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迷途·04

  他們乘坐班布里奇島的渡輪離開了西雅圖,一路向北沿著奧林匹克半島朝安吉利斯港進發。在港口登陸後,這十五名柏克家的親朋好友們便分散坐到了四輛車裡,組成了一支小型車隊。

  特麗薩一直期望這天是個好天氣,可是卻偏偏遇上個陰沉沉的冷雨天。此時車隊正行駛在高速公路上,但整個奧林匹克半島都籠罩在薄霧和陰雨之中,所以他們眼前也看不到什麼景色。

  不過這一切都不重要。

  無論天氣怎樣,他們都會朝此行的目的地進發,而且就算其他人都不想加入的話,她和本傑明也會去到那裡。

  開車的是特麗薩的朋友達莉亞,特麗薩本人坐在汽車後座上,握著七歲大的兒子的手,透過沾滿雨滴的車窗看著外面。汽車飛馳著,一片片深綠色的熱帶雨林飛快地朝後面退去。

  他們在112號高速公路上向小鎮西邊行駛了幾英里之後,便來到了通往斯特萊普峰的步道口。

  此時天空依然一片陰霾,不過雨已經停了。

  他們一行人紛紛從車裡走出來,沿著海岸徒步登山。除了各人踩在泥地裡嘎吱作響的腳步聲之外,就只能聽到海浪撞擊岩石時所發出的雜訊。

  特麗薩低頭看著剛剛路過的一個小海灣,海水的顏色並不是她記憶中的藍色。她認為是山間氤氳的雲霧使得海水的顏色看起來變淺了,並非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他們經過了幾個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建造的掩蔽壕,隨後又穿過了蕨類植物群,進入到一片森林。

  這裡到處都長滿了苔蘚。

  仍有雨滴從樹上往下落。

  儘管現在已是初冬時節,可此地的樹林卻依然繁茂。

  他們就快攀到峰頂了。

  整個路途中,沒有任何人講話。

  特麗薩感到兩條腿都刺痛不已,而自己的眼淚也不住地想往外冒。

  當他們抵達峰頂的時候,雨又下了起來。這雨並不密集,只是雨點比較大顆而已,它們在風中漫天飛舞著,模糊了眾人的視線。

  特麗薩走入了一片草甸。

  她哭了,哭得很傷心。

  如果天氣晴朗的話,站在峰頂可以看到方圓好幾英里的風景,一千英呎之下的海洋也能盡收眼底。

  而今天的峰頂卻被籠罩在雨水和霧氣中,能見度非常差。

  她在濕漉漉的草叢裡坐了下來,將頭埋進雙膝,繼續哭泣著。

  從天而降的雨滴掉落在她的雨衣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除此之外便聽不到什麼別的聲音了。

  本傑明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她用一隻手臂環抱著他,說道:「孩子,你在這趟徒步中表現得不錯。現在你感覺怎麼樣?」

  「我覺得還行。這裡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嗎?」

  「沒錯,就是這裡了。如果沒有霧的話,你還能看到更遠的景色。」

  「現在我們要做些什麼呢?」

  她擦了擦眼睛,略微顫慄著深深吸了一口氣。

  「接下來,我會說一些跟你爸爸有關的事情。或許其他人也會說一些。」

  「我也得這樣做嗎?」

  「如果你想要說些什麼,那就說吧。」

  「可我不想說啊。」

  「不說也沒關係。」

  「不說並不意味著我不再愛著他了。」

  「這我知道。」

  「他會希望我談談有關他的事情嗎?」

  「如果那樣做不會令你感到不適的話,我想他會的。」

  特麗薩閉上雙眼,花了一些時間讓自己振作起來。

  隨後她奮力站了起來。

  她的朋友們此時正在蕨類植物叢中漫無目的地轉來轉去,其間還不時朝掌心呵氣來取暖。

  峰頂極其陰冷,狂亂的烈風吹在蕨類植物上,泛起了陣陣綠色浪潮。此處的氣溫低得足以令他們呼出的氣體瞬間就凝結成一團團白霧。

  特麗薩將她的朋友們召集過來,一行人在風雨中站著圍成了一個圓圈。

  特麗薩告訴大家,她和伊森在開始約會幾個月之後便相約來到這個半島遊玩,當時他們住在安吉利斯港的一家家庭旅館。有一天臨近傍晚的時候,他們偶然發現了通往斯特萊普峰的步道口,並開始登山。隨後,他們在傍晚日落前攀到了峰頂,那時天氣清朗,她放眼越過海峽眺望著加拿大南部,伊森突然單膝跪地,向她求婚。

  那天早上他在一家便利店的自動販賣機上買了一枚玩具戒指。他說自己原本還沒有萌生向她求婚的打算,可是在這趟旅程中,他越來越明確了自己想要跟她共度餘生的願望。他還說此時此刻是他人生中最為美妙的光景:站在高山的峰頂,和她並肩俯瞰著呈現在他們面前的美麗景色。

  「我壓根兒就沒想到他會向我求婚。」特麗薩說,「可是我當場就應允了他,後來我們一直待在那兒看著太陽落進了大海裡。伊森和我時常提起我們應該再找個週末回到這裡來,可是你們也知道,人活在這個世上總是身不由己,有些計劃總是難以付諸實行。但不管怎麼說,我們曾在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時光……」她吻了吻兒子的頭頂,「當然也共度了一些不那麼美好的時光。我認為十三年前伊森在這座山的峰頂度過的那個傍晚,是他人生中最為快樂,對未來充滿了最美好憧憬的時刻。正如你們所知,他現在失蹤了……」她拚命抑制住了內心深處的情感風暴,「唔,我們沒有他的屍體、骨灰等等。不過……」她帶著淚笑道,「我帶來了這個。」她從衣兜裡掏出了一枚很舊的塑料戒指,指環上的金黃色油漆早已脫落,戒指頂部尖頭叉上的翠綠色玻璃棱體依然還在。這時周圍有些人開始哭了起來。「最終他還是送給了我一枚真正的鑽戒,可是我卻覺得帶來這枚戒指更為合適,當然,我可不是為了節省。」她從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背包裡取出了一把園藝鍬,「我想在這裡留下一些跟伊森密切相關的物品,我認為這枚戒指非常合適。本傑明,你能幫幫我嗎?」

  特麗薩再次跪在地上,將身前的一堆蕨類植物扒拉開來,直到地面露出來了為止。

  泥地已經被雨水泡得很軟了,所以鐵鍬輕而易舉便能壓進土裡。她用鐵鍬挖出了幾堆泥土,隨後讓本傑明也挖了幾下。

  「我愛你,伊森。」她喃喃低語道,「我非常想念你。」

  接下來,她將那枚塑料戒指放進了剛剛挖出來的小墓穴裡,和本傑明一起用挖出來的泥土將小墓穴填埋起來,最後她用鐵鍬將地面重新撫平了。

  #

  這天晚上,特麗薩在位於安妮女王街區的家中舉辦了一場派對。

  朋友、熟人、同事們塞滿了整個屋子,另外,當然也少不了美酒。

  伊森一家的主要朋友圈裡的成員——如今在各自的工作領域都是肩負重任、中規中矩的專業人士——在過去的某個人生階段曾過著桀驁不馴、縱酒無度的生活,在他們一行人開車回家的路上,所有人都一致發誓說今夜要為了伊森一醉方休。

  他們果真信守了誓言。

  每個人不顧一切地縱情豪飲著。

  各自講述著與伊森有關的種種故事。

  時而大笑,時而哭泣。

  #

  晚上十點半,特麗薩來到自家露台,這個露台與小小的後花園連為一體。在極為罕有的晴朗日子裡,站在這個露台上能望見西雅圖的天際線,以及南面雷尼爾山高大雄壯的輪廓。不過這個夜晚整個市區都被大霧籠罩著,四周的建築物只能藉著在霧中星星點點閃爍著的燈光來宣告自己的存在。

  她斜倚在露台欄杆上,和達莉亞一起抽著煙——自打離開大學女子社團之後她就再沒有抽過煙了——同時慢慢地啜著今天晚上的第五杯G&T杜松子酒。她已經有很長時間沒像今晚這樣一次喝下這麼多酒了,而且她心裡也清楚知道明天早上自己將因今夜的縱酒而付出高昂的代價。可是,此刻她任由自己沉浸在這種微醺而安適的狀態裡,因為只有這樣做才可以讓她暫時從殘酷的現實中逃避出來——她腦子裡有好些尚未得到答案的問題,一種揮之不去的恐懼感始終縈繞在她的內心深處,還時常攪擾著她,讓她老是做噩夢,不得安睡。

  她對達莉亞說:「如果他的人身保險賠償金不予發放怎麼辦?」

  「怎麼可能不予發放呢?」

  「因為我找不到能證明他已經死亡的證據啊。」

  「噢,這可太荒謬了!」

  「也許我不得不賣掉這座房子。以我作為律師助理的薪水是不足以支付這座房子的按揭貸款的。」

  她感覺到達莉亞用雙臂環抱住自己。「現在別想這些了。」達莉亞說,「你只需要知道你身邊有好些愛你的朋友,他們始終都會扶持你和本傑明的。」

  特麗薩將已經喝完的空酒杯放在欄杆上。

  「他並不完美。」她說。

  「我知道。」

  「他一點都不完美。不過對於他自己犯下的那些錯誤,他都毫不遮掩地承認了。我很愛他,一直都愛,甚至當我剛發現他的過錯時,我就知道我會原諒他的。他本可能繼續犯同樣的錯誤,可事實是,不管怎樣我都會繼續留在他的身邊。我的心已經完全屬於他了,你明白嗎?」

  「這麼說,在他離開之前你們倆就已經完全和好了?」

  「是的。可是,對於他所做的……我心裡還是真的不怎麼好受。」

  「我明白你的感受。」

  「不過我們已經從最糟糕的處境中逐漸走了出來。我們一起接受了一些心理諮詢。我們的努力和堅持,本應該會有一個理想結果的。可是如今……達莉亞,我卻成了一個單身母親。」

  「我送你去睡覺吧,特麗薩。對你而言,這一天實在是漫長又難挨。家務什麼的你就別操心了,明天早上我會再過來幫你打掃屋子。」

  「他已經離開了快十五個月了,而我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都沒法相信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了。我一直企盼著他會撥打我的手機,或者給我發來短信。本傑明常常問我爸爸什麼時候會回家,其實他心裡是知道答案的,我也跟他一樣知道答案……可我還是禁不住常常期待著手機上的來電和短信。」

  「為什麼呢,親愛的?」

  「因為我心裡總想著,或許這次手機上會提示我漏接了一個來自伊森的電話,或許當本傑明再次問我同樣的問題時,我能給他一個跟以往不一樣的答案,或許我可以告訴他爸爸會在下個星期回到家裡。」

  這時有人在喊特麗薩的名字。

  特麗薩緩緩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轉過頭去,因為喝了太多的杜松子酒,她的身體有些不太靈活。

  說話的是跟她在同一家律師事務所就職的年輕同事帕克,只見他正站在通往露台的滑動玻璃門旁邊。

  「有客人來了,他說他想見你,特麗薩。」

  「是誰啊?」

  「是個叫漢索爾的男人。」

  特麗薩的腹部突然痙攣了一下。

  「那人是誰啊?」達莉亞問道。

  「他是伊森的上司。該死,我現在有些醉了。」

  「那我可以去見他,就說你現在不能……」

  「不必了。我想去跟他談談。」

  特麗薩跟在帕克身後進到了室內。

  屋裡的派對場面已經跟先前大不相同了。

  她的大學室友珍妮弗喝得爛醉如泥,已經倒在沙發上昏睡過去。

  幾名女性朋友都待在廚房裡,其中一個人手裡拿著iPhone,其餘人則聚集在她的四周。她們在酩酊大醉的情形下正試圖通過免提方式撥打出租車公司的電話。

  特麗薩的妹妹瑪姬是個禁酒主義者,而她很可能是屋子裡唯一一個尚且清醒的成年人。當特麗薩從瑪姬身邊經過的時候,後者伸出手來挽住了姐姐的手臂,並低聲告訴特麗薩本傑明已經在樓上的臥室裡平靜地入睡了。

  門廳裡的漢索爾穿了一身黑色西裝,一條黑色領帶鬆鬆垮垮地繫在他的領子上。漢索爾的眼袋非常明顯,特麗薩心想他也許是一下班就直接從辦公室風塵僕仆地趕過來了。

  「嗨,亞當。」她招呼道。

  兩人簡單擁抱了一下,禮節性地彼此親了親對方的臉頰。

  「很抱歉我沒能早一點過來。」漢索爾說,「這一天……不知怎麼的這一天就這樣過去了。不過我一直都想過來看看你。」

  「你的這一舉動對我來說深具意義。你想喝點什麼嗎?」

  「如果有啤酒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特麗薩邁著略微蹣跚的步伐走到一個已經半空的啤酒桶跟前,往一個塑料杯裡注滿了啤酒。

  她和亞當一起坐在通往二樓的階梯上。

  「真不好意思。」她開口說道,「我有些醉了。今天我們想藉著送別伊森的機會,來重溫那已經逝去的美好時光。」

  漢索爾喝了一口啤酒。他大約比伊森年長一兩歲,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古風」香水氣味。他的頭髮很短,髮型跟多年前他在公司聖誕晚會上與特麗薩初次見面時一模一樣。他的下巴上冒出了些許棕色的鬍子渣,看那長度,估計他至少一整天沒有剃鬍子了。跟他併排坐著,她能感覺得到從他腰間凸出來的手槍。

  「關於伊森人身保險的理賠,仍然還有些問題沒能解決掉嗎?」漢索爾問道。

  「是的,他們一直在拖延。我想他們最後會逼得我提起訴訟。」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想下週一早上給你打個電話詳談一下,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興許我能給相關人員適當地施加一些壓力,推動事情的進展。」

  「對此我向你深表感激,亞當。」

  她發現自己講話的語速很慢而且極為小心,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確保自己的發音不至於含混不清。

  「你能將保險理算員的聯繫信息發給我嗎?」他問道。

  「好的。」

  「我想告訴你,特麗薩,我的腦子裡每天都充斥著一個念頭:查明伊森遇到了怎樣的事情。我相信終有一天我會查明真相的。」

  「你認為他死了嗎?」

  倘若處於頭腦清醒的情況下,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問出這個問題來的。

  漢索爾沉默了片刻,只是低頭凝視著眼前盛有琥珀色液體的啤酒杯。

  最終他開口說道:「伊森……是一名優秀的特工。也許他算得上是我手下最棒的特工。這是我的真心話。」

  「你認為如果他沒死的話,現在一定已經跟我們聯繫過了,所以……」

  「的確如此。對此我很難過。」

  「沒什麼,只是……」

  他遞給她一張手帕,她用手帕捂著臉哭了一陣,然後用手帕拭了拭眼淚,「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樣的日子太艱難了。之前我一直祈禱他能活著,現在我只能祈禱他的屍體能被找到。我需要一個確鑿的答案,才知道將來的路該如何走下去。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亞當?」

  「當然可以,請講吧。」

  「你認為他遇到了什麼事情呢?」

  「或許現在不是合適的時候……」

  「你儘管說。」

  漢索爾喝完了自己杯裡的啤酒。

  他起身走到啤酒桶前,往杯子裡重新注滿了酒,然後折回來。

  「那就先從我們都知道的地方說起,好嗎?去年9月24日,伊森在西雅圖乘坐直達航班起飛,並於當天早上八點半抵達博伊西。隨後,他去到了位於美國銀行大樓的分部辦公室,與斯托林斯特工及其團隊成員見了面。他們在一起開了一個時長兩個半小時的會議,接下來伊森和斯托林斯在上午十一點一刻的時候離開了博伊西。」

  「然後他們要去松林鎮調查……」

  「他們的任務之一是調查跟比爾·埃文斯特工以及凱特·休森特工的失蹤有關的案子。」

  一聽到凱特的名字,特麗薩就感覺彷彿有一把鋒利的刀子飛快地刺中了自己的心窩。

  她突然很想再喝上一杯酒。

  漢索爾繼續往下說:「你最後一次接到伊森用手機打來的電話是在當天下午一點二十分,那時他在愛達荷州的洛曼鎮停留加油。」

  「當時他們身處洛曼附近的群山中,所以通話信號很差。」

  「打完電話一個小時之後,他們抵達了松林鎮。」

  「他在電話裡最後跟我說的話是:『我今天晚上會在酒店房間裡給你打電話,親愛的。』就在我想在電話裡跟他道別並打算告訴他我愛他的時候,電話卻突然斷掉了。」

  「而你是這世上尚活著的人當中最後一個曾與你丈夫聯絡過的人。當然……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是你已經知道了的。」

  沒錯,她不需要再聽一遍這些事情了。

  當天下午三點零七分,他們的車撞上了一輛印有「麥克」標誌的卡車,斯托林斯特工當場就遇難了。由於撞擊極其猛烈,而且汽車前部的毀損非常嚴重,所以救援人員沒法在現場將伊森的身體從車內解救出來。於是,事故車被運到了另一處地方進行後續作業。當工作人員用工具卸下車門,並將車頂撬開至足夠的高度,從而得以進到車廂裡的時候,才發現駕駛座上竟然沒有人。

  「特麗薩,我來這裡的另一個理由是想告訴你一個新的消息。你應該知道,我們對於自己就斯托林斯的林肯城市轎車內部所進行的內部檢查不太滿意。」

  「沒錯,這我知道。」

  「於是我向聯邦調查局的科學分析團隊求助,請他們用DNA聯合檢索系統再次展開細緻檢查。他們花了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對那輛林肯城市轎車的裡裡外外都進行了專業而全面的檢查。」

  「那麼,結果……」

  「明天我可以將他們的工作報告用郵件轉發給你,不過長話短說,他們什麼都沒有找到。」

  「這話是什麼意思呢?」

  「就是說他們一無所獲。沒能找到任何一丁點兒皮膚細胞、血液、毛髮甚至汗液,就連被他們稱為『降解DNA』的東西也沒找到。如果伊森開著那輛車花了三個小時從博伊西一直行駛到松林鎮,那麼他們起碼能找到一些屬於伊森的分子組分。」

  「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呢?」

  「我也不太明白。」

  特麗薩抓住樓梯的扶手,費力地站了起來。

  她朝臨時用作吧檯的古式木質洗滌架走去。

  她沒再繼續往杯子裡斟上G&T杜松子酒了,而是舀入了一些冰塊,然後倒滿了伏特加酒。

  她喝了一大口伏特加,隨後步履不穩地回到了階梯上。

  「我不知道該如何看待這件事,亞當。」她說道,隨即又喝了一口酒。她明白如果自己喝完了這杯酒,最終一定會醉倒的。

  「我也不知道。你剛才問我認為伊森遇到了什麼事情,對嗎?」

  「對啊!」

  「我也不能給你準確的答案,起碼目前還不行。我只是私下告訴你,我們又再度開始調查斯托林斯特工身故前的種種線索,同時也對那些在我抵達事故現場之前就得以到達那裡的人員一一展開密切調查。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工作還沒有什麼收穫。而且你也知道,這件事畢竟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我覺得事情有點不太對勁。」她說。

  漢索爾注視著她,那雙嚴肅的眼睛裡流露出了苦惱的神色。

  「沒錯。」他附和道。

  #

  特麗薩將漢索爾送到他停在屋外的車子旁邊,然後站在濕漉漉的街道上,淋著雨看著漢索爾的車尾燈越來越小,最後徹底消失在了視野之外。

  她四下張望了一番,發現鄰居們家裡的聖誕樹上已經掛好了綵燈,可是她和本傑明還沒來得及準備聖誕樹呢。她甚至在想,今年可能不會籌備這件事了,這個想法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接受了那個噩夢,意味著自己已經確信他再也不會回家了。

  #

  夜深了,當所有的朋友都已經搭乘出租車回家之後,她躺倒在樓下的沙發上,感覺到一陣陣天旋地轉。

  她沒法入睡,也沒有在眩暈中失去知覺。

  每次睜開雙眼,她都看到牆上掛鐘的時針始終在兩點和三點之間緩緩移動著。

  還差一刻到凌晨三點,她實在忍受不了又一陣強烈的眩暈和噁心感覺,便從沙發上翻滾到了地板上,隨即她扶著沙發站起身來,跌跌撞撞地走進了廚房。

  壁櫥裡還有幾個乾淨的玻璃杯,她從中取出一個,將其放在水龍頭下接滿了自來水。

  喝完這杯水之後,她又接連喝了兩杯,這才感到嗓子的乾渴得到了緩解。

  廚房裡一片狼藉。

  她將照明燈的光線略微調暗了一些,然後將髒碗碟一個一個地放進洗碗機裡。看著洗碗機漸漸被填滿,她不由得感到心滿意足起來。啟動了洗碗機的洗滌程序之後,她拿著一個空塑料袋在屋裡來回走動,將散佈在各處的啤酒杯、紙盤以及用過的餐巾紙都收集到了手中的袋子裡。

  到了凌晨四點,屋子裡的景況看起來比先前好多了,而她自己也睡意全消,只是眼球後面感覺到陣陣搏動——這是頭疼即將來臨的先兆。

  她服下了三粒艾德維爾止痛藥,然後在黎明到來前的寂靜中站在廚房水槽邊,聽著雨水滴滴答答地敲打在屋外露台上的聲音。

  她往水槽裡注滿熱水,噴入了一些洗潔精,看著越來越多的泡沫漸漸浮起在水面上。

  她將兩隻手伸到了熱水裡。

  水的熱度漸漸灼痛了她的手。

  在伊森最後一次因為加班工作而很晚回家的那個夜裡,她就站在這個水槽邊同樣的位置上……

  #

  她沒能聽到伊森回來時關閉房門的聲音。

  也沒能聽到他走近自己的腳步聲。

  她正在擦洗一個長柄平底煎鍋,突然感覺到伊森用手環抱住了自己的腰,他嘴裡呼出的熱氣正好噴在她的後頸。

  「對不起,特麗薩。」

  她繼續刷洗著手裡的鍋,嘴裡說道:「七點你沒回來,八點也沒回來,現在已經十點半了,伊森。我真的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我們的小傢伙怎麼樣啊?」

  「他在客廳睡著了。他一直想等你回來,好給你看他剛獲得的獎盃。」

  只要他的手觸碰到她的身體,她的抱怨和怒氣就總能在一瞬間煙消雲散,她因此而恨起自己來。從她在蒂尼比格斯酒吧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開始,她就一直感覺到他對自己有一種極為強烈的吸引力,這樣的吸引力令她在他面前不自覺地卸下一切防禦,變得盲目而缺乏理智。這就注定了他們倆的地位在彼此的關係中是極不平等的,他享有壓倒性的優勢。

  「我得在明天一大早搭乘飛機前往博伊西。」他在她耳邊囁嚅道。

  「這週六是他的生日,伊森。在他整個人生中只有一次六歲生日。」

  「我明白。我也覺得很為難,可是這次我不得不去。」

  「如果到時候你不在的話,你知道他會怎樣嗎?他一定會不斷地問我爸爸為什麼不……」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特麗薩,這樣可以了嗎?你認為這件事對你的傷害會比它帶給我的傷害更大嗎?」

  她推開了他的手,轉過身來面對著他。

  「你的這個新任務跟尋找她有關嗎?」

  「現在我沒法回答你的問題,特麗薩。五個小時之後我就得動身去機場了,而現在我甚至還沒開始準備行李呢。」

  他轉身朝廚房門走去,走到一半時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再度轉過身來。

  片刻之後,他們的目光相撞了。早餐桌就擺在兩人中間,可他們誰也不會想到,桌上盤子裡盛放著的冷餐將成為伊森在這個家裡所吃的最後一餐。

  「你知道的。」他說,「那件事已經結束了,我們已經從中走出來了,可是你看起來不像是……」

  「我只是感到厭倦而已,伊森。」

  「對什麼感到厭倦?」

  「你總是不停歇地工作、工作、工作,而你留給我們的是什麼呢?」

  他沒有回答,不過她能看到他下巴上的肌肉顫動了一下。

  即便是在這麼晚的深夜,即便是在工作了十來個小時之後,他穿著一身她永遠也看不厭的黑色西裝站在照明燈下面時,仍然顯得那麼迷人。

  就這麼看著他,她心裡的怒氣竟悄然消退了。

  她很想朝他走過去,跟他靠在一塊兒。

  對她而言他總是擁有一種非凡的掌控力。

  其間彷彿隱隱包含著某種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