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正低頭看著他。儘管他的視線有些模糊不清,可他起碼依稀能看清她長著一口好看的牙齒。她俯下身子,離他更近了些,於是他原本看到的重影合併成了一個正常的形體,同時也足以清楚地看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她身上穿的短袖連身裙制服是白色的,制服前面的一排紐扣一直延伸到了膝蓋上方。
她嘴裡不斷重複喊著他的名字。
「柏克先生?柏克先生,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柏克先生?」
他的頭痛已經止息了。
他小心翼翼地試著緩緩吸了一口氣,可是肋骨的劇烈疼痛卻令他吸到一半就放棄了,只能頽然地嘆息著。
剛才他一定疼得齜牙咧嘴,因為護士開口說道:「你的左側身體仍然很不舒服嗎?」
「不舒服。」他笑著嘆息道,「是的,我很不舒服。你說得沒錯。」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可以為你選一些藥效更強的止痛劑。」
「不用了,我想我還能扛得住。」
「那好吧,柏克先生,不過你也別像個聖人似的讓自己承受無謂的痛苦。如果你覺得我可以做些什麼來讓你感覺舒服一點,請儘管說出來吧。順帶說一句,我是負責照顧你的護士,我叫帕姆。」
「謝謝你,帕姆。我上次住在這裡的時候就記住你了,我不會忘記你身上穿的經典式樣的護士制服。我甚至沒有想到,如今的護士制服仍然還跟從前一樣。」
她笑了,「唔,看來你的記憶力又恢復了,這可真是太好了,我也很高興。米特爾醫生很快就會過來,現在你是否介意讓我為你測量一下血壓呢?」
「噢,當然沒問題。」
「好的。」
帕姆護士從停在床腳的手推車上拿起一台血壓計,隨後將橡皮囊細帶裹在了他的左後臂上。
「你先前可把我們嚇壞了,柏克先生。」她邊說邊操作著血壓計,「竟然就那樣走掉了。」
當血壓計的指針落下的時候,她便不再說話。
「還正常嗎?」他問道。
「A+。收縮壓一百二十二,舒張壓七十五。」她為他解開了裹在手臂上的橡皮囊細帶,將血壓計收好。「他們剛送你來這裡時,你正處於神志昏迷的狀態。」她繼續說道,「你看起來似乎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呢。」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腦子裡的疑惑也像霧氣一樣往上升騰著。此刻他正置身於醫院的一間私人病房裡,而他覺得這間病房看起來十分熟悉。病床旁邊有一扇窗戶,百葉窗是關上的,從窗葉間隙透進來的光線看起來極其微弱。他估計現在要麼是清晨,要麼是傍晚時分。
「你們是在哪裡找到我的?」他問道。
「在麥克·斯科士謝家的前院。當時你昏厥過去了。你還記得你當時在那裡做什麼嗎?麥克說你看上去又激動又困惑。」
「昨天我在河邊醒過來之後,發現我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
「你擅自離開了醫院。你還記得你是怎麼走出去的嗎?」
「不記得了。我去斯科士謝的家是因為他是電話簿上唯一一個叫『麥克』的人。」
「我不太明白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在我腦子裡,『麥克』是唯一一個尚有意義的名字。」
「能說得詳細些嗎?」
「因為在那輛卡車撞上我們之前,我最後看到的文字就是『麥克』。」
「噢,原來是這樣……你的意思是說一輛印著『麥克』字樣的卡車撞上了你們的轎車嗎?」
「沒錯。」
「人的思想真是奇怪啊。」護士說著,繞過床尾朝那扇窗戶走去,「它以神奇的方式運作著,在不同的事物之間尋找著奇特的關聯。」
「我被帶回這裡有多長時間了?」
她拉開了百葉窗,「已經一天半了。」
陽光立刻傾瀉了進來,房間裡變得亮堂堂的。
其實現在是早晨,太陽剛剛從東面的峭壁邊緣露出臉來。
「你的大腦遭受了嚴重的震盪。」她說,「本來很可能死在車禍現場的。」
「我能感覺到自己的性命危在旦夕。」
照射著小鎮的晨光略微有些炫目。
「現在你的記憶力怎麼樣?」帕姆問道。
「真是太奇怪了。當我想起那起交通事故的時候,我的所有記憶都恢復了,就好像有人把掌管記憶之門的開關打開了一樣。斯托林斯特工怎麼樣了?」
「你說的是誰?」
「就是兩車相撞時坐在我身旁的那個男人。」
「噢。」
「他沒能活下來,是嗎?」
帕姆護士回到病床邊,俯身將自己的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腕上,「恐怕是這樣的。」
其實他早就料到了這樣的結果。自從戰爭結束後,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誰的身體遭受過那樣的重創。不過,讓自己所懷疑的事情得到證實也是很有必要的。
「他是你朋友嗎?」護士問道。
「不是的。出事那天我才第一次見到他。」
「當時的情景一定很可怕。我真為你感到難過。」
「我的損害怎麼樣?」
「不好意思,我不太明白你在說什麼。」
「我是指我的傷勢如何。」
「米特爾醫生能比我更清楚具體地描述你的傷勢,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腦震盪的影響已經漸漸得到了控制。你有幾根肋骨被撞斷了,身上還有一些淺表性的劃傷和瘀傷。從整體來看,目前你的狀況已經比我們預想的要好很多了。」
她轉身朝門口走去,當她將門推開一個小縫隙的時候卻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
「那麼,我們是不是可以確認你已經恢復記憶了?」
「當然。」
「你叫什麼名字?」
「伊森。」他說。
「很好。」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伊森問道。
她的臉上綻放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當然。」
「我需要給一些人打電話。我的妻子,還有我的上司。有人跟他們聯繫過嗎?」
「我想本鎮治安官一定已經在交通事故發生之後的第一時間就安排工作人員跟你的緊急聯絡人取得了聯繫,並將你所遇到的事情和你當時的情況都告訴他們了。」
「車禍發生時,我的外套兜裡放著一部iPhone。你知道我的手機去哪兒了嗎?」
「這我不知道,不過我能戴上我的南茜·朱爾偵探帽開始工作,儘快為你查明手機的下落。」[註1]
「我將不勝感激。」
「病床欄杆上有個紅色按鈕,你看到它了嗎?」
伊森低頭看著按鈕。
「如果你需要找我,按一下就成。」
帕姆護士展露出一個更為燦爛的笑容,隨後便離開了。
#
病房裡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話,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娛樂方式便是看著門框上方的掛鐘。接連好幾個小時,他就這樣躺在床上看著掛鐘的秒鐘轉了無數圈,時間從早上到了中午,隨後又到了下午。
他不知道自己病房所在的樓層,也許是三樓,也許是四樓。帕姆護士離開時仍然讓百葉窗開著,當他看掛鐘看得有些厭倦的時候,便小心翼翼地略微朝自己尚且完好的那一側身體所在的方向傾過身去,看著松林鎮的景觀。
從他所處的位置能夠清楚地看到小鎮的主街,還有主街兩旁的一些街區。
他在來這裡之前就已經知道這是一座寂靜的小鎮,可是來了之後,這裡所呈現出的死氣沉沉的面貌還是令他頗感驚訝。整整一個小時過去了,他只看到十來個行人從醫院門前的人行道經過,而那條整個小鎮最為繁忙的主街上連一輛車的影子都沒有。窗外最引人注意的東西在兩個街區以外——那裡有一支建築隊正在修建一棟房屋。
他想起了在西雅圖的妻子和兒子,但願他們已經在趕來與他見面的途中了。他們應該會搭乘最早的一趟航班出行,先得飛往博伊西或米蘇拉,然後再租一輛車經過長途跋涉來到松林鎮。
當他再一次看掛鐘的時候,已經是三點四十五分了。
他已經在這張病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而那個叫米特爾的醫生一次都沒有來過。伊森是醫院的常客,根據他的經驗,通常護士和醫生們從來不會讓病人獨處超過十秒鐘——他們總是不斷地敲門進來打探情況,並且不時提醒病人該吃藥了。
可是此時此地,他們幾乎完全無視他的存在。
帕姆護士也沒有帶著他的iPhone或其他物品露面,這個位於荒無人煙之地的醫院究竟得有多忙啊?
他把手伸向病床欄杆上的控制面板,用一根大拇指按下了「呼叫護士」的紅色按鈕。
十五分鐘過後,病房門被打開了,隨即帕姆護士快步走了進來。
「噢,上帝啊,真是抱歉。我在十秒鐘前才看到你的呼叫信息,醫院的內部通話系統可能出了一些問題。」她在病床邊停下腳步,用雙手扶著金屬床欄,「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伊森?」
「米特爾醫生在哪裡呢?」
帕姆面露苦相,「他整個下午都在處理一個緊急手術,在手術室裡一待就是五個小時。」她笑道,「不過我今天早上已經把你的主要情況跟他彙報過了,我還提到你在記憶力恢復方面的顯著進展,他認為你恢復得相當好。」
說著她朝伊森豎起了大拇指。
「那我什麼時候能見到他呢?」
「現在看起來他要等晚飯過後才會來巡視病房,可能你再等半個小時就能見到他了。」
伊森強壓住心頭湧起的失望情緒。
「你找到我的手機和其他一些我遭遇車禍前隨身攜帶的物品了嗎?我的錢包,還有一個黑色的公文包。」
帕姆護士略略行了個禮,然後朝他走近了幾步。
「我正在處理這些事情,隊長。」
「請馬上給我一部電話,我需要聯絡一些人。」
「遵命,元帥。」
「元帥?」
「難道你不是美軍元帥一類的人物嗎?」
「不是的。我是美國特勤局的一名特工。」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
「噢,我還以為你們是負責保護總統的。」
「我們也負責處理一些別的事情。」
「那麼你來我們這個小鎮做什麼呢?」
伊森朝她淡淡地笑了笑。
「恕我不能透露。」
其實他本可以說的,只是不想說而已。
「聽你這麼一說,我的好奇心反而被你激發起來了。」
「電話,帕姆。」
「什麼?」
「我真的需要電話。」
「好,我馬上去處理這件事。」
#
他的晚餐被送來了,幾份黏糊糊的呈綠色和棕色的食物被盛放在一個亮閃閃的金屬餐盤裡,可是沒人給他送電話來。這個時候,伊森已經打算離開這裡了。
沒錯,他先前的確悄悄溜出去過一次,可那時他剛遭受了嚴重的腦震盪,精神不大正常。
不過現在他的頭腦非常清醒。
他的頭疼已經消失,呼吸更加順暢,呼吸時的疼痛感也減輕了。要是醫生真的認為他的身體狀況是值得擔心的,那麼在過去的十個小時裡,醫生至少應該來他的病房巡查一次。
伊森故作鎮靜,不動聲色地看著帕姆護士離開。護士臨走時說了一句話來安慰他,她說這家醫院的食物「看著不怎麼樣,但吃起來卻完全不同!」
待帕姆走出病房並關上房門之後,伊森立刻拔掉手腕上的輸液針頭,隨即翻出了床欄。他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油氈地板上,覺得自己離最佳狀態還有一小段距離,不過跟四十八小時之前的身體狀況相比已經好很多了。
伊森光著腳丫走到衣櫥邊,拉開了門。
他的襯衫、外套和褲子都掛在衣架上,鞋子也放在衣櫥下面的地板上。
可是衣櫥裡沒有襪子。
也沒有公文包。
看來只有赤手空拳上陣了。
他彎腰提褲子時猛地感覺到了一陣疼痛,那是來自他左側身體的劇烈刺痛。當他站直身子之後,疼痛感很快就消失了。
他在穿褲子的過程中瞥見了自己裸露的雙腿,腿上交錯連接的疤痕推著他離開現實世界,回到了八年前那個棕色牆壁的房間。他永遠也擺脫不了那個房間裡所充斥著的死亡氣息。
一番查找之後,他發現自己的摺疊式小刀仍然放在外套的口袋裏。這把小刀是他在二十出頭的年紀做直升機機械師時留下的紀念品,對於現在的他來說,與其說它是一個工具,倒不如說它是一個護身符。不過,當他看到小刀還在自己的衣兜裡時,仍然感到幾分安慰。
他站在浴室鏡子前,笨拙地繫著領帶。他試了五次才將領帶系正,動作生疏而拙笨,看上去就像有好幾年都沒系過領帶一般。
終於系好了一個溫莎結,他後退了一步,透過鏡子打量著自己的模樣。
他臉上的瘀青看起來略微好些了,不過外套上依然沾著青草和泥土,左側衣兜那裡還被撕開了一道小口子。外套下面的白色牛津紡襯衫也被弄髒了——領口附近斑斑點點的血跡清晰可見。
在過去的這幾天裡,他的腰圍變細了不少,所以他只得將皮帶繫到最緊。即便如此,他仍然覺得褲腰太鬆了。
他擰開水龍頭,用水淋濕了雙手,然後用濕漉漉的手指梳理著頭髮。
他努力讓自己的外貌看上去顯得正常一些。
他用溫水「嗖嗖」地漱了好幾次口,可是嘴裡仍然覺得很不清爽。
他嗅了嗅自己的腋下,頓時一陣令人討厭的臭味撲鼻而來。
他還需要刮一刮臉上的鬍鬚。他已經有好幾年沒像現在這樣鬍子拉碴了。
他穿上鞋子,系好鞋帶,然後走出浴室,朝病房門口走去。
他腦子裡冒出的第一個出於本能的念頭是:應該趁沒有人看到自己的時候偷偷溜走,而這個念頭同時又令他頗感困惑。他是一名由美國政府賦予了全權的聯邦探員,這就意味著人們必須按他說的做,甚至連醫生和護士也不例外。難道他們不想讓他離開嗎?才怪呢!可是,他身體裡面某個部分還是想要抗拒意外的麻煩。他知道這樣的想法有些愚蠢,但他的確不想被帕姆護士發現自己離開。
他轉動著門把手,隨即將門打開了約莫一英吋寬的縫隙。
在他視線所及的走廊範圍內,一個人影也見不著。
他緊張地聆聽了一會兒。
遠處沒有護士們彼此交談的聲音。
也沒有腳步聲。
只是一片死寂。
於是他把頭探出門外,迅速地往左往右分別看了看,這時他更加確信了一個事實:目前他的病房外面的走廊上空無一人,甚至連五十英呎之外的護士站裡也沒有人。
他走出病房進到走廊,踩在呈方格圖案的油氈地板上,然後輕輕關上了身後的門。
在這裡,他只能聽到天花板上日光燈發出的柔和而穩定的「嗡嗡」聲。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首先應該採取行動完成一件事情,於是他忍住來自肋骨的疼痛,彎下腰解開了鞋帶。
他就這樣赤著腳在走廊上走動著,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這片區域的病房都是關著門的,而且看不到任何光線從門板下方的縫隙透出來,看來除了他自己的病房之外,其他房間此時都無人居住。
護士站位於四條走廊的交會處,此刻空無一人,他發現其中三條走廊上全都是一間挨一間的病房。
護士站的背後有一段較短的走廊,盡頭是一扇對開門,門上的標示牌上寫著「手術室」。
伊森來到護士站對面的電梯前,按亮了下行箭頭。
他聽到電梯門背後傳來了滑輪組運轉的聲音。
快來吧, 他心裡如是盼望著。
等待了許久。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本該選擇走樓梯的。
他不停地左顧右盼,側耳細聽是否有漸漸靠近的腳步聲,可是他唯一能聽到的就只是電梯轎廂上行的聲音。
伴隨著刺耳的「嘎吱」聲,電梯門終於打開了。他趕緊側身讓到一邊,好為即將走出電梯的人留出通道。
可是沒有人從電梯裡出來。
他匆匆進到轎廂,按下了「1」鍵。
他抬起頭,看著電梯門上方指示燈的數字從「4」開始變換。電梯下降得很慢,足足過了一分鐘——這個時間讓他重新穿上鞋子並系好了鞋帶——指示燈上的數字變成了「1」,隨即電梯門「嘎吱」一聲打開了。
他走出電梯,這裡又是四條走廊的交會之處,只是換了樓層。
他聽到其中一條走廊上有人在低聲說話,距離並不是很遠。
同時還伴隨著擔架床的輪子滾動時發出的「咯吱」聲。
他避開有動靜的那條走廊,在另外幾條走廊上徘徊穿梭了許久。就在他開始懷疑自己已經迷路的時候,突然看到了一塊寫著「出口」二字的標誌牌。
他匆匆走下一小段階梯,推開階梯盡頭的一扇門,步履蹣跚地走了出去。
此刻正值傍晚時分,日光比較暗淡,天空清朗,小鎮四周的山巒被落日的餘暉染成了粉色和橙色。他站在醫院門前的人行道上,回頭看著醫院——這是一棟四層樓高的紅磚建築,在他看來它更像是一所學校,或者一所精神病院。
他在不會引致肋骨疼痛的前提下儘可能用力地吸入了一口新鮮空氣。在醫院裡呼吸了那麼久充斥著防腐劑味道的氣體之後,這兒帶著松樹香味的涼爽空氣實在令他覺得心曠神怡。
他沿著主街的人行道朝著小鎮中心的建築群走去。
街上的行人比下午多一些了。
他從一棟側面有露台的小房子旁走過,原來這裡是一家餐館。露台上的白楊樹安設了小小的白色燈泡,顧客們都坐在這些白楊樹下用餐。
嗅到食物的香味,他的肚子不禁「咕咕」直叫起來。
他在街道拐角穿過馬路,來到了一個電話亭跟前。兩天前,他就是在這裡失去了知覺。
他走進電話亭,翻閲著那本電話簿,直到找出了松林鎮治安部的街道地址。
#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比前幾天好些了,走路也不覺得費力了。他朝著小鎮東面走去,這時天色漸暗,氣溫也開始下降了。
他從一群正在烤肉野餐的人身旁走過。
微風吹來了木炭燃燒的氣味。
還帶來了裝在塑料杯子裡的啤酒的香醇氣味。
孩子們的嬉鬧聲迴蕩在整個山谷裡。
近旁草地上的噴灑器正在工作著,發出蟬鳴般的「噝噝」聲。
無論他看向哪裡,眼前都是如畫的景緻。
這裡就是人們理想中的小鎮了。住在這裡的人應該不會超過五百,他想像著這些人是如何來到這裡的。有多少人是因為偶然發現了松林鎮,然後愛上了它,並選擇在這裡定居的呢?又有多少人是在此地出生、成長,並且從來都不曾離開過呢?
儘管以前一直在大城市裡生活,但他也能理解為什麼有人不願意離開這樣的一個地方。他們沒有理由要放棄一個看起來如此完美的地方啊!小鎮充滿了典型的美國風情,四周全是他見所未見的雄壯自然景觀。他在離開西雅圖的頭一天晚上看過松林鎮的照片,可是沒有一張照片能充分體現出後來他所見到的這個山谷小鎮的真實面貌。
命運安排他也來到了這裡。
其實,這裡並非完美之境。
根據他的經驗,但凡有人類聚居的地方,就必然有其陰暗面。
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公理。
完美不過是表面現象罷了。揭開表皮,就會漸漸開始看到更陰暗的內在。
再往裡一點——那可就是全然的黑暗。
向前行走的時候,他沒法讓自己的視線離開重重山巒。小鎮東面群山的高度肯定達到了三四千英呎,山頂的岩石上覆蓋著皚皚白雪。
落日的餘暉正映照在他身後的峭壁上,他轉過身,停下腳步,看著太陽的光芒一點一點地褪去。
待太陽的光芒徹底消失之後,峭壁的岩石便立即呈現出了原本的鋼青色。
眼前的自然景觀跟先前截然不同了。
不過仍然很美麗。
只是讓人覺得更加遙不可及。
#
玻璃對開門上方的小牌子上寫著:
松林鎮治安部
他沿著一條兩旁種有小松樹的通道一路向前朝入口走去,隨即他的內心突然湧起了一陣挫敗感。
他透過玻璃門可以看到陰暗的大廳裡空無一人。
儘管如此,他還是抓住玻璃門的把手,用力拉了一下。
門是鎖著的。
很明顯現在已是下班時間了,不過他仍然為此感到頗為光火。
伊森從入口退了回來,俯瞰著這棟只有一層樓的平房。在這棟房子遠端的一扇窗戶裡,似乎有些許亮光從百葉窗後面透了出來。
於是他再次走上前去,用指關節敲了幾下玻璃門。
沒有任何回應。
他用更大的力量重重地敲擊玻璃門,以至於門搖晃著在門框裡哐當作響,蓋過了敲擊聲。
五分鐘過去了,依舊沒有人前來應門。
#
當他回到小鎮主街的時候,夜空中已經可以看到幾顆星星了。十五分鐘前還宜人舒適的涼爽空氣漸漸變得令人難以忍受,他的外套和薄薄的牛津紡襯衫根本不能抵禦寒風的侵襲,沒穿襪子的雙腳也感覺到冰涼和麻木。
更糟的是,肚腹傳來了強烈的饑餓信號,而且他突然有些頭昏眼花起來。
他又堅持著走過了好幾個街區,來到了松林鎮酒店,隨即登上了通往入口的石階。
透過門上的玻璃窗格,他看到大堂亮著燈,還看到服務台後面坐著一個年輕女人。
伊森一走進大堂,立即感到全身被一團溫暖的空氣包裹起來了。
巨大的壁爐裡正燃燒著熊熊火焰,壁爐對面的牆角擺著一台三角大鋼琴。
他在壁爐前停下了腳步,把兩隻手伸過去取暖。松木樹脂在爐火的高溫下沸騰著,散發出陣陣芬芳氣息。他真想躺在這裡的沙發上好好地睡上幾天。
片刻之後,他拖著步子朝服務台走去。
看著他越走越近,坐在服務台後面的女職員朝他微笑著。
在他看來,她的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她雖然略微偏胖,但還算漂亮,黑色頭髮在腦後紮成了一束短短的馬尾。她的白色襯衫外面穿著一件黑色背心,胸前的姓名牌上印著「麗莎」。
伊森慢慢地走到服務台跟前,將自己的兩隻前臂支撐在檯面上,以保持身體平衡。
「晚上好!」麗莎說道,「歡迎您來到松林鎮酒店。今天晚上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呢?」
她的問候語略顯生疏和不自然,問題不在於她所說的言詞,而在於她的表達方式。那語氣聽起來就好像這些話是她鮮有機會向人說出來的。
「今天晚上還有空房間嗎?」
「肯定有的。」
麗莎在電腦鍵盤上敲打著。
「你只需要在這裡住一個晚上嗎?」她問道。
「是的。目前看起來是這樣的。」
伊森看了看擺在她面前的電腦顯示器——這是一台古老而醜陋的機器,像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期的產物。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看到這樣的過時設備是什麼時候了。
「我在二樓為你找到了一間禁菸和禁止攜帶寵物入住的大床房。」
「好的。」
她打完字後問道:「你打算刷信用卡嗎?」
伊森笑著說:「這可是個有趣的問題。」
「噢,是嗎?怎麼會呢?」
「幾天前我遭遇了一場車禍。一輛卡車撞上了我的轎車。事實上,車禍就發生在離這兒不遠的街道上。或許你也看到現場的情形了?」
「沒有,我確信我沒看到。」
「唔,我剛從醫院出來,而要命的是……我找不到我的錢包了。事實上,我所有的個人物品都不見了蹤影。」
「噢,真替你感到難過。」
他能看出麗莎笑容中原本的熱情似乎消減了一點點。
「那麼你希望用什麼方式支付定金呢,這位……先生?」
「我姓柏克,全名伊森·柏克。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得等到明天拿回我的錢包之後才能支付。我被告知目前我的個人物品都被放在治安官那裡,我也不知道原因何在,不過……」他聳了聳肩,「事情就是這樣。」
「嗯……你要知道,只有在客人預付了現金或至少提供了一個有效的信用卡卡號之後,我才有權為其安排房間。這是我們酒店的規矩,以保證——當然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這樣的事情一定會發生——當房間裡的設施被損壞時,酒店的損失能得到賠償。」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非常清楚酒店收取預付定金的目的。我想告訴你的是我能在明天早上把錢付給你。」
「你甚至連駕駛證也沒帶在身上嗎?」
「駕駛證也在我的錢包裡。」
麗莎用上牙死死地咬住下唇,他能看出即將會發生怎樣的事情——一個和藹的姑娘板起臉來惡狠狠地對待自己。
「這位先生……呃,柏克先生,如果你不能出示你的信用卡,不能支付現金,也不能提供你的身份證明,那麼我恐怕不能為你安排今晚在這裡過夜的房間了。雖然我很想這樣做,我是說真的,可是我不能違反酒店的規矩……」
伊森猛地傾身俯在服務台上,於是她停止了說話。
「麗莎,你知道我為什麼穿著一身黑色的西裝嗎?」
「不知道。」
「因為我是來自美國特勤局的特工。」
「你說的是那些保衛總統的人員嗎?」
「那只是我們的職責之一。我們的主要任務是保護國家金融基礎結構的完整性。」
「那麼你來松林鎮是為了開展調查工作嗎?」
「是的。我剛來鎮上就遇到了車禍。」
「你目前進行的調查工作是什麼呢?」
「對不起,我不能把跟我工作有關的任何細節透露給你。」
「你不是在逗我玩吧,對嗎?」
「如果我用這個跟你開玩笑的話,那麼我就是在犯罪了。」
「你真的是一名特工?」
「沒錯。我現在很累了,請你破例給我一個房間吧,我得好好休息一晚。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付房費的。」
「那你明天早上能付錢嗎?我是說一大早?」
「沒問題,放心吧。」
#
他手裡拿著鑰匙,艱難地登上了通往二樓的階梯,繼而進入了一條又長又靜的走廊 上每隔二十英呎就有一盞提燈式樣的照明燈,它們散發出的淡淡黃色光芒映照在走廊裡的波斯地毯上。
他的房間在走廊的遠端,房號是226。
他用鑰匙打開房門,跨入門內,打開了房間的燈。
房間裡的裝潢風格簡約而傳統。
牆上掛著兩幅拙劣的畫作,體現的是典型的西部生活場景。
其中一幅是騎在一匹不覊野馬上的牛仔。
另一幅是一群牧場工人圍坐在一團篝火四周。
房間不怎麼通風,而且沒有電視機。
床頭櫃上擺放著一部黑色的老式轉盤電話。
這張床看上去倒是又寬大又柔軟。伊森坐在床墊上,解開了鞋帶。從醫院出來後,他一直光腳穿著鞋走路,現在腳背上已經被磨出了好幾個水皰。他脫掉西裝外套,解下領帶,隨即又解開了襯衫的頭三顆紐扣。
他從床頭櫃的抽屜裡取出一本電話簿,放在床上,然後拿起了古董電話的聽筒。
聽筒裡傳來了撥號音。
謝天謝地!
奇怪的是,他家裡的電話號碼並沒有立即躍入他的腦海。他用了差不多一分鐘的時間,試著回憶以往在自己的iPhone面板上一一按下那一連串數字的情形。前幾天他還記得那個號碼,可是……「2……0……6。」他想起了起頭的三個數字——這是西雅圖的區號——並在轉盤電話上接連撥了五次這個號碼,可是每次撥完數字「6」之後,電話就斷掉了。
他又撥打了「411」。[註2]
電話鈴響了兩聲之後,聽筒裡傳來了一名接線員的聲音:「請告訴我你需要的城市和人名。」
「華盛頓州西雅圖市。伊森·柏克。」
「請稍等片刻。」他能聽到電話另一頭的女接線員打字的聲音。隔了好一陣之後,對方的說話聲再次傳來:「你要找的是柏克家的電話號碼嗎?」
「沒錯。」
「先生,我這裡查不到關於這個名字的任何信息。」
「你確定?」
「非常確定。」
這的確有些奇怪,不過考慮到他的工作性質,他家裡的電話號碼很可能不會公開供人查詢。他越想越認為原因就在於此。
「好的,我知道了,還是謝謝你。」
他將聽筒放下,翻開了電話簿,找到了治安部的電話號碼。
響鈴五聲之後,電話被接入了語音信箱。
在「嗶」的提示音之後,伊森說道:「我是美國特勤局西雅圖分部的特工伊森·柏克,正如你們所知道的,幾天前我在主街遭遇了一場交通事故。我想在你們方便的時候能儘快跟你們通話。醫院方面告訴我說我的私人物品都在你們那裡,其中包括我的錢包、手機、公文包和手槍。我明天一大早會過來取這些物品。如果在明早之前有誰收聽到了這則留言,請給我打電話。我目前住在松林鎮酒店的226號房間。」
#
當伊森從酒店門口的階梯往下走的時候,天已經全黑了,被鞋磨得疼痛不已的雙腳和饑餓難耐的肚腹著實令他難以忍受。
酒店附近的咖啡館已經打烊了,於是他在佈滿星星的天空下一路向北行走,途中經過了一家書店、幾家禮品店和一家律師事務所。
現在還不算太晚,可是由於各家店舖都關門了,所以主街兩旁的人行道上空無一人。當他看到有燈光傾瀉在前方街區的人行道上時,才漸漸意識到原來饑餓帶給人的痛苦超越了一切。他嗅到前方一棟建築物裡飄出了食物的香氣,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他來到了這棟建築物的入口,透過店面的玻璃牆看到裡面是一家燈光昏暗的酒吧。抬頭一看,酒吧的名字叫「啤酒花園」。
饑餓感再度向他襲來。
他走進了酒吧。
只有三張桌子前坐著客人,其餘的座位都空著。
他在吧檯的拐角處找了張凳子坐下。
有人正在室外草坪上烤肉,陣陣香氣透過門縫飄了進來。
伊森將兩隻手肘支撐在破舊的吧檯上。坐在這樣一家酒吧裡,他感到內心很平靜,這麼多天以來他第一次體驗到了這種感覺。關於斯托林斯以及那起車禍的記憶隨時準備侵佔他的大腦空間,不過他努力抗拒著,不讓它支配自己的思想。他專注地進行著每一次呼吸,儘可能讓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安詳。
五分鐘過後,一個棕色頭髮的高個子女人快步走進了吧檯裡面,她的頭髮在頭頂綰成了一個圓髻,由幾根裝飾條支撐著。
她面帶微笑地走向伊森,將一張杯墊放在了他的面前。
「你想喝點什麼呢?」
她穿著一件黑色的圓領T恤,衣服胸前印著這家酒吧的名字。
「一杯啤酒就好了。」
女侍者取了一個玻璃杯,朝放在一起的啤酒桶走去,「你是想喝低度的淡爽型啤酒呢,還是黑啤酒?」
「你們這裡有吉尼斯黑啤嗎?」
「噢,有的。」
在她扭開啤酒桶的龍頭之後,他才想起來自己身上一文錢也沒有。
她將裝滿啤酒的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杯墊上,一些泡沫從杯子邊緣往外溢出,這時她又問道:「你是只喝啤酒呢,還是想再吃一點東西?」
「當然要再吃點食物了。」他說,「但是我想你會殺了我。」
女侍者笑了笑,「怎麼會,我幾乎都不認識你呢。」
「我身上沒帶錢。」
聽了這話,她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這樣啊,那你可能有麻煩了。」
「我可以跟你解釋一下。幾天前在主街上發生了一起兩車相撞事故,你有看到過嗎?」
「沒有。」
「那麼你聽說過這件事嗎?」
「沒有。」
「唔,是這樣的,事故就發生在幾個街區外的南面街道上,我是那起事故的當事人之一。事實上,我來這裡之前剛剛才從醫院裡出來。」
「那麼,你臉上的那些瘀傷就是在那次交通事故中造成的嗎?」
「是的。」
「不過我還是在想,這件事跟你不付錢有什麼關係。」
「我是一名聯邦特工。」
「這依然沒有解答我內心的疑惑。」
「顯而易見,我的錢包和手機都被警察帶走了。事實上,我的所有私物都在治安官那裡。這件事著實令我頭疼。」
「那麼,你是怎樣的特工,是聯邦調查局特工,還是別的?」
「我為特勤局工作。」
女侍者笑了笑,伏在吧檯上朝他傾過身來。雖然酒吧裡的光線比較暗淡,可是在如此近的距離之下很容易看出她的容貌相當好看——她看上去比伊森年輕好幾歲,顴骨有著模特般的俊美線條,上身略短,腿卻很長。她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很可能是一位能迷倒眾多男人的尤物佳人,儘管目前她處在三十四五歲的年齡,曼妙的姿色卻並未被歲月破壞掉。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騙子,而你的騙局的一部分情節便是穿著黑色西裝來到這裡,然後……」
「我講的都是實話……」
她將一根食指貼在了他的嘴唇上,「在我看來,要麼你沒撒謊,你的身份和經歷都跟你所說的一樣;要麼,你就是個功力深厚的大騙子。我想說的是,你講的故事很美妙,我很喜歡這樣的故事。不管怎樣,我肯定會允許你在這裡賒賬用餐的。」
「我的確沒有撒謊……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貝芙麗。」
「我叫伊森。」
她跟他握了握手,「很高興見到你,伊森。」
「貝芙麗,等我明天早上一拿到自己的錢包和其他物品,我就會來這裡……」
「讓我來猜猜看……嗯,你會來這裡給我一筆可觀的小費。」
伊森搖了搖頭,「你這是在嘲弄我。」
「對不起。」
「如果你不相信我,我就……」
「我跟你素昧平生,不過才初次相見而已。」她說,「等你用完餐之後,我就能知道以後還會不會再見到你了。」
「現在做論斷還為時過早,對吧?」他笑了笑,感覺自己已經在這場對話中占了上風似的。
她遞給他一本菜單,他點了一份薯條和一個芝士牛肉漢堡,這一定是健康部門強烈反對的食譜。
當貝芙麗帶著點菜單進到廚房之後,他端起面前的啤酒喝了一口。
唔,味道好像有些不大對勁,口味偏淡,除了入口之後舌根能嘗到一丁點兒苦味之外,這酒幾乎完全淡而無味。
當貝芙麗從廚房折返回來時,他將酒杯放在了吧檯上。
「因為我的這頓飯是免費得來的,所以我在猶豫到底該不該投訴。」他說,「可是這杯啤酒有些不大對勁。」
「是嗎?」她指著他的杯子,「你介意讓我嘗一嘗嗎?」
「請便。」
她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隨後一面舔舐著殘留在上唇的泡沫,一面將杯子放下。
「我覺得味道還不錯啊。」
「真的嗎?」
「沒錯。」
「不對呀,我覺得味道很淡,而且……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只是……沒什麼味道。」
「真奇怪,我喝起來不是這樣的。你想試試別的啤酒嗎?」
「不用了,或許我壓根兒就不該喝酒。我還是喝杯水吧。」
她為他重新取來一個杯子,往杯裡的冰塊上倒了一些純淨水。
#
他用兩隻手拿起盤子裡的芝士牛肉漢堡,舉在嘴前端詳了片刻,卻沒有咬下去。
片刻之後,他招呼貝芙麗過來,後者正在吧檯的另一頭擦拭檯面。
他用兩隻手從自己面前的盤子裡拿起了一個個熱氣騰騰的芝士牛肉漢堡。
「怎麼了?」她遠遠地問道。
「沒什麼。不過,還是請你過來一下吧。」
她走過來站在他面前。
「根據我的經驗。」他說,「當我點了一份跟剛才一樣的五成熟漢堡時,送上來的漢堡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會是全熟的。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多數廚師都不能按照我的要求來烹製漢堡,可事實就是如此。你知道當我得到一份烹製過頭的漢堡時會怎麼做嗎?」
「難道你會把它退回去?」她板著臉問道。
「你說得完全正確。」
「你可真是個難伺候的人,你知道這一點嗎?」
「我非常清楚這一點。」他說完便開始狼吞虎嚥地吃起來。
「怎麼樣?」貝芙麗問道。
伊森把餘下的漢堡放回到盤子裡,一面咀嚼吞嚥,一面在亞麻布餐巾上擦拭著自己的雙手。
他指著那塊漢堡,「真是太美味了。」
貝芙麗笑著朝他翻了個白眼。
#
伊森吃完了盤子裡的最後一點麵包屑,這時整個酒吧裡就只剩下了他這個唯一的顧客。
女侍者將他的盤子收走後,又倒回來往他的杯子裡加滿了水。
「你找到過夜的地方了嗎,伊森?」
「找到了,我說盡了好話,才讓酒店服務台的接待員同意給我一個房間。」
「她也信了你那個扯淡的故事,是嗎?」貝芙麗笑道。
「沒錯,完全就是深信不疑。」
「唔,既然做了好人,那我就做到底吧。你想來點餐後甜品嗎?我們這裡有一款號稱『甜死人不償命』的巧克力蛋糕非常好吃。」
「謝謝你,不過恐怕我得走了。」
「你來這裡究竟是為了做什麼呢?你的工作讓我感到很好奇。不過如果你不能說的話,我也可以理解……」
「我是為了開展一項跟失蹤人口有關的調查。」
「誰失蹤了?」
「特勤局的兩名特工。」
「他們在這裡失蹤了嗎?就在松林鎮?」
「大約一個月前,比爾·埃文斯和凱特·休森來到這裡進行秘密調查工作。到目前為止,他們已經音訊全無長達十天之久了。他們與外界完全失聯,沒有郵件,也沒有電話,甚至連安裝在他們的公務車裡的GPS追蹤晶片也失效了。」
「所以他們派你來尋找這兩名失蹤的特工?」
「我過去常常和凱特一起共事。當她住在西雅圖的時候,我們是工作上的搭檔。」
「僅此而已?」
「抱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你們僅僅是工作搭檔而已嗎?」
他能感覺到一絲情緒的震顫——悲傷、失落還有憤怒。
不過他把這些情緒深深地隱藏起來。
「是的,我們只是搭檔而已,不過,同時也是朋友。總而言之,我來這裡是為了尋找他們的蹤跡,查明他們遇到了什麼事情,然後帶他們回家。」
「你認為他們遭遇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
他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注視著她,不過這就足以顯明他的答案是什麼了。
「唔,我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伊森。」貝芙麗從圍裙前袋裏掏出了一張賬單,然後把它放在吧檯上,滑到了伊森面前。
「這是我為這頓飯需要支付的金額嗎?」
伊森低頭看了看賬單,可是上面並沒有逐一列出消費條目,只看到一個貝芙麗手寫的地址:
第一大道604號
「這是什麼?」伊森問道。
「這是我的住址。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如果你遇到什麼麻煩了,或者……」
「怎麼?你現在就開始為我擔心了嗎?」
「不是的,可是你身上沒有錢,沒有手機,沒有身份證明,處境的確堪憂啊。」
「這麼說你現在相信我了?」
貝芙麗將自己的手覆蓋在他的手背上,停留了短短的一秒鐘。
「我一直都相信你。」
#
走出酒吧後,他脫掉了腳上的鞋子,赤足走在人行道上。水泥地面非常冰冷,不過這樣走路起碼可以避免腳疼的困擾。
他並沒有立即返回酒店,而是沿著與主街垂直交叉的一條街道走進了另一片街區。
一路上他腦子裡一直想著凱特。
道路兩旁全是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房屋,門廊上的燈將房屋映襯得更加美麗。
四周是一片令人驚愕的寂靜。
西雅圖的夜晚從來都不是這般情形。
夜裡的西雅圖總是能依稀聽見遠方傳來的救護車的哀鳴或汽車警報器的聲響,抑或雨水滴滴答答落在路面上的聲音。
此時此地,一片絶然寂靜中唯一存在的聲音就只是他赤足走在人行道路面上所發出的輕柔「啪啪」聲。
等等。
不對,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聲音——一隻孤獨的蟋蟀正在前方的矮樹叢中鳴叫著。
這個聲音令他想起了自己在田納西州度過的童年時光。在十月中旬的那些傍晚,他和父親坐在安裝了紗窗的陽台上。父親一邊吸著煙斗,一邊抬眼凝望著前方的大豆田。隨著夜幕漸漸降臨,田裡蟋蟀們熱鬧的合唱最終都會漸漸變成一隻蟋蟀孤獨的絶唱。
那位名叫卡爾·桑德堡的美國詩人不是寫過一首與此有關的詩歌嗎?伊森沒法將詩歌的內容逐字逐句回憶起來,他只知道那首詩與冰天雪地裡最後一隻蟋蟀的鳴唱有關。
那是極其細微的歌聲。
這是那首詩裡自己最喜歡的句子。
那是極其細微的歌聲……
他在矮樹叢旁邊停下了腳步,他原以為蟋蟀的鳴叫會戛然而止,可是它卻以一種穩定的節奏繼續機械地進行著。雄性蟋蟀的兩隻翅膀相互摩擦,產生振動,便能發出持續的聲音來——這是他曾在書本上讀到過的知識。
伊森看了一眼身旁的矮樹叢。
這是一種杜松樹。
散發著濃烈的芳香氣息。
幾米開外的一盞路燈的光芒正好投射在樹枝上,他傾下身子,想試試自己能不能看清那只蟋蟀的模樣。
它繼續鳴叫聲,聲音絲毫沒有減弱,依然高亢有力。
「你在哪裡呀,小傢伙?」
他歪著脖子仔細察看著。
他眯縫著眼,看到幾根樹枝中間夾著一個東西。可那並不是蟋蟀,倒像是個盒子,大小跟他的iPhone差不多。
他伸出右手,從樹枝叢中穿過,觸到了那個物體的表面。
鳴叫聲變弱了。
他將手從物體的表面拿開。
鳴叫聲竟然又變強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蟋蟀的鳴叫聲竟然是從一個揚聲器裡傳出來的。
#
當他打開酒店房門時,差不多是晚上十點半。他進屋後立即脫掉了鞋子和衣褲,隨即一下子躺到床上,甚至連燈都懶得去開了。
他離開酒店去吃晚餐之前曾將一扇窗戶打開了一道縫隙,此時他能感覺到一小股清爽的涼風從自己胸口吹拂而過,驅走了房間裡這一整天積存下來的悶熱。
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他便感覺有些冷了。
他坐起身來,掀開舖在床上的床罩和被單,隨即鑽進了被窩裡。
#
一隻怪獸正伏在他身上,試圖撕裂他的脖子。他拼盡全力掙扎著,並用兩隻手勒住了怪獸的頸項。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氣,可是那隻怪獸兇狠殘忍而且力大無比。他的手指按壓在它那半透明狀的乳白色皮膚上,能感受到它頸部的肌肉堅硬而厚實。由於用力過猛,他臂部的肱三頭肌開始痙攣起來,卻沒法阻止怪獸的臉和牙齒一步步地逼近自己。
#
伊森猛地從床上坐起來,滿身大汗,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著。他的心跳很快,與其說他的心臟是在胸腔裡跳動,倒不如說它是在兀自震顫。
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直到後來他看到了關於牛仔和篝火的圖畫,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是在酒店的房間裡做了噩夢。
床頭櫃上的鬧鐘顯示此刻的時間是三點十七分。
他打開床頭燈,注視著擺放在床頭櫃上的那部電話。
2……0……6……
2……0……6……
他怎麼會記不起自己家裡的座機號碼了呢?甚而他連特麗薩的手機號也忘記了?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他將兩條腿垂下床沿,隨即站起身來,朝窗邊走了過去。
他拉開百葉窗,低頭看著窗外安靜的世界。
他注視著黑暗中一幢幢建築物的輪廓。
以及空無一人的人行道。
心裡想著,明天應該會更好吧。
明天他將取回自己的手機、錢包、手槍和公文包。明天他將給妻子和兒子打電話報平安,還要給西雅圖的戰略指揮官漢索爾打電話談工作。明天他要重新開始著手進行那項最初使他來到此地的調查。
————
[註1] 南茜·朱爾是一個虛構的少女偵探,以她為主角的文學影視作品在美國很是流行。
[註2] 在美國撥打411的用途是查詢,類似中國的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