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
弗朗西斯·利文住在大山洞的一個角落裡,他的住處就修築在一塊凸出岩架的下方。伊森所持的門卡無法打開利文的宿舍門,所以他只得握緊拳頭,在鋼門上重重地敲打著。
「利文先生!」
過了一會兒,門鎖彈開。
隨即門被拉開了。
前來開門的男人身高不足五英呎,穿著一件又舊又髒的白色睡袍。伊森猜測他的年齡大概在四十五歲到五十歲之間,不過由於他衣著凌亂頗顯老態,伊森其實對自己的猜測並無多大把握。利文的頭髮與肩部齊平,是淡金色與茶褐色相間而成,微微泛著油光。他瞪著一雙大大的藍眼睛打量著伊森,絲毫不掩飾那近乎怨恨的懷疑眼神。
「你想幹什麼?」利文問道。
「我得和你談一談。」
「我現在很忙,以後再說吧。」
利文準備把門關上,可是伊森用力把門推開,然後擠了進去。
屋內的地板上亂七八糟地扔了許多巧克力棒的包裝紙,空氣中瀰漫著一種十六歲少年房間裡所特有的潮濕霉味,同時還夾雜著一股不新鮮咖啡的陳腐氣息。
這裡唯一的光源是安裝在天花板上的一盞嵌入燈。同時,那佈滿了整整一面牆的巨大LED顯示屏也散發出柔和的光輝。伊森看著離自己最近的一塊屏幕,上面顯示的是一幅數字餅圖。粗略一看,這幅餅圖反映的應該是基地裡的空氣成分分佈狀況。
他不知道該如何看待所有這些顯示屏上的內容。
它們看起來都是些各種難以理解的數據資料:
以絶對溫標繪製出的溫度梯度曲線。
據伊森猜測應該是一千個生命暫停裝置的數字圖象。
地球上體溫尚存,且有呼吸的兩百五十個人類的重要生命體徵統計表。
無人機拍攝到的視頻。
被關在囚室裡的那只雌性怪獸的完整生物數據。
總而言之,這裡看起來就像一個類固醇監控中心。
「我希望你能立刻離開這裡。」利文說,「從來沒有人會到這兒來打擾我。」
「由皮爾徹施行統治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如果你還不知情的話,我想告訴你,這裡現在已經歸我管了。」
「噢,這可是尚無定論的事情。」
「這個地方是幹什麼用的?」
利文將目光越過厚眼鏡的鏡框上方,怒瞪著伊森。
他看上去固執而抗拒。
伊森說:「我不會就這麼離開的。」
「我負責監控所有讓基地和松林鎮正常運作的系統。我們稱之為『任務控制』。」
「這是什麼系統?」
「包括所有的設施。電力、防禦、過濾、監視、生命暫停、通風,以及在我們腳下為一切提供能源的核反應堆。」
伊森朝這個控制中心又走近了幾步。
「這裡的一切全都由你一個人負責嗎?」
利文臉上無意中流露出了一絲笑意,「我手下還有一幫奴才。你知道的,以防我哪天被那輛眾所周知的巴士撞上了。」
伊森笑了,頭一次覺察到了對方流露出來的幽默感。
「我聽說你從來都不跟他人來往。」伊森說。
「我負責讓維繫全鎮生命的引擎正常運轉。我每天都得工作十八個小時,從來都不休息。我已經過了三年不見天日的生活了。」
「這聽起來不像是正常的生活狀態。」
「唔,我的生活就是這樣,而我也恰好喜歡這樣的生活。」
伊森走近安裝在昏暗壁龕中的一組監控器,屏幕上的一串串代碼正在不停移動,其速度堪比股票行情自動收報機上的數字變換。
「這是什麼?」伊森問道。
「很美,不是嗎?我正在運行一些預測數據。」
「預測什麼?」
利文走過來站在伊森身旁。他們看著屏幕上新的代碼行不斷快速湧現,整體看起來就像傾瀉而下的瀑布一般。
最終他開口說道:「從中可以看出我們這個物種的生存能力。你看,其實在戴維鬧脾氣,並將松林鎮的鎮民們扔給那些可怕的生物吞吃之前許久,我們就知道人類的前景一定很悲慘。」
「怎麼個悲慘法?」
「你跟我來。」
利文領著伊森來到主控制台前,兩人在一排整齊擺放的大皮椅中各自挑了一把坐下。
「在山谷裡的大屠殺發生之前,山中基地裡住著一百六十名工作人員。」利文說,「而松林鎮裡則住著四百六十一名居民。我們只能追溯過去十四年內的數據,從中可以看出這裡的嚴冬通常是在八月末來臨。你還沒有在這裡過冬的經歷,這裡的冬天無比漫長,而且寒冷徹骨,山谷裡的積雪可以深達十至十五英呎。那時農場無法耕種,也沒有水果和蔬菜供應,我們賴以存活的就只有經冷凍乾燥處理過的穀物、營養補給品以及肉類。你想聽一個不為人知的小秘密嗎?反正現在你是這裡的頭兒了。其實戴維並不打算讓我們永久地留在這個山谷裡。」
「你在說什麼啊?」
「他當初並沒有估計到這裡的天氣會變得如此惡劣,以至於不再適合居住。」
伊森覺得心頭掠過了一道陰影。他問道:「你已經準備好要把壞消息告訴我了嗎?」
「我又再度進行了一番測算,可是結果表明我們為冬季儲備的食物看起來將會在五十個月之內全部用光。不過現在我們還能採取一些措施來延緩這種結局的發生,比方說強制性地減少食物配給量。可是,即便那樣做,也不過只能為我們爭取頂多一兩年的時間而已。」
「雖然這樣講顯得太無情,可是現今我們不是少了一些吃飯的人口嗎?」
「這倒沒錯,可是怪獸吃光了我們的牛,也毀掉了我們的牛奶場。現在我們沒有肉可以吃,也沒有牛奶可以喝了。而且,我們得花上好幾年的時間才能重新恢復到原來的畜牧水平。」
「那麼我們得找到將新種出的農產品儲存起來過冬的方法。」
「以我們現有的運作規模,沒辦法生產出既夠現在吃,又能為將來留下足夠儲備的食物。」
「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的食物產量就只夠滿足當前的需要?」
「你說得一點沒錯。而且新出產的食物是以極快的速度被消耗掉的。我們目前所處的地理位置過於靠北,如果是在兩千年前,那時的氣候還能允許我們在足夠長的生長季節裡多種些作物,或許足以讓我們為將來留些食物儲備。可是現今的作物生長季已經變短了許多,而過去幾年的冬天又變得越來越冷。對了,我想讓你看看這個。」
利文在觸控屏上輸入了一串新的指令。
一份清單開始在顯示屏上滾動顯示。
伊森仔細看著位於頭頂上方的顯示屏。
大米:17%
麵粉:6%
白砂糖:11%
小麥粒:3%
含碘食鹽:32%
玉米粒:0%
維他命C:55%
大豆:0%
牛奶粉:0%
麥芽:4%
大麥粒:3%
酵母:1%
諸如此類的還有很多。
伊森說:「這些都是我們的基本食品儲存量嗎?」
「是的。正如你所見,已經所剩無多了。」
「皮爾徹打算如何應對這樣的情況呢?」
「倘若將鎮上的全部人力資源都動用起來,或許能夠使農場以足夠快的速度進行擴張,從而達到能滿足需求的程度。我們同時也在研究構建一系列溫室的可行性,可是冬季的積雪會是個令人頭疼的問題。如果溫室的玻璃採光頂上有了太多積雪,溫室就會垮塌。畢竟,我們目前所處的地理位置實在是太靠北了。」
「基地裡的工作人員知道這些情況嗎?」
「他們還不知道。戴維不想在找到解決方案之前先透露給任何人。」
「這麼說,你們還沒有找到真正可行的解決方案。」
「根本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解決。」利文說,「估計在五年之內,這座山谷就不再適宜人類居住了。如果接下來再遇上一個特別冷的冬天,那麼上述時間還會縮短。我們都來自現代化時期,可是如果到了迫不得已的地步,我們或許也可以採用農業化的生活方式,當然前提是我們得處在氣候更溫暖的地方。那麼在當前這樣的氣候下該怎麼辦呢?我們的生活恐怕只能以遊牧狩獵的方式維持下去了。」
「可我們的活動範圍卻又被侷限在了這個山谷中。」
「沒錯。」
「那怪獸呢?」伊森問道。
「你是說把它們作為食物來源嗎?」
「是的。」
「首先,這樣做實在是太噁心了。其次,我們做過一些考察和分析,發現冒險去到通電圍柵外面獵殺它們著實過於危險。倘若我們經常這樣做的話,人員損失會非常大。聽我說,你是現在才剛剛聽說我們正面臨的考驗,可是你要相信,在過去的三年裡,我一直都在反覆思量這個問題,卻沒能找到可行的方案。以現在的情況來看,找到解決方案的可能性會比從前更小。」
「當戴維準備針對小鎮採取行動時,你知道他的計劃嗎?」
「你是指他切斷通電圍柵電源的事情嗎?」
「是的。」
「我不知道。在圍柵斷電的那天夜裡,我就坐在這裡。我給他打電話,可是他沒接。他是在自己的辦公室裡切斷圍柵電源的,而且把我也蒙在鼓裡。」
「這麼說他事先並沒有徵詢過你的意見?」
「其實戴維和我在過去的幾年裡並不是特別合得來。」
「為什麼?」
利文坐在椅子上,伸手推了一把主控制台,椅子的滾輪從地面滑過。
「你所認識的戴維·皮爾徹,與當初將我從洛克希德·馬丁公司挖走的那個戴維·皮爾徹已經不是同一個人了。我們在很早之前就已經發現松林鎮的終結即將來臨,可是戴維卻不願直面這個事實。我想這也許是他內心過於驕傲的緣故吧,他拒絶承認自己當初沒有預料到這個潛在危機的存在。他沒有預料到這一點,也沒有事先想出應對措施。最近他變得更加孤僻、古怪和情緒化,甚至殺害了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是導致他後來精神崩潰的第一個重大誘因。後來你控制了小鎮,並把真相告訴給了鎮民們,我猜到那時他已經無法再應對下去了,於是心想:『去他媽的!』隨即便開始踏上了自我毀滅之途。」
「所以你是在告訴我一切都完蛋了,我們即將被餓死。」
利文笑道:「如果我們沒有先被怪獸吃掉的話,的確如此。」
伊森站起身來,看著余量不多的食物清單在屏幕上逐項顯示,覺得那彷彿就是關於世界末日的先知預言。他說:「你能看到基地裡所有數據庫的資料嗎?」
「可以。」
「你知道有個外勤偵察員剛剛回來了嗎?他叫亞當·漢索爾。」
「我的確聽到一些與此有關的傳聞。」
「你能看到他的檔案嗎?」
利文歪著頭,「說真的,我不覺得這事兒跟我們先前的談話內容有多大的關係。」
「我想讓你找出他的檔案。」
「為什麼?」
「在來松林鎮之前,漢索爾和我一起共事。他是我在特勤局的上司,就是他派我來這裡的。我原本並不知道他也在這兒,直到幾天前我在街上看到他時才知道。後來我發現,在皮爾徹讓我從生命暫停裝置復活之前,漢索爾一直都住在鎮上。我覺得這不像是一個巧合,事情有些蹊蹺。」
利文將椅子滑回到主控制台前,隨即開始在觸控屏上操作起來。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他問。
漢索爾的臉出現在了顯示屏上,他緊閉著雙眼,皮膚呈灰白色——這是他在生命暫停裝置裡的照片。
「我想知道他是如何來到這裡的。」
「噢。」利文停止打字,將椅子轉過來面對著伊森,「我想我沒法找到你所需要的細節資料,你得去問皮爾徹本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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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森走進狹小的囚室,看到戴維·皮爾徹正在進食,他吃的是用經冷凍乾燥處理過的食材做成的晚餐。老頭子臉上長出了白色的鬚渣,這令他看起來更顯老態。伊森在他對面坐下,心裡琢磨著老頭子內心深處對自己的憤恨究竟有多深。當然,伊森看到他也是怒火中燒。伊森沒法不去想那些因失去至親而痛哭流涕的人,耳邊也時常浮現在葬禮上聽到的鏟子戳進土裡的聲音。所有的痛苦,都是眼前這個老傢伙造成的。
「你的晚餐聞起來跟蒂姆烹飪的美食不大一樣哩。」伊森說。
皮爾徹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目光嚴厲而憤怒,還充滿了挑釁的意味。
「這跟大便毫無區別。你一定很開心吧。」
「什麼?」
「我是說我目前的處境令你很滿意吧,我竟然被關押在一間原本用來關怪獸的囚室裡。」
「我倒想說這可真是名副其實啊。」
「我還以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伊森。」
「沒有,我只是一直在忙著清理你製造的混亂局面而已。」
「我製造的混亂?」皮爾徹笑道,「那是什麼風把你吹到我的新居所來的?」
「亞當·漢索爾。」
「他怎麼了?」
「我聽說在我復活之前,亞當是跟我的妻子和兒子住在一起的。」
「據我所知,他們過得非常快活。」
「亞當·漢索爾是如何成為松林鎮的居民的?」
這時皮爾徹的眼角閃過了一絲亮光。
「現在問這個問題還有什麼意義?」他問。
「你最好不要招惹我。」
皮爾徹放下了手中的餐盤。
伊森說:「我聽說在我失蹤之後,他來這裡找我,隨後你綁架了他,接下來他和我以及鎮上的其他所有居民一樣,在這裡重新醒了過來。」
「唔,這倒很有意思。不過我很好奇,是誰告訴你來這裡問我這件事的?是弗朗西斯·利文嗎?」
「沒錯。」
「那麼弗朗西斯可能也跟你分享了一些與我們的前景有關的驚人消息吧?當然,我說的『我們』是指全人類。」
「把關於漢索爾的事告訴我。」
「不過再過幾年的光景,我們全都要餓死了。你真的認為自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嗎,伊森?你準備好去承擔如此重大的責任了嗎?聽我說,我的確是錯估了一些情況,我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可是你需要我,你們全都需要我。」
伊森站了起來,開始朝囚室門口走去。
「好吧,好吧。起初只是標準的賄賂而已。」皮爾徹說。
「什麼是標準的賄賂?」
「就是用錢收買亞當,讓他對你、凱特·休森以及比爾·埃文斯的失蹤閉嘴,並且停止相關的調查行動。可是後來情況發生了改變,他決定加入我的團隊,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
伊森抬起右臂,重重地打在門上。
鮮血從他的手指關節上湧出,沾在了鋼門上。
他再度揮拳擊門。
「這話我只在私底下告訴你,我一直覺得漢索爾是個自大狂。我讓他在松林鎮度過了一年的快樂時光,然後我派他去通電圍柵外面執行無異於自殺的偵察任務。然後,然後他再也沒有回來。」
伊森大聲呼喚囚室外面的守衛。
「你需要我。」皮爾徹說,「你也知道你需要我。如果不及時採取行動,過不了幾年,我們全都會死掉……」
「你不必再關心這些事情了。」
「為什麼?」
守衛打開了囚室的門。
「你喜歡今天的晚餐嗎?」伊森問道。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的晚餐。你覺得它怎麼樣?」
「難吃死了。」
「對此我深表遺憾,因為這就是你的最後一餐了。」
「我不明白。」
「你還記得嗎,當你問我打算如何處置你時,我說這將由那些你試圖謀殺的人們來決定?唔,他們已經決定了,今晚就會對你行刑。」
伊森走到門外的走廊裡,「砰」的一聲關掉了身後的門,只留下皮爾徹在囚室裡歇斯底里地呼喊著他的名字。
#
傍晚時分,太陽已經落到了峭壁後面。
天空被一大片厚厚的烏雲遮住,看起來快要下雪了。
鎮上的電力供應尚未恢復,可是仍然有少數人已經回到自己家中,對自己的房子進行清理和打掃,試圖將支離破碎的生活恢復到從前的光景,然而他們的生活再也不可能跟從前一樣了。
遠處還有一大堆怪獸的屍體正在被焚燒。
伊森並不確定原因是什麼——也許是因為天色漸晚,烏雲壓頂,或是高聳入雲的冷冷峭壁——總之這是自打他最初來到松林鎮之後,迄今為止第一次覺得它的確很像地球上的最後一個小鎮。
他把車停在第六大道一棟維多利亞式房子門前的路邊,這裡就是他的家。
他覺得這房子的明黃色外牆和白色鑲邊與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極不相稱。
他們已經不再生活在一個豐富多彩並且可以歡宴作樂的世界裡了。生命已經變成了得緊緊抓住才能維繫的東西,就好像在接受電擊療法時,必須得咬住一塊橡膠板才能抵禦痛苦而支撐下去。
伊森用一側肩膀推開吉普車的車門,從車上下來,站在街上。
整個街區都寂靜無聲。
處處瀰漫著陰沉而又緊張的氛圍。
伊森打量了一下四周,雖然看不到任何屍體,可是在附近的地面上卻有一大攤血跡,恐怕得下一整天的大雨才能把它沖洗掉。
他用力關上車門,隨即走上了人行道。
至少從前院看去,他家的房子尚且完好無損。
一塊窗玻璃都沒有碎掉。
門也沒被撞破。
他穿過石板小路,踏上了前廊。木地板在他腳下「嘎吱」作響。天快要完全黑了。
他拉開紗門,繼而推開了裡面的實木門。
屋裡又黑又冷,亞當·漢索爾坐在沒生火的柴火爐旁的搖椅上,他看起來比伊森記憶中的模樣憔悴了許多。
「你他媽的在我家裡幹嗎?」伊森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低沉的咆哮。
漢索爾轉過頭來,長年累月的挨餓導致他的顴骨有些誇張地高聳著,眼窩也凹陷得相當厲害。
他回應道:「說實話,你出現在這裡也令我備感驚訝。」
話音未落,兩人便在地上扭打起來。伊森掙扎著想用雙手勒住漢索爾的脖子,然後讓他窒息而死。伊森以為漢索爾如此虛弱,應該完全不是自己的對手,可是他沒料到漢索爾雖然瘦,但卻結實有力,而且身手相當靈活。
漢索爾的臀部用力一轉,就將伊森壓在了自己身下。
伊森抬手揮拳,他的拳頭從漢索爾肩膀旁邊一擦而過。
漢索爾卻回了他又準又穩又狠的一拳。
伊森被打得眼冒金星。
他嘴裡嘗到了血腥味,感覺到血水正順著自己的臉頰往下流,而鼻子也灼痛不已。
漢索爾說:「你從來都不懂得珍惜!」
他又揮出了一拳,不過這次伊森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肘,用力往反方向拉。
漢索爾的韌帶被拉傷了,他發出了一聲慘叫。
伊森將他推向翻倒在地的搖椅,隨即艱難地爬起來,四處張望著,想要找到一個既硬又重,可以用作進攻武器的物體。
漢索爾也費力地站了起來,擺出了拳擊姿勢。
客廳裡光線太暗,以至於伊森壓根兒就沒看到漢索爾揮來的拳頭。
漢索爾這一拳穩穩地命中了目標,緊接著他又揮出了一記右勾拳,要不是因為漢索爾此時身體較為虛弱,這一拳恐怕會將伊森擊暈過去。
不過,他這一拳著實有力,差點兒打斷伊森的脖子。漢索爾乘勝追擊,對準伊森的後腰揮出一記重拳,伊森的身體不由得轉了九十度。
伊森痛得尖叫起來,步履蹣跚地退到門廳,漢索爾冷靜而又沉著地朝他步步緊逼。
「你根本配不上特麗薩!」漢索爾喊道,「我比你更出色,一直以來都是這樣。」
伊森用手握住了鐵製衣帽架。
「我甚至比你還更愛你的妻子。」漢索爾說。
伊森舉起衣帽架,堅硬的金屬底座在空中揮出了一條弧線。
漢索爾迅速蹲下,躲過了這一劫。
底座把牆戳出了一個大洞。
漢索爾朝伊森猛撲過去,不過伊森用手肘擊中了他的下巴,痛得他跪倒在地。伊森終於直接打中了漢索爾的臉,後者的顴骨在他的拳頭下發出了「嘎扎」的斷裂聲。伊森覺得這實在是太棒了,於是他對準漢索爾的臉部再次揮出一拳,然後又是第三拳、第四拳。漢索爾越來越虛弱,伊森則越戰越勇。隨著伊森每擊出一拳,他想要給予漢索爾更大傷害的願望就變得愈加強烈。然而與此同時,他內心的恐懼感也越來越強。
他對眼前這個男人可能會做的事情感到害怕。
他害怕這個男人會奪走他所擁有的。
他害怕自己會失去特麗薩。
伊森終於鬆手放開了漢索爾的脖子,後者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著。
他把衣帽架從牆裡拉出來,握住鐵桿,把厚重的底座舉到了漢索爾頭頂上方。
我要殺了他!
漢索爾抬起頭來看著伊森,臉上全是血,一隻眼睛已經腫脹得睜不開了,而另一隻眼睛所流露出來的眼神,表明他已經意識到接下來將會發生什麼事情。
他說:「你他媽的動手吧。」
「你把我派到這裡來送死。」伊森說,「到底是為了錢,還是為了奪走我的妻子?」
「她配得上擁有比你好得多的男人。」
「特麗薩知道你是為了和她在一起才精心安排了這一切嗎?」
「我跟她說我是為了找你才來到松林鎮,然後遭遇了一場交通事故。她和我在一起非常開心,伊森。她是發自內心地感到快樂。」
在接下來的好長一段時間裡,伊森就這麼站在漢索爾面前,手裡舉著衣帽架,猶豫著要不要就這麼敲破他的腦袋。
他很想這麼做。
可是又不願這麼做。
最後,他將衣帽架扔到客廳另一頭,隨即在漢索爾身旁的硬木地板上癱坐下來,他的腎臟還跳動著作痛。
「都是因為你,我們才會陷在這裡。」伊森說,「我的妻子,我的兒子……」
「我們陷在這裡是因為兩千年前你和凱特亂搞,傷透了你妻子的心。倘若凱特沒有申請調職到博伊西分部,她就不會來到松林鎮,那麼皮爾徹也就不會綁架她和比爾·埃文斯了。」
「還有,這樣一來你也就不會出賣我了。」
「我要申明一點,如果我沒有這麼做的話,你們就不可能活到現在……」
「不,我們會在西雅圖平安地度過一生。」
「你說你們的生活稱得上『平安』嗎?她的日子實在是苦不堪言。你心裡愛著別的女人,而現在你卻坐在這裡指責我做錯事了?」
「你他媽的在胡說什麼?」
「現在已經沒有對錯之分了,伊森。最要緊的是如何活下去。這是我在通電圍柵外面的荒蠻世界中流浪了三年半之後才學會的道理。所以,你休想從我這裡看到一絲對過去的悔意。」
「那麼現在我們的處境就只剩下殺人與被殺兩個選項了嗎?」
「其實一直以來人類的處境都是這樣的。」
「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漢索爾笑了,露出了沾滿鮮血的牙齒。
「還記得你昨天晚上曾從凱特的家走回基地嗎?那時我就在你途經的森林裡。那裡很黑,而且只有你和我兩個人。我帶著我的單刃長獵刀,我曾用它在與怪獸進行你無法想像的激烈近身搏鬥中得勝。你根本沒察覺到我當時離你有多近。」
伊森感到背脊一陣發涼。
「你後來為什麼沒有動手?」他問。
漢索爾抹掉了浸在眼裡的血水。
「其實我自己也在思考這個問題。我想原因在於我並沒有自己所希望的那麼冷酷無情。我的頭腦認為對與錯都無關緊要,可是我的心卻不這麼認為。我在二十一世紀的人生經歷對我的影響太深,已經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總而言之,是我的良心阻止了我。」
伊森在越來越暗的客廳裡注視著從前的上司。
「那麼,我們接下來要怎麼做?」伊森問道。
「我在這兒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漢索爾說,「我的腦子裡一直想著同一件事:我就是在這裡度過了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和特麗薩一起,和你的兒子一起。」
漢索爾一面痛苦地呻吟,一面支撐著自己坐了起來,背靠著牆壁。
儘管此時的光線極其微弱,伊森也能看出前上司的下巴開始腫脹,而且只能歪著嘴,含混不清地講話。
「我會離開這兒。」漢索爾說,「永遠不再回來。可是我有一個條件。」
「你認為你有資格跟我提條件嗎?」
「你不能讓特麗薩知道這些真相。」
「你這樣做無非是為了讓她可以一直愛著你。」
「她選擇的是你,伊森。」
「什麼?」
「她選擇了你。」
伊森突然感到無比安慰。
「既然一切都結束了。」漢索爾說,「我不希望她知道那些事。請你尊重我的意願,我會堅決離開的。」
「可我還有一個選擇。」伊森說。
「是什麼?」
「我可以殺了你。」
「你可以做到嗎,我的老朋友?如果可以的話,你就動手吧。」
伊森看著冷冰冰的柴火爐,注視著從窗戶透進來的傍晚微光,心裡想著這棟房子要怎樣才能再次讓人覺得像個家。
「我不是謀殺犯。」伊森說。
「你瞧見了吧?我們倆都過於心軟,不適合這個新世界。」
伊森站起身來。
「你在荒野中度過了三年半的時間?」
「沒錯。」
「那麼你其實比任何人都更瞭解這個新世界。」
「大概是吧。」
「如果我告訴你我們不能繼續在松林鎮住下去了,我們得離開這座山谷,去到一個更溫暖、更適宜作物生長的地方,你認為我們有希望成功嗎?」
「你是在問我們是否有希望在通電圍柵外面作為一個群體生存下來?」
「是的。」
「這聽起來無異於集體自殺行為。可是如果我們真的別無選擇,必須要在留在山谷裡等死和冒險往南遷徙中選一個的話,我猜我們只能更努力地想出切實可行的方案。」
#
在去自助餐廳的路上,伊森再次在那只雌性怪獸的囚室門口駐足停留。它正在睡覺,蜷縮在牆角邊。它看起來比他上次見到它時還顯得更瘦削、更虛弱。
一名在怪獸囚室工作的實驗人員從伊森身旁經過,朝樓梯井走去。
「嘿!」伊森從後頭叫住了他。穿著白色實驗服的科研人員在走廊中央停下了腳步,轉身面對著伊森。「它是病了嗎?」伊森問道。
年輕的科研人員臉上掠過了一絲苦笑。
「它快要餓死了。」
「你不給它吃東西?」
「不是的,它拒絶進食和飲水。」
「為什麼?」
年輕人聳了聳肩,「我不知道。或許是因為我們用它的表兄弟姐妹們燃起了大篝火吧。」
說完他兀自大笑起來,然後轉身繼續沿著走廊走遠了。
#
伊森在擁擠的自助餐廳一角找到了特麗薩和本傑明。當特麗薩看到他臉上的瘀青時,又紅又腫的雙眼頓時瞪得大大的。
「發生什麼事了?」她問道。
「你一直在哭嗎?」
「我們待會兒再談這個。」
晚餐全是經冷凍乾燥處理過的難吃食物。
伊森吃的是意大利式烤麵條[註1]。
本傑明吃的是斯特羅加諾夫牛肉[註2]。
而特麗薩選的茄子乾酪。
此時伊森滿腦子只想著吃過這頓飯之後,不知道他們的食品儲備又會減少多少。
這一餐總共消耗了二百五十份錫箔紙包裝的食物。
他們離食物耗盡又近了一步。
餐廳裡的其他人壓根兒就不知道他們的食品儲備量正在迅速減少。他們認為自己只要走進這間餐廳,或者去到社區農場及鎮上的雜貨店,就能理所當然地找到食物。
等儲備的食品都吃光之後,他們會作何反應?
「你想談談待會兒在今天晚上將要發生的事情嗎,本傑明?」伊森問道。
「不太想。」
「如果你不想去看的話,大可不必勉強自己,寶貝兒。」特麗薩說。
「我想去看。這是對他所做的事施行懲罰,是嗎?」
「是的。」伊森說,「我們必須得這樣做,你知道嗎?因為現在這裡沒有法院,沒有法官,也沒有陪審團,我們只能靠自己來解決這類問題。那個人給很多人都帶來了極大的傷害,我們得撥亂反正才行。」
吃過晚餐,伊森將本傑明送回他們的住處,然後請特麗薩陪自己散一會兒步。
「漢索爾和我打了一架。」在他們走上階梯的時候,伊森如是說道。
「天哪,伊森,你們倆還是高中生嗎?」
他們走進四樓的走廊,伊森掏出門禁卡,在右手邊第三扇門的門禁系統上刷了一下,隨即拉開了一扇厚重的鋼門。
他們進門踏上了一個小小的平台。
伊森說:「握緊欄杆。」然後按下了一個向上的箭頭鍵。
平台在岩石隧道中以直達電梯般的速度向上移動著。
它上升了四百英呎。
當平台略微顫慄著停下來時,他們走下平台,踏上了一條長約二十英呎的狹小通道,通道的盡頭是另一扇鋼門。伊森在這扇門前刷了一下門禁卡,門鎖發出了「嗶」的一聲響。伊森拉開門,走了出去,頓時被一股冷徹心扉的寒意所包圍。
「這是什麼地方?」特麗薩問道。
「我是在幾天前一個睡不著的夜晚發現這裡的。」
先前的雲層已經被風吹散了。
天空中佈滿了繁星。
明亮而又清晰。
他們站在一條鑿進岩壁三英呎深的通道上,外面是深不見底的峽谷。
伊森說:「我猜這裡是供基地工作人員吸煙或呼吸新鮮空氣的地方。在他們想看看天空的時候,來這裡就是最快捷的途徑,也不用穿過隧道去到鎮上。他們把這條小道稱為『天窗』。」
「這條小道有多長?」
「它是沿著高高的山頂鑿出來的,延伸得很長。具體說來,我聽說它會一直延伸至山谷東面的森林裡。可是我們不能去那麼遠的地方,至少晚上不行。」
「是因為有怪獸嗎?」
「沒錯。」
他們沿著狹窄的路徑漫步。
伊森說:「在亞當和我狠狠地幹了一架之後,我們又坐下來好好地談了談。」
「這聽起來倒勉強像是成年人的行為。」
「他說你選擇了我。」
特麗薩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面對著伊森。
他感覺到凜冽的寒風颳過面頰,就像刀割一般疼痛不已。
「其實對我來說,歸根結底就是做一道簡單的選擇題,伊森。我是該選擇去愛人,還是選擇被愛?」
「你在說什麼啊?」
「亞當會為了我做任何……」
「我也會……」
「你聽我說好嗎?我說過從來沒有人像亞當那樣愛我,這是實話。可是我從來沒有像愛你那樣愛過其他任何人。我也時常因此而恨自己,因為我覺得自己很軟弱。當我希望自己可以硬著心腸離開你的時候,我卻做不到,甚至在你跟凱特的事情發生之後我也做不到。我對你是如此地著迷。有人這樣愛你是你的幸運,你應該好好珍惜。可你卻傷害了我,傷得很深。」
「我知道我以前把事情搞砸了。我明白我應該對你更好才是。」
「伊森……」
「你聽我說完。我毀掉了很多事,天哪,因為我的工作,因為和凱特的關係,因為我沒能處理好戰爭中遺留的心理創傷,我毀掉了一切。可是我一直在努力,努力保護你和本傑明,試著盡我所能去愛你們,也試著做正確的決定。」
「我知道你在努力,我看得出來。我知道我們在一起的生活會變得更好,我現在想要的就只有這個。其實這也是我一直以來想要的。」她親吻了他一下,「你得答應我一件事,伊森。」
「是什麼?」
「你得對亞當寬容一些。現在我們得在這座山谷裡共同生活了。」
伊森低頭凝視著特麗薩的臉龐,迫切地想把亞當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告訴她,可是他抑制住了這種衝動,最終開口說:「我會努力的,為了你。」
「謝謝你。」
他們繼續朝前走。
「你在為什麼事情而煩惱,親愛的?」她問道。
「唔,所有事情都令人煩惱。」
「不對,是不是發生了什麼新的事情?你在吃晚餐的時候看起來就不大對勁了。」
伊森看著腳下三千英呎深的峽谷。他在那裡第一次遇上怪獸,不過是一個月前的事情。雖然那是一段痛苦又不堪迴首的經歷,可那時他至少還懷有希望。當時他仍然相信外面的世界還在,他以為只要自己能逃離這個小鎮,逃出這些山巒,他就能回到西雅圖的家中與家人一起如常生活。
「伊森?」
「我們有麻煩了。」他說。
「我知道。」
「不,我的意思是我們沒辦法長久地活下去了,人類這個物種就要滅絶了。」
一顆明亮的流星從天邊划過。
「伊森,我在這裡生活的時間比你長得多。有時候這裡的生活的確會令人感到無望,而現在就更是如此了。可是,松林鎮至少有充足的物資能滿足我們的基本生活所需。」
「這裡的食品儲備就快用光了。」他說,「我們今天晚上吃的那些食物,就是那些經過冷凍乾燥處理、難以下嚥的食物,它們並不是取之不盡的。在它們被吃完之後,我們在這個山谷裡新種出的食物不足以支撐我們度過一個又一個漫長而寒冷的冬季。如果我們所處的地理位置更偏南一些,也許還能做到,可是我們卻被困在了這個山谷裡。我很抱歉把這件事告訴你,可是我實在不願意對你隱瞞任何事情,我不想在你面前有任何秘密。」
特麗薩找了一塊岩石坐下。
「我們的食品儲備還能維持多久?」她問。
「四年。」
「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我們全都得餓死。」
漢索爾
他渡過了小鎮東面的河流,當他跌跌撞撞地從河水中上到岸邊時,兩條腿都已經凍得麻木了。
他手腳並用地在山坡上的松林中穿行著。
向上爬。
繼續向上。
再向上爬。
當他來到離小鎮一百英呎的高度時,地勢更加陡峭,可是他並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奮力沿著峭壁往上攀爬,越爬越高。
他攀爬得無所畏懼。
而且毫不在乎。
他實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攀爬那赫赫有名的「自殺懸崖」。在他和特麗薩一起住在松林鎮的那一年間,就有兩個人爬上這座懸崖,然後縱身躍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在環繞著松林鎮的諸多峭壁當中,有好些地點都足以實現致命的一躍,不過他正在攀爬的這個懸崖確實是最為陡峭的一個。它絶不會讓人在墜落途中撞上凸出的岩架,從而增加不必要的痛苦。只要自殺者能成功爬至峭壁頂部,便能從那裡徑直墜落,直到撞上地面而死去。
漢索爾爬上了距離山谷底部五百英呎的一塊長形岩架。
他癱倒在冰冷的花崗岩上,下巴跳動著作痛,那裡很可能骨折了。
此時已經入夜,他腳下的小鎮一片昏暗,依稀可見鎮上的柏油路面在星星的照耀下微微泛著光。
他的褲腿已經在這天寒地凍的環境中結了冰。
感受著徹骨的寒冷,他回想著自己的這一生。當他再度掙扎著站起來時,心平氣靜地為自己的一生作出了結論:在他已經度過的三十八年光陰裡,至少有一年是過得非常快樂的。在那一年裡,他和此生摯愛的女人一起住在這世上最後一個小鎮的一棟淡黃色房子裡。每當他清晨在特麗薩身邊醒來的時候,總是無一例外地因為自己能得到這個女人而深感幸福。
他迫切地渴望能和她一起度過更多時光,可是現實卻不允許他這麼做……
其實,一年的共同生活就已經夠了。
足夠他回憶了。
他找了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在黑暗中找到了他們在鎮上的家。
他凝視著那棟房子,不過他腦子裡浮現出的畫面卻不是眼下那幅又黑又空曠的場景,而是它在自己記憶中的溫馨模樣:他在涼爽夏夜的暮色中朝房子的前廊走去,走向他摯愛的女人。
他慢慢走向岩架的邊緣。
他一點兒都不害怕。
他不怕死,也不怕痛。他在執行外勤偵察任務期間就已經經受過各式痛苦的折磨,而且他早就準備好了迎接死亡的到來。如果說他內心還有什麼猶豫的話,那麼他唯一擔心的就是自己死後靈魂是否能得到安息。
他彎曲膝蓋,準備跳下去。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驚動了他。
他循聲轉過身去,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可是他很快便聽出那是有人在哭泣的聲音。
他說:「有人在嗎?」
哭聲止住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你是誰?」
「你還好嗎?」
「如果我還好的話,幹嗎要爬上這裡來?」
「唔,你說得沒錯。你介意我過去你那邊嗎?」
「介意。」
漢索爾從岩架邊緣退後幾步,隨即坐了下來。「你不該自殺的。」他說。
「你說什麼?那麼你上到這裡來又是為了做什麼呢?我是不是也該用同樣的話來勸告你呢?」
「也許是吧,可我是真的應該上這兒來。」
「為什麼?因為你的生活也過得一團糟嗎?」
「你想不想聽聽我的悲傷故事?」
「不用了,我只想趕緊跳下去。剛才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準備要跳了,卻遇到你這個討厭的傢伙來攪擾我。其實這已經是我第二次來到這裡了。」
「那你第一次上來時為什麼沒跳?」漢索爾問道。
「因為那時是白天,我又很怕高,所以臨陣退縮了。」
「你為什麼要上這兒來?」他問。
「如果你保證不會試圖救我,我就告訴你。」
「好的,我保證。」
這女人嘆了口氣,「我的丈夫在艾比怪獸襲入鎮上的時候喪生了。」
「真是太遺憾了。你們倆是在松林鎮結婚的嗎?」
「是的。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不過我是真的很愛他。同時,我也愛著這裡的另一個男人,而不可思議的是我和他在來這裡之前就已經認識了。他的妻子和小孩也住在這兒。當他把我丈夫已經慘遭殺害的消息告訴我時,我便問他他的家人是否倖免於難。」
「他們活下來了嗎?」
「是的,可是你知道嗎?我心裡有一個連我自己都不願意承認的疙瘩,在聽到他妻子還活著時,我竟然感到莫名的悲傷。你別誤解我,我真的非常想念我丈夫,可是我還是抑制不住地在想……」
「要是他的妻子也死了,那麼你們倆就可以……」
「沒錯。所以,我不但失去了丈夫,也不能跟我愛著的這個男人在一起,而且我還發現自己真是一個可恥的人。」
漢索爾笑了起來。
「你這是在嘲笑我嗎?」
「不不不,我只是覺得你竟然認為那種程度就可以算作『可恥』了。你想聽聽什麼才是真正的可恥嗎?」
「你說來聽聽看。」
「在我來到松林鎮之前,我愛著一個女人,可是她卻是我的一名下屬的妻子。於是我策劃了一連串的事件,使得她丈夫從她生活中消失了。在兩千年前松林鎮剛開始被創建的時候,我就知道它是怎麼回事了。我讓戴維·皮爾徹綁架了這個女人,隨後我自願進到生命暫停裝置裡,為的是當我們復活後,我能和她在一起。後來我便如願以償地和她在松林鎮一起生活,而她從來都不知道她來到這裡其實是我搞的鬼。我和她共同生活了一年之後,被派遣去通電圍柵之外的世界裡執行偵察任務,沒有人相信我出去後還能活著回來。在那荒野之地的每一天,只有想著她我才能繼續前進,繼續呼吸。全憑著對她的回憶和想念,我才能鼓起勇氣不斷地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前面去,邁步行走。沒想到幾年後我竟然奇蹟般地活著回來了。我原本以為自己還能回到她身邊,並受到熱切的歡迎。然而造化弄人,世事難料,我回來後才發現她的丈夫竟然也在這兒,而這個小鎮已經被毀掉了。」
在下方的漆黑山谷中,有星星點點的火光開始在主街上聚集起來。
漢索爾凝視著它們,開口說道:「所以我爬上這座懸崖,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你不過是在頭腦裡想著一些自認為很卑劣的事情,而我卻將自己腦子裡的卑劣念頭付諸行動了。聽完我的故事,你是不是對自己有了更全面更公允的認識呢?」
「那麼,你為什麼要上這兒來?」她問道。
「我剛才不是告訴你了嗎?」
「不,我想問的是,是因為你無法忍受自己的所作所為,還是因為你沒法再同她生活在一起了?」
「因為我沒法再跟她在一起了,而一個像我這麼壞的人,卻沒法做到去殺了她丈夫。還有什麼比成為像我這樣一個雖然壞卻又壞得不夠徹底的人更糟的事嗎?」
接下來,兩人都不再說話了,他們唯一能聽到的就只有風呼嘯著吹過岩壁的聲音。
那女人最終開口說道:「我認識你,亞當·漢索爾。」
「怎麼會?」
「我過去是你的下屬。」
「你是凱特?」
「生活真是奇妙,不是嗎?」
「我現在可以不再打擾你了,如果……」
「我並沒有要論斷你的意思,亞當。」
他聽到她站了起來,然後走向自己。
過了一分鐘,她從黑暗中出現了,不過他只能依稀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坐在了自己身邊,兩人的腿都懸掛在岩架邊緣。
「你的褲腿也結冰了嗎?」他問道。
「是的,我快被凍死了。你和我選擇在同一天晚上爬上這裡來準備跳崖自盡,你認為這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你覺得呢?比方說,是上帝在對我們說『別試圖尋死』嗎?難道我們不該承認其實上帝已經不會在乎我們了,而且他從來就沒把我們放在心頭過?」
凱特看著他說:「我不在乎我們是應該一起往下跳,還是一起攀下岩壁。可是不管怎麼做,我們都別單獨行動就好。」
皮爾徹
有人抓著皮爾徹的手臂,將他從卡車上拉了下來。這是好幾天來他第一次來到戶外,可是他戴著黑色頭套,所以看不到任何東西。
「發生什麼事了?」皮爾徹問道。
他的頭套被人扯掉了。
他看到了好多光點——五十個,也可能六十個,或許總共有一百個手電筒或火把正握在松林鎮的居民以及基地工作人員手中。他正被人群緊緊地包圍在中間。待他的眼睛漸漸適應眼前的光線之後,他依稀看到了主街上的一棟棟建築物,手電筒和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它們的外牆和門面。
還有兩個人跟他一起站在人圈中央,他們是伊森·柏克和艾倫,後者是他的保安隊長。
伊森朝他走近。
「這是怎麼回事?」皮爾徹問道,「你們在為我舉辦『慶典』嗎?」
說完他環顧了一下周圍那一張張被搖曳的火光扭曲了的臉,每張臉看起來都憤怒而緊張。
「我們進行了投票表決。」伊森說。
「誰投票?」
「每個人,除了你之外。我們也討論過『慶典』的可行性,不過最後大家覺得採用這種由你發起的強迫人們傷害彼此的方式來處決你,實在不太恰當。」伊森又朝他走近了一步,他呼出的氣在寒冷的空氣中頓時凝成了白霧,「你好好看看這些人吧,戴維。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失去了家人或朋友,都是因為你。」
皮爾徹怒火中燒,可臉上卻露出了笑容。
他心頭的怒火是如此的熾熱,足以毀掉一個人的靈魂。
「都是因為我?」他反問道,「這可真是太滑稽了。」他背對著伊森,走進了人圈的中心。「我已經為你們做了我能做的所有事情。我給了你們食物、住所,還給了你們生活的意義。我仁慈地將你們無法承受的真相向你們隱藏起來,我不讓你們知道通電圍柵外的那個世界是多麼的可怕。而我只需要你們做一件事,就他媽的只有一件事而已!」他高聲喊叫著,「我只要你們服從我!」
他看到離自己幾英呎遠的地方有個女人正盯著自己看,她的臉上掛著兩行晶瑩的淚水。
人群中許多人都在哭。
所有人都痛苦不已。
倘若換作從前,他或許會在乎他們的情感,可是今天晚上他只從他們身上看到了忘恩負義和悖逆。
他尖叫著:「我為你們所做的事還不夠多嗎?」
「他們來這裡不是為了回答你的問題。」伊森說。
「那是為了什麼?」
「他們是來給你送行的。」
「送我去哪兒?」
伊森轉身對著離自己最近的人群說:「你們能讓出一條路來嗎?」待他們照做之後,伊森說:「你先請,戴維。」
皮爾徹低頭看了看漆黑的路面。
隨即轉頭看著伊森。
「我不懂你想幹什麼。」
「開始走吧。」
「伊森……」
有人從身後重重地推了他一把,讓他差點兒摔倒。重新站穩之後,皮爾徹回頭一看,艾倫正以惡狠狠的眼神瞪著他。
「聽到沒,治安官讓你往前走。」艾倫說,「現在我警告你,如果你自己的腿動不了,我們很樂意拖著你的雙臂往前走。」
皮爾徹開始沿著兩旁都是黑漆漆的建築物的主街往南走,伊森和艾倫各自走在他的兩側。
人群和他們一同行進,四周被一種令人不安的寂靜籠罩著。沒有人說話,除了眾人走在柏油路面上的腳步聲和偶爾一兩聲被壓抑著的啜泣之外,就聽不到任何聲音了。
他試圖讓自己保持鎮定,可是腦子裡卻充斥著各種狂亂的猜測。
他們要帶他去哪兒?
是要回到基地裡去嗎?
還是去一個處決他的刑場?
他們從山楊餐廳經過,隨後又路過了醫院。
當所有人都走入通往小鎮南面森林的街道時,皮爾徹才終於意識到了他們要帶自己去哪裡。
他轉頭看著伊森。
一種巨大的恐懼感掠過他全身,令他不禁有些顫慄,就像被人推進了冰窟窿一般。
不過他沒有停下前進的步伐。
當他們到了路上的急彎時,所有人都離開柏油路,往森林裡走去。皮爾徹心想,我甚至都沒有回頭看看,還沒來得及看松林鎮最後一眼。
森林中瀰漫著薄薄的霧氣,手電筒和火把的光芒從薄霧中穿過,給人一種夢幻般的超脫塵俗之感。
皮爾徹覺得越來越冷。
他聽到了通電圍柵發出的「嗡嗡」聲。
他們就在圍柵旁邊行走。
沒過多久,一行人來到了圍柵的大鐵門跟前。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皮爾徹甚至覺得在主街上被扯掉頭套也不過是幾秒鐘之前的事情而已。
伊森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把手裡拿著的一個小背包遞給皮爾徹。
「這裡面有一些食物和水,足夠你吃喝好幾天了,當然前提是你能活那麼久的話。」
皮爾徹只是定定地注視著那個背包,沒有伸手去接過來。
「你們都沒有膽量親自動手殺我嗎?」他問道。
「不是的。」伊森說,「事實跟你所說的恰恰相反,我們都很想親手殺死你。我們恨不得將你折磨致死,甚至想讓每個倖存下來的人都從你身上割下一磅肉。你到底要不要背包?」
皮爾徹接過背包,將背帶掛在肩上。
伊森走到控制面板跟前,按鍵輸入了斷電指令。
圍柵的嗡鳴聲頓時停止了。
森林裡變得極其安靜。
皮爾徹看著在場的所有人,看著鎮上的居民以及基地裡的工作人員。這將是他這輩子所能見到的最後一群人。
「你們這幫忘恩負義的混蛋!要不是我,你們早在兩千年前就全都死了。我為你們造了一個天堂,人間的天堂。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就是你們的上帝!可你們,竟然膽大妄為到把你們的上帝逐出天堂的地步!」
「我想你對《聖經》的瞭解還不夠深入。」伊森說,「上帝並沒有被放逐,被放逐的是另一個傢伙。」
伊森打開了大鐵門。
皮爾徹以憤恨的目光長久地注視著伊森,隨後又以同樣的目光環顧了一下在場的群眾。
他從他們臉上看到了答案。
他們認為我是魔鬼。
或許他們是對的吧。
他跨過鐵門,進入了圍柵的另一側。
伊森關上了鐵門。
很快地,圍柵再度通電,「嗡嗡」的電流聲又回來了。
皮爾徹看著人群轉身離開,手電筒和火把的光芒漸漸消失在了迷霧中。
最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站在陰冷而漆黑的森林裡。
他繼續往南走,直到自己完全聽不到通電圍柵的嗡鳴聲為止。
透過頭頂上方的松樹枝葉縫隙照下來的星光極其微弱,不足以讓他看清腳下的路。
不一會兒,他的腿已經走得很疲累了,於是他背靠著一棵松樹的樹幹,坐了下來。
這時,從大約一英里之外的地方傳來了一聲怪獸的嗥叫。
緊接著又從別處傳來了一聲與之呼應的嗥叫。
這第二聲嗥叫聽起來離他很近。
接下來又有了第三聲。
皮爾徹聽到了清晰的腳步聲。
在幽暗的森林中,有什麼東西正在奔跑。
而且是匆匆地朝他奔來。
伊森
太陽才剛剛升起,伊森就開著保安隊的道奇公羊皮卡車駛出了基地,他的兒子本傑明就坐在他身旁的副駕駛座位上。
他們穿過了森林。
經過了石塊區。
接著伊森將車駛上了公路,朝小鎮南面開去。
到了大急彎,他駛下路堤進入森林,隨即便在林中穿梭著前行。
當汽車來到通電圍柵旁邊時,伊森讓車與圍柵保持平行地前進,最後來到了圍柵的大鐵門跟前。
他關掉車的引擎。
雖然兩人還坐在皮卡車的駕駛室內,但他們已經能聽到圍柵發出的「嗡嗡」電流聲。
「你認為皮爾徹先生死了嗎?」本傑明問道。
「我不知道。」
「可他最終還是會落入那些怪獸手中,對嗎?」
「這是毋庸置疑的。」
本傑明回過頭,透過駕駛室的後窗看了一眼皮卡車的貨廂。「我實在沒辦法明白。」他說,「我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爸爸?」
「因為我沒法不去想關於它的事。」
伊森也回頭看著身後的貨廂。
原本被關押在基地囚室裡的那只雌性怪獸瑪格麗特,此時正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個樹脂玻璃籠子裡,注視著外面的樹叢。
「說來奇怪。」伊森說,「現在這個世界已經屬於它們了,可是我們卻仍然具備一些它們所沒有的特質。」
「比方說什麼?」
「像是仁慈,正義感,等等,就是那些讓我們之所以成其為人的特質。」
本傑明臉上寫滿困惑。
「我認為這隻怪獸與它的同類不太一樣。」伊森說。
「這是什麼意思呢?」
「它具備了我在它的同類身上從來不曾見到過的聰慧和溫順。或許它也有一些家人吧,而它可能很想跟家人們團聚。」
「我們應該開槍打死它,然後把它跟其他死去的怪獸一齊燒掉。」
「可那樣做對我們又有什麼益處呢?讓我們可以宣洩幾分鐘怒氣嗎?要是我們採取與之相反的行動,把它送回屬於它的世界,並讓它帶回關於曾經住在這山谷中的物種的信息,又會怎麼樣?我知道這個想法很瘋狂,可是我始終懷有一個念頭:一次小小的善舉也可能會引發對方實實在在的共鳴。」
伊森打開車門,走下車進到樹叢裡。
「這是什麼意思?」本傑明問道,「你是說它可能會改變別的怪獸,令它們變得跟它一樣嗎?」
伊森繞到皮卡車後面,將貨廂的後擋板放了下來。
他告訴兒子:「任何物種都會不斷演化。最初,人類依靠打獵捕魚和採集果實為生,彼此之間只能靠含糊不清的咕噥聲和手勢來溝通。後來才漸漸有了農業、畜牧業和語言。我們的祖先也慢慢學會了善待彼此。」
「可是這樣的演化經過了好幾千年的時間才完成。在怪獸們演化到那一步之前,我們早就死光了。」
伊森笑了,「你說得對,兒子。那的確會花上很長、很長、很長的時間。」他轉身面對著那隻怪獸。它平靜安詳地坐在籠子裡,眼皮還有些耷拉。先前伊森請科學家為它注射了鎮靜劑,藥效顯然還沒有完全過去。
他從手槍皮套裡掏出了沙漠之鷹手槍,爬上貨廂打開了籠子的鎖,然後把籠門緩緩拉開了幾英吋。
怪獸的喉嚨裡發出了一種介於嘟噥和咆哮之間的聲音。
伊森說:「我不會傷害你的。」
隨後他慢慢後退,從貨廂上跳了下來。
怪獸注視著他。
過了一會兒,它伸出長長的左臂推開籠子的門,然後爬了出來。
「要是它做出出格的事怎麼辦?」本傑明問道,「萬一它攻擊我們……」
「它不會傷害我們的。它明白我的意思。」伊森與它對視著,「你說是嗎?」
伊森開始朝通電圍柵走去,怪獸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後,他們相隔不過五六步的距離。
來到大鐵門邊,伊森鍵入了手動操控指令,等著門閂被打開。
圍柵突然變得寂靜無聲了。
伊森抬腳踢開了大鐵門。
「去吧。」伊森說,「你自由了。」
怪獸用警惕的目光注視著伊森,然後從門縫中擠了出去,回到了屬於它的世界中。
「爸爸,你真的認為我們有一天能和它們和平共處嗎?」
走出十英呎之後,怪獸回過頭來看著伊森。
它歪著頭,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而他可以發誓自己看出它有話想說,它的雙眸裡閃耀著智慧和理解的光芒。
雖然它沒法和他交談。
可是伊森卻覺得自己好像能讀懂它的想法。
「是的。」他說。
伊森眨了眨眼……
它轉瞬就不見了蹤影。
#
伊森和特麗薩並肩坐在公園裡的長椅上,看著本傑明。他們的兒子正站在草地中央,抬起頭來望向天空。在他頭頂上方兩百英呎高的空中,一隻風箏正在隨風飄蕩。本傑明試了好幾次才讓風箏飛起來,此時它看起來就像是碧藍幕布上的一塊紅色補丁,隨著氣流翻動不已。
坐著看孩子放風箏是非常快樂的事情,這是幾天以來——確切地說是幾週以來第一個令他們覺得不像寒冬的早晨。
「伊森,依我看那樣做太瘋狂了。」
「如果我們繼續留在這個山谷裡。」他說,「過不了幾年就都得死去,這是毋庸置疑的。所以,為何不讓大家投票來決定該怎麼做?」
「你應該讓各人自行決定。」
「要不……」
「你應該讓各人自行決定!」
「可人們常常做出錯誤的決定。」
「這倒沒錯,可是你得想明白你自己究竟要成為一個怎樣的領袖。」
「我知道正確的決定是什麼,特麗薩。」
「那你可以用你的觀點去說服他們。」
「這是非常困難的,不一定能成。要是他們堅持錯誤的選擇該怎麼辦?你看,甚至連你都還沒有完全贊同我的觀點呢。」
「就算我們做出了錯誤的決定,那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親愛的。如果你在這件事上強迫他們按照你的意思而行,那麼你當初將松林鎮的真相告訴他們又有什麼意義呢?」
「現在這一切局面都是我造成的。」伊森說,「包括所有的死亡、痛苦和損失。我把他們的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現在我只是想彌補這一切。」
「你還好吧?」
「我覺得很害怕。」
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伊森繼續說:「你不僅僅是讓我將他們的命運交到他們自己手中,而且讓我將你和本傑明的命運也交到了他們手中。」男孩拉著風箏跑過草地,笑意盈盈。「在我闖入基地的那一天,皮爾徹說我會慢慢瞭解他所做的一切,包括他的每一個選擇。」
「那你現在瞭解了嗎?」
「我開始漸漸感覺到原本壓在他肩上的擔子有多沉重了。」
「他不相信人們會作出正確的選擇。」特麗薩說,「因為他覺得害怕。可是你不必感到害怕,伊森。如果你做了自己的良心認為對的事情,如果你讓人們自行選擇他們的將來和命運……」
「那麼我們有可能會在這個山谷裡餓死。」
「是的。可是那無損於你的正直,這才是你唯一該敬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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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伊森回到了一切事情發生的起點——鎮上劇院裡光禿禿的舞台,他站在聚光燈下,面對著地球上僅存的兩百五十個人。
「現在我們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人類了。」他對人群說道,「因為我當初作出了把松林鎮的真相告訴大家的選擇,所以我們才落入了這般田地。我沒有忘記這件事。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失去了至親至愛的人。我們所有人都遭遇了極大的痛苦。我終其一生都會因我當初的決定所帶來的傷害而感到抱歉和遺憾。可是,現在是我們為將來做打算的時候。事實上,我在剛剛過去的那個星期裡一直都在思考我們應該如何面對未來。」
皮爾徹核心圈子的成員一起坐在舞台下方的左側區域,他們是弗朗西斯·利文、艾倫、馬庫斯和穆斯廷,每個人都抬頭看著伊森。
劇院裡寂靜無聲。
「我知道在座的每一位應該都在試著想明白我們將來應該怎麼做。」他說,「下一步應該怎麼走,還有我們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模樣。我們面前擺著諸多難題,不過還好我們大家可以共同來面對。現在,我們來說說第一道難題,那就是我們的食物儲備就快耗盡了。」
人群中有人倒抽了一口氣,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一個人喊道:「還能維持多久?」
「最多四年。」伊森說,「這就帶出了第二個難題,我們不能繼續待在這個山谷裡了。我的意思是,在通電圍柵徹底失效之前,在超乎我們想像的毀滅性寒冬到來之前,在食物儲備耗盡之前,我們尚能繼續住在這裡。
「基地總管弗朗西斯·利文可以為你們解釋所有的細節問題,他可以告訴你們為何我們不能長久地居留在松林鎮。
「不過我請你們來到這裡,並不只是為了讓你們聽到壞消息。我有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案。可是它顯得有些激進、危險而大膽,總之非常冒險。」
伊森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尋,找到了特麗薩。
「說實話,對於要不要提出這個解決方案,我內心經過了很多激烈的鬥爭。最近有個朋友對我說,當我們面對生死攸關的緊急情況時,一兩個有能力的領袖就得挺身為大家作出決策。可是,我認為我們大家已經告別了人生被控制的階段。既然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做,那麼我們現在就一起群策群力地尋找出路吧。說到底,我寧願我們大家一同做出決定——哪怕是錯誤的,也不願意剝奪你們的選擇自由權。因為,那個屬於皮爾徹的舊時代已經過去了。
「所以,我只希望你們在聽我把話說完以後,就像自由公民一樣,共同來決定我們的下一步行動方案。」
————
[註1] 一種加乾酪、肉末和番茄醬的扁平寬麵條。
[註2] 一道俄羅斯料理,以牛肉炒洋蔥和蘑菇為主料,再配上酸奶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