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迷途·03

  他醒來後覺得頭疼不已,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進了他的房間。

  他翻了個身,看著床頭櫃上的鬧鐘。

  「該死!」

  現在已經是十二點二十一分了。

  他這一覺竟然睡到了午後。

  伊森從被窩裡爬了出來,起身去拿自己的褲子——睡前被他脫下後胡亂扔在了地上——時他聽到有人正在敲打他的房門。確切地說應該是這樣的——有人已經在門外敲打了好一陣子了,只是他剛剛才第一次意識到這聽起來無比遙遠的「砰砰」聲原來並不是來自自己腦子裡的聲音,而是來自現實世界。

  「柏克先生!柏克先生!」

  酒店接待員麗莎正在門外高聲喊著他的名字。

  「稍等一下!」他喊了回去。他提好褲子,搖搖晃晃地朝門邊走去。打開門鎖後,他取下了掛在門鎖上的防盜鏈,隨即用力拉開了門。

  「怎麼了?」伊森問道。

  「我們酒店規定旅客必須在上午十一點之前結賬離開,否則須另付一天房費。」

  「抱歉,我……」

  「你今天『一大早』遇到什麼事了?」

  「我沒想到……」

  「你還沒有取回自己的錢包嗎?」

  「不是的,我才剛剛睡醒。現在真的已經過了十二點了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怒瞪著他。

  「我現在馬上就去治安部。」他說,「只要我一拿到……」

  「把你的房間鑰匙交給我,你得把這個房間空出來。」

  「你說我得做什麼?」

  「把這個房間空出來,然後離開這裡。我可不喜歡被人欺騙的感覺,柏克先生。」

  「我沒有欺騙你。」

  「快出來吧,我等著你。」

  伊森認真地看著她那嚴肅的臉,並在她臉上搜索著,試圖從她的決絶神色中找到一絲柔和——然而她的臉上卻尋不到些許憐憫和同情。

  「那你先讓我穿好衣服吧。」他準備關上房門,可是她趕緊將自己的一隻腳擋在了門口。

  「噢,你想監視我?真的要這樣嗎?」他退回到房間裡面,「那好。你就盡情看吧。」

  而她真的這樣做了。她站在門口看著他把沒穿襪子的雙腳塞進鞋子,看著他穿上了那件沾有血跡的白色牛津紡襯衫,最後還花了兩分鐘左右的時間費力地繫上了領帶。

  他將手臂套進黑色西裝之後,一把抓起了床頭櫃上的房間鑰匙,放進了她的掌心裡。

  他嘴裡說著:「再過兩個小時,你就會因此而感到難受的。」隨後他沿著走廊朝樓梯走去。

  #

  在主街和第六大道交會的街角有一家藥店,伊森從這家藥店的貨架上取下了一瓶阿司匹林藥片,然後拿著藥瓶走到了收銀台。

  「我現在沒法付錢。」他邊說邊將藥瓶放在了收銀台上,「不過我向你保證,我會在半個小時之內帶著我的錢包回來付錢。唉,說來話長,可是我現在頭疼得很厲害,得立刻吃些藥才行。」

  身穿白大褂的藥劑師正在按著一份處方配藥,數點著一個塑料托盤裡的藥丸數量。被伊森的話語打斷後,藥劑師低下頭,目光越過銀框眼鏡的上沿,看著這名有些奇怪的顧客。

  「你究竟想讓我做什麼?」

  藥劑師是個接近四十歲的禿頂男人,臉色蒼白,身材瘦弱。在一對厚如瓶底的鏡片背後,他那雙棕色大眼睛更顯得尤其的大。

  「請幫幫我吧。我……我真的頭疼得很厲害。」

  「那你去醫院吧。我只是經營藥店而已,不提供信貸服務。」

  伊森眼前出現了短暫的重影,顱底區跳動著作痛的感覺又漸漸回來了。隨著脈搏的每一次跳動,一陣陣刺痛隨著脊柱往下蔓延開來。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離開那家藥店的。

  他只記得接下來自己跌跌撞撞地走在主街的人行道上。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感覺自己的身體狀況也越來越糟糕。他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回到醫院去,可這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情。他只是需要一些該死的布洛芬止痛藥來減緩疼痛感,從而確保自己可以行動自如。

  伊森在人行橫道前停下了腳步,試著根據記憶中治安部的方位來確定自己應該往哪個方向走。這時他把手伸進西裝內袋,掏出了一張摺疊起來的紙片。他將紙片在手中鋪展開來,看到了上面的文字。

  第一大道604號

  該去敲打這個可以說是完全陌生的人的家門並向她索取藥品嗎?對此他沒有把握。另一方面,他很不想去醫院,可他又不能在頭痛如此劇烈的狀態下強撐著去治安部。他的身體和意識都因這突如其來的頭痛而備受摧殘。他決定豁出去試一試,他可不想在到達治安部辦公室之前就因頭痛難忍而蜷縮在地上打滾。

  她叫什麼名字來著?

  對了,是貝芙麗。

  既然昨天晚上她上了夜班,那麼這就意味著此時她待在家裡的可能性極大。唔,她應該會提供幫助的。他不過是順路經過她家時向她借用一些藥品,讓自己的頭痛平復下來,然後才好去治安部。

  他走到馬路對面,繼續沿著主街往前走,不久便來到了主街與第九大道的交會處。他從旁邊的一個街區經過,繼續向東行走著。

  這一帶的街區非常密集,道路錯綜複雜。

  他認為自己還得經過大約七個街區才能抵達目的地。

  走過三個街區之後,他能感覺到兩隻腳都被鞋子磨破了皮,不過他並沒有因此就停下腳步。腳雖然很疼,但這正好可以起到分散劇烈頭痛的作用。

  一所學校佔據了第五大道和第四大道之間的整個區域,他一瘸一拐地從一塊被鋼絲網圍起來的操場旁邊經過。

  現在正好是課間休息時間,一群八九歲的小學生正在玩一種名為「冰棍化了」的集體遊戲。一個扎著金色髮辮的小女孩跟在別的孩子身後奮力追趕他們,一幢幢磚混結構的教學樓之間傳來了孩子們的陣陣尖叫聲。

  伊森看著他們玩遊戲,儘量不去在意從自己腳上滲出的血——他的腳尖能感覺到鞋子裡濕漉漉的。

  扎著金色髮辮的女孩突然在一群孩子當中停下了腳步,死死地盯著伊森看。

  其餘的孩子繼續奔跑喊叫了一會兒,不過他們也漸漸停止了奔跑,因為他們發現本該追逐他們的女孩已經停止了活動。很快地,他們留意到了是何人何事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轉過頭來看著伊森,臉上都帶著茫然的表情,不過伊森確信他還從中看到了些許未經遮掩的敵對情緒。

  他忍著身體的不適和疼痛朝他們擠出一個笑容,還略微揮了揮手。

  「你們好,孩子們。」

  他們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朝他揮手或作出其他任何回應,他們只是如同一尊尊小型鑄像一般待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立著,只有臉部會隨著伊森所處位置的改變而略略轉動。沒過多久,伊森就已經繞過體育館,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之外了。

  「奇怪的小傢伙們。」當孩子們的笑鬧尖叫聲隨著遊戲的重新開始而再度響起時,伊森低聲囁嚅著。

  穿過第四大道之後,伊森加快了腳步。其實此時他雙腳的疼痛感比先前加重了不少,不過他讓自己儘量不去在意這件事,心裡想著先忍著點吧,等到了目的地,情況就會好起來的。

  來到主街與第三大道的交會處時,伊森開始慢跑起來,可他的兩側肋骨又在隱隱作痛了。他從一幢幢比先前更為破舊的房屋前經過。這裡是松林鎮較為破敗的地區嗎 ,他心裡想著,這個小鎮怎麼會有如此糟糕的景象?

  終於,第一大道到了,伊森停下了腳步。

  他腳下的道路已經變成了泥地,路面上佈滿了凹凸的碎石,而且整條路如同洗衣板一般起伏不平。這裡沒有專門的人行道,再往前走一短距離就無路可走了。他已經來到了松林鎮的東部邊緣地帶,在這條街兩旁的房屋背後,文明社會便消失了。視野範圍之內可以看見一道陡峭的山坡,坡上遍佈著密密麻麻的松樹,從這道山坡再向上延伸幾百英呎就是那環繞小鎮的峭壁的底部了。

  伊森步履蹣跚地走在空無一人的泥路中央。

  他能聽到小鳥啁啾的叫聲從附近的樹林裡傳來,除此之外再無別的聲音。此地似乎與松林鎮熱鬧喧囂的商業區完全隔離開來了。

  他剛剛從印著數字「500」的信箱旁邊走過,心裡第一次湧起了一絲安慰,他知道貝芙麗的房子應該就在下一個街區裡了。

  他再度感覺到了頭暈,一陣接一陣的眩暈感——好在目前還算輕微——突然不住地向他襲來。

  下一個十字路口又是全然的空曠。

  連一個人影也見不著。

  從山林間滑落下來的一股溫暖氣流在街道上激起了些許夾雜著塵土的小型旋風。

  前面就是604號住宅了,那是右手邊的第二棟房屋。他看到了房屋門前信箱左面鐫刻的那一串數字「604」,而這個信箱除了鋸齒狀的箱口尚且完好之外,其餘各處都已經完全被鏽蝕了。一陣柔和的鳥鳴聲從信箱裡傳了出來,他一度以為那又是從某個揚聲器裡發出的聲音,不過隨後他便瞥見了在信箱裡築巢居住的一隻鳥兒的翅膀。

  他抬頭看著這棟房屋。

  這是一棟曾經很漂亮的維多利亞式雙層樓房,有著傾斜的尖頂,一條石板路從大門口經由前院一直延伸至房子的門廊,門廊裡還掛著一架鞦韆。

  外牆油漆看上去已經脫落了很長一段時間。即便是站在街道上,伊森也能看到房屋外牆上連一塊殘留的油漆也沒有了。屋面的板材已經被太陽曬得褪了色,幾乎變成了白色,大多數板材都行將朽壞。房屋的各扇窗戶上,連一小塊殘存的玻璃都沒有。

  他從衣兜裡掏出了昨天晚餐時拿到的那張紙片,重新核對了一下其上的地址。貝芙麗手寫的地址非常清晰——第一大道604號——不過貝芙麗或許將數字排列的順序寫錯了,或者她本想寫的是「第一街」,卻誤寫成了「第一大道」。

  前院長滿了齊腰高的野草,伊森抬腳走進了野草叢中,沿著依稀可見的石板路往前走去。

  石板路的盡頭有兩級木質階梯,這階梯看上去是由切削成統一尺寸的木板搭建而成的。他登上階梯,踏上了門廊的地板,他的體重壓得木板發出了陣陣痛苦的呻吟。

  「貝芙麗?」

  他的聲音彷彿被這房子給吸進去吞噬了一般,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他小心翼翼地穿過門廊,跨進了沒有門板的門框,再次呼喚著貝芙麗的名字。他能聽到風呼嘯著吹向這房子,而房子的木質框架在風力的作用下嘎吱作響。他往客廳裡邁了三步之後,停了下來。客廳裡擺放著一張年代久遠的破沙發,沙發裡的彈簧七零八落地散佈在地板上。一張咖啡桌上佈滿了蜘蛛網,桌子下面的擱板上放著幾本曾經被水浸透過,現在已經腐爛得面目全非的雜誌。

  貝芙麗絶不可能會想讓他來到這裡,哪怕是開玩笑也不大可能。她肯定是一不小心寫錯了地址……

  一陣怪異的氣味令他不由得抬起了下巴。他避開豎立在地板上的三顆釘子,試著往前邁進了一步。

  他用鼻子仔細嗅了嗅。

  一陣風從房子裡吹拂而過,又帶來了一股他先前所嗅到的特殊氣味,他不由自主地用臂彎摀住了自己的鼻子。他繼續往前走,從一段樓梯旁邊經過,進到了一條連接著廚房和餐廳的狹窄走廊。他看到一大束光芒透過斷裂的天花板,傾瀉在了已被墜落的天花板材料砸得粉碎的餐桌殘骸上。

  他繼續往前走,小心翼翼地從一片散佈著破舊木板、滿是大洞和小孔的區域穿過,這片區域的下方是供維修電線、水管的工人爬行時通過的空隙。

  電冰箱、水槽、爐灶……鐵鏽如同黴菌一般覆蓋在一切金屬材料的表面,這個地方讓他想起了他和朋友們有一年夏天在他家農田後面的樹叢裡探險時偶然發現的一些老舊農舍。那裡有好些廢棄的穀倉和小屋,天花板佈滿了孔洞,陽光呈管狀投射下來。他曾在一間農舍的一張舊書桌的抽屜裡找到了一張距離當時已有五十年之久的舊報紙,報上刊登了一則跟新任總統選舉有關的消息。他當時很想把報紙帶回家去給父母看看,可是它實在是太脆了,頃刻間就在他手裡裂成了碎片。後來他和朋友們常常在夏日裡去臨近的廢棄農舍探險。

  伊森屏住呼吸,已經堅持超過一分鐘了,不過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嗅到此時屋裡的難聞氣味越來越濃烈了。他甚至可以發誓說自己的嘴角已經嘗到了那股氣息的味道,而它的極高濃度——比氨水更甚——使得他的眼裡不斷地滲出淚水。

  他朝走廊的遠端走去,光線漸漸變暗——這裡尚且處於一塊完好天花板的庇護之下。

  走廊盡頭的一扇房門是關閉著的。

  伊森眨了眨眼,將眼眶裡的淚水擠了出來,然後伸出一隻手去準備轉動門把手,可他這才發現門上壓根兒就沒有把手。

  他用鞋尖輕輕地將門往裡推開。

  門的鉸鏈發出了刺耳的聲響。

  伊森向前跨出一步,走進了門背後的房間。

  這裡的場景跟他夏日探險時所見到的那些廢棄農舍很相似,遠處一面牆上佈滿了孔洞,一束束陽光如同子彈般射了進來,照在了牆角的蜘蛛網上,也照在了這裡唯一一件傢俱上。

  這張床的金屬框架依然豎立著,不過床墊已經破敗不堪,他能看到一根根彈簧就像盤繞著的銅頭蛇一般。

  到目前為止他還沒有聽到蒼蠅的聲音,因為它們全都聚集在那個男人的嘴巴裡。蒼蠅的數量很多,一齊嗡嗡作響,聽起來就像船上的馬達正在運轉。

  他曾在戰鬥中見到過比這更糟的場面,可是他從未嗅到過比這更難聞的氣味。

  屍體身上各處都有白色的骨頭顯露出來,兩隻手的腕骨和雙腳的踝骨分別被銬在了床頭和床腳的鐵欄杆上,右腿的肌肉看上去幾乎已經成了碎條狀。死去男人左臉的肌肉腐爛到了很深的位置,連牙齦的根部都暴露了出來。屍體的肚腹也腫脹得相當厲害——伊森能看到他身上那件破爛不堪的西裝外套下面凸起的腹部曲線,而他穿的是黑色的單排扣西裝。

  和伊森所穿的西裝一樣。

  儘管屍體的面部毀損得相當嚴重,不過頭髮的長短和顏色卻正好能對上號。

  身高也能匹配。

  伊森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幾步,把背靠在門框上。

  上帝啊!

  這個男人就是特工埃文斯,他死了。

  #

  伊森走出這棟廢棄了的房子,回到了前門的門廊。他俯下身子,將兩隻手按壓在雙膝上,用鼻孔深深地吸氣,然後又用力地呼氣,試圖將鼻子裡殘存的氣息徹底排除掉。可是這樣做根本就不奏效,死亡的氣息已經深深地在他的鼻腔深處沉積了下來,與此同時,他的嗓子眼裡也能嘗到一絲略帶苦澀的腐臭。

  他脫掉西裝外套,解開襯衫的紐扣,然後費力地將兩隻手臂從襯衫袖管裡抽脫出來。那股臭味已經滲入了他的服裝布料,他沒法繼續穿著它們了。

  他就這樣打著赤膊,從被雜亂生長著的矮樹叢所覆蓋的前院穿過,最後來到了外面的泥路上。

  由於沒穿襪子,他能感覺到暴露在空氣中的腳背皮膚有些發涼,同時顱骨仍然隱隱作痛,可是他體內突然分泌出大量腎上腺素,使得疼痛的感覺沒那麼明顯了。

  他邁著強有力的步伐走在街道中央,頭腦飛速運轉著。當時他很想對死者的衣兜和褲兜進行一番搜索,從而看看能不能從中找到錢包或可以證明其身份的物件,可是同時他也清楚知道這並不是聰明的舉動。他不能去碰觸現場的任何物品,而是應該將那間屋子原原本本地留給那些戴著乳膠手套和面罩,攜帶著種種最先進的法醫工具的專業人員。

  他仍然想不通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一名聯邦探員竟然在這個小小的人間天堂被人殺害了。

  他雖然不是驗屍官,但他憑藉自己的觀察可以確信埃文斯的臉不僅僅是自然而然地腐爛掉了而已。他臉上的一部分顱骨向下凹陷了進去,有幾顆牙齒也斷掉了,他的一隻眼睛一定是在與人搏鬥的過程中受傷的。

  他還被人用酷刑折磨過。

  轉眼間他就走過了六個街區,治安部辦公室就在前面,他開始在人行道上慢跑起來。

  他將自己的西裝和襯衫放在辦公室門外的一張凳子上,隨後推開了大門。

  治安部的接待室是一個鑲了木板的房間,鋪著褐色的地毯,房間裡各處都擺放著頂部安插著動物頭部標本的裝飾柱。

  接待台後面坐著一名六十來歲的老年女子,她留著一頭銀白色長髮,正用一副撲克牌玩著一種單人紙牌遊戲。桌上立著一個銘牌,上面寫著「比琳達·摩瑞恩」。

  伊森來到接待台跟前,正眼看著她,而她又繼續出了四張牌之後才將自己的視線轉離牌局。

  「請問你有什麼……」她突然瞪大了雙眼,從上到下地打量著他,還皺著鼻子,伊森猜測可能有屍體腐爛的惡臭氣息正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你怎麼沒穿衣服?」她繼續說道。

  「我是美國特勤局的特工伊森·柏克。對了,他叫什麼名字?」

  「你說的是誰?」

  「治安官。」

  「噢。波普,阿諾德·波普治安官。」

  「那麼他在嗎,比琳達?」

  她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拿起桌上的轉盤電話,撥打了一個三位數的分機號,「嗨,阿諾德,這裡有個男人想要見你。他說他是所謂的特工什麼的。」

  「我是特勤局的……」

  她抬起一根手指,示意伊森住口,然後繼續講電話:「我不知道,阿諾德。他上半身沒穿衣服,而且他……」她轉動轉椅背對著伊森,低聲說道,「他身上散發著臭味,相當難聞……好的,好的,我會告訴他的。」

  她將轉椅轉了回來,隨即掛斷了電話。

  「波普治安官很快就會和你見面。」

  「我需要立刻見到他,就現在!」

  「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可以去那邊稍等片刻。」她指了指角落裡的一片座位區。

  伊森踟躕了片刻,最終還是轉過身朝那片等待區走去了。他認為在第一次見面中保持禮節是明智的做法。依照他的經驗,如果聯邦政府工作人員一開始就趾高氣昂地對地方執法部門施以重壓的話,多半會激起對方的防禦心理,甚至還可能會引發對方的敵對情緒。鑒於他在那棟廢棄房屋裡的發現,在不久的將來,他還會與這位治安官並肩作戰一段時日。所以,雙方的初次見面以友好的握手開始總比互甩中指要好得多。

  等待區裡擺放著四把布面軟墊椅,伊森走到其中一把椅子前坐了下來。

  他先前慢跑過來的時候身上出了不少汗,此時他的心率漸漸恢復到了正常狀態。從頭頂上方的中央空調通風孔吹出來的風使他赤裸皮膚表面的汗水開始蒸發掉了,他不由得感到陣陣涼意襲來。

  在他面前的小桌子上並沒有多少適合現在閲讀的讀物——不過放著幾本過期的《國家地理》和《大眾科學》雜誌罷了。

  他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頭疼的感覺再度回來了。在短短的幾分鐘時間裡,頭部跳動著作痛的感覺明顯變得愈加劇烈起來。在這間寂靜的接待室裡——除了比琳達翻動紙牌的聲音,這裡完全聽不到其他任何聲音——他甚至能實實在在地聽到自己的脈搏在跳動,而頭部的跳痛則伴隨著每一次脈搏如期而至。

  這時,他聽到比琳達低聲喊了一句:「太棒了!」

  他立即睜開了眼睛,正好看到她將手中的最後一張牌放到了桌上,毫無疑問這局牌她贏了。緊接著,只見她將撲克牌重新收集起來,然後洗牌,發牌,新一輪的遊戲又開始了。

  又過了五分鐘。

  然後是十分鐘。

  比琳達又結束了一次牌局,就在她再度將紙牌混合起來的時候,伊森留意到自己體內湧起了一絲憤怒的衝動,左眼也隨之顫搐了一下。

  他頭部的疼痛感覺仍在加劇,而根據他的估計,他已經等待了有十五分鐘之久了。在這段等待期間,比琳達桌上的電話一次也沒有響起過,而且也沒有任何一個人走進這棟辦公樓。

  他閉上了雙眼,一面按摩著太陽穴,一面從六十開始倒數計時。結束後,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自己仍然打著赤膊坐在原地,全身冰冷,而比琳達還在孜孜不倦地玩牌,治安官波普卻依舊沒有來到。

  伊森站起身,用了十秒鐘的時間抵禦住了一陣突然襲來的眩暈,最終還是站穩了。他重新走回到接待台旁邊,等著比琳達抬起頭來看自己。

  她又放下了五張撲克牌,之後才開始理睬他。

  「怎麼了?」

  「我很抱歉打擾你,不過到現在為止,我已經等待了二十分鐘了。」

  「今天治安官真的很忙。」

  「我相信他肯定很忙,可是我需要立刻跟他見面談事情。現在你有兩個選擇,要麼再給他打個電話,提醒他我已經等得夠久了,需要馬上見到他。要麼我就自己走進去……」

  這時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她拿起聽筒,「喂?是的……好的,我會的。」她將聽筒放下後,抬起頭來對著伊森笑道:「你現在可以過去了。請沿著這條走廊往裡走,他的辦公室是走廊盡頭的那個房間。」

  #

  伊森敲響了治安官辦公室的門。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門內喊道:「請進!」

  他轉動了一下門把手,隨即推開門徑直走了進去。

  這間辦公室的深色硬木地板被磨損得相當厲害,在他左手邊的那面牆上懸掛著一個巨大的麋鹿頭部標本,這面牆的對面擺放著一張粗製的寬大辦公桌。辦公桌的後面有三個年代久遠的武器陳列櫃,裡面裝滿了步槍、散彈槍、手槍以及大量的彈藥盒,據伊森估算,這些盒子裡所裝的彈藥數量足以擊斃三倍於這個小鎮居民數量的人口。

  一個比伊森年長十歲的男子正斜倚在皮革椅子上,穿著牛仔靴的雙腳散漫地搭在辦公桌上。他頭上的波浪形金髮很可能會在十年之內完全變白,而他下巴上覆蓋著的灰白色鬍鬚看起來已經有好幾天沒有剃過了。

  他穿著深棕色的帆布長褲。

  上身穿著草綠色的有領尖扣的長袖襯衫。

  治安官胸前的星形胸章亮閃閃的,看上去像是由實心黃銅製成,中央蝕刻著黑色的「WP」[註1]字樣。

  當伊森朝辦公桌走近的時候,他看到治安官的嘴角流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我是伊森·柏克,來自特勤局。」

  他邊說邊將自己的右手伸到了辦公桌對面,治安官遲疑了片刻,就好像內心在為要不要跟對方握手而掙扎。最後,他將穿著靴子的雙腳從辦公桌上滑了下來,在椅子上前傾著身體。

  「我是阿諾德·波普。」兩人握了握手,「請坐下吧,伊森。」

  伊森在其中一把高背木椅上坐了下來。

  「你感覺怎麼樣?」波普問道。

  「已經好些了。」

  「我相信你說的是事實。而且,你身上的氣味也更好聞些了。」波普臉上迅速地掠過了一絲笑意,「幾天前你遭遇了嚴重的車禍,真是太不幸了。」

  「是的,我正想多瞭解一些跟那起車禍有關的詳細情況呢。撞上我們的是什麼人?」

  「據目擊者稱,那是一輛拖吊卡車。」

  「肇事司機被拘留了嗎?有沒有受到相應的指控?」

  「等我們找到他以後會這麼做的。」

  「你的意思是說,他肇事後就逃離現場了?」

  波普頷首確認道:「他撞上你的車之後就趕緊開溜了。等我到了事故現場時,他早就逃得沒影了。」

  「有沒有目擊者記下了他的車牌照或其他信息?」

  波普搖了搖頭,隨即從辦公桌上拿起了一個物品——那是一個裝飾用的金底座雪花玻璃球。他將這個飾品在兩隻手之間來回傳遞著,玻璃球裡的微型建築群便籠罩在了漫天飛舞的雪花世界裡。

  「你們目前正採取什麼行動來搜尋這輛肇事卡車呢?」伊森問道。

  「我們已經投入大量人力著手開展搜尋工作了。」

  「是真的嗎?」

  「當然。」

  「我想見見斯托林斯特工。」

  「他的屍體目前還放在停屍房裡。」

  「具體在什麼地方?」

  「小鎮醫院的地下室。」

  剎那間,就好像有人在伊森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似的,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能借給我一張紙嗎?」伊森問道。

  波普打開了辦公桌上的一個抽屜,從一疊便利貼上撕下了一張,然後連同一支筆一起遞給了伊森。伊森將自己的椅子向前挪動了一點,將便利貼放在桌上,快速寫下了一個數字。

  「我聽說我的個人物品都在你這裡,是嗎?」伊森邊說邊將手中的便利貼放進了自己的褲兜裡。

  「什麼物品?」

  「我的手機、手槍、錢包、證件、手提包……」

  「是誰告訴你這些物品在我這裡的?」

  「是醫院的一名護士。」

  「我不知道這是她從哪裡聽來的無厘頭消息。」

  「什麼!你的意思是說我的個人物品不在你這裡?」

  「是的。」

  伊森看著辦公桌對面的波普,「那它們有可能還在車裡嗎?」

  「你指的是哪輛車?」

  他竭力使自己說話的語調保持平和,「就是我所駕駛的那輛被拖吊卡車撞毀的轎車。」

  「這也不無可能,不過我覺得你的物品更有可能是被當時趕到現場的急救人員帶走了。」

  「噢,天哪。」

  「怎麼了?」

  「沒什麼。我可以借用一下你的電話嗎?我想打幾個電話。我已經有好幾天沒有跟我的妻子聯繫了。」

  「我跟她通過電話了。」

  「什麼時候?」

  「就在你遇到交通事故的當天。」

  「她已經動身前來這裡了嗎?」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我只是把當時發生的事情告訴她了而已。」

  「我還需要聯絡我的上司。」

  「那人叫什麼名字?」

  「亞當·漢索爾。」

  「是他派你來這兒的嗎?」

  「沒錯,就是這樣。」

  「那麼,在見到我之前不提前跟我聯絡,也不讓我知道聯邦政府的工作人員將出現在我的世界中,這些是他給你的指示嗎?或者說這都是你自己的意思?」

  「你認為我有義務……」

  「這是基本的禮貌,伊森。當然,也許作為一名聯邦政府工作人員,你並沒有這樣的概念……」

  「可我最終還是跟你聯絡了啊,波普先生。我並不打算將你蒙在鼓裡。」

  「噢,既然這樣,那麼請說說你來這裡是為了做什麼吧。」

  伊森停頓了一下,很想將自己願意透露的信息完整而清晰地講述出來,可是此時頭疼的劇烈程度幾乎要了他的命。眼前再度出現了重影,他看到治安官的形象被徹底分成了兩個,而且還在搖晃。

  「我被派到這裡來尋找兩名特勤局特工。」

  波普揚起了眉毛,「他們失蹤了嗎?」

  「是的,距今已經音信全無長達十一天之久了。」

  「那麼他們來松林鎮是為了做什麼呢?」

  「我並未被告知他們所進行的調查詳情,不過我知道他們的調查工作應該與戴維·皮爾徹有關。」

  「這個名字聽起來依稀有些熟悉。他是誰啊?」

  「他的名字經常出現在全球最富有人士名單中。他是一名避世隱居的億萬富翁,從來不通過新聞界與公眾對話,旗下擁有一大把生物製藥公司。」

  「那麼此人與松林鎮有什麼關聯嗎?」

  「我再次重申一下,我對此一無所知。不過鑒於特勤局的工作使命,這兩名特工在此地的調查工作很可能與金融犯罪有關。我所知道的就只有這些了。」

  波普突然站起身來。剛才當他還坐在辦公桌後面時,伊森就能看出他的個頭很大,現在他直直地站立在伊森面前,伊森發現他的身高可能接近兩米。

  「你可以隨意使用會議室的電話,柏克特工。」

  伊森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治安官先生。」

  「如果你要去會議室的話,請跟我來。」波普繞過自己的辦公桌,開始朝這間辦公室的門口走去,「我可以給你提個小小的建議嗎?你下次來這裡的時候或許可以穿一件襯衫。」

  伊森的頭部依然在跳動著作痛,此時其間還混雜進了些許怒火。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麼沒穿襯衫嗎,治安官先生?」

  「不怎麼想。」

  「我要尋找的其中一名特工已經死了,他的屍體正在距離此地六個街區的一棟房子裡腐爛著。」

  波普背對著伊森,在門邊停下了腳步。

  「我來這裡之前剛剛發現了他的屍體。」伊森繼續說道。

  波普轉過身來,低下頭瞪大了眼睛。

  「『剛剛發現了他的屍體』是什麼意思,請告訴我。」

  「昨天晚上,在『啤酒花園』酒吧工作的一名女侍者給了我一個她家的地址,她說如果我需要幫助的話可以去那裡找她。今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頭疼得非常厲害,可身上一文錢也沒有,所以被趕出了酒店房間。我打算去那名女侍者的家裡找她,借一些止痛藥來緩解我的頭疼。不料她給我的地址要麼是錯的,要麼她是出於其他理由才故意給我這個地址。」

  「地址是哪裡?」

  「第一大道604號。那裡是一棟廢棄了許久的老房子。埃文斯特工的手和腳都被銬在了其中一個房間裡的一張床上。」

  「你確信你在那裡看到的人正是你要找的那個嗎?」

  「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他的屍體已經高度腐爛,而他的臉部則受到了嚴重的暴力傷害。」

  自打伊森走進這間辦公室的時候起,治安官的臉色一直都很陰沉,而此時他的神情看起來變得柔和一些了。他朝伊森走去,繼而在伊森身旁空著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向你道歉,柏克特工。我讓你在接待區等了許久。我因你來鎮上之前沒事先打電話知會我而有些生氣。唔,不過你是對的,你原本就沒有義務這樣做。我的脾氣不太好,這是我的眾多缺點之一,我先前對待你的態度著實有些過分。」

  「我接受你的道歉。」

  「你這幾天受了不少苦吧。」

  「的確如此。」

  「你先去打電話吧,接下來我們再好好聊一聊。」

  #

  一張長條桌使會議室顯得擁擠不堪,椅子和牆之間的狹窄空間不過剛夠伊森側身擠過。會議桌上有一部老式轉盤電話,他從褲兜裡掏出了那張便利貼,隨即拿起了聽筒。

  聽筒裡傳來了撥號音。

  他撥打了便利貼上寫著的那個號碼。

  電話被接通了。

  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葉窗照進了會議室,在拋光的木製會議桌上留下了一道道令人炫目的光條。

  電話鈴響了三聲之後,他默念道:「寶貝兒,快接電話吧。我求你了!」

  響完第五聲之後,對方的自動答錄機啟動了。

  特裡薩的聲音傳了過來:「嗨,這裡是柏克家。很遺憾目前無人在家接聽你的電話……當然,如果你是一名電話推銷員的話,我們倒會因為漏接了你的電話而興奮不已。如果真是這樣,我們希望你最好把我們的電話號碼忘掉,以後不要再打來了……如果你不是電話推銷員,那麼請在聽到『嗶』聲後留言。」

  「特裡薩,是我。上帝啊,我感覺好像有好幾年沒聽到你的聲音了似的。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我在這裡遭遇車禍的事情了。目前看來沒人能幫我找回我的手機,所以如果你曾試圖撥打我的手機,很遺憾那一定是徒勞的。我現在住在松林鎮酒店的226號房間,或者你也可以撥打鎮上治安部辦公室的電話找到我。我希望你和本傑明一切都好。我現在也還好,儘管身體仍然有些疼痛,不過尚在漸漸好轉的過程中。請你在今天晚上撥打我所住酒店房間的電話,當然,我也會很快再試著給你打個電話的。我愛你,特裡薩,非常愛你。」

  他掛斷電話,呆坐了片刻,試圖回憶起妻子的手機號碼。他只想到了頭七位數字,剩下的三個數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至於特勤局西雅圖分部的電話,他倒是一下子就想起來了。他撥通了電話,在響鈴三聲之後,一個聲音陌生的女人接聽了電話。

  「這裡是特勤局。」

  「嗨,我是伊森·柏克。請讓亞當·漢索爾接一下電話。」

  「他現在沒法接聽你的電話。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不用了。我真的有要緊事需要告訴他。他今天沒在辦公室嗎?」

  「他現在沒法接聽你的電話。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那我撥打他的手機怎麼樣?請問你能告訴我他的手機號嗎?」

  「噢,恐怕我不能將他的手機號透露出去。」

  「可是你知道我是誰嗎?你聽說過伊森·柏克特工嗎?」

  「你好,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你叫什麼名字?」

  「瑪爾西。」

  「你是剛來的,對吧?」

  「今天是我來這裡上班的第三天。」

  「你聽我說,我現在在愛達荷州的松林鎮。噢,真是麻煩,請立即讓漢索爾來接電話。無論他在做什麼……管他是在開會也好,或者正在洗手間也好……媽的,總之讓他馬上來接電話!」

  「噢,不好意思。」

  「什麼?」

  「如果你要繼續以這種方式跟我講話的話,我就沒法跟你繼續說下去了。」

  「瑪爾西?」

  「請講。」

  「對不起。我很抱歉對你態度不好,可是我必須得跟漢索爾說話。我有非常緊急的事情要告訴他。」

  「如果你需要的話,我很樂意為你傳話。」

  伊森閉上了眼睛。

  他咬了咬牙,抑制住了對著話筒怒吼的衝動。

  「請讓他給伊森·柏克特工打電話,我要麼在松林鎮治安部辦公室,要麼在松林鎮酒店的226號房間。請讓他立即打電話給我。還有,埃文斯特工已經死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我會把你的信息轉達給他的!」瑪爾西以輕快的語氣回應道,隨即便掛斷了電話。

  伊森將電話聽筒從自己耳邊拿開,然後用它在會議桌上狠狠地敲了五下。

  待他最終將聽筒放回原處時,留意到波普正站在會議室的門口。

  「一切都還順利嗎,伊森?」

  「是的,只是……我暫時沒能與我的上司取得聯繫。」

  波普走進會議室,然後關上了門。他在會議桌另一頭與伊森相對的位子上坐了下來。

  「你先前說有兩名特工失蹤了?」

  「是的。」

  「跟我講講另一名特工的情況吧。」

  「她的名字叫凱特·休森。她為特勤局的博伊西分部工作,在此之前她曾在西雅圖分部工作。」

  「那麼你們是在西雅圖分部工作的時候認識的?」

  「沒錯,我們曾是工作搭檔。」

  「後來她被調走了嗎?」

  「是的。」

  「然後凱特特工和另一名特工一起來到了這裡,不好意思,他叫什麼名字來著?」

  「比爾·埃文斯。」

  「噢,他們來這裡是為了進行一項秘密調查。」

  「就是這樣。」

  「我很樂意幫助你。你願意接受我的幫助嗎?」

  「當然願意,阿諾德。」

  「好的。那我們就從最基本的信息開始著手吧。凱特長什麼模樣?」

  伊森向後靠在椅背上。

  凱特。

  在過去的一年裡,他一直都刻意訓練自己徹底不去想她,所以此時他花了好一陣子才回憶起了她的面容,而這樣的舉動無異於撕開了一道剛開始結疤的傷口。

  「她的身高大約是五英呎二英吋,噢,應該是五英呎三英吋。體重是一百零五磅[註2]。」

  「她是個個頭嬌小的姑娘,對嗎?」

  「她是我所見過的最優秀的警察。我上次見到她的時候她留著棕色的短髮,不過現在恐怕已經很長了。她的眼珠是藍色的,非常漂亮。」

  天哪,他仍然還記得她給自己留下的印象。

  「她的外表有什麼顯著的特徵嗎?」

  「有的。她臉頰上有一塊淡淡的胎記。胎記呈淺褐色,大小與五分的鎳幣相當。」

  「我會把這些信息傳達給我的助手,或許還能找人畫一幅她的肖像畫,然後附在尋人啟事上分發給鎮上的居民。」

  「那可太好了!」

  「你剛才有提到凱特從西雅圖分部被調走的原因嗎?」

  「這我沒說。」

  「唔,那你知道原因嗎?」

  「據傳聞說是基於組織內部的需要。我想看看那輛車。」

  「什麼車?」

  「就是發生車禍時我所開的那輛黑色的林肯城市轎車。」

  「噢,這個沒問題。」

  「我能在哪裡找到它呢?」

  「它在小鎮近郊的一個廢品回收站裡。」治安官站起身來,「能把那個地址再告訴我一次嗎?」

  「第一大道604號。我可以步行帶你們過去。」

  「不必了。」

  「我很想這樣做。」

  「可我不想。」

  「為什麼?」

  「你還有什麼別的需要嗎?」

  「我想知道你們的調查結果。」

  「那麼你明天午後再來這裡吧。我們可以一起看看工作進展。」

  「你會帶我去廢品回收站找那輛車吧?」

  「我認為我們可以稍後再來處理這件事。不過現在我恐怕得先送你出去了。」

  #

  伊森離開了松林鎮治安部辦公室,當他再次穿上自己的襯衫和西裝走在街上時,發現它們的氣味已經比先前減弱一些了。雖然他渾身仍然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可是他認為一個赤裸上身走在大街上的男人會比身上散發著腐臭味的男人更引人注目。

  他儘可能有力地邁動著腳步,可是頭部的疼痛感持續不斷地襲來。他每走一步,又會加劇顱骨的疼痛。

  「啤酒花園」酒吧正在營業,酒吧裡一個顧客都沒有,只有一名男侍者坐在吧檯後面的凳子上讀著一本平裝本小說——那是保羅·威爾遜早期的一部作品。

  伊森來到吧檯旁,「請問貝芙麗今天晚上會上班嗎?」

  男侍者朝他豎起了一根手指。

  他又花了十秒鐘讀完了書上的一個段落。

  最後,他終於合上了書本,全神貫注地看著伊森。

  「你想喝點什麼呢?」

  「我不打算喝什麼。我想找到昨天晚上在吧檯工作的那個女人。她的名字是貝芙麗。她是個相當漂亮的淺黑膚色女人,年紀大約三十五六歲,個頭挺高的。」

  男侍者從凳子上站起身來,把手中的書放在了吧檯上。他的灰色長髮像極了渾濁的洗碗水,隨後他將頭髮攏到腦後紮成了一個馬尾。

  「昨天晚上你來過這裡?」

  「沒錯。」伊森回答道。

  「你剛才說當時在吧檯服務的是一名高個兒的淺黑膚色女侍者?」

  「對啊,她的名字是貝芙麗。」

  男侍者搖了搖頭,伊森留意到他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略帶嘲諷的笑容。

  「負責在這裡照料吧檯的總共就只有兩個人。除了我之外,還有一個名叫史蒂夫的男人。」

  「不對呀,昨天晚上在這裡接待我的分明就是一個女人。當時我吃了一個漢堡,就坐在那個座位上。」伊森指著吧檯拐角處的凳子說。

  「別再鑽牛角尖了,哥們兒,不過你是喝了多少酒才變成這樣的啊?」

  「我壓根兒就沒喝酒,再說我也不是你的哥們兒。我是一名聯邦特工。我清楚知道自己昨天晚上的確來過這裡,我也知道當時跟我說話的人是誰。」

  「抱歉,先生,我不知道我還能跟你說些什麼。我想你昨晚去的肯定是另一家酒吧。」

  「不可能,我……」

  伊森感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

  他用指尖按壓著兩側的太陽穴。

  此時他能感覺到顳動脈在跳動,以及隨之而來的陣陣劇烈頭痛。他在幼年時期也常常感受到這樣的頭痛——它常常由過量食用冰棍或雪糕而引發。

  「先生?先生,你還好嗎?」

  伊森蹣跚著離開吧檯,艱難地說:「她昨天真的在這裡。我絶對沒有弄錯。我不知道你為什麼……」

  旋即他來到了酒吧外面,將雙手按在膝蓋上,繼而在人行道上的一堆嘔吐物前俯下身來。緊接著他便明白這堆污穢物原來就是自己剛剛吐出來的,因為他的喉嚨裡瀰漫著一股膽汁的苦味。

  伊森直起身子,用衣袖擦了擦嘴巴。

  太陽已經落到了山崖背後,夜晚的涼爽籠罩著整個小鎮。

  他有好些事情需要去完成。找到貝芙麗,找到相關的急救人員從而索回自己的物品……可是他現在最想做的卻是躺在一個幽暗房間裡的大床上,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緩解身體的疼痛,卸下內心的困惑,並拋開一種越來越難以抑制的情緒。

  這種情緒不是別的,就是恐懼。

  他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有些事情非常、非常地不對勁。

  #

  他跌跌撞撞地走上石階,推開了酒店的大門。

  壁爐裡熊熊燃燒著的大火溫暖了整個大堂。

  一對青年男女佔據了壁爐邊的雙人沙發,正端著玻璃酒杯喝著起泡葡萄酒。伊森猜想他們來松林鎮是想度過一個非常特別的浪漫假期。

  三角大鋼琴旁邊坐著一個身著無尾小禮服的男子,正在演奏《人生總有光明的一面》。

  伊森來到服務台前,忍著頭疼,竭力在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

  坐在服務台後面的接待員不是別人,正是午後將他驅逐出房間的那一位。她還沒來得及抬頭看就開始機械地說起話來。

  「歡迎來到松林鎮酒店。請問你需要什麼……」

  這時她看到了伊森,突然住了口。

  「嗨,麗莎。」

  「我真是感動啊。」她說。

  「感動?」

  「你竟然回來付錢了。儘管你之前的確跟我說過你會回來結清房費,可是說實話,我在心裡一直都認為你再也不會出現在我面前了。我向你道歉……」

  「不是這樣的,請聽我說,我今天沒能找回我的錢包。」

  「什麼?那你的意思是說你回到這裡來並不是為了結清昨晚的房費?你來找我並不是為了履行你在我面前重申了無數次的承諾?」

  伊森閉上了雙眼,忍住頭部的劇烈疼痛深深吸了一口氣。

  「麗莎,你沒法想像出我今天度過了怎樣的一天。我現在只是想躺下來休息幾個小時而已,甚至不需要一個整晚過夜的房間。我只需要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冷靜一下,再睡上一小會兒,這就夠了。現在我的頭疼得好厲害啊。」

  「先別說了。」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俯身趴在服務台上,「你說你仍然沒法支付昨晚的房費,而現在你卻要求我再給你一個房間?」

  「我實在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你欺騙了我。」

  「很抱歉。我之前真的以為我能找到錢包……」

  「你明白我冒了多大的風險來幫助你嗎?你知不知道我甚至可能因此而失去工作?」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出去。」

  「什麼?」

  「你聽不見我說的話嗎?」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麗莎。我的手機也不見了,身上一點錢也沒有。從昨天晚上到現在我一直沒有進食,而且……」

  「請向我解釋一下你的這些境況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只需要躺下來休息幾個小時就好。我求求你了。」

  「聽著,我已經跟你解釋得足夠清楚了。現在請你離開這裡。」

  伊森並沒有挪動腳步。他只是注視著她,祈求著她或許能夠從他的眼睛裡看出此刻他內心所遭受的極大痛苦,從而對他產生憐憫之心。

  然而,麗莎卻拿起服務台上的電話聽筒,開始撥起號來。

  「你在做什麼?」伊森問道。

  「給治安部打電話。」

  「好了,好了。」他舉起雙手做出了投降的姿勢,同時從服務台前往後退去,「我這就走。」

  當他快到酒店大門的時候,麗莎在他身後喊道:「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回到這裡來了。」

  伊森差點兒從酒店門口的石階跌落下來,當他來到人行道上時感覺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他眼中的街燈和過往汽車的車頭燈也在打轉。

  他沒有停下腳步,反而不管不顧地開始沿著人行道拚命往前走,這時八個街區之外的一棟紅磚建築物隱隱約約地呈現在了他眼前。雖然他對那個地方仍然充滿了懼怕,可是此時的他的確非常需要那所醫院。他需要那裡的病床,渴望好好睡上一覺,還得儘快吃一些止痛藥。

  眼下他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去醫院,要麼就得在外面過夜——在路邊或某個公園裡,睡臥在毫無遮蔽的地方。

  可是醫院遠在八個街區之外,對於現在的他來說,每邁出一步都需要透支極大的體力,而此時路邊的街燈和往來的車燈在他眼前轉得更快了——他的四周全是拖著長尾巴飄來飄去的彗星般的物體,整個世界似乎變成了過度曝光的城鎮夜景動態照片。車燈被拖曳成了長長的光束,街燈則像極了噴燈裡噴出的火焰。

  他撞上了一個行人。

  這個男人推了他一把,嘴裡嘟囔著:「你這人是怎麼走路的?」

  伊森來到下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終於停下了腳步,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還能過得了馬路。

  他重心不穩,身子向後一傾,重重地跌坐在了一棟房子外面的人行道上。

  街道已經變得略顯擁擠了。他的雙眼緊閉著,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能聽到四周行人走在混凝土道路上的腳步聲,以及人們互相交談時的隻言片語。

  他喪失了所有的時間感。

  猶如身處夢境中一般。

  隨後他側躺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感受到了來自別人的呼吸,也聽到了嘈雜的說話聲。

  他只聽到了一些支離破碎的詞語,沒法在腦子裡將其組成講得通的句子。

  他睜開眼睛。

  夜幕已經降臨了。

  他渾身正發著抖。

  一個女人跪在他身邊,他能感覺到她正用兩隻手抓著自己的雙肩。她正在搖撼著他的身體,並對他說著話。

  「先生,你還好嗎?你能聽到我說話嗎?這位先生?你能看著我嗎?跟我講講你怎麼了?」

  「他喝醉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不對,哈洛德。他應該是病了。」

  伊森想要看清楚她的臉,可是眼前就只能見到一片昏暗模糊的景象。他能看到的只有一盞盞如同小太陽般閃耀的街燈,以及過往一輛輛汽車拖曳而過的車燈光束。

  「我的頭很痛。」他掙扎著吐露道,他覺得這個聲音聽起來極其虛弱、悲痛而又充滿懼怕,根本不像自己的聲音,「我需要幫助。」

  她握著他的一隻手,告訴他不要擔心,不用害怕,來幫助他的人就要來到了。

  伊森能感覺到握著自己的手的那隻手顯然不屬於年輕女人——手部的皮膚又鬆弛又粗糙,觸感有點兒像一張舊報紙——可是她的聲音裡卻有一絲令他心碎的熟悉。

  ————

  [註1] 「松林鎮(Wayward Pines)」的首字母簡稱。

  [註2] 1磅約合0.45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