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迷途·07

  「伊森,我需要你立刻放鬆下來。你能聽到我說話嗎?別再掙扎了。」

  透過腦子裡的一團迷霧,伊森認出了這個聲音——是那名精神病醫生在說話。

  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可是只看到了一小線光芒。

  詹金斯戴著一副金絲框眼鏡,正凝神俯視著伊森。伊森試圖繼續晃動自己的手臂,可是卻發現它們要麼是骨折了,要麼是被捆起來了,總之根本沒法動彈。

  「你的手腕是銬在床欄杆上的。」詹金斯說,「這是治安官的命令。你不必緊張,不過你要知道,目前你表現出了極其嚴重的精神分裂症。」

  伊森張開嘴,卻感覺到自己的舌頭和嘴唇乾得厲害,就像被沙漠裡的烈日烤焦了一般。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伊森問道。

  「意思是說你的大腦在記憶、意識甚至自我身份的認知方面都出現了故障。我們真正擔心的是你的這些問題很可能是由那起交通事故所導致的,你的大腦在出血,所以才會產生這種種症狀。他們已經準備好要將你推去動手術了。你能明白我所說的這些話嗎?」

  「我不同意。」

  「你說什麼?」

  「我不同意動手術。我想被轉送到博伊西的醫院去。」

  「這樣做的風險實在是太大太大了。以你目前的狀況,極有可能會在前往博伊西的路途中就喪命。」

  「我想立刻離開這個小鎮。」

  詹金斯的身影消失了。

  一道炫目的光芒從天花板射出,照到了伊森臉上。

  他聽到了詹金斯的聲音。「護士,請讓他鎮靜下來。」

  「用這個嗎?」

  「不,用那個。」

  「我並沒有發瘋。」伊森掙扎著說。

  他感覺到詹金斯拍了拍自己的手。

  「沒有人說你瘋了。只是你的大腦受到了一些損傷,我們得讓它復原,僅此而已。」

  帕姆護士彎下身子,進入到伊森的視野當中。

  她的漂亮臉蛋上帶著笑容,她的出現令伊森感覺到了些許安慰。也許她親切和藹的態度只是一種機械化的職業習慣罷了,可是伊森還是吃她這一套。

  「哎喲我的天哪,柏克先生,你看起來傷得可真不輕啊。讓我們看看能不能令你稍微舒服一點,好嗎?」

  她手中的注射器針頭粗得嚇人,伊森還從未見過比這更粗的針頭,只見裝在注射器裡的銀白色藥水正從針尖滴落下來。

  「注射器裡裝的是什麼?」伊森問道。

  「是一些能幫助煩躁不安的神經平靜下來的藥物。」

  「我不想注射這個。」

  「現在躺好別動。」

  她輕輕地拍了拍他右臂內側的肘前靜脈,儘管兩隻手都被銬在了金屬手銬裡,可他還是拼盡全力地晃動著自己的手臂,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已經麻痹了。

  「我不想注射這個。」

  帕姆護士抬起頭來看了看上前方,隨後彎下腰來,將臉湊到了離伊森的臉更近的位置。在她眨眼的時候,伊森甚至能感覺到她的眼睫毛觸到了自己的臉。距離如此之近,他能嗅到她唇上口紅所散發出來的氣味,也能看到她的眼珠是晶瑩剔透的翡翠色。

  「千萬別動,柏克先生。」她笑著說,「不然我會把這該死的玩意兒一把扎進你的骨頭裡。」

  這番話令伊森不寒而慄,他的手臂晃動得比先前更加厲害了,手銬的鏈條碰撞在床欄杆上咔噠直響。

  「你別碰我!」他怒喝道。

  「噢,這麼說你是執意要這樣做了?」護士問道,「那好吧。」她臉上的笑意始終沒有消失,只是改變了抓握注射器的方式,此時她正用握刀的姿勢握著注射器。就在伊森還沒有來得及意識到她的意圖是什麼的時候,她已經將整個針頭完全刺入了他的臀大肌外緣。

  護士注射完畢後,拿著空注射器回到了房間另一頭的精神病醫生身旁,直到此時伊森臀部的刺痛感覺仍未消散。

  「你沒有注射進他的血管嗎?」詹金斯問道。

  「他動得太厲害了。」

  「藥物什麼時候能在他身上生效?」

  「頂多十五分鐘。手術室已經準備好了嗎?」

  「是的,把他推出去吧。」詹金斯一面倒退著朝門口走去,一面對伊森說出了他最後的結語,「在他們為你動完手術之後,我會再來看看你的情況。祝你好運,伊森。我們會徹底將你治好的。」

  「我不同意。」伊森使出全身上下能用上的全部力氣說出了這句話,可是詹金斯已經消失在了門外。

  透過腫脹眼皮的縫隙,伊森瞥見帕姆護士正站在自己所躺著的輪床的床頭。她伸出手來抓住了床欄杆,隨即輪床開始向前移動,它的一隻前輪在油氈地板上滾動時發出了尖厲刺耳的雜訊。

  「你們為什麼不尊重我的意願呢?」伊森問道,努力控制著自己的嗓音,儘可能讓語氣聽起來顯得柔和一些。

  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只是繼續推著輪床來到了病房外面,進到了如往常一般空曠而寧靜的走廊裡。

  伊森抬起頭來,看到護士站離自己越來越近了。

  他們途經的每一間病房的門都是關著的,而且任何一扇門下方的縫隙裡都沒有光透出來。

  「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病人住在這層樓,是嗎?」伊森問道。

  護士配合著輪子與地面摩擦所發出的雜訊,以相同的節奏吹著口哨,看起來並不打算回答他的問題。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他的聲音裡無意中流露出了一種絶望情緒,這是一種基於內心深處的恐懼感而漸漸產生並時刻增強的絶望。

  他躺臥在輪床上抬眼望著她,從這樣一個不同尋常的角度看著她的下巴下沿、她的嘴唇、她的鼻子以及走廊上的天花板,還有一根根向後滑動而過的長條形螢光燈管。

  「帕姆。」他說,「求你了,跟我說說話吧。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兀自推著輪床繼續向前走,甚至壓根兒沒有低頭看他一眼。

  到了護士站的另一側,她放手鬆開輪床,由著它自己滾動了一小段路程。之後輪床停了下來,而她自己則朝著走廊盡頭的一扇對開門走去。

  伊森瞥見了對開門上方的標誌牌。

  手術室

  其中一扇門被打開了,一個穿著藍色外科手術服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的兩隻手上都已經戴好了橡膠手套。

  他還戴著跟手術服的色彩非常搭配的外科手術專用口罩,露出了一雙冷靜而專注的眼睛。

  他用柔和的語氣低聲對護士說:「他怎麼還醒著啊?」

  「他掙扎得太厲害了。我沒法找到他的血管。」

  外科醫生看了伊森一眼。

  「好吧,那就讓他待在那兒,等藥效發作了再說。你認為還得等多久?」

  「十分鐘吧。」

  他略略點了點頭,轉身就往回走,隨即他側身用肩膀猛地撞開了手術室的門,他的身體語言表明他現在暴躁而生氣。

  「嘿!」伊森在他身後喊道,「我想和你談一談!」

  就在門被撞開的幾秒鐘時間裡,伊森瞥見了手術室裡的情形……

  一張手術台擺放在手術室的正中,手術台兩側各有一盞大而明亮的手術燈。

  手術台旁邊有一輛帶輪子的金屬推車,上面放著一系列的手術器械。

  所有的器械都整潔地擺放在一張消毒布上,微微泛著光。

  各式尺寸的解剖刀。

  骨鋸。

  醫用鉗子。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伊森叫不出名字的看起來像是某種電動器械的玩意兒。

  就在手術室的對開門即將關上的前一秒鐘,伊森看到那名外科醫生在推車旁停下了腳步,並將一個鑽機從封套裡取了出來。

  他看著外面的伊森,毫不避諱地按下了鑽機的開關,一陣刺耳的嘯叫聲頓時充滿了整個手術室。

  伊森的胸口在自己身上的病號長袍下面劇烈起伏著,同時他能聽到自己脈搏跳動的頻率越來越快。他回頭看了一眼護士站的方向,瞥見帕姆護士的身影剛剛消失在了拐角處。

  這時,走廊裡只剩下了他獨自一人。

  四週一片死寂,唯一能聽到的只有從那扇對開門背後傳來的金屬器械相互碰撞時叮噹作響的聲音,還有護士「嗒嗒嗒」漸行漸遠的輕快腳步聲,以及他正上方的天花板上的一盞螢光燈所發出的「嗡嗡」聲。

  這時他腦子裡冒出了一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如果自己是真的瘋了會怎樣?如果手術室裡的那名外科醫生打開自己的頭顱並治好了自己的病,那又會發生什麼事呢?眼前的一切都會消失嗎?他會失去自己目前的身份嗎?然後他會不會在這世上變成另外一個人,而妻子和兒子都將從自己的生命中徹底消失?

  他緩緩挪動身子,終於在輪床上坐了起來。

  他的頭又沉又暈,不過這可能是治安官波普的毆打所致。

  伊森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腕,它們被手銬牢牢銬在了輪床的金屬欄杆上。

  他試圖將兩隻手從手銬孔裡用力地掙脫出來,手銬的鏈條被綳得緊緊的,兩隻手則因血液流通不暢而變成了紫紅色。

  他感到沮喪而又痛苦。

  他將手放鬆下來,待手腕的疼痛緩解片刻之後,他再度用力拉扯,比上回更甚。他左手上的皮膚被手銬擦破了,鮮血滴落在床單上。

  他的兩條腿是自由的,可以隨意活動。

  他將自己的右腿抬起來,搭在床欄杆上,掙扎著將腿伸直,可是他的腳還差三英吋才能碰觸到牆壁。

  伊森躺回到輪床上,第一次嚴肅而冷靜地審視著自己目前的惡劣處境——被人注射了鎮靜劑,雙手被手銬束縛著,而且即將被推進手術室裡,天知道他們會在那裡對他做出些什麼來。

  他不得不承認,當他在醫院裡醒過來並和詹金斯醫生交談的過程中,內心的確充滿了諸多的自我懷疑、迷惑和恐懼。他擔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像醫生所說的那樣,在車禍中遭遇了某種神經方面的嚴重創傷。

  正是這種重創,使得他的大腦在對人物、空間和時間等方面的認知上都出現了偏差和障礙。

  因為在他看來,松林鎮裡的一切都是那麼地不合情理。

  可是在剛剛過去的那一段時間裡——帕姆護士所表現出來的具有反社會傾向的行為,以及他們對他抗拒手術的意願所表現出的故意忽視的態度——他開始更加確信:他本人並沒有任何問題,不過這個鎮上的人都懷著惡意想要傷害他。

  自打來到松林鎮之後,他已經受夠了恐懼、思鄉和無助的折磨,可此時此地的他卻陷入了全然的絶望。

  根據他的判斷,在那扇對開門的另一側等待著自己的將是死亡。

  他將永遠不能再見到特麗薩了,也永遠沒法再見到兒子了。

  僅僅是想到這種可能性就足以令他熱淚盈眶,因為他辜負了他們。他在許多方面都辜負了妻子和兒子。

  他在他們的人生中有很多實質性的缺席,也有情感上的缺席和虧欠。

  在他過往的人生中,唯一一次感受到了跟這次同等程度的恐懼和遺憾的時刻,就是跟阿什夫一起待在戈蘭高地的時候。

  他想到了阿什夫所說的「凌遲」。

  此時他的內心被巨大的恐懼感所籠罩,這令他的頭腦沒法處理各種信息,也不能採取合宜的方式來對這些信息進行處理和應對。

  或者,也許是他體內的鎮靜藥劑最終進入了他的血液,開始屏障他的大腦,並在他體內發揮起效用來。

  他心裡想道,我現在可千萬別垮掉啊。我得讓自己的身體和心智都處於可控的狀態。

  他聽到身後十英呎遠的地方傳來了電梯門打開的刺耳雜訊,隨之而來的是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輕快腳步聲。

  伊森正準備把頭扭過去看看來者是誰,可是說時遲那時快,他所躺的輪床已經活動起來了,有人正推著他朝電梯的方向走去。

  他抬起頭來,看到了一張漂亮而熟悉的臉龐,尤其是那突出的顴骨更是觸發了他的記憶。在他目前這種迷糊狀態下,足足花了五秒鐘的時間才終於想起來了——原來推動輪床的人正是那名失蹤了的酒吧女侍者。

  她推著他來到了電梯門跟前,然後費力地將他和輪床一起推進了轎廂裡。

  她按下了其中一個樓層按鈕。

  她的臉蒼白而憔悴,身上穿著一件海軍藍雨衣,雨衣上的水珠不斷地滴落在轎廂地板上。

  「快一點,快一點啊。」她不斷地用手指按動已經亮著燈的負一樓層按鈕。

  「我認識你。」伊森說道,不過他仍然沒能想起她的名字來。

  「我叫貝芙麗。」她笑了笑,不過略顯緊張,「我一直沒拿到你承諾過的那筆金額可觀的小費呢。天哪,你這模樣看起來可真糟。」

  轎廂門開始關閉,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長久而尖厲的雜訊,聽起來比鐵釘在黑板上摩擦還更令人難受。

  「我遇到的這些事情究竟是怎麼回事?」隨著電梯轎廂開始下降,伊森開口問道。

  「他們試圖破壞你的心智。」

  「為什麼?」

  她揚起身上雨衣的一角,從牛仔褲後兜裡掏出了一把手銬鑰匙。

  她的手指略微發著顫。

  她試了三次,總算將鑰匙塞進了銬住伊森的手銬的其中一個鎖孔裡。

  「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伊森繼續追問道。

  「等我們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再告訴你。」

  那隻手銬「啪」的一聲打開了。

  伊森坐起身來,從她手裡抓過那把鑰匙,將其往另一隻手銬的鎖孔裡塞去。

  當轎廂來到四樓和三樓之間時,運行速度明顯減緩了。

  「如果門打開後有人上來,我們就奮力抗爭。你明白了嗎?」她問道。

  伊森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你都不能讓他們把你帶回到那間手術室裡去。」

  伊森的第二個手銬也打開了,他從輪床上爬了下來。

  他覺得兩隻腳站得相當穩當,先前注射的藥劑似乎還沒有開始在他體內生效。

  「你待會兒跑出去沒問題嗎?」

  「他們剛剛給我注射了鎮靜藥劑。我可能沒法跑太遠的距離。」

  「該死。」

  電梯門上方的鈴響了一聲。

  三樓到了。

  電梯繼續向下運行。

  「是什麼時候注射的?」貝芙麗問道。

  「五分鐘之前。不過只是肌肉注射而已,不是靜脈注射。」

  「是哪種藥劑?」

  「我也不清楚,只是我聽他們說我會在十分鐘之內失去知覺。唔……現在看起來恐怕只有八九分鐘了。」

  電梯來到大廳樓層之後,繼續下行。

  貝芙麗說:「等電梯門打開之後,我們出門往左走,一直去到走廊的盡頭,那裡有一扇門可以通往大街上。」

  轎廂晃動了一下,停止了運行。

  過了好長一會兒,門都沒有打開。

  伊森踮起腳尖,將全身重量都集中在了前腳掌上,做好了要突破門外各種可能存在的阻撓而衝進走廊的準備。他的體內充滿了腎上腺素,他覺得渾身上下都幹勁十足,彷彿找回了以往每次執行任務前的那種精神抖擻的狀態。

  伴隨著「嘎吱」的聲響,電梯門先是打開了一道一英吋左右的小縫,停頓了十秒鐘之後,又伴以更為尖厲刺耳的聲音緩緩地完全打開了。

  「等一等。」貝芙麗低聲說道。她將一隻腳跨出轎廂,探出頭去張望了一番,「外面是安全的。」

  伊森跟著她進入了一條又長又空曠的走廊。

  走廊上鋪著呈方格圖案的油氈地板,從他們所處的位置可以看到在至少一百五十英呎遠的走廊盡頭有一扇門。走廊上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整潔,在刺目的螢光燈的照射下微微泛著光。

  這時遠處傳來了「砰」的一記關門聲,他們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一連串的腳步聲也進入了他們的聽覺範圍之內,可是他們無從知曉具體有多少人在追趕他們。

  「他們正沿著樓梯井下來。」貝芙麗低語道,「我們快走。」

  她轉身朝著跟先前相反的方向跑去,伊森跟在她身後,跑動時儘量讓自己的光腳不要在油氈地板上發出太大的聲響。現在他那受傷的肋骨也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他一面跑一面低聲呻吟著。

  他們來到了一個空無一人的護士站跟前,這時他們身後走廊遠端的一扇門突然「啪」的一聲打開了。

  貝芙麗轉了個方向,進到一條與先前的走廊相交叉的走廊加速疾跑,伊森繼續奮力跟在她身後。他一邊跑還一邊回頭看了看身後,可是他很快就拐過彎了,所以根本沒來得及看到什麼。

  這條走廊同樣是空無一人,而且比先前的走廊短了差不多一半。

  跑著跑著,貝芙麗突然停下了腳步,隨即打開了左手邊的一扇門。

  她招呼伊森跟著自己一起進門去,不過他搖了搖頭,跑上前去對著她耳語了幾句。

  她點了點頭,衝進了那個房間,繼而關上了身後的門。

  伊森走到走廊對面的另一個房間門口。

  他轉動了一下門把手,打開門後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

  房間裡沒有人,一片漆黑,藉著從走廊透進來的一點點亮光,可以看出這裡的佈局跟伊森先前在四樓所住的病房是一式一樣的。

  他儘可能不出聲息地關上房門,轉身走進了浴室。

  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終於找到了浴室燈的開關。

  他打開了燈。

  在淋浴器旁邊的架子上掛著一張擦手毛巾。他一把扯下那張毛巾,將它纏在自己被手銬弄傷的那隻手上,然後抬起手臂照了照鏡子。

  你只有三十秒的時間了,或許比這還更短。

  鏡子裡的倒影令他亂了陣腳。

  噢,天哪。 其實他原本知道自己傷得很重,可是看了鏡子才發現波普下手太狠了,自己簡直被揍得面目全非——上嘴唇比原先腫了兩倍;鼻子又紅又腫,看起來像是腐爛變質的草莓;右臉頰上有一道很深的傷口,至少縫了二十針;他的眼睛……

  他竟然還能看得見東西,這真是個奇蹟。他的眼皮呈黑紫色,腫脹不已,就像遭受了近乎致命的過敏反應一般。

  沒時間再擔心和惦記自己的容貌了。

  他用拳頭猛地擊向鏡子的右下角,同時將另一隻纏著毛巾的手握成拳抵住了碎裂的鏡子玻璃,以免它們一次性地全部掉落下來。

  那一拳的力度掌握得恰到好處——鏡子碎成了大塊大塊的玻璃塊,幾乎沒有細小的玻璃碴。他用先前擊打鏡子的那隻手迅速地將玻璃碎塊一塊一塊地取下來,平攤放置在水槽裡,然後從中選出了面積最大的一塊。

  他取下纏在右手上的毛巾,按下了燈的開關,在黑暗中摸索著離開浴室,進到了臥室裡。

  這裡一片漆黑,只能看見一道薄如刀刃的光芒從門下面的縫隙透了進來。

  他緩緩向前走到門邊,將一隻耳朵貼在門上。

  儘管聲音很微弱,他也能聽出那是從遠處傳來的陣陣開門關門聲。

  他們正在逐一檢查每個房間,門的開合聲聽起來很遙遠,他認為他們可能仍然還在主通道上。

  他希望自己的判斷沒有錯。

  他在想電梯的門是不是依然還開著。如果他們看到轎廂降到了這裡,那麼他們無疑會猜出他已經逃到了地下室。本來他和貝芙麗應該讓轎廂回到四樓去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彌補這個疏忽了。

  他將手按在門上摸索著,找到了門把手,然後握住了它。

  在他緩緩轉動門把手的時候,他儘力將呼吸平息下來,讓血壓降到一個不會讓自己感覺即將暈厥過去的範疇之內。

  當鎖舌縮入鎖體之後,伊森輕輕地拉了拉門。

  門旋開了兩英吋的縫隙,幸運的是門上的合頁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一束長三角形的燈光照在了他腳下的方格圖案油氈地板上,也照亮了他赤裸著的雙腳。

  「乒乒乓乓」的開門關門聲變得越來越響。

  他把手裡的鏡子碎塊透過門縫塞了出去,緩緩地越伸越遠,直到自己可以透過它看到走廊上的映像。

  走廊上空無一人。

  這時他又聽到了一扇門被關上的聲音。

  在開門關門聲的間隙,他還能聽到好些橡膠底鞋子踩踏在地板上所發出的腳步聲,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任何聲音了。臨近的一盞螢光燈出了些故障,斷斷續續地閃爍著,走廊上的光線也在明暗間交替不已。

  片刻之後,一個長長的人影投射在了護士站附近的地板上,隨即帕姆護士的身影緩緩進入了他的眼簾。

  她在四條走廊的交叉口停下了腳步,紋絲不動。她的右手裡握著一個東西,在伊森目前所處的位置沒法看清那是什麼,不過它的其中一端在燈光的照射下略微有些發光。

  三十秒過去了,她轉身朝著伊森所在的走廊走來,她的步伐刻意邁得很小、很輕,同時,她的臉上似乎展露出了過於誇張的燦爛笑容。

  走出幾步之後她停了下來,雙膝併攏,然後跪下來在油氈地板上檢查著什麼。她伸出那只沒有拿東西的手,用一根手指在地板上抹了一下,隨即又抬起來。伊森突然明白了她是憑著什麼才找對了正確的走廊,而這個想法令他極度不安。

  她發現了從貝芙麗雨衣上滴落下來的水珠。

  而這些水珠將引領著她徑直去到伊森對面的那個房間,去到貝芙麗那裡。

  帕姆護士站起身來。

  她開始緩緩地重新向前邁步,同時低下頭仔細察看著油氈地板上的情形。

  這時伊森看出她右手握著的那個物品原來是一個帶針頭的注射器。

  「柏克先生?」

  他可壓根兒就沒想到她竟會開口說起話來,她那明快而含有惡意的聲音迴蕩在這條空曠的走廊上,他覺得後背一陣陣發涼。

  「我知道你就在這附近。我知道你能聽到我說話的聲音。」

  她離得太近了,伊森擔心她隨時都可能發現他手裡的鏡子碎塊。

  伊森將玻璃碎塊收回到房間裡,然後極為小心地將房門悄無聲息地推過去關上了。

  「因為你是我最喜歡的新病號。」護士接著說道,「我要和你做一筆特別的交易。」

  伊森感覺到後腦處湧現出了一股暖流,它沿著他的脊柱一路往下延伸,經由手臂和腿部的骨骼,朝著他的手指尖和腳尖呈輻射狀蔓延開來。

  他還能感覺到這股暖流甚至延伸到了自己的眼球後面。

  鎮靜劑開始在他體內生效了。

  「做個堂堂正正的勇敢男人,現在馬上出來吧,我會給你一份禮物的。」

  他聽不到她的腳步聲,不過她的說話聲卻變得越來越響亮,無疑她正往走廊深處走來。

  「柏克先生,我要給你的禮物就是你的手術所需要的麻醉劑。如果你還不太明白我在說什麼的話,我可以為你解釋一下。我在十分鐘前為你注射的鎮靜劑隨時會令你失去知覺,如果我不得不花上一個小時的時間,通過逐一搜索各個房間來找到你的話,我將會非常、非常地生氣。你應該不會想看到我變得如此生氣的,原因是什麼呢?你知道這會有什麼後果嗎?等你最終被找出來之後,我們不會立即把你推進手術室去,我們會等待至你體內的鎮靜劑漸漸失效,那時你將在手術台上甦醒過來。手術台上沒有捆縛你的繩子,也沒有手銬來銬住你,可你還是動彈不得,因為我將為你注射相當大劑量的司可林,這是一種致人麻痹的藥物。你知道在這種情形下進行的手術會是怎樣的嗎?唔,柏克先生,讓我來明確地告訴你吧。」

  根據她的聲音傳來的方向,伊森知道她此時正站在走廊的中間地帶,就在離他不到四英呎的對面那扇門旁邊。

  「到了那時,你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眨眼而已。當你感覺到自己的皮肉和骨骼被切割、鋸開和鑽孔,以及感受到我們的手指在你體內活動的時候,你甚至沒法叫出聲來。手術將持續好幾個小時,而在這期間你將一直活著並保持清醒的狀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痛苦的煎熬。這是恐怖小說裡才會有的情節。」

  伊森將一隻手放在門把手上,這時他感覺鎮靜劑的藥效湧上頭來,還湧入了耳朵。他不知道自己在兩條腿失去知覺之前還能堅持多久。

  慢慢地轉動門把手,伊森。動作要很慢很輕。

  他緊緊地握住門把手,等待著帕姆護士再度開口說話。當她最終再次開口的時候,他緩緩地轉動起門把手,聲音被帕姆的說話聲蓋住了。

  「我知道你能聽到我的聲音,柏克先生。我就站在你所藏身的房間門外。你是藏在浴室裡嗎?還是床底下?或許你正站在門背後,心裡企盼著我能錯過你的房間而繼續往前走吧?」

  她笑得很大聲。

  鎖舌彈回了鎖體。

  他完全確信此刻她正背對著自己,面朝著貝芙麗所在的房間,可是萬一自己弄錯了呢?

  「我給你十秒鐘的時間,要是你在這十秒鐘之內不出現的話,那麼我為你注射麻醉劑的慷慨許諾就將失效。十……」

  他緩緩地將門向後拉動著。

  「九……」

  他把門拉開了三英吋寬的縫隙。

  「八……」

  現在的縫隙是六英吋寬。

  他又能再次看到走廊了,緊接著他看到了披散在帕姆護士背上的赤褐色頭髮。

  她正好站在他的面前,背對著他。

  「七……」

  她面對著貝芙麗所處房間的房門。

  「六……」

  她的右手緊握著一個帶針頭的注射器,看起來就像握著一把刀。

  「五……」

  他繼續把門往後拉,讓它悄無聲息地在合頁上轉動著。

  「四……」

  就在門板快要碰觸到牆壁的時候,他讓它停了下來,自己上前一步站在了門口。

  「三……」

  他察看著走廊的地板,確保自己的影子沒有投射在上面,不過即使地上有他的影子,也能被那盞忽明忽暗閃爍不已的螢光燈掩蓋過去。

  「二,一。現在我非常生氣,非常、非常生氣。」護士從衣兜裡掏出了一個物品,「我在地下室西側的走廊裡,我確信他在這裡。我會在這裡等著你們趕過來,完畢。」

  在一陣對講機特有的電流聲響過之後,傳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知道了,我們這就過來。」

  此時伊森感受到了更強的鎮靜劑藥效,他的雙膝開始變得軟弱無力,視線也不時有些模糊,甚至還有重影出現。

  很快就會有更多的人來到這裡。

  他必須馬上行動,刻不容緩。

  他在心裡不住地對自己說「動手吧」,可是他並不確信自己是不是真的能集中精神和控制好自己的行為。

  他朝房間裡後退了幾步,以便給自己留出足夠長的跑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他猛地朝前奔去。

  兩秒鐘他就向前跨出了七步。

  他全速撲向護士的後背,推著她往前倒去,隨即她的臉「砰」的一聲撞在了走廊對面的牆上。

  他的這一襲極為迅猛,令她猝不及防,可她隨後的反應卻極為迅速而精準,著實令他吃驚。她的右臂猛地向後一揮,手中注射器的針頭立即刺進了他的右側身體。

  這是一種尖鋭而劇烈的疼痛。

  他不由得蹣跚著後退了幾步,跌跌撞撞地重心不穩。

  護士轉過身來,鮮血正順著她受傷的右側臉頰往下滴流。她揚起手中的注射器,朝他猛衝過來。

  如果他的視力處於正常狀況的話,本來是可以成功地進行自我防禦的,可惜此時他的視力已經開始變弱,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如同處於一場蒙矇矓矓的夢境之中。

  她手中的注射器朝他揮了過來,他試圖閃避,卻對彼此的距離做出了錯誤的判斷,注射器的針頭刺入了他的左側肩膀。

  當她將針頭拔出來時,無以言說的疼痛感令他幾乎跪倒在地。

  護士抬起腳了,朝他的心口踢去,正好命中了他的腹腔神經叢,這股力量迫使他倒向了身後的牆壁,重重地喘出了一口氣。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打過女人,可是當帕姆再度朝自己撲過來的時候,他內心湧起了一個揮之不去的念頭:如果用自己的右肘去擊打這個悍婦的下巴,那該是多麼令人愉悅的事情啊!

  他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她手中注射器的針頭,心裡想著,上帝啊,別再讓我挨針了,求你了。

  他想抬起手臂護住自己的臉,可是它們卻沉甸甸的而且麻痹,不怎麼聽使喚。

  護士說:「我敢打賭,你現在一定在後悔沒趕在我還能好好跟你說話的時候就乖乖地走出來,不是嗎?」

  他動作遲緩地朝她揮出了一記鈎拳,她輕而易舉地躲避開了,隨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給了他一記重拳作為回報,原本已經受傷的鼻子雪上加霜。

  「你還想再挨一針嗎?」她問道。他本想猛撲過去並將她壓倒在地,可是考慮到她手中堪比兇器的注射器,以及自己越發模糊的意識,他認為那樣做絶非明智之舉。

  帕姆笑了起來,說道:「我看得出來,你的意識正在消失。你知道嗎,這可真是太好笑了。」

  伊森使出渾身力氣試圖貼著牆逃開,他緩緩挪動著腳步,可是她卻發現了他的意圖,幾步衝到他面前去站定,然後舉起了注射器,準備再次用針頭朝他刺去。

  「讓我們來玩一個小遊戲吧。」她說,「我用針頭來戳你,而你則設法阻止我這樣做。」

  她揮下手臂,可伊森卻並沒有感覺到疼痛。

  原來她只是做了一個假動作而已——看來她打算戲弄他一番。

  「好了,柏克先生,我們再來一次……」

  有個物體「梆」的一聲重重地撞到了她的頭部。

  帕姆應聲跌倒在地,不再動彈,貝芙麗正站在她身旁,閃爍的燈光照亮了貝芙麗的臉。貝芙麗握著一把椅子,先前她正是用這椅子的腿擊打了帕姆的頭部,此時的她看上去因自己所做的事情而震驚不已。

  「馬上就會有更多人趕過來了。」伊森說道。

  「你能走路嗎?」

  「試試看才知道。」

  貝芙麗將手中的椅子扔到一旁,伴隨著「咔噠」一聲響,椅子重重地落在了地板上,她趕緊來到了伊森身邊。

  「待會兒如果你站不穩的話,就抓著我吧。」

  「我已經站不穩了。」

  他抓住貝芙麗的手臂,由她拖著自己沿著走廊往前走。當他們來到護士站的時候,伊森的步伐已經非常緩慢了,只能掙扎著將一隻腳抬起來再放在另一隻腳前面,這個簡單動作對他來說都困難無比。

  快要拐彎的時候,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發現帕姆護士掙扎著坐了起來。

  「我們得再快一點。」貝芙麗說。

  主通道上仍然空無一人,他們開始慢跑起來。

  伊森的腳在地上絆了兩次,不過貝芙麗都扶住了他,沒有讓他倒下。

  他覺得眼皮越來越沉,鎮靜劑作用在他身上,就像為他蓋上了一條溫暖而濕潤的毛毯。他現在唯一想要做的就是找一處安靜的角落,讓自己可以蜷縮著身體在那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

  「你的意識還清醒嗎?」貝芙麗問道。

  「我快不行了。」

  在他們前方五十英呎遠的走廊盡頭隱隱可以看到一扇門。

  貝芙麗加快了步伐。「快一點。」她說,「我已經能聽到他們沿著樓梯下來的腳步聲了。」

  伊森也聽到了——嘈雜的講話聲和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正從他們剛剛經過的一扇門背後傳了過來,門的那一面就是樓梯。

  終於抵達了走廊盡頭,貝芙麗拉開了那扇門,拖著伊森走出去,來到了一段狹窄的階梯跟前。階梯共有六級,頂部是另一扇門,門的上方有一塊亮著紅燈的「出口」指示牌。

  貝芙麗停下來,輕輕地關上了身後那扇位於走廊盡頭的門。

  伊森聽到門後面的走廊裡傳來了許多人說話的聲音,而他們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在漸漸遠離,不過伊森對此並不確定。

  「他們看到我們了嗎?」他問道。

  「我不知道。」

  伊森集中全副精力,登上了最後幾級通往出口的階梯,待他們出門之後,便步履蹣跚地進到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伊森光著腳踩在濕漉漉的人行道上,不斷落下的冰冷雨水已經開始滲入了他身上穿著的薄薄的病號長袍。

  他目前的身體狀況僅容他勉強可以站穩,而這時貝芙麗已經開始拖著他沿著人行道走起來了。

  「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呢?」伊森問道。

  「去我所知道的唯一一個他們找不到你的地方。」

  他跟著她走在漆黑的街道上。

  街上看不到一輛車,街邊的路燈和一些房屋裡的燈還亮著,淅淅瀝瀝的雨讓整條街都顯得模糊而昏暗。

  他們沿著安靜的人行道走過兩個街區之後,伊森停下了腳步,打算一屁股坐在街邊的草地上,可是貝芙麗卻不讓他停止前行。

  「現在還不能這樣做。」她說。

  「我沒法繼續往前走了。我的兩條腿幾乎都失去知覺了。」

  「再走完一個街區,好嗎?你能做到的。或者這樣說好了,如果你想活下去的話,就必須得做到。我向你保證,再過五分鐘,你就能在一處安全的地方躺下來了。」

  伊森挺直了腰,繼續蹣跚前行,跟在貝芙麗後面又走過了一個街區,從這裡再往前就不再有街燈了,也看不到亮著燈的房子了。

  他們進入了一片公墓園,這裡遍佈著一座座老舊的墓碑,其間點綴著低矮的橡樹和松樹。看樣子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維護和打理了,墓園裡的草已經長到了跟伊森的腰部齊平的高度。

  「你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啊?」他發音有些含混,感覺舌頭變得有些沉重和不聽使喚。

  「就在前面了。」

  他們在墓碑和紀念碑中穿梭著,它們中的絶大多數都被侵蝕得非常厲害,以至於伊森根本沒法看清鐫刻在上面的碑文。

  他覺得很冷,身上的病號長袍已經被雨水完全浸透了,兩隻腳也沾滿了泥濘。

  「就是那裡。」貝芙麗指著矗立在一片山楊樹林中的一座小型石砌陵墓。伊森奮力掙扎著走完了最後的二十英呎,隨後癱倒在了陵墓門口的一對已經碎裂成小塊的石花盆中間。

  貝芙麗用自己的一側肩膀接連猛力撞了三下才把陵墓的鐵門撞開,而在門被撞開的那一瞬間,鏽蝕的合頁發出了極為刺耳的「嘎吱」聲,這聲音大得足以喚醒墓園裡那些沉睡的靈魂。

  「你得進到裡面去。」她說,「再加把勁兒吧,你只需要再前進幾英呎就夠了。」

  伊森睜開眼睛,爬上了陵墓門前的幾級狹窄的階梯,終於進到了一處可以避雨的地方。貝芙麗將他身後的門推過去關上了,墓室內頓時陷入了一片漆黑。

  貝芙麗打開了一支手電筒,四處晃動著,透過手電筒的光芒,伊森看到了嵌在陵墓後壁上的一扇彩繪玻璃窗。

  玻璃窗上的畫面是幾道太陽光穿過雲層,照射在一棵開滿了似錦繁花的大樹上。

  伊森站立不穩,一下子跌倒在冰冷的石頭地面上,這時貝芙麗將一個放在墓室角落裡的行李袋的拉鏈拉開了。

  她從中取出了一張毛毯,展開來蓋住了伊森的身子。

  「我還為你準備了一些衣服。」她說,「不過你可以等自己再度醒過來的時候再穿上它們。」

  他渾身猛烈地發著顫,努力抵禦著體內那股即將令他失去意識的暖流,因為他還有一些事情必須得問清楚,因為等他睡過去然後再度醒來的時候,貝芙麗也許就不在這裡了,他可不願意冒這樣的風險。

  「松林鎮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他問道。

  貝芙麗坐在他身邊說道:「等你醒過來之後,我會……」

  「不行,現在就告訴我。在過去的兩天裡,我親眼看到了一些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那些事情令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腦子出了毛病。」

  「你的頭腦是正常的,你也沒有瘋。只是……他們想讓你以為自己瘋了。」

  「為什麼。」

  「至於這點,其實我自己也還不知道。」

  他在心裡琢磨著自己到底能不能信任她,綜合考慮種種因素之後,他認為保持審慎和懷疑的態度很可能是明智之舉。

  「你救了我的命。」他說,「對此我向你表示感激。可是我不得不問一下……這是為什麼,貝芙麗?為什麼你是我在整個松林鎮唯一的朋友呢?」

  她笑了,「因為我們想得到的東西是一樣的。」

  「那是什麼?」

  「離開這裡。」

  「沒有路可以讓人離開這個小鎮,是嗎?」

  「是的。」

  「可我是幾天前開車來到這裡的呀。那麼,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為什麼會無路可走?」

  「伊森,你現在就由著鎮靜劑在你體內發揮作用,好好地睡一覺吧。等你醒過來,我會把我所知道的所有事情,以及我認為我們應該如何離開這裡的想法統統都告訴你。現在,你快閉上眼睛吧。」

  他並不想閉上眼睛,可是他卻無力阻止自己的眼皮沉重地耷拉下來。

  「我沒有瘋。」他說。

  「這我知道。」

  他的顫慄程度開始減輕了,蓋在毛毯下面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暖和起來。

  「再告訴我一件事。」他說,「你是怎麼來到松林鎮的?」

  「我是IBM公司的一名銷售代表。我來這裡做一次業務拜訪,為了向當地學校的計算機實驗室推銷我們公司的坦迪1000s電腦。可是,當我開車進入小鎮的時候,我遇到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卡車不知道從哪裡突然鑽了出來,撞上了我的轎車。」在伊森聽來,她的聲音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遠,幾乎難以聽清,「他們跟我說我的頭部受了傷,喪失了一些記憶,正因為如此,我對這個小鎮最初的記憶是一天午後我在一條小河邊醒了過來。」

  伊森很想告訴她,自己也遭遇了跟她相同的事情,可是他已經沒法再張嘴說話了,鎮靜劑的藥效在他體內徹底地發揮了出來。

  他將在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之內喪失全部意識。

  「什麼時候?」他喃喃地說。

  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得傾身靠近他,並將自己的耳朵湊到他嘴邊。他耗盡了全身的力氣將這個問題擠了出來。

  「你是……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的?」他輕聲問道,說完後便豎起耳朵想要聽到她的回答。他儘力讓自己保持清醒,可是他的意識仍在漸漸消退,恐怕頂多只能再維持幾秒鐘的清醒狀態了。

  她說:「我永遠都不會忘掉我來到這裡的那一天,因為從某種程度上說,那一天就是我的死亡忌日。從那一天開始,我的人生完全改變了。那是一個美麗的秋天的早晨,天空是深藍色的,山楊樹的葉子剛剛開始轉黃。那一天是1985年10月3日。其實,一週後就到我的週年紀念日了。我已經在松林鎮待了整整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