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滿了碗碟的洗碗機正在運轉當中,發出了「隆隆」的聲響。此時的特麗薩已經熬過了疲憊的極限點,正站在廚房洗滌槽旁邊將先前洗滌完畢的最後一個盤子擦乾。她把手中的盤子放回碗櫥,隨即將毛巾掛在了冰箱門上的掛鉤上,最後關上了廚房的燈。
她穿過沒有開燈的客廳,朝著通往二樓的階梯走去,這時她內心突然湧起了一陣比這漫長一天以來一直積壓在心裡的傷痛情緒更糟糕的感覺。
這是一種全然的空虛感。
短短幾個小時之後,太陽將會照常升起,然而從許多方面來看,即將到來的將是她徹底失去他之後所面臨的第一個早晨。剛剛過去的這一天,是以「告別」為主題的一天,在這一天裡,她在沒有伊森的世界裡能找到的僅有的一點點平靜也消失殆盡了。朋友們已經哀悼過他了,當然,他們一直都會想念他的,不過他們的生活還會繼續——其實他們的生活已經在繼續了——而且也會不可避免地淡忘跟他有關的種種回憶。
她無法擺脫這樣一種感覺:從明天開始,她將獨自面對失去摯愛的悲慟。
想到這裡,她不禁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強烈孤獨,以至於她不得不在階梯前停下了腳步,並將兩隻手放在階梯的扶手上,重新調整自己的呼吸。
一陣突如其來的敲門聲令她大吃一驚,她的心跳頻率也陡然提高了。
特麗薩轉過頭去看著大門,腦子裡冒出了一個想法:剛才的敲門聲一定是自己想像出來的聲音。
現在是凌晨四點五十分。
怎麼可能有人會……
第二陣敲門聲又來了,比先前更重一些。
她赤著腳走過門廳,踮起腳尖,透過門上的窺視孔朝外看去。
藉著門廊的燈光,她瞥見門外站著一個撐著雨傘的男人。
他的個頭很矮,幾乎完全禿頂,此刻正面無表情地站在一把邊緣仍有雨水在滴落的雨傘下面。他穿著一件黑色西裝,這不由得令她心頭一緊——難道他是一名為她帶來跟伊森有關的消息的聯邦特工嗎?不然,還有誰會出於別的什麼理由在這樣的時間點來敲響她的家門呢?
可是他的領帶不大對勁。
他繫著一條藍黃相間的條紋領帶——對於一名聯邦特工來說,這種搭配顯得過於時髦和招搖了。
透過窺視孔,她看到這個男人抬起手來再次敲了敲門。
「伯剋夫人。」他張口說道,「我知道你沒在睡覺。幾分鐘之前我還看到你站在廚房洗滌槽旁邊呢。」
「你有什麼事嗎?」她在門內問道。
「我想跟你談談。」
「談什麼?」
「是和你丈夫有關的事情。」
聽了這話,她一下子閉上了眼睛,隨即又再度睜開。
男人還站在門外,而她確信自己此時也處於完全清醒的狀態。
「跟他有關的什麼事情?」她問他。
「我認為如果我們能坐下來面對面地交談會更好一些。」
「深更半夜的,我又不知道你是誰,我不可能讓你進到我的房子裡。」
「我要說的話一定是你很想聽到的。」
「那麼你就在門外告訴我好了。」
「這我可做不到。」
「那麼等天亮了你再來吧。到時候我們再談。」
「伯剋夫人,如果我現在離開的話,你將不會再見到我了,那對你和本傑明來說將是一場悲劇。我向你發誓……我絶對無意傷害你。」
「你趕緊離開我的房子,不然我就報警了。」
男人把手伸進衣兜裡,掏出了一張寶麗來一次成像照片。
他把照片舉到了窺視孔外,特麗薩一看到照片,內心深處的防禦頓時就瓦解了。
照片裡的伊森赤裸著身體,躺在一張不鏽鋼手術台上,藍色的無影手術燈照射著他的全身。他的左臉看起來受了嚴重的瘀傷,而她沒法從照片上看出他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在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的時候,她的一隻手已經伸過去摸索到了門鎖鏈條,隨即打開了門鎖。
特麗薩一把將門拉開,門外的男人放下手中的雨傘,將其收起來斜倚在了牆邊。在他身後,冰冷的雨滴正淅淅瀝瀝地澆灌著這座沉睡的城市。在離這裡幾棟房子之外的街邊,停著一輛深色的奔馳凌特廂式貨車。這車不是這條街上的老面孔,由此她猜測那可能是他的座駕。
「我是戴維·皮爾徹。」男人一邊作自我介紹,一邊朝她伸出右手。
「你們對他做了什麼?」特麗薩問道,並沒有跟對方握手,「還有,他死了嗎?」
「我能進來嗎?」
她向後退了幾步,皮爾徹跨進門來,腳下的黑色正裝皮鞋的表面閃耀著些許水珠。
「我可以把它們脫掉。」他邊說邊指了指自己的皮鞋。
「不用了,不要緊的。」
她領著他進到客廳,然後兩人面對面地坐了下來。特麗薩坐在沙發上,皮爾徹坐在一把她從餐廳裡拖出來的木製高背椅上。
「今天晚上你在這裡舉辦過一場派對?」他問道。
「是一場慶祝會,為了頌揚我丈夫的一生。」
「聽起來真不賴啊。」
她突然感到極其疲憊,甚至連頭頂上的燈泡光芒也令她的眼睛有些吃不消。
「你怎麼會有一張我丈夫的照片,皮爾徹先生?」
「這個問題並不重要。」
「可這對我來說相當重要。」
「那麼如果我告訴你你的丈夫還活著的話,這個問題還重要嗎?」
接下來的十秒鐘,特麗薩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她能聽到洗碗機運作時發出的聲音,雨水落在屋頂上的聲音,以及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的聲音,除此之外就別無其他了。
「你是誰?」她開口問道。
「這不重要。」
「那麼我如何才能相信……」
他舉起一隻手,眯縫著眼睛,「你現在最好能扮演一名傾聽者,好好地聽我說。」
「你為政府工作?」
「不是的。我想再重申一次,關於我是誰這個問題並不重要。我將要告訴你的事情才真的有意義。」
「伊森還活著嗎?」
「是的。」
她的喉嚨突然有些哽住,可是她仍然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
「他在哪裡?」她好不容易才從嘴裡低聲擠出了這幾個字。
皮爾徹搖了搖頭,「我能坐在這裡把一切都告訴你,可是你不見得會相信我所說的。」
「你怎麼知道?」
「這是經驗告訴我的。」
「你不打算告訴我我的丈夫在哪裡嗎?」
「沒錯,如果你再繼續追問我這個問題,我就會站起來走出那扇門,這樣一來你就再也見不到我了,這也就意味著你將再也不能見到伊森了。」
「他受傷了嗎?」她能感覺到長久以來一直鬱積在自己胸中的情感即將噴薄而出。
「他現在很好。」
「你是想要錢嗎?我可以……」
「伊森並沒有被人劫持,這件事跟錢沒有關係,特麗薩。」皮爾徹迅速朝前挪動了一點點,端坐在椅子的邊緣,用一雙看起來頗具智慧、富有穿透力的黑色眼睛熱切地注視著她,「我準備給你和你兒子一樣東西,不過你們只有一次機會來選擇是否接受它。」
皮爾徹把手伸進西裝內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兩個直徑約半英吋的玻璃小瓶,瓶裡裝著無色透明的液體,瓶口各塞了一個小軟木塞。他將兩個小瓶擺放在咖啡桌上。
「這是什麼?」特麗薩問道。
「它能讓你們重聚。」
「重聚?」
「讓你和你的丈夫重聚。」
「你這是在開玩笑吧……」
「不,這絶對不是開玩笑。」
「你究竟是誰?」
「關於我本人,我能告訴你的全部信息就只有我的名字而已。」
「唔,僅僅知道你的名字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你到底想讓我做什麼……不會吧?莫非你是想讓我把瓶子裡的液體喝下去,然後再查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你也可以拒絶我,特麗薩。」
「瓶子裡裝的是什麼?」
「是一種強力速效鎮靜劑。」
「當我服下它之後再度醒來時,就會神奇地發現伊森在我身邊?」
「實際情況會比你說的略微複雜一點點,不過大體上你是對的。」
皮爾徹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房子正面的窗戶,隨後再度將目光聚焦在了特麗薩身上。
「天快亮了。」他說,「請儘快把你的決定告訴我。」
她取下自己的眼鏡,揉了揉眼睛。
「以我目前的狀況,並不適合做這樣的決定。」
「可是你必須現在就做決定。」
特麗薩按住自己的膝蓋,緩緩地站起身來。
「它有可能是毒藥。」她指了指咖啡桌上的玻璃小瓶。
「你認為我為什麼想要傷害你呢?」
「這個我不清楚。也許伊森被牽連進了一些事情中。」
「如果我想殺害你,特麗薩……」他停頓了一下,「在我看來你是一個善於洞察人心的人。你的直覺是什麼?你覺得我在撒謊嗎?」
她走到壁爐架跟前,仔細察看著擺放在架子上的一張全家福照片。照片是去年拍攝的,伊森和本傑明都穿著白色的馬球衫,特麗薩則穿著一條白色的夏日連衣裙。攝影室的專業燈光加上Photoshop軟件的後期處理,每個人的膚色都被調整到了盡善盡美的程度。剛看到照片時,他們都因後期處理得過分完美,以至於略顯不自然而覺得好笑,可此時的她站在黎明來臨前寂靜的客廳裡,被口頭給予了一個能再度與他相見的機會,再看到眼前照片上的三個人,不禁令她的喉嚨有些發哽。
「你現在所做的事如果是一場欺騙的話。」她艱難地開口說話,視線始終停留在照片裡的伊森身上,「那實在是太殘忍了。給一名悲慟的寡婦許諾再度見到丈夫的機會……」
她轉過身來看著皮爾徹。
「你所說的都是真的嗎?」
「是的。」
「我想選擇相信你所說的。」
「我就知道。」
「我很想照你說的做。」
「我明白,這對你來說是信心的大跳躍。」他說。
「在這樣的一個夜晚。」她說,「在我疲累、喝醉而且腦子裡各樣關於他的事情已經塞到極限的時候,你來到了這裡。我想你的到來應該不是出於偶然。」
皮爾徹伸出手去,將其中一個玻璃小瓶拿了起來。
她看著他將小瓶舉到自己面前。
她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吁了出來。
隨後她穿過客廳,朝通往二樓的階梯走去。
「你要去哪裡?」皮爾徹問道。
「去找我的兒子。」
「這麼說你們會照我說的做咯?你們會跟我來嗎?」
她在階梯前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客廳裡的皮爾徹,「如果我照你說的做。」她停頓了一會兒,「我們會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嗎?」
皮爾徹說:「你所說的『過去的生活』是指什麼呢?這棟房子、這座城市和你們的老朋友嗎?」
特麗薩點了點頭。
「如果你和本傑明選擇跟我來,那麼一切都將與現在不同,你們也不會再見到這座房子了。所以從這個角度講,你們不會回到過去的生活中。」
「不過我們會和伊森在一起,我們一家人會團聚,對嗎?」
「這倒沒錯。」
她抬腿開始上樓,準備去叫醒兒子。或許是由於疲憊,或許是目前的情緒使然,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夢裡一般,一切都是那麼的不真實。她覺得此刻的氣氛令人無比震驚而又興奮不已。她的內心深處彷彿有個小人正在因她自己的愚蠢行徑而捧腹大笑,她知道沒有哪個頭腦健全的人會去考慮這樣一個提議。可是當她來到二樓並沿著走廊朝本傑明的房間走去時,她承認此時的自己並不理智,自己的行為也並沒有以邏輯和理性為依據。她頽喪而又孤獨,可凌駕於她內心一切情緒之上的,是她對丈夫的無比想念,以至於哪怕是他還活著的這種極其不確定的可能性,都令她願意放棄目前所擁有的一切,只為了去爭取全家人重新團聚的機會。
特麗薩坐在本傑明的床邊,推了推他的肩膀。
男孩從睡夢中醒了過來。
「本傑明。」她說,「你快起來。」
他伸了個懶腰,用手揉了揉眼睛。她扶著他在床上坐了起來。
「天都還沒有亮呢。」他抱怨道。
「我知道,我要給你一個驚喜。」
「真的?」
「樓下有個客人,他是皮爾徹先生。他將帶我們去爸爸身邊。」
她能看到本傑明的小臉蛋在床頭小夜燈的柔和光芒下顯得神采奕奕,就像在發光一般。
她的話就像一道炫目的陽光一般令他頓時睡意全消,可緊接著他的眼裡掠過了一絲警覺的神色。
「爸爸還活著?」他問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百分之百相信這是實情。
剛才皮爾徹稱其為什麼來著?
信心的大跳躍。
「是的,爸爸還活著。快走吧,你得先把衣服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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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麗薩和本傑明一起在皮爾徹對面坐了下來。
皮爾徹朝男孩笑了笑,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我叫戴維,你呢?」
「本傑明。」
他倆握了握手。
「你幾歲了,本傑明?」
「七歲。」
「嗯,很好。你母親已經跟你解釋過我來這兒的原因了吧?」
「她說你會帶我們去見我爸爸。」
「沒錯。」皮爾徹拿起了那兩個玻璃小瓶,將它們遞給特麗薩,「時候到了,把瓶塞拔掉吧。」他說,「你們沒有什麼好懼怕的。等你們喝下藥水四十五秒之後,藥效就會突然發作,不過你們並不會覺得難受。你讓本傑明先喝下劑量較小的那瓶,然後你自己再喝下另一瓶。」
她用手指握住玻璃小瓶的塞子,一一將它們拔了起來。
一種特殊的化學藥品氣味飄散進了空氣中。
嗅到這氣味令她精神一振,從已經持續好幾個小時的恍惚狀態中抽離了出來,就像是再度回到了實實在在的現實世界。
「等一等。」她說。
「又怎麼了?」皮爾徹問道。
她究竟在想什麼呢?
伊森一定會因此而殺了她的。如果此事只跟她一個人有關還好,可她怎麼能用兒子的生命來冒險呢?
「你怎麼了,媽媽?」
「我們放棄吧。」她邊說邊將塞子塞回瓶口,並將兩個瓶子放回到咖啡桌上。
皮爾徹在咖啡桌對面注視著她,「你真的想好了嗎?」
「是的。我……我不能這樣做。」
「我能理解。」皮爾徹把兩個玻璃小瓶收了起來。
當他站起身來的時候,特麗薩看了本傑明一眼,男孩眼裡有淚水在閃爍。「你上樓睡覺去吧。」她說。
「可是我想見到爸爸。」
「我們以後再談這件事。你先上去吧。」特麗薩轉而看著皮爾徹,「我很抱歉……」
說到一半,她的喉嚨又哽住了,語不成聲。
皮爾徹用一個透明的氧氣面罩摀住了自己的臉,一根很細的供給管與面罩下端相連,一直延伸進了他的西裝裡面。他的另一隻手裡舉著一個小小的氣霧罐。
她說:「別這樣,我求你了……」
一股極細密的水霧從氣霧罐的噴嘴冒了出來。
特麗薩試圖屏住呼吸,可是她卻發現自己的舌尖已經嘗到了水霧的味道——這是一種略帶甜味的液態金屬。氣霧附著在了她的皮膚上,她能感覺到它滲入了自己的毛孔,還進入了自己嘴裡。她覺出它的溫度遠低於室溫,正像液態氮氣一樣順著喉嚨往下流。
她伸出雙臂環抱著本傑明,想要站起來,然而她卻發現自己的腿已經沒了知覺。
洗碗機已經停止了工作,此時整座房子裡一片死寂,唯一能聽到的就只有雨水敲打在天花板上叮咚作響的聲音。
皮爾徹說:「你將為一個價值遠超你想像的目標服務。」
特麗薩想問他這話是什麼意思,卻發現自己的嘴巴也不能動彈了。
這座房子裡,她所能見到的一切都褪去了原本的色彩——它們都漸漸變成了深淺不一的灰色。與此同時,她覺得眼皮無比沉重,抑制不住地向下耷拉。
本傑明的小小身軀已經無力地倒在了她的膝蓋上,她抬起頭來,看到皮爾徹正透過透明的氧氣面罩低頭朝他們微笑著。跟這房子裡別的一切一樣,他的形象也在她眼前漸漸暗淡下來,旋即便消失在了一片全然的黑暗中。
皮爾徹從衣兜裡掏出了一部無線對講機,對著話筒講起話來。
「阿諾德,帕姆,我已經為你們預備妥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