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後
伊森
生活中偶爾也有這樣的時刻:鎮上恢復了供電,特麗薩烹飪食物的香味從廚房飄出。伊森覺得一切都是那麼的正常,彷彿又回到了以往工作日的傍晚。
本傑明在二樓的臥室裡。
特麗薩在廚房忙活著準備一家人的晚餐。
伊森坐在書房裡,寫下明天日程安排中的注意事項。
藉著傍晚的微光,他可以透過窗戶看到珍妮佛·羅徹斯特家黑漆漆的房子。她在怪獸入侵的時候喪生了,而她家花園裡的花草在近日的嚴寒中全都被凍死了。
鎮上的街燈都恢復了照明。
遠處的灌木叢中傳來了蟋蟀的鳴叫。
他開始想念以前從鎮上每戶人家的收音機裡傳出的赫克托爾·蓋瑟鋼琴演奏。
他真希望自己能最後一次迷失在他的優美琴聲中。
伊森坐在寬大的椅子上,把雙眼閉了一會兒,放任自己沉浸在現在生活很正常的想像裡。
他試著不去想他們的生命是多麼的脆弱。
可是卻無法做到。
他實在沒法接受自己所屬的物種已經瀕臨滅絶的事實。
這個事實令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深具意義。
同時也令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了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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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進廚房,聞到了烹煮意大利麵和肉醬的香味。
「真香啊!」他讚歎道。
他走到正在爐火邊忙活的特麗薩身後,伸出雙臂摟住她的腰,親吻著她的後頸。
「這是我們在松林鎮的最後一餐了。」她說,「今晚我們要吃得豐盛一點。我已經把冰箱裡的食物全都拿出來用上了。」
「讓我來幫你做點什麼吧。我可以洗那些碗碟。」
她一邊攪拌著肉醬,一邊說:「我認為就算不洗它們大概也沒什麼關係吧。」
伊森笑了。
她說得沒錯。
不洗當然也沒關係。
特麗薩擦了擦眼睛。
「你在哭。」他說。
「我沒事。」
他握住她的手臂,輕輕將她的身子轉過來面對著自己,問道:「你怎麼了?」
「我只是感到有些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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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將是他們最後一次聚在這張餐桌旁用餐。
伊森看了看特麗薩。
又看了看兒子。
他站起身來。
舉起了自己面前盛著清水的玻璃杯。
「我想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說幾句話。」他的聲音有些顫抖,「我並非完美的人,事實上,我身上的缺點多得數不清。可是我願意做一切事情來保護你們,特麗薩,還有你,本傑明。我什麼都願意做。我不知道明天,後天,以及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他強忍著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我只因此時此刻我們全家人都在一起而感恩不已。」
特麗薩的眼裡有淚光在閃爍。
伊森坐下後,全身不住地顫抖著。她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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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將是他躺在柔軟床墊上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
他和特麗薩彼此擁抱著躺臥在堆積如山的毯子下面。
現在已經很晚了,可兩個人都還醒著。他能感覺到她的眼睫毛在自己的胸膛上眨動著。
「你能相信這就是我們的人生嗎?」她低語道。
「我還是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我從沒想過我們的人生會變成這樣。」
「要是失敗了怎麼辦?如果我們所有人都死了呢?」
「這種可能性的確是存在的。」
「我心裡面有個小人在想。」她說,「我們還可以選擇更安全的路。或許我們只剩下四年可以活,那麼我們何不讓自己人生中最後的時光活得精采一些?我們可以盡情享受餘下的每一分每一秒,細細品嚐每一口食物的味道,暢快地呼吸每一口空氣,用心體會每一次親吻的滋味,讓我們的每一天都在不饑不渴而且不用逃命的舒適狀態下度過。」
「可是那樣的話我們就一定會死,我們這個物種也會滅絶。」
「或許那也不是什麼壞事。起碼我們努力地活過,只是未能如願以償地繼續將人類這個物種延續下去而已。」
「我們得繼續嘗試,不斷爭取。」
「為什麼呢?」
「因為這是我們應該做的。」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準備好這樣做。」
伴隨著「嘎吱」一聲,他們的臥室門被推開了。
「媽媽?爸爸?」本傑明的聲音響起。
「怎麼了,小傢伙?」特麗薩問道。
「我睡不著。」
「那你到床上來和我們一起躺著吧。」
男孩從毯子上爬過去,鑽進了他倆中間的被窩裡。
「這樣好點了嗎?」伊森問。
「嗯。」本傑明說,「好多了。」
他們就這麼躺在黑暗中,沒有一個人開口說話。
本傑明最先睡著。
緊接著特麗薩也入睡了。
可是伊森卻怎麼也睡不著。
他用一隻手肘支撐著身體坐起來,看著自己的家人。他一整夜都靜靜地凝視著他們,直到窗外漸漸亮了起來,黎明的曙光照亮了他們在松林鎮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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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裡每一戶人家的電話都同時響起。
伊森端著一杯黑咖啡,從廚房走進了客廳,在他家的轉盤電話響到第三聲時,他拿起了聽筒。
儘管他已經知道將會聽到什麼信息,可是當他把聽筒湊到耳邊,聽到自己的聲音在說「松林鎮的居民們,離開的時間到了」時,還是覺得心就像被揪緊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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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森幫特麗薩打開前門,她捧著一個紙箱出門踏上了門廊。紙箱裡塞滿了他們全家人的相框——這是他們共同決定的唯一值得帶走的物品。
這是個美麗的早晨。
住在這個街區的其他家庭也紛紛走出了自己的房子,有些人手裡抱著裝滿了貴重物品的小箱子,有些人只背著一包衣服。
柏克一家走下門廊,穿過前院,來到了街道上。
松林鎮全體居民在主街會合之後,便聚成一群朝小鎮南郊的森林走去。
伊森看到了凱特,她背著背包和亞當·漢索爾一起走在前方。
他鬆開特麗薩的手,「我去去就回。」
在人群剛經過山楊餐廳時,伊森追上了前搭檔。
「早上好。」他說。
她轉過頭來朝他笑了笑,「你準備好了嗎?」
「實在是太瘋狂了,不是嗎?」
「確實有一點。」
漢索爾說:「嘿,這不是伊森嗎。」在文明世界度過的這一個月令眼前這個男人改變了不少。漢索爾體重暴增,看起來跟他原來的模樣更像了。
「亞當。你們倆目前還好嗎?」
「我覺得還好吧。」
「我也不知道。」凱特說,「我覺得自己就像要開始做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你明白嗎?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
他們從醫院旁邊經過,伊森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醒來時見到的帕姆的笑臉,以及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他一直心神不寧、無比困惑地在鎮上胡亂轉悠。他一直試圖打電話回家,卻總是聯繫不上自己的家人。他還想起了第一次在松林鎮見到凱特時,發現她比應有的年齡大了整整九歲。
這可真是一段刺激的旅程啊。
伊森對凱特說:「接下來的事情會有些瘋狂。我在想,或許我們應該在這裡道別。」
凱特在馬路中間停下了腳步,松林鎮倖存的居民們紛紛從他們身旁經過。她臉上帶著笑容,清晨的陽光令她不由得眯縫著眼睛——她看起來像極了從前的模樣,跟她在西雅圖時一模一樣,跟他犯下那個最糟也最好的錯誤時一模一樣。
他們擁抱在一起。
緊緊地。
「謝謝你幾年前來這裡找我。」凱特說,「我很抱歉最後的結果會是這個樣子。」
「我一點都不為此感到後悔。」
「你做了正確的事。」她小聲說,「永遠都別懷疑。」
當他們彼此分開的時候,特麗薩正好趕了上來。
她朝凱特和漢索爾笑了笑,問道:「你們想和我們一起走一會兒嗎?」
「我們樂意至極。」亞當說。伊森和妻子、兒子、從前的情人以及那個曾經背叛過自己的男人站在一起,心裡想著:難道新世界裡的家庭就應該是這樣的嗎?因為無論過去發生了什麼,在這個悲慘而痛苦的時刻,人人都需要別人的陪伴。
當最後一群人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們正停留在街道和幽暗森林的交會處。
他們面前的這個小鎮即將被廢棄。
晨光照耀著小鎮裡的大街小巷。
主街西側那排商店的櫥窗玻璃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們凝視著一座座有著尖樁籬柵的維多利亞式房屋。
環顧著小鎮四周的峭壁。
以及連枝上僅存的幾片金色圓葉也被風吹落了的山楊樹。
在這樣的時刻,松林鎮看起來是如此的……閒適恬靜。
這是皮爾徹的傑作,偉大而且瘋狂。
最後,他們終於轉過身,一起走進了森林裡,漸漸遠離松林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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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森坐在監控中心的主控制台前,艾倫和弗朗西斯·利文分別坐在他兩側。
「這段留言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利文問道。
「以防有人無意中來到這個地方。」伊森說。
「我覺得發生這種事情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你想好要說什麼了嗎?」艾倫問道。
「我昨天晚上已經寫好了草稿。」
艾倫的手指在觸控屏上滑動、點擊著。
「等你準備好就可以開始了。」他說。
「現在就開始吧。」
「錄音……啟動。」
伊森從褲子後兜裡掏出了一張摺疊起來的紙片,把它展開,然後傾身靠近麥克風。
他念出了寫在紙上的文字。
待他講完之後,艾倫停止了錄音。
「說得好,治安官。」
他們上方的二十五塊顯示屏仍在播放著山谷中各台攝像頭的監控錄影。
醫院地下室裡空曠的走廊。
學校裡空無一人的大廳。
沒有人的公園。
沒人住的房子。
被遺棄的街道。
伊森轉頭看著弗朗西斯·利文,「我們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所有非必要的系統都已經關閉了。」
「每個人都準備好了嗎?」
「正在進行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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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伊森獨自沿著基地一樓的走廊前行時,頭頂上的螢光燈一盞接一盞地相繼熄滅了。他站在通往大山洞的滑動玻璃門前,回頭看到走廊遠端的最後一盞燈也變黑了。
溫度已經降低了不少,供暖與通風系統已經停止運行。
他赤著腳走進大山洞,岩石地面像冰塊一樣冷。
生命暫停室裡就更冷了,氣溫只有零下十來度。藍色的薄霧瀰漫在四周,各處都有人在走動。
一台台生命暫停裝置嗡鳴不已,同時還不斷噴出團團白色氣體。
他在霧氣中穿梭著,轉了一個彎之後,繼續在兩排裝置中間前行。
幾名身著白色實驗服的男人正在協助松林鎮的居民爬進那些生命暫停裝置裡。
伊森走到這一排的盡頭,在一台裝置前停下了腳步。
數碼銘牌上印著:
凱特·休森
愛達荷州博伊西市
生命暫停日期:2012年9月19日
居住時間:八年九個月二十二天
該死!
他來得太晚了。
她已經在裡頭了。
伊森透過鑲嵌在裝置正面的那塊寬度為兩英吋的玻璃面板,看著裡面的情形。
被鎖在生命暫停裝置裡的凱特也回看著他。
她在發抖。
伊森把一隻手壓在玻璃面板上。
她也把自己的手壓在玻璃面板另一側。
他用唇語說:「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點了點頭。
隨即他迅速跑過三排裝置,穿過更多身著白色睡衣的人們。
他看到特麗薩正蹲在本傑明面前,緊緊抱著兒子,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話。
伊森伸出雙臂擁抱著母子倆,把家人們緊緊擁入懷中。
他的眼淚順著臉頰不住地往下流。
「我不想這樣做,爸爸。」本傑明哭訴著,「我好害怕。」
「我也很害怕。」伊森說,「我們所有人都感到害怕,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反應。」
「如果這就是終結該怎麼辦?」特麗薩問道。
伊森注視著妻子的綠色眼眸。
「那麼請記住我很愛你。時間到了。」
他扶著本傑明站起來,攙著他的手臂,協助他進到生命暫停裝置裡。
兒子在瑟瑟發抖——一方面是因為寒冷,同時也因為恐懼。
伊森輕輕地扶著他坐在金屬椅子上。
裝置內壁自動彈出安全帶,將本傑明的兩隻手腕和兩隻腳踝都捆縛住了。
「我好冷啊,爸爸。」
「我愛你,本傑明。我為你感到非常驕傲。現在我得把門關上了。」
「先別關,我求你了。」
伊森傾身吻了吻兒子的額頭,心裡想著: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碰觸到我兒子了。他看著本傑明的眼睛。
「看著我,兒子。要勇敢。」
男孩點了點頭。
伊森抹掉了臉上的淚水,跨出了本傑明的生命暫停裝置。
「我愛你,本傑明。」特麗薩說。
「我也愛你,媽媽。」
伊森將裝置的門輕輕推過去關上了,內部鎖控系統啟動了密封程序。
伊森和特麗薩透過玻璃面板看著本傑明的裝置開始漸漸充滿白色氣體。
他們流淚微笑著看到本傑明閉上了眼睛。
特麗薩轉身面對著伊森,「現在該我了嗎?」
他拉著她的手,帶著她走到了她的裝置跟前。門已經打開了,她看到裡面的黑色座椅,扶手,以及從內壁垂下來的黑色管子,管口處還固定著一根粗得嚇人的針,那是用來抽乾她血管裡每一滴血的。
她不由得嘆道:「噢,天哪!」
她爬進裝置裡坐下。
安全帶彈出來捆住了她的手腳。
伊森說:「我們到時候再見了。」
「你真的認為我們可以成功嗎?」
「毫無疑問。」
隨後他親吻了妻子,彷彿這是他最後一次碰觸她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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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森爬進了自己的生命暫停裝置,想起了自己昨晚在書房寫下的那段文字,剛才他在監控中心將它們念了出來。
這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後一則錄音信息。
這個世界很殘忍,也充滿了艱難。我們曾在這個山谷生活,我們的生命安全常常受到艾比怪獸的威脅。我們曾像囚犯一樣活著,可那違背了人類的天性。人類生來就應該去各地探索和征服。這種天性存在於我們的DNA當中,而我們現在就要去做這樣的事情。
他在裝置裡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這將是一段異常漫長的旅途。沒人知道當我們最終抵達目的地時會是怎樣的情形。
安全帶捆住了他的兩隻腳踝。
我很害怕。我們所有人都很害怕。
他的兩隻手腕也被安全帶捆住了。
在這場長長的睡眠結束之後,等待我們的將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其實並不重要。因為松林鎮的居民們將會共同面對,而且我們彼此之間沒有秘密,沒有謊言,每個人都是平等的。
裝置門「砰」的一聲關上了,隨即上了鎖。
我們都已互相道別過了。我們都知道這可能是最後的終結,而我們都儘可能心平氣和地接受這種可能性。
他聽到了氣體洩漏的聲音,同時聽到一個電腦合成的女聲在說話,她的語調令人感到莫名的安適。
她說:「現在請開始深呼吸,儘可能多地吸入你所聞到的花香。」
俗話說時間可以治癒一切創傷……唔,我們擁有夠長的時間……足以覆蓋一個帝國的興起和滅亡,足以完成物種的演變,足以讓這個世界變成更好的存在。
裝置內的氣體嗅起來像是玫瑰花、丁香花和薰衣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吸入之後,便感覺自己從頭到腳漸漸失去了知覺。
我們所有人都在想像地平線的另一端有什麼在等著我們,我們在下一個轉角處會遇上什麼,說到底,不就是這些問題驅使著我們採取現在的行動嗎?
他的眼皮漸漸下垂,眼前浮現出了妻子和兒子的臉龐。
我們又有了希望。
他想著特麗薩和本傑明,漸漸進入了長久的睡眠狀態。
現在,這個世界屬於那些艾比怪獸,可是未來……
未來可能是屬於我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