唇齒之間正在給出一個解釋。麥克正在給出所有問題的答案。

  隨即他意識到了這一點——不要再抗拒它了。

  不要熱切地渴盼它了。

  靜靜地思考吧。

  讓它來就好了。

  牙齒、牙齒、牙齒、牙齒牙齒牙齒牙齒牙齒牙齒……

  它們已不再是牙齒了。

  它們變成了明亮而有光澤的格子窗,上面印著:

  麥克

  #

  坐在他身旁的副駕駛座位上的男人斯托林斯並不知道即將發生什麼。

  在從博伊西[註4]出發一路向北的三個小時行車途中,斯托林斯顯然非常喜歡他自己的聲音,在這期間他一直做著同樣的一件事——說話。可伊森從一個小時之前開始就不再用心聽斯托林斯說話了,因為他發現只要自己每隔五分鐘左右插嘴說一句「我以前還沒想到過這個呢」或「嗯,真有意思」,便能將斯托林斯糊弄過去。

  就在伊森正準備再用類似的話語來象徵性地鼓勵斯托林斯繼續往下說的時候,他看到了斯托林斯那一側車窗外幾英呎遠的一個詞「麥克」。

  他還來不及作出任何反應,斯托林斯身旁的車窗瞬間就碎裂成了無數細小的玻璃顆粒。

  安全氣囊猛地彈了出來,可是它慢了幾毫秒,伊森的頭還是撞上了擋風玻璃,而且力度大到足以將其撞碎。

  這輛林肯城市轎車的右半部分完全變成了由碎玻璃和變形的金屬構成的煉獄,而斯托林斯的頭則直接撞上了卡車車頭的隔柵。

  當那輛卡車撞上來時,伊森能感覺到它的引擎的熱度。

  還能嗅到突如其來的汽油和剎車油的氣味。

  伊森發現到處都是血——它們順著破碎的擋風玻璃往下流,飛濺在了儀表板上,淤積在了他自己的眼睛裡,而且他還看到仍然有血從斯托林斯殘缺扭曲的身體往外噴湧。

  他努力回憶著。片刻之前,這輛林肯城市轎車在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被一輛疾馳的卡車撞上,隨即被推擠到了小路邊一棟赤褐色砂石房屋前面的公用電話亭旁……很快地,伊森失去了知覺。

  ————

  [註1] 1英呎約合30.48釐米。

  [註2] 1英里約合1.6千米。

  [註3] 1英吋約合2.54釐米。

  [註4] 美國愛達荷州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