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迷途·05

  他看到她在廚房裡,於是便朝她走了過去,伸出雙臂從背後環抱著她,還把自己的鼻子埋進了她的頭髮。他常常像這樣嗅她的頭髮,想通過這樣的方式再次覓得他倆初次相見時她的頭髮所散發出的氣息——那是一種香水和護髮素混雜在一起的氣味,這氣息曾令他無法自持地對她怦然心動。可是如今要麼是因為她頭髮的氣味已經改變了,要麼是因為它已經與他自己身上的氣息完全融合在了一起,他再也不能尋到以往那種能讓他回到早年兩人初識時光的氣息了。人們常說鼻子的「記憶力」比眼睛更強,他也深深體會到了這一點。在他還能嗅到她的頭髮所散發出的神秘氣息時,他發現那種氣味比她的金色短髮和綠色眼睛更能令他重回往昔。那是一種充滿新奇感的意境,好似在十月裡的一個寒風凜冽的下午,藍藍的天空無比清澈,初雪積存在卡斯卡德山和奧利匹克山的山頂,而城裡樹木的葉子則剛剛開始變黃。

  他擁抱著她。

  可是,他令她所遭受的痛苦和恥辱感覺還尚未消減。他時常在想:要是她做了跟自己同樣的事,他極有可能採取一走了之的做法。她對他所懷有的愛可真是神奇,那種忠貞之愛遠遠超過了他認為自己配得的程度。然而,她的這種愛,卻只會令他對自己的行為倍感羞愧。

  「我要去看看他。」伊森低聲說道。

  「去吧。」

  「等我待會兒下來再回到這裡的時候,你會坐下來陪著我吃飯嗎?」

  「當然會呀。」

  他將自己的外套搭在樓梯欄杆上,脫下了腳上的黑色皮鞋,放輕腳步沿著階梯往二樓走去。其間,他抬腳從那塊踩上去總是嘎吱作響的第五級階梯上方跨了過去。

  除了第五級階梯之外,其餘的梯板都沒有什麼問題,他很快便站在了二樓臥室的門口,輕輕把門推開了一條小縫。走廊上的燈光透過門縫,照進了臥室裡。

  在本傑明五歲生日那天,全家人一起將本傑明的臥室牆壁漆成了太空的形貌:黑色的背景色,金色的小星星,代表遙遠星系的螺旋形圖案,八大行星,以及一些外太空衛星和火箭。此外,還有一名飄浮著的宇航員。

  他的兒子睡在一堆毛毯中間,兩隻手裡握著一個小小的獎盃——杯壁上印有一個正在踢足球的金色塑料小人。

  伊森抬起腳來,迅速從散落一地的樂高積木和酷炫風火輪賽車中間跨了過去。

  隨即跪在了兒子的床邊。

  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房間裡的黑暗,現在他已經能看清本傑明臉上的細節了。

  兒子的臉柔和而寧靜。

  一對杏仁眼雖然是閉著的,可仍然能看出它們跟他母親的眼睛頗為相似。

  不過他有著和伊森一式一樣的嘴巴。

  在黑暗中跪在即將六歲的兒子床邊,伊森感覺膝蓋有些疼痛,內心也因知道自己明天將錯過兒子的六歲生日而傷感不已。

  在他看來,兒子是他所見過的最完美、最好看的人,而且他也深切感受到了兒子的成長速度要比自己所以為的快得多。也許過不了多久,在他自己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本傑明就會變成一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漢了。

  伊森輕輕摸了摸本傑明的臉頰。

  接著他俯下身來,親吻著兒子的額頭。

  隨後將一綹頭髮輕輕拂到了兒子的耳後。

  「你沒法想像出我是多麼地因你而感到驕傲。」他喃喃低語道。

  去年,伊森的父親因高齡和肺炎發作,在一家養老院裡離開了人世。臨終前,老人用沙啞的嗓音問伊森:「你有花時間陪伴你的兒子嗎?」

  「我已在盡己所能地這麼做。」他回答道,可是父親從他的眼神裡看出他在撒謊。

  「你將因此而蒙受損失,伊森。那一天終會來到,等他長大後,一切都來不及了,到那時你會不惜用你所擁有的一切來換取同年幼兒子共處的一個小時。你會渴望滿懷深情地擁抱他,聲情並茂地讀故事給他聽,陪他一起玩球。年幼的子女看不到你身上的缺點,無論你怎麼說、怎麼做,他都會用充滿純粹愛意的眼光來看待你,正是因為如此,你才敢這般掉以輕心。可是,你要當心,因為這樣的時日不會永遠延續下去。」

  父親臨終前所說的這番話常常在伊森腦海中浮現出來,尤其是在身邊的家人都已入睡,而自己卻頭腦清醒地躺在床上時。每逢這樣的時刻,人生的林林總總都以光一般的速度從他腦子裡一掠而過——各種賬單所帶來的壓力、將來的人生願景、自己從前所犯的過失以及自己已經錯過的種種時刻——那些遺失了的快樂時光——都像一塊塊巨石一般,沉沉地壓在他的胸口。

  「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伊森?」

  有時候他會覺得自己呼吸頗為困難。

  有時候他的腦子裡會突然湧起一個念頭:得在自己過往的人生中找到一份完美的回憶。

  牢牢地把它記在心裡。

  而它將發揮救生筏一般的功用,幫助自己遨遊在人生的汪洋大海中。

  「伊森,我希望你能用你的意識抓住我的聲音,趕快清醒過來。」

  這個聲音在他的頭腦裡播放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後來他內心的焦慮漸漸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深重的疲憊感,他漸漸地想起了……

  「我知道這樣做很不容易,可你還是得儘力讓自己醒過來。」

  他想起了這段時間以來度過的內心無法平靜的日子……

  「伊森。」

  漸漸地,他脫離了自己的夢境。

  他突然睜開了雙眼。

  一束光芒照在他的臉上,這是令人炫目的藍光,很小,很細。

  光芒的來源是一支手電筒。

  他眨了眨眼,隨即那束光芒便消失了,待他再度睜開眼睛時,發現一個戴著金屬邊框眼鏡的男人正俯視著自己。對方的臉湊得很近,就在離伊森的臉不到一英呎遠的地方。

  這個男人有一雙黑色的小眼睛。

  剃著光頭。

  淡銀色的鬍鬚是他臉上唯一能透露大致年齡的東西,不過他的皮膚卻顯得極其光潔。

  他笑了,露出了滿口整齊的小白牙。

  「現在你能聽到我說話了,對嗎?」

  他的語氣顯得拘謹而有禮。

  伊森點了點頭。

  「你知道自己在哪裡嗎?」

  伊森不得不思索了片刻——他先前一直處於跟西雅圖、特麗薩和本傑明有關的夢境中。

  「那我先問點別的吧。你知道自己的名字嗎?」

  「伊森·柏克。」

  「很好。那我再問,你知道自己在哪裡嗎,伊森?」

  他能覺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就在回憶之門裡呼之欲出,可與此同時他的內心仍有些許困惑,好幾個現實問題正在彼此爭竟著。

  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在西雅圖。

  另一方面,他覺得自己在一家醫院裡。

  再者,他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座閒適恬靜的山區小鎮,不過小鎮的名字是什麼呢?他怎麼也想不起來。

  「伊森。」

  「怎麼?」

  「如果我告訴你,目前你正待在松林鎮的一家醫院裡,你是不是能得到一些提示呢?」

  這句話裡的信息不僅僅是給了他一些提示,它彷彿擊碎了他的回憶之門,令他一下子回憶起了所有事情。最近四天裡他所遇到的一切在他腦海中有序地排列好了,同時他也深信自己此時的回憶是極其可靠的。

  「有了!」伊森說道,「有了,我想起來了。」

  「你全都想起來了嗎?」

  「我認為是這樣的。」

  「那麼你記憶中最後發生的事情是什麼呢?」

  他花了一些時間來重新搜索,並漸漸清理掉了遮蔽神經元突觸上的蛛網,最後終於搜到了。

  「我頭疼得厲害,當時我坐在主街的人行道上,然後,我……」

  「你失去了知覺。」

  「沒錯,是這樣的!」

  「你的頭現在還疼嗎?」

  「不疼了。」

  「我是詹金斯醫生。」

  醫生同伊森握了握手,然後在伊森身邊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主治哪方面的病症呢,醫生?」伊森問道。

  「我是精神病醫生。伊森,如果可以的話,我需要你回答幾個問題。在米特爾醫生和他的護士第一次將你帶到這裡來的時候,你對他們說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事情嗎?」

  「不知道。」

  「你告訴他們說鎮上的一棟房子裡有一具屍體。另外,你還說你沒法跟你的家人取得聯繫。」

  「我不記得我曾跟護士或醫生交談過。」

  「那時你的神志不太清醒。你以前曾有過精神疾病的患病史嗎,伊森?」

  伊森原本是躺在病床上的。

  現在他費力地坐了起來。

  些許光芒透過百葉窗的縫隙進到室內。

  外面應該是白天。

  出於人類對黑夜的原始恐懼,他因自己剛剛的新發現而感到無比快慰。

  「你想問我什麼問題?」伊森問道。

  「問你這些問題也是我的工作職責所需。昨天晚上你被送到這裡來的時候,身上沒有錢包,也沒有任何身份證件……」

  「我幾天前遭遇了一場交通事故,警方和急救人員辦事不力,導致我被迫陷入了這般境地。我身上沒有手機、錢和身份證件,我的錢包也不見了。這些可不是因為我自己粗心造成的。」

  「放輕鬆一點,伊森,沒人說你做錯了什麼。我再說一遍,我需要你回答我一些問題。你曾有過精神疾病的患病史嗎?」

  「沒有。」

  「你的家族成員是否罹患過精神疾病?」

  「沒有。」

  「你曾患過創傷後精神緊張症嗎?」

  「沒有。」

  「可是你曾參加過第二次海灣戰爭。」

  「你怎麼知道這個?」

  詹金斯指了指伊森的脖子。

  伊森低下頭來,看到自己從軍時的身份識別牌正掛在脖子上的一根珠鏈上。這可真是奇怪,他記得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將它放在床頭櫃抽屜裡的。他不記得自己最後一次戴著它是什麼時候,而且他認為自己這次出差並沒有把它帶來。他絲毫不記得自己在臨行前曾將它包裝起來,也不記得自己何時曾萌生過要把它戴在脖子上的念頭。

  他看了看刻在不鏽鋼識別牌上的名字、軍銜、社會保險號碼、血型以及宗教信仰——最後這一欄寫著「無宗教信仰」。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軍銜和名字上:一級準尉伊森·柏克。

  「伊森?」

  「怎麼了?」

  「你曾參加過第二次海灣戰爭嗎?」

  「是的,我負責駕駛UH-60。」

  「那是什麼?」

  「是『黑鷹』中型通用直升機。」

  「我想你應該親眼目睹過戰鬥的場面。」

  「沒錯。」

  「戰鬥很激烈嗎?」

  「可以這麼說吧。」

  「那你受過傷嗎?」

  「我不知道你問這個跟……」

  「請你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2004年冬天,我在法魯賈市的第二場戰役中中了彈。當時我們正在執行駕駛直升機遣送傷員的任務,我中彈的時候我們的飛機上才剛剛裝載了幾名海軍陸戰隊傷員。」

  「有人死去嗎?」

  伊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又重重地吁了出來。

  說實話,這個問題令他有些吃驚,他發現自己正努力做好準備,迎接頭腦裡即將出現的一幅幅幻燈片似的畫面——他曾接受過不少治療才能平靜地接受它們。

  一枚火箭推進榴彈在他身後爆炸,激起了劇烈的振盪波。

  斷裂的直升機尾翼和水平旋翼紛紛散落在地面上,變成了好多個金屬碎塊。

  直升機旋轉著急速下墜。

  機艙內警鈴大作。

  操縱桿完全失控。

  直升機與地面撞擊產生的後果遠不及他原以為的那樣嚴重。他失去意識的時間不過只有短短半分鐘而已。

  安全帶被卡住了,沒法取開,所以他夠不著自己的卡巴軍刀。

  「伊森,有人死去嗎?」

  一名叛亂者舉起AK步槍,對著直升機殘骸的另一側髮動猛烈射擊。

  兩名醫護兵從破碎擋風玻璃的缺口爬了出去。

  他們已經患上了戰鬥疲勞症。

  「伊森……」

  那兩名醫護兵徑直走向了仍在飛速轉動的四葉水平旋翼……

  他們就這樣消失了,大量的鮮血噴射在了擋風玻璃上。

  這時更多的叛亂者趕了過來,無數的槍支開始對著直升機開火。

  「伊森?」

  「除了我之外,其餘的人都死了。」伊森說道。

  「這麼說,你是唯一的倖存者嗎?」

  「是的。我被俘虜了。」

  詹金斯在一個皮革裝訂本上匆匆記錄下了一些信息,隨即說道:「我得再問你一些問題,伊森。你越是誠實地回答我的問題,那麼我越能更好地幫助你。你應該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幫助你。你會時常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嗎?」

  伊森儘力抑制住了心頭的怒火。

  「你在開玩笑嗎?」

  「你能否只是回答……」

  「不會。」

  詹金斯在本子上做了一些記錄。

  「你有發現過自己在講話時有困難嗎?比方說,或許你講話的時候發音或邏輯都有些混亂不清?」

  「沒這回事。而且我沒有妄想症,也沒有幻覺,也……」

  「唔,就算你有幻覺,你自己也不會覺察到,不是嗎?你會相信自己看到的和聽到的都是真實存在的。舉個例子吧,如果你在幻覺中看到我以及這個醫院的病房,並且在幻覺中與我對話,那麼你的感覺跟現在也不會有什麼不同,對嗎?」

  伊森將兩條腿滑到床沿,把腳往下一伸,踩在了地板上。

  「你要做什麼?」詹金斯問道。

  伊森朝衣櫥走去。

  他感覺兩條腿有些乏力,步子不太穩定。

  「依你目前的狀況來看,你還不適合出院,伊森。院方還在評估你的核磁共振成像圖,你可能遭到了一些顱內創傷,目前我們還不知道其嚴重程度如何。我們得繼續評估……」

  「我會得到一份評估結果的。只是它不會在這裡完成,也不會在這個小鎮上完成。」

  伊森一把拉開衣櫥門,將自己的西裝從衣架上取了下來。

  「你曾經打著赤膊走進治安部,是嗎?」

  伊森穿上了自己的白色領尖扣襯衫,看上去這襯衫已經有人幫他清洗過了,而且原本殘留在上面的屍體腐臭味已經被洗衣粉的香味所取代了。

  「它曾經散發著臭味。」伊森說,「聞起來跟那個死去的人身上的氣味一樣……」

  「你指的是那個你聲稱在一棟廢棄房屋裡發現的死人嗎?」

  「這不是我的『聲稱』。這是我實實在在的發現。」

  「你還實實在在地去到了你從未謀面的麥克·斯科士謝先生的住所,在他家的前廊對斯科士謝先生進行了口頭騷擾。這是你無可否認的真實情況吧?」

  伊森開始扣襯衫的紐扣,他的手指發著顫,費力地將一顆顆紐扣塞進扣眼裡。有幾顆紐扣甚至還扣錯了位置,不過他並不在意,一心只想著要穿好衣服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小鎮。

  「在有顱腦損傷的可能性的情況下還四處走動,這可不是什麼明智的做法。」詹金斯說道,此時他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我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伊森說。

  「我知道,所以我才一直試圖想要……」

  「不是的。我是說這個小鎮不大對勁。這裡的人不大對勁,也包括你本人在內。有些事情很不正常,如果你認為我還會願意坐在這裡,任憑你繼續對我進行胡亂擺佈的話……」

  「我並沒有胡亂擺佈你,伊森。這裡沒有人在擺佈你。你知道你的這種想法顯得多麼的偏執嗎?我不過是想確定一下你是否處於某種精神疾病的控制之下。」

  「那麼我要告訴你,我沒有任何精神疾病。」

  伊森提起褲子,扣好紐扣,然後穿上了鞋子。

  「請原諒我不能完全相信你所說的這句話。『精神方面的異常情況,通常以與現實世界失去聯繫為特徵。』這是專業的醫學教科書上對精神病的定義,伊森。你所遭遇的車禍可能導致你出現了精神異常的狀況,同時,看到你的同伴在車禍中喪生也可能是誘因之一。此外,一些由參與戰爭所引發的創傷再次顯露出來,也可能導致精神疾病。」

  「你給我出去。」伊森說道。

  「伊森,你的生命可能……」

  伊森直直地看著站在自己對面的詹金斯,他目光中流露出來的某種情緒以及他的肢體語言一定包含著某種實實在在的威脅成分,因為他看到這名精神病醫生瞪大了眼睛,並且——終於閉上了嘴巴。

  #

  坐在護士站辦公桌後面的帕姆護士從文書工作中抬起頭來。

  「柏克先生,你怎麼穿戴整齊從病床上下來了啊?」

  「我要離開了。」

  「離開?」她的語氣聽起來就好像她不明白這兩個字的含義一般,「你是說出院?」

  「我要離開松林鎮。」

  「可是你目前的狀況根本連病房都不適宜離開。」

  「你們快把我的個人物品還給我吧。治安官告訴我說它們可能在事故現場被急救人員取走了。」

  「我認為它們應該在治安官那裡。」

  「不是這樣的。」

  「對此你確定嗎?」

  「確定。」

  「好吧,我會戴上我的南茜·朱爾偵探帽,並開始……」

  「別再浪費我的時間了。你知道它們在哪兒嗎?」

  「不知道。」

  伊森轉過身去,準備走開。

  帕姆護士在他身後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

  他在電梯前停下腳步,按下了下行箭頭按鈕。

  她跟了過來——他能聽到她走在方格圖案油氈地板上的匆匆腳步聲。

  他轉過身去,看著她身著可愛的復古式樣護士制服朝自己走來。

  她在離他幾英呎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

  他的身材比她高四到五英吋,年齡也比她大好幾歲。

  「我不能讓你離開,伊森。」她說,「我們還不確定你的身體狀況究竟如何呢!」

  伴隨著一聲刺耳的「嘎吱」聲,電梯門打開了。

  伊森面對著護士,倒退著走進了電梯的轎廂裡。

  「謝謝你的幫助,也謝謝你對我的關心。」他邊說邊按下了通往一樓的按鈕,接連按了三次,按鈕的燈才亮了。他接著說道:「不過我想我知道這一切是怎麼回事了。」

  「你在說什麼啊?」

  「這個小鎮是有問題的。」

  帕姆把自己的一隻腳伸到轎廂門口,使得電梯門沒法關上。

  「伊森,請好好聽我說。你的想法是不對的。」

  「把你的腳拿開。」

  「我很擔心你。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很擔心你。」

  先前他是背靠著轎廂壁的,此時他走上前來,站在離帕姆幾英吋遠的地方,透過電梯門之間寬度不過四英吋的縫隙瞪視著她。

  繼而他低下頭,抬起一隻腳,讓黑色皮鞋的鞋尖踩在了她的白色工作鞋上。

  過了好一陣子,她依然堅持著一動不動,伊森開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得強行將她的腳弄出轎廂。

  最後,她終於還是把腳收了回去。

  #

  站在人行道上,伊森覺得小鎮顯得過於安靜了,畢竟現在是下午,照理說應該更熱鬧一些才對的。幾分鐘過去了,他連一輛汽車的引擎聲都聽不見。事實上,除了幾隻小鳥「吱吱」的鳴叫聲,以及醫院前方草坪上矗立著的三棵高大橡樹的樹冠被風吹動時發出的窸窣作響的聲音,他就聽不到任何一丁點別的聲音了。

  他從人行道走進了馬路中央。

  然後駐足觀察著、聆聽著。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令他感到舒適而溫暖。

  微風夾帶著一絲令人舒爽的寒意從他身旁拂過。

  他抬起頭來看著天空——一派藍水晶般的深藍色。

  藍藍的天空萬里無雲。

  無疑,這個地方是很美的,然而此時的他竟然第一次對那矗立在這片谷地四圍的群山峭壁感到畏怯。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能覺出自己內心充滿了恐懼。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但卻令人膽寒的懼怕。

  他覺得……這著實很奇怪。

  或許是因為他在車禍中受了傷,從而導致自己的精神狀態也受到影響。不過,或許並不是這個原因。

  或許是因為他已經接連五天與外界失聯,所以內心也開始發生了一些變化。

  他不能打電話,不能上網,不能在臉書網站跟別人互動。

  在他看來,這樣的情形實在是不可思議——他竟然跟他的家人、漢索爾以及松林鎮之外的任何人都失去了聯繫。

  他開始朝治安部的方向走去。

  最好儘快離開這裡。等到了峭壁的另一側,再回過頭來對這裡的情形進行重新評估。

  這項任務只有在一個正常的小鎮才能進行。

  因為這裡有些事情非常地不對勁。

  #

  「波普先生在嗎?」

  比琳達·摩瑞恩抬起頭來,她的面前依舊有一堆正在玩的紙牌。

  「你好!」她說,「我能幫你做些什麼嗎?」

  這一次伊森用更洪亮的聲音問道:「治安官在嗎?」

  「他不在,他先前說要出去一會兒。」

  「那麼他很快就會回來咯?」

  「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可你剛才提到『出去一會兒』,所以我以為……」

  「那只是一種修辭手法而已,年輕人。」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特勤局的柏克特工。」

  「當然記得。你這次穿了衣服,顯得好看多了。」

  「有人打電話來找我嗎?」

  她歪著頭,眯縫著眼睛,「為什麼會有人打電話來這裡找你?」

  「因為我聯絡了一些人,告訴他們可以打這裡的電話找到我。」

  比琳達搖了搖頭,「沒有找你的電話。」

  「我的妻子特麗薩,還有叫亞當·漢索爾的特工,他們都沒有打來電話嗎?」

  「沒有人打電話找你,柏克先生,再說你也不應該讓他們打這裡的電話找你。」

  「我還需要再用一下你們會議室的電話。」

  比琳達皺起眉頭,「我認為這不太好。」

  「為什麼?」

  她只是皺著眉,一臉陰沉,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

  「特麗薩,是我。我想試試看這次能不能找到你。先前我又住進了醫院,現在出院了。我不知道你是否有打電話到治安部辦公室或醫院找我,可是並沒有人告訴我你曾來電找過我。我現在仍然還在松林鎮。我沒法找到自己的手機和錢包,可是我在這裡的工作已經結束了。我打算找治安官借一輛車,然後離開這裡。等我今天晚上到了博伊西會再給你打電話的。想你,愛你。」

  他坐在椅子上傾身向前,聽到聽筒裡再次傳來了撥號音,隨即他閉上眼睛竭力思索著。

  他想起了那個號碼。

  他趕緊撥了號,在電話響鈴四聲之後,和上次同樣的聲音傳了過來:「這裡是特勤局。」

  「我是伊森·柏克,這是我第二次打來電話了,我想跟亞當·漢索爾通話。」

  「他現在不能接聽你的電話。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你是瑪爾西?」

  「是的。」

  「你還記得我們昨天通話的內容嗎?」

  「這位先生,你要知道我們這裡每天要接聽無數個電話,我沒法把每一個電話……」

  「當時你在電話裡說你會為我向漢索爾特工傳話的。」

  「你想告訴他的信息是什麼呢?」

  伊森閉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如果他此時對她出言不遜,那麼她就會立刻掛斷電話。如果他回到西雅圖以後再去跟她理論,就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斥責她了,並且讓她當場丟掉飯碗。

  「瑪爾西,我想說的是跟一名在愛達荷州松林鎮死去的特工有關的事情。」

  「嗯,既然我說過我會為你向他傳話,那麼我就一定已經這樣做了。」

  「可是他到現在都還沒有跟我聯繫,你不覺得這太奇怪了嗎?一名來自漢索爾轄下分部的特工——這個人就是我——發現另一名我奉派來這裡尋找的特工被人殺害了,而他在得知這一情況二十四小時之後竟然連個電話也沒打來?」

  對方在短暫的沉默之後問道:「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嗎?」

  「是的,我想立刻和漢索爾特工通話。」

  「噢,我很抱歉,他現在沒法接聽你的電話。我能為你……」

  「他在哪裡?」

  「他現在沒法接聽你的電話。」

  「他——在——哪——裡?」

  「他現在沒法接聽你的電話,不過我相信在他方便的時候會第一時間給你回電話的。他正忙得不可開交。」

  「你究竟是誰,瑪爾西?」

  伊森感覺到有人將電話聽筒從他手裡用力地扯了出去。

  波普將聽筒重重地放回到電話機上,瞪視著伊森,他的眼睛像極了正在陰燃的煤塊,其間蘊藏著的憤怒之火令人不寒而慄。

  「誰告訴你可以來這裡打電話的?」

  「沒有誰這樣說,我只是……」

  「那好,既然沒有誰允許你這樣做,那就趕緊起來吧。」

  「不好意思,你說什麼?」

  「我說『趕緊起來』。你要麼自己從這裡走出去,要麼就由我來把你拖出去。」

  伊森緩緩地站起身來,沉著地看著桌子對面的治安官。

  「你現在正在跟一名聯邦特工說話,先生。」

  「對此我並無把握。」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並沒有向我出示你的身份證件,沒有攜帶手機,身上什麼都沒有……」

  「我已經就自己目前的處境跟你解釋過了。你有去過第一大道604號嗎?你看到埃文斯特工的屍體了嗎?」

  「我去過了。」

  「然後呢?」

  「對這個案子的調查正在進行當中。」

  「你是不是已經召集了犯罪現場專家去處理……」

  「所有事務都按其當行的方式在運作著。」

  「什麼?這算哪門子回答?」

  波普只是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伊森心裡想著,他看起來精神有些錯亂,而我在這個小鎮處於孤立無援的境地。我現在的首要任務是搞到一輛車,然後趕緊離開這裡。下次我再帶著後援部隊回來跟他理論。到時候他不僅會丟掉治安官的職位,還會面臨妨礙聯邦特工執行公務的起訴。

  「我想請你幫個忙。」伊森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是什麼事?」

  「我想請你借一輛車給我。」

  治安官笑道:「為什麼?」

  「這個,原因顯而易見啊,在我遭遇交通事故之後,我就沒有車可以開了。」

  「這裡可不是赫茲租車公司。」

  「可我需要一個交通工具啊,阿諾德。」

  「你還是儘早斷了這個念頭吧。」

  「你在這裡一手遮天,什麼事都是你說了算,對嗎?」

  治安官狡黠地眨了眨眼,「我沒有多餘的車可以借給你用。」說罷波普開始貼著會議桌的邊緣朝門口走去,「我們走吧,柏克先生。」

  波普在門口停住了腳步,等著伊森跟上來。

  待伊森走到足夠近的地方時,波普伸出手來一把抓住了伊森的手臂,然後將他拉到自己跟前。波普的那雙手大而有力,死死地鉗住了伊森的上臂。

  「不久之後我可能會需要你來回答一些問題。」治安官說道。

  「關於什麼的問題?」

  波普只是笑了笑,「你休想離開小鎮。」

  #

  走出治安部辦公室大門之後,伊森回頭看了看身後,發現波普正透過會議室百葉窗的縫隙窺視著自己。

  太陽已經消失在了群山背後。

  小鎮一派沉寂。

  他來到一條安靜的街道上,這裡和治安部隔了一個街區,四下無人。他在路邊一屁股坐了下來。

  「這裡不太對勁。」他不住地喃喃自語道。

  他覺得又虛弱又饑餓。

  自打他來到松林鎮之後,已經發生了不少事情,他試著將這些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好好地梳理一遍,同時將充斥在自己頭腦裡的種種場景和畫面都重新整合起來。他認為這樣一來或許能為自己所遇到的種種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找出符合常理的解釋,可他越是努力地思考,就越是覺得迷糊,感到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團氤氳不散的迷霧之中。

  後來他突然醒悟過來:只是坐在這裡無所作為的話,就什麼也改變不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開始朝主街走去。

  去酒店看看吧。或許特麗薩或漢索爾打電話去那兒找過我呢。

  其實他心裡知道,這只是虛假的期盼。那裡不會有給他的電話留言,除了敵意就別無其他了。

  我的精神還算正常,沒有發瘋。

  我的精神還算正常,沒有發瘋。

  他清楚知道自己的名字,也能流利地背出自己的社會保險號碼和自己在西雅圖的住址。他也記得特麗薩的娘家姓,以及兒子的出生日期。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這一系列瑣碎的信息合在一起便構成了他的身份。

  想到這些名字和數字令他感到些許安慰。

  這時前方街區傳來的一陣「叮噹」聲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循聲走上前去,看到馬路對面的一塊空地上擺放著幾張野餐桌和一些燒烤架,此外還有一個馬蹄坑。看來有幾個家庭的成員們正聚集在這裡舉辦派對,一群女人站在兩個紅色的冷飲箱旁彼此交談著,兩個男人站在一個燒烤架前,不時翻轉和炙烤著牛肉餅和熱狗,青藍色炊煙在傍晚平靜的空氣中裊裊升騰著。嗅到烤肉的香味,伊森頓時覺得胃疼得厲害,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饑餓程度恐怕已經超過了自己的想像。

  他心裡頓時有了一個新的目標:想辦法找些食物來吃。

  他穿過馬路,聽見了蟋蟀的鳴叫,還看到遠處草坪上有一個自動噴灑器正在灑水。

  他心裡想著:眼前的這一切場景是真實存在的嗎?

  一群孩子在草坪上彼此追逐著,他們不時爆發出高喊、大笑和尖叫聲。

  看來他們正在玩「冰棍化了」遊戲。

  伊森先前聽到的「叮噹」聲來源於幾個馬蹄坑裡正在進行著的一種遊戲。兩隊男人面對面地站立在兩個馬蹄坑裡,他們頭頂上氤氳著一圈圈雪茄煙霧,看起來就像聖像頭上的光環一般。

  伊森就要走進那片空地了,他心裡想著還是先去接近那群女人更好一些,她們看起來像是生活體面的正派人,得想辦法用很自然的方式跟她們搭話才行。

  他離開人行道,往草坪裡面走去,一路上他忙著撫平西裝上的褶皺,也不忘理了理衣領。

  那裡總共有五個女人。最年輕的大約二十出頭,有三人應該在三十到四十歲之間,還有一人已經是滿頭白髮,年紀大約六十歲。

  她們正用透明的塑料杯喝著檸檬汽水,同時聊著一些家常話題。

  目前還沒有人留意到他的存在。

  他站在離她們十英呎遠的地方,心裡想著該如何用一種非侵入式的方式加入她們的談話,這時一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女人看到了他,並朝他微笑著。

  「嗨,你好!」她說。

  她穿著長度達到膝蓋以下的半身裙和格子布上衣,腳上是一雙平底鞋,酒紅色的短髮看起來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情景喜劇演員頗有幾分相似。

  「嗨!」伊森回應道。

  「你來是要加入我們的街區聚會嗎?」

  「我不得不承認,我是被你們的燒烤架上的食物香味吸引過來的。」

  「我叫南茜。」她從人群中走出來,朝他伸出右手。

  伊森跟她握了握手。

  「我叫伊森。」

  「你剛來這裡嗎?」她問道。

  「是的,我幾天前才剛到鎮上。」

  「你在這裡過得開心嗎?」

  「這的確是個可愛的小鎮,住在這裡的人也熱情洋溢。」

  「啊哦,看來我們不分享一些食物給你是不行的了。」

  她大笑起來。

  「你們住在這附近嗎?」伊森問道。

  「我們都住在這附近的街區。鄰里們每週都會至少舉辦一次野外烹飲聚會。」

  「你為人可真親切,給人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覺。」

  女人的臉「唰」的一下紅了,「那你來松林鎮是為了做什麼呢,伊森先生?」

  「我是來觀光旅遊的。」

  「那可真不錯!我甚至都不記得自己上次外出度假是什麼時候了。」

  「既然你住在一個這麼美的地方。」伊森邊說邊指了指四周的群山,「又何必外出度假呢?」

  「你想喝一杯檸檬汽水嗎?」南茜問道,「汽水是自製的,我個人認為非常好喝。」

  「那我當然想試試了,謝謝你。」

  她拍了拍他的手臂,「我很快就回來,然後再把你介紹給大家。」

  南茜朝冷飲箱走去,伊森趁這機會看了看其餘的女人,想要尋找一個契機來加入她們的談話。

  她們當中年齡最大的女人留著齊肩的白髮,此時正開懷大笑著。伊森突然覺得自己從前好像聽過這樣的笑聲,於是他一邊琢磨著,一邊盯著她看。這時,她將原本遮住臉頰的頭髮拂到了耳後。

  她臉上有一塊五美分鎳幣大小的胎記,看到這個幾乎使得伊森的心臟停止了跳動。

  這不可能啊,可是……

  身高是對得上的。

  體型也差不多。

  她正在講話,她的聲音令他倍感熟悉。只見她退後幾步,從女人群中走了出來,同時用手指著最年輕的女人說著話,臉上帶著戲謔的笑容。

  「你說了可不准耍賴哦,克莉絲汀。」她說。

  伊森看著她轉身朝最遠的一個馬蹄坑走去,隨後在那裡伸手握住了一個男人的手。那個男人身材高大,肩膀寬闊,留著一頭濃密的銀白色捲髮。

  「快走吧,哈洛德,我們的電視節目就要開始了。」

  她試著將他拉走。

  「讓我再投最後一次。」他抗議道。

  她鬆手放開了他,伊森一言不發地看著哈洛德從沙坑裡取出一塊馬蹄鐵,小心地對準了目標,隨即用力一投。

  那塊馬蹄鐵飛了出去,「叮噹」一聲擊中了一根金屬樁。

  哈洛德的隊友們歡呼起來,他以戲劇性的動作朝他們鞠了幾個躬,隨後便由著滿頭白髮的女人將自己拖離了派對現場。

  他們一邊離開一邊跟身後的朋友們道著晚安。

  「伊森,你的檸檬汽水來了。」南茜把一個杯子遞給他。

  「很抱歉,我得走了。」

  他轉身朝馬路走去。

  南茜在他身後喊道:「你不是想留下來和我們一同進餐嗎?」

  當伊森拐過街角的時候,那對年長夫婦已經走到前面一個街區去了。

  他加快了自己的步伐。

  他跟著他們走過了好幾個街區。他倆手挽著手慢慢地走在他前面,彼此交談的話語聲和無憂無慮的笑聲不時飛進道路兩旁的松樹叢中。

  伊森看著他們拐進了一條街,隨即便不見了蹤影。

  伊森朝著前方的十字路口慢跑過去。

  那條街的兩旁都是造型古雅的維多利亞式房屋。

  他仍然沒能尋著他們。

  這時他聽到了一記關門聲,緊接著他循聲看到了一棟房子。那棟房子的外牆漆成了綠色,有著白色的鑲邊,前廊有一個鞦韆。那是伊森左手邊的第三棟房子。

  他走到街道對面,沿著人行道一直走到了這棟房子跟前。

  屋外有一小片綠色的草坪,前廊正處於一棵古老松樹的蔭蔽之下,信箱上寫著一個他不認識的姓氏。他用兩隻手握住了尖樁籬笆柵欄的頂部。現在已經是黃昏時分了,他四周房屋裡的燈也漸漸亮了起來,附近一扇打開著的窗戶裡不時地傳出談話聲。

  這片山谷寂靜而又涼爽,周邊海拔最高的山脈的頂部仍有些許太陽的餘暉。

  他拔掉大門上的門閂,隨即推開了門。

  然後沿著一條老舊的石子路朝門廊走去。

  他登上了幾級嘎吱作響的台階,來到了前門外。

  他能聽到屋內傳出的說話聲。

  以及腳步聲。

  這時他心裡打起了退堂鼓,不願去敲門。

  不過他最終還是鼓足了勇氣,用指關節輕輕地敲了敲木門外面的玻璃外門,接著往後退了一步。

  他等了足足一分鐘,卻沒有人前來應門。

  於是他又用更大的力度再次敲了敲門。

  很快他就聽到了愈來愈近的腳步聲和門鎖轉動的聲音,繼而裡面的木門被打開了。

  那個肩膀寬闊的男人透過玻璃外門看著他。

  「你有什麼事嗎?」

  伊森只需要借助門廊的燈光看一眼那個女人。如果他能確認自己是認錯了人,從而證明自己並沒有精神失常,那麼接下來他就可以繼續處理自己在這鎮上遇到的其他棘手問題了。

  「我想找凱特。」

  玻璃外門背後的男人只是一言不發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最後,他終於推開了玻璃外門。

  「你是誰?」

  「我叫伊森。」

  「你是什麼人?」

  「我是凱特的老朋友。」

  男人退回到屋子裡,轉過頭去喊道:「親愛的,你能到門口來一下嗎?」

  她在裡面說了一句什麼,伊森並沒有聽清,他只聽得男人又說道:「我不知道。」

  緊接著她露面了——伊森看到一個人影從通往廚房的走廊盡頭走了出來。她赤著腳,邁著輕快的步伐穿過了用一盞頂燈照明的亮堂客廳,隨即來到了門口。

  那個男人側身讓到了一邊,她站到了男人先前所站的位置上。

  伊森透過玻璃注視著她。

  他認為自己產生了幻覺,於是閉上了雙眼,可是再度睜開之後,他發現自己仍然站在同樣的門廊上,而她也仍然站在玻璃門後面,真是不可思議!

  她問道:「有事嗎?」

  噢,那雙眼睛,伊森絶對不會弄錯。

  「凱特?」

  「嗯?」

  「凱特·休森?」

  「休森是我的娘家姓。」

  「噢,上帝啊!」

  「不好意思……我認識你嗎?」

  伊森的目光沒法離開她。

  「是我啊。」他說,「我是伊森。我來這裡就是為了找到你,凱特。」

  「我想你可能認錯人了吧。」

  「無論你在什麼地方,無論你多大年紀,我都能認出來。」

  她回過頭去說道:「沒事的,查爾斯,我很快就進來。」

  凱特打開玻璃外門,走了出來,站到了門前的擦鞋墊上。她穿了一條乳白色的休閒褲,上身穿著一件已經褪色的藍色無袖衫。

  她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戒指。

  她身上散發著凱特所獨有的氣息。

  可是她老了。

  「發生什麼事了?」伊森問道。

  她握住他的手,領著他來到了門廊盡頭的鞦韆旁。

  他們在鞦韆上坐了下來。

  她的房子坐落在一個小山坡上,從這裡能俯瞰位於山谷裡的整個小鎮。此時鎮上的萬家燈火都已經亮了起來,天空中也漸漸有星星開始閃爍。

  一堆矮樹叢中傳來了蟋蟀的鳴叫——或者,也可能是蟋蟀叫聲的錄音。

  「凱特……」

  她伸出手來輕捏了一下他的大腿,隨後傾身靠近他。

  「他們正在監視我們。」

  「他們是誰?」

  「噓。」她用一根手指微微朝上指了指天花板的方向,低聲說道,「而且還在監聽我們。」

  「你遇到什麼事情了?」

  「難道你不覺得我仍然很漂亮嗎?」這略顯尖刻、辛辣的語氣,活脫脫地體現了凱特的講話習慣。她低頭看了一會兒自己的膝蓋,隨即再次抬起頭來,此時她的眼中有淚光在閃爍。「當我夜裡站在鏡子前梳頭的時候,仍然會想起從前你用手撫摸我的情形。只是……我的身體已經跟從前不一樣了。」

  「現在你的年齡有多大了,凱特?」

  「我已經不知道了。我也很難去搞清楚這一點。」

  「我是四天前來到這裡的。他們聯絡不上你和埃文斯,所以就派我來這裡尋找你們。埃文斯已經死了。」這番話似乎並未在凱特身上產生多大的影響,「你和比爾來這裡是為了什麼任務呢?」

  她只是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凱特?」

  「我不知道。」

  「可你住在這裡。」

  「沒錯。」

  「你在這裡住了多久了?」

  「有好幾年了。」

  「這不可能。」伊森站起身來,腦子裡一片混亂。

  「我這裡沒有你想要的答案,伊森。」

  「我需要一部手機、一輛車和一支槍,如果你有的話……」

  「我沒法提供給你這些,伊森。」她也站起身來,「你得走了。」

  「凱特……」

  「你現在就得走。」

  他握住了她的雙手,「昨天晚上,當我暈倒在街上的時候,是你救了我。」他低頭看著她的臉——儘管有著深深的法令紋,眼角的魚尾紋也清晰可見,可她仍然很美。「你知道我遇到什麼事了嗎?」他繼續問道。

  「別再說了。」她試圖從他手裡掙脫出來。

  「我正深陷困境。」他說。

  「我知道。」

  「請告訴我這是……」

  「伊森,現在你正將我和哈洛德的生命置於極其危險的境地。」

  「這危險來自誰?」

  她甩開他的手,朝房子走去。走到門口時她回過頭來,在暗淡的光線下佇立了片刻,此時的她看上去彷彿又恢復了三十六歲的形貌。

  「你會過得很快樂的,伊森。」

  「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能在這裡過一種神奇的生活。」

  「凱特。」

  她拉開房門,走了進去。

  「凱特。」

  「怎麼了?」

  「請告訴我,我這是瘋了嗎?」

  「不是的。」她回答道,「完全沒有這回事。」

  她身後的門關上了,隨後他聽到了門鎖滑動的聲音。他也走到門邊,看著玻璃門上自己的倒影。他原本以為自己也變成了一個六十歲的老頭兒,然而卻發現自己絲毫沒有改變。

  他不再覺得饑餓了。

  也沒有感到疲累了。

  他走下台階,沿著石頭小徑回到了街邊的人行道。他只是覺得胸口非常憋悶,這是他每次即將執行一項新任務之前都會有的感覺。當他走進直升機,看著地勤人員將他那支50毫米口徑的加特林機槍和獄火反坦克導彈放進機艙裡時,類似的感覺總會朝他襲來。

  如果非要對這種感覺做一個定義的話,那麼這是一種源自內心深處的極度恐懼。

  #

  伊森一直走到下一個街區才看到了一輛車,這是一輛八十年代中期款式的別克名使,擋風玻璃上落滿了松葉,四個輪胎看上去都需要加氣了。

  車門是鎖著的。

  伊森爬上了轎車近旁一座房子的門廊,然後將放在一扇窗戶下面的一尊石刻小天使舉了起來。透過薄薄的窗簾,他看見屋內有一個小男孩,正坐在一架豎式鋼琴面前彈奏著一首華麗的樂章。這扇窗戶是打開著的,小男孩在鋼琴上彈奏的音符就這樣傳了出來,飄到了門廊和更遠的地方。

  一個女人坐在男孩身邊,不時地為他翻動樂譜。

  伊森手中的石刻小天使儘管只有一英呎高,可是由於它是實心的,所以拿在手裡也覺得沉甸甸的,重量少說也有三十磅。

  他帶著它回到了街邊。

  接下來他要做的這件事就沒法再安安靜靜地進行了。

  他舉起手中的石刻小天使,對準駕駛座旁邊的車窗擲了下去,玻璃立刻碎裂開來。他將手伸進車窗,打開了門鎖,隨即一把拉開車門鑽了進去。他迅速在駕駛座上坐正,握住了方向盤。這時他發現撞擊的衝擊力使小天使身首異處,於是他伸手撿起了它的頭部。

  他用小天使的石質腦袋接連敲了兩下,敲破了方向盤柱下面的塑料護皮,裡面的點火油缸便暴露了出來。

  車內的光線實在是太暗了。

  他只得用手指不斷摸索著,試圖將電源線和起動機導線拽出來。

  房子裡的鋼琴聲突然停止了。伊森看了一眼門廊的方向,發現窗簾背後站著兩個人影。

  他從外套兜裡掏出了隨身小折刀,扳出最大的刀片,割斷了兩條他認為是為汽車供電用的白色電線。緊接著,他將電線末端的塑料護套剝離下來,再將兩根裸露的線頭觸到了一塊兒。

  儀表板的指示燈頓時亮了。

  房子的前門被打開了,與此同時,伊森找到了顏色較深的啟動機導線。

  男孩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看汽車的窗戶。」

  伊森繼續將啟動機導線末端的塑料護套剝離下來,露出了裡面的銅絲。

  一個女人說道:「你在這裡等著我,埃利奧特。」

  上帝啊,幫幫我吧。求你了!

  伊森用啟動機導線觸碰了一下電源線,黑暗中閃現出一道藍色的火花。

  汽車的引擎發出了一聲轟鳴。

  那女人正穿過院子朝他走來。

  「來吧。」伊森喃喃道。

  他再次將手裡的兩根線頭觸碰在一起,引擎開始發出「轟隆」的聲響。

  一次。

  兩次。

  三次。

  就這樣轟隆作響了四次之後,引擎終於發動了。

  伊森加快了發動機的轉速,移到前進擋,然後打開了車頭燈。這時那個女人剛好來到了汽車的前排乘客座位旁邊,透過車窗朝他喊叫著。

  伊森「嗖」的一聲將車開走了。

  當他驅車來到第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他選擇了左轉,然後鬆開了油門踏板,將車速減慢到了合理的範圍之內——這樣才不會引來別人的注意,從而讓人覺得他不過是在傍晚開車外出兜風遊玩而已。

  從汽油表顯示的數據來看,油箱裡的油還有四分之一左右,汽油報警燈也沒有亮。應該沒什麼大問題,剩下的汽油足以確保他離開松林鎮。待他駛出松林鎮的出入通道之後,再往南行駛大約四十英里,便會到達一個極小的小鎮——愛達荷州的洛曼鎮。這個小鎮就在高速公路邊上,來時他們曾在那裡停留併為車加油。伊森仍然能夠回想起穿著黑色西裝的斯托林斯站在加油泵旁給油箱加油的情形,當時伊森曾踱到空曠的高速公路邊緣,注視著公路對面廢棄了的房屋——那裡有一家停業中的旅館和早已關門大吉的雜貨店,此外還有一家尚在營業的小餐廳,滾滾油煙正從屋頂上的一根菸囪直往外冒。

  他曾在那裡跟特麗薩通過電話,當時手機信號極其微弱。

  他幾乎不記得他們的通話內容了,打電話時他腦子裡正想著別的事情。

  那是他最後一次跟妻子通話。

  他希望自己在電話裡跟她說過他愛她。

  當他試著將別克名使完全停下來的時候,制動器發出了一聲刺耳的尖叫,左轉信號燈也發出了「咔噠」的聲響。除了人行道上的幾名行人之外,鎮中心的商業區一片死寂,放眼望去主街上空無一人。

  伊森緩緩向左轉了個彎,隨後漸漸加速向南行駛著。

  一路上他經過了自己曾去過的酒吧、酒店和咖啡店。

  再經過七個街區之後,他駛過了路邊的醫院。

  這裡沒有所謂的「郊區」。

  很快就看不到任何建築物了。

  他加速行駛著。

  天哪,開車的感覺真好,終於離開了小鎮。發動機的曲軸每轉動一次,他的雙肩也會輕快地抖動一下。太棒了!他真應該在兩天前就採取這樣的行動。

  左右看不到一棟住宅,公路筆直地從一片松樹林中穿過,兩旁的松林長得鬱鬱蔥蔥,看起來像是從來都沒有修剪過一般。

  滲入車內的空氣清冷而芬芳。

  霧氣氤氳在松樹林中,也有些許霧氣飄到了公路上。

  儘管打開了車頭燈,可伊森發現霧氣中的能見度明顯降低了。

  這時汽油報警燈突然亮了起來。

  該死。

  從小鎮居民區的外圍地帶朝南行駛幾千英呎,方能抵達小鎮的出入通道。這是一段陡峭而曲折的道路,他的車隨時都會進入上坡路段,油箱裡殘餘的那點汽油很快就會被燃盡。他開始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就此掉頭返回鎮上,再設法用虹吸管從別人的車裡偷偷吸些汽油出來,好確保自己能有足夠多的汽油駛到洛曼鎮。

  伊森踩住剎車,別克名使在公路上拐過了一個長長的急彎。

  現在霧更濃了,茫茫白霧幾乎令人炫目。伊森將車速降到極低,唯一能為他指路的就只有路面上兩道已褪色的黃線而已。

  這條路筆直地穿過了迷霧中的松樹林。

  遠處立著一塊廣告牌。

  再往前行駛了大約兩百米之後,他能看到廣告牌上印著四個手挽著手的人物形象。

  他們都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得很燦爛。

  男孩穿著短褲和條紋襯衫。

  母親穿著一條連衣裙,身旁是同樣身著連衣裙的女兒。

  西裝革履、戴著軟呢帽的父親正在揮手。

  在這笑容滿面的一家人下面,是一行醒目的文字:

  歡迎來到人間天堂松林鎮

  伊森隱隱感覺有點兒不太對勁。

  伊森驅車加速從廣告牌旁邊駛過,藉著車頭燈的光亮,他看到路旁有一片牧場,一群牛正把頭伸出籬笆張望著。

  遠方依稀可見閃耀的燈火。

  牧場很快就落在了他身後。

  不久,他再次從一棟棟房屋跟前經過。

  道路漸漸變寬了,路中央也不再有雙黃線的蹤影了。

  他進入了第一大道。

  他居然又回到了鎮上。

  伊森將車停在路邊,凝視著前方的擋風玻璃,努力讓內心的恐慌平息下來。他可以給自己的處境作出一個簡單的解釋:他錯過了通往小鎮出入通道的路口。在濃霧的籠罩下,他一不留神便從那處路口一駛而過,只得被迫折回。

  他將車掉了個頭,沿著來時的路駛了回去。當他來到先前見到的牧場時,汽車的時速已經達到了六十英里。

  他再次置身於霧氣密佈的高聳松林中,尋找著一個通往小鎮出入通道的道路指示牌,可是卻一無所獲。

  他又來到了剛才遇到過的那個急彎,這次他把車停了下來。

  他任由汽車的發動機空轉著,自己從車裡走出來,進到了茫茫夜色之中。

  他走到公路對面,開始沿著路邊的緊急停車道步行。

  走出一百英呎之後,他的車已經完全被濃霧給遮蔽住了。他仍然還能聽到發動機空轉的聲音,不過隨著他每往前走一步,這聲音也變得越來越微弱。

  他又走了大約兩百米,然後停下了腳步。

  他已經走完了這個急彎,前方的道路又變得筆直了,一直延伸著回到小鎮。

  汽車發動機轟隆作響的聲音已經完全消失了。

  此時一絲風也沒有,林中的松樹靜靜地佇立著。

  濃霧瀰漫在他四周,空氣彷彿攜帶了電荷一般,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不過他知道這聲音是從自己腦子裡傳出來的,它只會暴露在絶對寧靜的環境之中。

  這不可能啊。

  這條路不應該在這裡轉彎的。

  它應該在這片松林中繼續延伸半英里,然後開始轉變為一系列的「之」字形坡道,並一直延伸至南邊那座山的山腰附近。

  他小心翼翼地走下緊急停車道,進入到松樹林中。

  走在佈滿松葉的樹林中,就好像踩在軟墊子上一般。

  這裡的空氣潮濕而陰冷。

  噢,這些樹……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高大的松樹,而這片松林中並沒有多少灌木叢,所以他在這片有足夠大呼吸空間的樹林中可以穿梭自如地行走,只是可能會在不知不覺間便迷了路。

  他就這樣憑感覺走了好長一段路,其間他抬起頭來,瞥見幾顆星星在樹頂上方閃著冷冷的寒光。

  又走了五十米之後,他停了下來。他覺得現在得往回走了,肯定還有別的路可以離開這個小鎮,可是他感覺自己已經迷失了方向。他回頭看了看身後,彷彿能看到自己走到這裡來的大致路線,但與此同時他又對此並不能完全肯定。松林裡的每一棵樹看起來都是那麼相像,毫無特徵可言。

  這時從他前方的樹林外傳來了一聲尖叫。

  他立刻怔住了。

  除了能聽到自己的心臟「噗噗」狂跳的聲音之外,他就什麼都聽不到了。

  那聲尖叫聽起來像是人在受到極大痛苦折磨或極度恐懼時所發出來的,有點兒類似於鬣狗或報喪女妖[註1]的聲音,高亢而又尖細,極為淒厲。他隱隱覺得自己從前似乎聽到過類似的尖叫聲。

  尖叫聲再次響了起來。

  這次聲音的來源在更近的地方。

  他的心底深處拉響了警報: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什麼都別想了。趕緊離開!

  隨後他在松林裡奔跑起來,氣喘吁吁地跑了二十來步之後,他又回到了霧氣繚繞、寒風襲人的路邊。

  前方的地面略微向上傾斜,他手腳並用地爬上了斜坡,終於再次回到了公路上。儘管天很冷,他卻全身都在冒汗,眼睛也因流進了汗水而感到刺痛。他沿著雙黃線慢跑著前行,繞過了路上的急彎,最後看到遠處有兩束穿透了濃霧的光柱。

  他減慢了步速,開始以正常速度走路,在自己沉重的呼吸聲之外,他聽到那輛偷來的別克車的發動機還在繼續空轉。

  他走到汽車旁邊,拉開了駕駛室的車門,隨後進到車裡,坐在了方向盤後面。他將一隻腳放在剎車板上,然後伸手去抓變速桿,迫切地想要離開此地。

  他左眼的餘光瞥見了一絲異樣——視線範圍內似乎有個黑影,於是他的目光迅速移到了儀表板上方的後視鏡上。藉著車尾制動信號燈發出的紅光,他看到了自己先前沒有注意到的物體——在離他的後保險杠三十英呎遠的地方停著一輛警車,在濃霧中若隱若現。

  駕駛室側窗外有些動靜,他猛地發現一把霰彈槍的槍管正在幾英吋遠的地方指著自己。附在槍管上的手電筒照進了車裡,鍍鉻金屬裝飾板和車窗玻璃將手電筒的光芒反射回來,顯得有些刺目。

  「你他媽的一定是瘋了。」

  是治安官波普。

  他那怒氣衝衝的沙啞嗓音透過車窗玻璃傳了進來,略顯含混。

  伊森的手依然握著變速桿,心裡在想自己要不要推動變速桿並猛踩油門——如果這樣做的話,波普會朝我開槍嗎?如果他用手中那把大口徑霰彈槍在這樣的射程範圍之內朝我開槍,後果將不堪設想。

  「你先給我慢慢地把兩隻手都放在方向盤上。」波普命令道,「然後再用你的右手把發動機關掉。」

  伊森透過車窗玻璃對治安官說:「你知道我是誰,你也應該知道最好不要干涉我的行動。我要離開這個小鎮。」

  「我才不管你是誰呢。」

  「我是美國政府的特工,有權……」

  「不對,你是個沒有身份證件,也沒有工作證章的傢伙,剛剛偷了一輛車,而且還可能殺害了一名聯邦特工。」

  「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已經很清楚地把我的要求告訴你了,我不會再說第二次,夥計。」

  伊森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警告自己,此時務必要順從這個男人,跟他對抗是危險的,甚至會帶來致命的後果。

  「好,我聽你的。」伊森說,「不過你得給我一點時間。這輛車的發動機是用短路點火的方式啟動的,我得將兩條電線分開才能關掉發動機。」

  說罷,伊森按開了座艙頂燈,將兩隻手放到方向盤柱下面去,扯開了那兩條電線。

  頂燈頓時熄滅了。

  發動機也關掉了。

  而波普的手電筒仍然還亮著。

  「你給我出來!」

  伊森握住門把手,借助肩膀的力量往外一推,打開了車門並下了車。波普的手電筒發出的光圈內,能看到霧氣正飄流湧動著。波普佇立在手電筒和霰彈槍的後面,他頭上戴著的斯泰森闊邊高頂氈帽幾乎遮住了他的眼睛。

  伊森嗅到了槍支潤滑油的氣味,於是他猜想波普定對自己的槍支非常愛惜,並且一直細心照料。

  「你還記得嗎,我曾告訴過你休想離開這個小鎮!」波普咆哮道。

  伊森正要答話,卻只見那亮著光的手電筒突然落到了地上。說時遲那時快,伊森看到一個黑影朝自己的頭部襲來,他在一剎那間猛地意識到那個黑影正是波普手中霰彈槍的槍托。

  #

  當一記重拳朝自己揮來時,伊森下意識地閉上了左眼,緊接著左眼頓時感到一陣伴隨著脈搏而來的灼痛。他用右眼看到自己正置身於治安部的一間審訊室裡,這是一個狹小而封閉的空間,乍一看非常簡陋。水泥地面上擺放著一張空蕩蕩的木頭桌子,桌對面坐著波普,原本戴在他頭上的斯泰森氈帽已經被取下來了,外套也被脫掉了。波普身上穿著的草綠色帶領尖扣襯衫的袖子挽得很高,兩隻前臂都露了出來——粗壯結實,上面還佈滿了雀斑。

  伊森抹掉了順著自己的臉頰往下流淌的一行鮮血,這時位於他左側眉毛上方的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便顯露了出來。

  他兩眼看著地面,「請問能給我一張毛巾嗎?」

  「不行。你就坐在那裡一邊流著血一邊回答我的問題就好。」

  「再過一陣,等這一切都結束了,而你也出獄了之後,我會邀請你去我家看看你的工作證章。它將被裝入一個玻璃框,掛在我家壁爐架上方的牆上。」

  聽了這話,波普臉上展露出了一個容光煥發的燦爛笑容。「原來你竟懷著這樣的想法?」

  「你襲擊了一名聯邦特工。你的職業生涯將因此而宣告結束。」

  「我再問你一次,伊森,你究竟是怎麼知道第一大道604號那棟房子裡放著屍體的?還有,你給我聽好了,這次可別再跟我鬼扯跟那消失的女侍者有關的故事版本了。」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我要知道真相。」

  「我所告訴你的就是真相。」

  「是嗎?你打算一條道走到黑嗎?其實我已經去過那間酒吧了。」波普在桌面上快速地敲打著手指,「他們甚至根本連一名女侍者都沒有,而且也沒有人在四天前的晚上在那兒見到過你。」

  「有人在撒謊。」

  「我現在開始在想……你來松林鎮究竟是為了什麼?」

  「這個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是為了……」波普用手勢打了個引號,「進行調查?」

  伊森深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一把怒火正在自己胸腔裡蓬勃燃燒著。他的頭又開始疼起來了,他知道一部分原因是拜波普剛才那一拳頭所賜,可與此同時他也覺得這跟自打他在河邊醒來之後便一直折磨著自己的顱底疼痛非常相似。這種疼痛令他略微有些迷失自我,隱隱地不太確定自己是誰,以及自己身在何處。此外,他還覺得這場審訊讓他產生了一種似曾相似的不安和困惑。

  「這個地方有些不大對勁。」伊森說。接連四天逐漸積累起來的痛苦、困惑和孤獨感,此時全都像黑壓壓的烏雲一般鬱結在他心頭。「我今天傍晚見到了我過去的搭檔。」

  「是誰?」

  「凱特·休森。我曾跟你提到過她,只是她現在已經變老了,至少比她的實際年齡老了二十歲。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事?你來告訴我原因吧。」

  「這不可能。」

  「還有,我為什麼聯繫不上小鎮外的任何人?為什麼沒有一條路可以從小鎮出去?難道這些怪事跟某種實驗有關嗎?」

  「毫無疑問肯定有一條路可以通往鎮外。你知道你說的話聽起來有多麼瘋狂嗎?」

  「這個地方不大對勁。」

  「不是的,是你不大對勁。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

  「是什麼?」

  「不如我現在給你一張白紙,然後我給你一些時間把你想告訴我的信息都逐一寫下來。或許我會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來完成這件事。」

  他的這個提議令伊森不寒而慄。

  波普繼續說道:「或者如果我戴上一個黑色頭套來審問你的話,你或許會更快地回答我的提問吧?或者我還可以把你從手腕處吊起來,然後用刀子切割你的身體。你喜歡被人用刀子切割你的身體嗎?」波普將一隻手伸進褲兜裡,掏出了一個東西,他將其扔在伊森面前的桌子上。

  伊森大聲說:「原來它真的在你這裡?」他拿起桌上的錢包,打開來一看——透明的塑料封套裡裝著幾份特勤局出具的身份證明文件,可是它們並不是屬於他的。

  這些文件都是為比爾·埃文斯簽發的。

  「我的在哪裡?」伊森問道。

  「問得好。你的在哪裡。比爾·埃文斯是特勤局博伊西分部的特工。我想再次問你,你怎麼知道在那棟廢棄房屋裡的屍體就是他呢?」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我被派到這裡來尋找他和凱特·休森。」

  「噢,對,你是這麼說過。我怎麼老是忘事呢?順帶說一句,我給你們西雅圖分部的漢索爾特工聯繫過,他說他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你這個人。」

  伊森抹掉了淌在自己臉上的更多的鮮血,在椅子裡前傾著身體。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麼……」

  「我的推測是,埃文斯特工一直在試圖追捕你,而他最終在松林鎮找到了你。於是你殺害了他,並綁架了他的搭檔斯托林斯特工,還打算開著他們的車逃離小鎮。只是你的時運不佳,在逃離的路途中遭遇了一場交通事故。斯托林斯因此而喪生,你的頭部則受了重創,或許你從此就變得頭腦不正常起來。當你醒過來的時候,你便開始臆想,認為自己也是一名特勤局特工。」

  「我清楚知道自己是誰。」

  「是嗎?難道你沒有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嗎?那就是沒有人能找到任何可以證明你身份的證章或文件。」

  「我是覺得奇怪,因為它們竟然被人蓄意……」

  「沒錯,也許我們都陷入了一場重大陰謀當中。」波普笑道,「你可曾想過,沒有人能找到伊森·柏克的證章,原因其實在於它壓根兒就不存在?而你伊森·柏克,根本就是一個杜撰出來的虛假人物?」

  「你瘋了。」

  「或許用這句話來回敬你才更合適吧,夥計。你殺害了埃文斯特工,不是嗎……」

  「我沒有。」

  「你這個殘忍的瘋子。你是用什麼兇器將他毆打致死的?」

  「你這是胡說八道。」

  「你的殺人兇器在哪裡,伊森?」

  「去你媽的。」

  伊森能實實在在地感受到胸中的怒火就要噴湧而出了。

  「你聽我說。」波普說道,「我不知道你究竟是個超級說謊家,還是你真的相信自己腦子裡臆想出來的種種事情。」

  伊森站起身來。

  雙腿有些站立不穩。

  從他肚腹深處湧起了一陣極端噁心反胃的感覺。

  鮮血順著他的臉頰往下流淌,從他的下巴滴落下來,在水泥地上積成了一攤小小的血泊。

  「我要走了。」伊森邊說邊指了指治安官身後的那扇門,「把門打開。」

  波普一動不動,正色說道:「你最好馬上給我坐下,否則小心吃不了兜著走。」透過他說這話時那種駕輕就熟的自信神態和語氣,可以看出他一定曾多次將自己所說的威脅言語付諸實行,而且他這一次也不會吝於動手。

  伊森繞過面前的桌子,從治安官身旁經過,然後朝門邊走去。

  他伸手拽了拽門把手。

  發現門是鎖著的。

  「你給我坐回去。我們還沒說到正題上呢。」

  「把門打開。」

  波普緩緩地站了起來,轉過身去,走到伊森近旁。此時他們靠得非常近,以至於伊森甚至能嗅到波普口氣裡的咖啡味兒,也能清楚看到他牙齒上的污漬。波普的個頭比伊森高四英吋,體重也比伊森重約莫四十磅。

  「難道你認為我沒法迫使你乖乖坐下嗎,伊森?難道這件事超出了我的能力範圍?」

  「這根本就是非法拘禁!」

  波普笑道:「你徹底想錯了,夥計。在這間審訊室裡壓根兒就沒有法律或政府的存在,這裡只有你和我。我就是你那小小世界裡唯一的權威,而我的權力範圍就是這幾面圍牆。只要我願意,我可以立刻在這裡殺了你。」

  伊森讓自己的雙肩放鬆下來,舉起兩隻手並攤開了手掌,他希望波普會誤以為這是一個表示願意認輸和順服的信號。

  他後退了一點點,低下頭說道:「好了好了,你說得對。我們的確應該繼續談談……」

  話音未落,他的兩隻腳後跟像安裝了彈簧一般突然抬起,整個人的重心全都轉移到了前腳掌上。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自己的額頭猛地朝波普的鼻子撞了過去。

  波普鼻梁處的軟骨組織發出了「噶扎」的聲響,而伊森則感覺到大量的鮮血湧入了自己的頭髮裡,與此同時他伸出手來抱住了波普那兩條如雪松木般挺拔結實的大腿,猛地往上一提。治安官掙扎著想要用手臂鉗住伊森的脖子,可是遲了一步。

  波普腳上所穿皮靴的鞋跟在地上一攤滑膩膩的血水中滑了一下,伊森感覺到這個大塊頭男人的身體即將往後倒去。

  伊森將自己的一側肩膀頂向波普的腹部,後者重重地向後摔在了水泥地面上。

  波普重重地喘了口氣,伊森則迅速抬腿跨坐在了治安官身上。波普抬起右臂,用右手的手掌根部狠命地抵住了伊森的下巴。

  波普躺在地上扭動著身子發力,迅速地推動著伊森的臉撞向木桌的一條腿,伊森的臉被撞得皮開肉綻。

  伊森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這時審訊室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令他覺得有些炫目。在他最終豎立起兩條腿並站穩腳跟之後,卻發現自己的動作慢了半拍。

  如果伊森的頭腦足夠清醒,他本來是可以避開對方這強力一擊的,他的意念已經準備好要避讓開來,然而受他目前的身體狀況所限,他的肢體卻沒能作出足夠快的回應。

  伊森的頭部挨了波普一記重拳,頓覺頭暈目眩,隨即感到自己的胸椎疼得像要爆裂開來一般。

  他在眩暈中發現自己正趴在木桌表面,他抬起頭來,用尚且完好的那隻眼睛看到暴怒如狂的治安官再次朝自己揚起了拳頭。治安官的鼻子已被伊森撞破,血肉模糊,看上去像被炸裂了似的。

  伊森抬起雙臂,想要護住自己的臉,可是治安官的拳頭輕而易舉地穿透了他這不堪一擊的防線,穩穩地打中了他的鼻子。

  淚水從伊森眼眶裡噴湧而出,鼻血也流進了他的嘴裡。

  「你是誰?」治安官怒吼道。

  此時的伊森即便想回答他的問題,也力不從心了。伊森的意識漸漸變得模糊起來,眼前所見的審訊室裡的東西開始打轉,其間還穿插著一些別的畫面……

  他回到了位於戈蘭高地貧民窟裡那個有著棕色牆壁和泥土地面的房間,一盞沒有燈罩的裸露燈泡在他頭頂上搖晃著。這時,戴著黑色布面罩的阿什夫正注視著他,阿什夫正在微笑,露出了一對惡狠狠的褐色眼珠和滿口白牙。他的牙齒過於潔白和完美,讓人很難相信他竟然來自中東某個處於第四世界水準的破地方。

  伊森的兩隻手腕被一條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鏈條捆縛著,兩隻腳的大腳趾如果豎起來的話,剛好能夠接觸到地面,由此便能緩解全身血液循環的壓力。可是他每次這麼做的時候,也不過只能持續短短幾秒鐘而已,否則他的趾骨將會因為他全身重量的壓迫而斷掉。一旦大腳趾的趾骨骨折的話,他就再也沒轍來應付手部缺血的情況了。

  阿什夫和伊森兩人的臉不過只隔了幾英吋的距離,他們的鼻尖幾乎碰觸在一起。

  「那我先問一個你回答起來應該沒什麼難度的問題……你是從美國的哪個區域來的,一級準尉伊森·柏克?」這人用略帶英國口音的標準美式英語問道。

  「華盛頓。」

  「是美國首都嗎?」

  「不是的,是華盛頓州。」

  「哦。你有孩子嗎?」

  「沒有。」

  「可是你已經結婚了。」

  「是的。」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

  伊森沒有回答,只是振作起精神來,準備再度接受毆打。

  阿什夫笑了笑,「放鬆一點吧。我現在不會再讓你挨拳頭了。你應該聽過『千刀萬剮』這個成語吧?」阿什夫舉起了一塊刮鬍刀片,它在燈泡的照耀下閃閃發光。「這個成語起源於中國的一種行刑方式,不過它在1905年的時候已經被廢止了。這種刑罰叫做『凌遲』,意思是將罪犯身上的肉一刀一刀地割去,總共需要三千六百刀,並且要在最後一刀處死罪犯,方算行刑成功。」

  阿什夫示意伊森去看放在近旁桌子上的一個打開著的公文包,裡面作為內襯的黑色硬質海綿上擺放著一整套可怕的刀具。在過去的兩個小時裡,伊森一直都努力試圖不去在意那個公文包及其內部的物品。

  波普又打了伊森一拳,伊森嗅著自己血液的腥味,再度憶起了自己在法魯賈市那間酷刑室裡所嗅到的已經腐臭的血腥味……

  「現在你將被帶入一個房間。我會給你一支筆、一張紙和一個小時的時間。你應該知道我想讓你做的是什麼。」阿什夫說道。

  「我不知道。」

  阿什夫一拳擊中了伊森的腹部。

  波普揮拳打向了伊森的臉。

  「我已經開始對揍你感到厭倦了。你肯定知道我想讓你做的是什麼。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我已經對你說過不下二十次了。把你知道的事都告訴我。我要你做的就是這個。」

  「你是誰?」波普咆哮道。

  「我知道了。」伊森喘著粗氣說道。

  「我給你一個小時的時間來完成這件事。要是你寫下來的內容不能令我滿意,那麼你將會被凌遲至死。」

  阿什夫從自己的黑色長袍裡掏出了一張寶麗來一次成像照片。

  伊森閉上了雙眼,可是阿什夫朝他吼道:「你睜開眼睛看著這個,否則我就把你的眼皮給割下來。」伊森只得再度將眼睛睜開。

  照片上是一個置身於現在這個房間的男人,他的兩隻手腕也和伊森一樣被一條固定在天花板上的鏈條捆縛著。

  那人是美國人,很可能是一名美國士兵,可是伊森不知道他是誰。

  在伊森所經歷的這長達三個月的戰爭生涯中,他還從來沒有見過毀損如此嚴重的屍體。

  「在拍下這張照片的時候,你的這位同胞還沒有斷氣。」拷問者的聲音裡充斥著不無得意的意味。

  伊森費力地睜開眼睛,看看波普。他感覺自己就要喪失知覺了,他甚至在心裡默默企盼這樣的時刻快一點來到,因為這樣一來他身體感受到的疼痛將能得到緩解,不過更重要的是,他腦子裡所顯現的跟阿什夫以及那間酷刑室有關的清晰畫面也將一併消失。

  「下一個被吊在天花板下面的人將會看到類似的照片,不過照片上的主角會是你本人。」阿什夫說,「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知道你的名字,我也有互聯網可以用。我可以讓人將我對你所做的一切都拍下來,然後將照片上傳到網上供全世界的人查看。或許你的妻子也會看到那些照片。你現在趕快去把我想知道,但你卻一直對我諱莫如深的事情都寫下來,快。」

  「你是誰?」波普再次問道。

  伊森任由自己的雙臂垂到了身體兩側。

  「你是誰?」

  伊森甚至放棄了自我防護,只是想著:我靈魂裡有一部分始終沒有離開法魯賈市那間充滿了腐臭血腥味的酷刑室。

  他企盼著來自波普的致命一擊可以令自己喪失知覺,也能終止過去的回憶以及此刻他身體所遭受的莫大痛苦。

  兩秒鐘過後,他想要的真的來了——波普一拳打在了他的下巴上,他的眼前閃過一片耀眼的光芒之後,便陷入了絶對的黑暗。

  ————

  [註1] 愛爾蘭傳說中的女妖精,以長長的哀號預報家中將有喪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