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麗薩
松林鎮,五年前
她赤腳站在雨中,身上穿著的病號長袍已經濕透了,冷冰冰地黏在她的皮膚上。她抬起頭來,看著一道高達二十五英呎、頂部冠有帶刺鐵絲網的通電圍柵。
圍柵上釘著兩塊標識牌:
高壓電流,
小心致命!
以及……
敬勸儘快返回松林鎮!
越出此界,你將必死無疑!
她癱倒在泥地上。
渾身冰冷。
不住地發抖。
現在已是黃昏時分,周圍的森林很快就會黑得看不見任何東西。
她已經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
沒有人可以求助。
而且無處可逃。
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她控制不住地啜泣起來,任憑冰冷的雨水不停地打在自己身上。
忽然有一雙手抓住了她的肩膀。
她像負傷的小動物一般趕緊躲開,手腳並用地爬離原地。她聽到身後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自己的名字:「特麗薩!」
可是她繼續兀自往前爬著。
她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準備迅速跑開,可是兩隻腳踩在濕漉漉的松針上不斷打滑。
那雙手將她摁倒在地,她的臉撞進了地上的泥水裡。一個人壓在她的身上,並試圖將她的身體翻過來。她將兩隻手臂在身體兩側夾緊,不顧一切地反抗著,心裡想著: 一旦那雙手靠近我的嘴,我就咬斷這個混蛋的手指。
不過那人力氣很大,很快就將她的身子翻轉過來,並壓住了她的雙臂,同時用自己的膝蓋緊壓著她的兩條腿。
「放開我!」她尖叫道。
「別再掙扎了。」
這聲音似乎在哪聽過。
她停止掙扎,定睛看著攻擊自己的人。現在光線已經很暗了,可她還是認出了眼前這張臉。
這是她在從前的人生中認識的一個人。
她不再反抗。
「亞當?」
「沒錯,是我。」
他鬆開她的兩隻手臂,扶著她坐了起來。
「你怎麼……為什麼……」她的腦子裡突然冒出了好多問題,以至於她一時不知道該先問哪一個。最後,她終於抓住了其中一個,「我遇到什麼事了?」
「你在愛達荷州的松林鎮。」
「這我知道。可是為什麼沒有路可以從這兒出去?那邊為什麼有一道圍柵?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知道你有許多疑問……」
「我兒子在哪裡?」
「我也許能幫你找到本傑明。」
「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不知道,但是我……」
「他究竟在哪裡?」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我必須得……」
「特麗薩,冷靜一點。你此刻的舉動會危及你的生命,你正將我們倆的性命都置於險境。我想讓你先跟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裡?」
「去我家。」
「你的家?」
他脫下自己的防雨外套,披在她肩上,然後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有一個家,亞當?」
「因為我住在這裡。」
「天哪,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一年半。」
「這不可能啊。」
「我知道你現在肯定會這樣想:我確信一切都是那麼奇怪和不對勁。你的鞋子在哪兒?」
「我不知道。」
「那我得抱著你走了。」
漢索爾伸出雙臂敏捷地將她抱起,那動作看上去就像她如同羽毛一般輕盈。
特麗薩看著他的臉。儘管她在這裡剛剛度過了充滿恐懼的五天,可是注視著眼前這雙熟悉的眼睛,她依然感到了些許安慰。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亞當?」
「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問題想問,不過先讓我帶你回家,好嗎?現在你的體溫太低了,我怕你會被凍傷。」
「我現在是瘋了嗎?我完全搞不清楚眼下的狀況。我在這裡的醫院醒來,過去的幾天實在是……」
「你看著我。你沒有瘋,特麗薩。」
「那這裡的一切又都是怎麼回事呢?」
「你現在只是處在另一種時空而已。」
「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我明白,可是如果你信任我的話,我發誓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我會確保你不受到任何傷害,而且我會幫你找到你兒子。」
儘管她被漢索爾的防雨外套包裹著,可還是在他懷裡抖得很厲害。
他抱著她在瓢潑大雨中穿過幽暗的森林。
她在這個小鎮醒來之前的最後記憶是在西雅圖安妮女王山區的家中,她與一個名叫戴維·皮爾徹的男人面對面坐著。那天晚上她舉辦了一場派對,以此來緬懷失蹤丈夫的一生。所有的賓客都離開之後,皮爾徹在凌晨時分出現在了她家門口。他為她帶來了一個神秘的提議:只要她帶著本傑明跟他一起走,他們就能跟伊森重新團聚。
現在看來,皮爾徹的承諾顯然是落空了。
#
特麗薩躺在柴火爐前的沙發上,看著亞當·漢索爾將松木材扔進火堆裡。先前折磨著她的那種寒冷徹骨的感覺已經開始漸漸消退了。自打她第二次在醫院的病床上醒來,看到那個令人討厭、皮笑肉不笑的護士之後,她已經連續四十八個小時沒有睡覺了。此時她能覺出睡意漸漸襲來,自己應該撐不了多久就會睡著。
漢索爾把柴火撥得更旺一些,木材裡的汁液被火燒得「噼啪」作響,火堆上方不時冒起縷縷白煙。
客廳裡的燈都被關掉了。
火光將四面牆都映得紅彤彤的。
她能聽到雨滴接連不斷地落在頭頂上方的錫製屋頂上,這單調而有規律的聲音令她昏昏欲睡。
漢索爾離開柴火爐,走過來坐在了沙發邊緣。
他低下頭注視著她,眼裡帶著一種她這麼多天來從未感受到過的善意。
「你需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嗎?」他問她,「需要水嗎?或是更多的毛毯?」
「不用了,我還好。唔,不太好,可是……」
他笑了,「我想我應該明白你的意思。」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剛剛過去的那幾天是我整個人生中最糟糕、最奇怪的日子。」
「我明白。」
「我到底遇到什麼事了?」
「我也沒辦法為你解釋。」
「是沒辦法,還是不願意?」
「就在你為伊森舉辦告別派對的當天晚上,我發現你和本傑明在西雅圖失蹤了。」
「是的。」
「我猜你們一定是去松林鎮尋找伊森了,所以我也來這裡找你們。」
「噢,該死!你是因為我才來這裡的?」
「我在聖誕節前兩天開車駛入了松林鎮。我記得當時有一輛印著『麥克』字樣的卡車不知從哪裡突然衝了出來,和我的車發生了擦撞。和你一樣,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機和錢包都不見了蹤跡。你有試著往西雅圖撥打電話嗎?」
「我都記不清自己曾用銀行旁邊的公用電話給我的朋友達莉亞打過多少次電話了,可我要麼聽到提示音說我撥錯了號碼,要麼壓根兒連撥號音都沒有。」
「我也遇到了同樣的事情。」
「你怎麼會在這裡有一棟房子呢?」
「我在這兒還有一份工作。」
「什麼?」
「此時此刻,你面對的是松林鎮最高級的餐廳——山楊餐廳——的實習副主廚。」
特麗薩想通過亞當的神情看出他是不是在撒謊,可是卻發現他看起來無比的真誠。
她說:「你分明是特勤局西雅圖分部的負責人。你……」
「情況已經發生了改變。」
「亞當……」
「你聽我說。」他把一隻手放在毯子上,而她能感覺到他的手按在她肩膀上的力道。「你心裡的種種疑問和所有恐懼感,我都經歷過。而且它們依然存在,絲毫沒有改變。可是,這個山谷裡沒有你想要的答案。在這裡只有一種正確的生活方式,其他的任何一種方式都會讓你喪失生命。作為你的朋友,特麗薩,我希望你能聽我的勸告。倘若你繼續試圖逃跑,那麼這個鎮上的人將會置你於死地。」
她把目光從漢索爾身上移開,注視著柴火堆上的熊熊火焰。
她的眼眶裡漸漸盈滿了淚水,眼前的火光也變得模糊起來。
可怕的是,真正可怕的是,她竟然相信他所說的話。
她敢百分之百地確定,這個地方相當不對勁,而且非常邪門。
「我感覺既困惑又失落。」她說。
「我瞭解。」他捏了捏她的肩膀,「我也有過和你一樣的感受,我會盡最大努力來幫助你的。」
伊森
傍晚他去了凱特的家。她坐在客廳裡,呆呆地凝望著黑乎乎的冰冷壁爐。
他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將自己的霰彈槍取下來放在硬木地板上。
怪獸曾闖入過這棟房子,窗戶幾乎都被打碎了,屋內也慘遭肆意毀壞,而且空氣中仍然還瀰漫著怪獸所特有的刺鼻惡臭。
「你在這裡做什麼呢?」伊森問道。
凱特聳了聳肩,「我猜我的潛意識裡認為只要我在這裡等得夠久,就總會看到他如同往常一般走進家門。」
伊森伸出雙臂環抱著她。
她說:「可是他再也不會從那扇門走進來了,是嗎?」
看得出她是靠著極度頑強的意志力才忍住了眼淚。
伊森搖了搖頭。
「因為你找到他了,是嗎?」
從破碎的窗戶透進來的光線漸漸減弱。用不了多久,這座山谷將會被全然的黑暗所吞噬。
「他們那組人在一條隧道裡遭到了怪獸的襲擊。」伊森說。
凱特的眼裡依然沒有淚水流出。
她只是靜靜地吸氣、吐氣。
「我想看看他。」她說。
「當然可以。我們今天一整天都在收拾屍體,同時盡最大努力讓那些死去的人看上去……」
「我不怕看到他死去時的慘狀,伊森。我只想儘快看到他。」
「好吧。」
「我們失去了多少人?」
「目前仍然有新的屍體不斷被發現,所以我們先數算了倖存者的數量。在小鎮的四百六十一名居民當中,目前尚有一百零八名倖存者。最後算下來,還有七十五人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我很高興這些數字是由你來告訴我的。」她說。
「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他們會陸續將倖存者全都帶進山中基地。」
「我就留在自己家裡。」
「這裡並不安全,凱特。山谷裡可能還有怪獸,我們還沒有將它們全數擊斃。鎮上沒有電,也沒有食物和暖氣。等太陽落山之後,這裡會變得又黑又冷,那些仍在通電圍柵裡面的怪獸很可能會再次回到鎮上來。」
她看著他,說道:「我不在乎。」
「好吧。你想讓我坐在這裡陪你一會兒嗎?」
「我想獨自一個人待著。」
伊森站起來時,全身上下每一處肌肉都痠痛不已,渾身佈滿了瘀青。「我把這支霰彈槍留給你。」他說,「以防萬一。」
他並不確定凱特是不是聽到了自己剛剛說的話。
她看起來正在別處神遊。
「你的家人安全嗎?」凱特問道。
「他們還好。」
她點了點頭。
「我明天早上會再回來。」他說,「然後帶你去看哈洛德。」他邊說邊朝屋子前門走去。
凱特說:「嘿。」
他回頭看著她。
「這不是你的錯。」
#
晚上,伊森和特麗薩一起躺在基地深處一個溫暖幽暗的房間裡。
本傑明睡在旁邊一張帶滾輪的摺疊床上,輕聲打著呼。
擺在床對面的一盞小夜燈散發出柔和的藍色光芒,伊森一直凝視著那盞燈。這是長久以來他第一次可以睡在一個溫暖、安全並且沒有攝像頭監視的房間裡,可是他卻久久無法入眠。
特麗薩的手順著他的身體側面移到了他的腹部。
她小聲問道:「你還醒著嗎?」
他翻過身來面對著她。藉著小夜燈的柔和光芒,他看到她的眼裡有淚光在閃爍,臉上還帶著淚痕。
「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她說。
「好的。」
「你重新回到我們身邊,還不到一個月。」
「沒錯。」
「而我們已經在這裡住了五年了。我們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甚至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還活著。」
「這些我已經知道了。」
「我現在想要告訴你的是……在你來這裡之前,我生命中還有另一個人。」
「另一個人……」伊森喃喃地重複道。他的胸腔感受到了一股突如其來的壓力,連肺部也受到了壓迫,這幾乎令他無法順暢地呼吸。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或者是我自己已經死了。」
「那人是誰?」
「當我最初來到這鎮上的時候,我一個人都不認識。我像你一樣在這裡醒來,本傑明並不在我身邊,而且……」
「那人是誰?」
「今天你在鎮上見到亞當·漢索爾了。」
「漢索爾?」
「他救了我的命,伊森。他還幫我找到了本傑明。」
「你說的都是真的?」
她已經哭了起來,「我和他一起在位於第六大道的那棟房子裡住了一年多,直到他被派出去執行偵察任務。」
「你和漢索爾在一起?」
她的喉嚨有些哽咽,「那時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你也知道這個小鎮會如何扭曲人心。」
「你和他同床嗎?」
「伊森……」
「有嗎?」
他翻了個身遠離她,仰躺在床上,凝視著天花板。對於這件事,他著實有些理不清頭緒。他的腦子裡充斥著種種疑問,以及漢索爾和他妻子在一起的畫面,內心深處五味雜陳,困惑、憤怒、恐懼等情緒在他心底胡亂交織在一起,漸漸凝聚成一顆噴薄欲出的火球。
「你跟我說說話好嗎?」她說,「別不理我。」
「你當時愛他嗎?」
「是的。」
「那你現在還愛著他嗎?」
「現在我心裡很亂。」
「你的回答不是否認。」
「伊森,你是想讓我撒謊來讓你好受一些呢,還是想讓我對你坦誠相待?」
「你之前為什麼沒把這件事告訴我?」
「因為我還沒為這場談話做好準備。你才剛來到這裡一個月而已,我們也才剛剛開始重新找回從前的感情。」
「你原本並不打算告訴我這件事。是因為你的情人突然冒了出來,這才迫使你把事情說出來。」
「不是這樣的,伊森。我發誓我想好了將來有一天會把這件事告訴你的,我敢指著上帝發誓。我一直都深信亞當再也不會回來了。還有,我想提醒你,我是在以為你已經死了之後才和漢索爾在一起的。可是你呢?卻在我還活得好好的時候跟凱特·休森亂搞,那時我還是你名正言順的妻子。讓我們以更客觀的角度來看待這些事情,好嗎?」
「你還想和他在一起嗎?」
「要不是他找到了我,我會一直不斷地試圖逃跑,直到被其他人殺害。對此我深信不疑。在我孤立無援的時候,在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是他一直扶持我,照顧我。」
伊森再次翻過身來面對著妻子,他們的鼻尖碰在了一起,他能感覺到她呼出的氣息。他無法確定自己能否駕馭胸中正湧起的驚濤駭浪,無法確定自己能否繼續保持冷靜。
「你還想和他在一起嗎?」他再度開口問道。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這是不是可以被理解成『有可能』呢?」
「從來沒有哪個男人像他那麼愛我。」聽到這裡,伊森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話你可能很難接受,我很抱歉。可是在他眼中,我就是他的整個世界,伊森,而且……」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把已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吞了回去。
「什麼?」
「我不應該再繼續說……」
「不,你得把話說完。」
「他帶給我的情感體驗與以往大不相同。自打我倆初次見面之後,我便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你。我可以在你面前實話實說嗎?我愛你向來都比你愛我更多。」
「事實並非如此。」
「你知道這就是事實。我對你絶對忠貞,也為你付出了一切。如果將我們的婚姻比作一根繩子,而你我各拉著繩子的一端,那麼我一直都是拉得更用力的一方,而且有時候我用的力道比你還大很多。」
「你是以此來對我施行懲罰,不是嗎?為了我和凱特的事。」
「並不是所有的事都與你有關。這關乎我和那個你不在我身邊時我所愛上的男人。現在他回來了,而我卻不知道該如何處理目前的局面。你能不能花上兩秒鐘的時間設身處地想一想我的感受呢?」
伊森從床上坐了起來,掀開了原本蓋在身上的被子。
「你別走。」她說。
「我只是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我不該告訴你這件事的。」
「不,你應該一開始就告訴我。」
他從床上下來,穿著襪子、睡褲和背心就走出了房間。
此時是凌晨兩三點鐘,四樓的走廊裡空無一人,頭頂上的螢光燈發出「嗡嗡」的輕聲鳴響。
伊森沿著走廊往前走。在他所經過的每一扇房門裡面,都有幾名睡得安穩又香甜的松林鎮居民。想到最終還是有一些人得救了,這令他頗感安慰。
自助餐廳的門是關著的,裡面漆黑一片。
他在體育館門前停下了腳步,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裡面。藉著館內微弱的燈光,他看到籃球架下面的球場裡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簡易小床。基地裡的工作人員自願將他們位於四樓的寢室讓給了從鎮上來的難民,伊森希望他們的這一舉動是順利度過即將來臨的艱難過渡期的好兆頭。
下到二樓,他刷過門禁卡,便走進了監控室。
艾倫正坐在控制台前,觀察著眼前的屏幕牆。
聽到腳步聲,他回過頭,看到伊森走了進來,便說:「你這麼晚還沒睡嗎?」
伊森一言不發地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有什麼新的發現嗎?」
「我取消了鎮上攝像頭的感應啟動功能,所以現在它們一直都保持開啟狀態。我相信它們的電池應該維持不了太長時間。我看到鎮上還有好幾十隻怪獸,所以明天一大早我會派一隊人馬去幹掉它們。」
「通電圍柵的情況如何?」
「已經恢復供電了,各項指標都運作得非常正常。你真的應該去好好睡一覺。」
「我想在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裡我也沒太多時間睡覺吧。」
艾倫笑道:「可不是嘛。」
「對了,我想跟你說聲謝謝。」伊森說,「昨天要是沒有你的支持……」
「不必在意。你為我的朋友申了冤。」
「從鎮上來的居民們……」
「我們私底下稱他們為『五穀不分的城裡人』,不過你可別說出去哦。」
伊森說:「他們可能會跟隨我,以我為領袖。我覺得這山中基地裡的工作人員大概會聽命於你吧。」
「看起來應該是這樣的。我們將面臨一些非常艱難的抉擇,而且只有對與錯兩種應對方式。」
「這話是什麼意思?」
「皮爾徹採用特定的方式處理各種事情。」
「沒錯,他總是採用他自己的方式。」
「我並不是在為他辯護,可有時候在面臨生死攸關的緊急狀況時,還是需要一兩個強人來做出最終的決定。」
「你認為基地裡還有繼續忠於皮爾徹的頑固分子嗎?」伊森問道。
「你指的是什麼?他的忠實信徒嗎?」
「沒錯。」
「這山中基地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忠實信徒。難道你不明白我們放棄了什麼才來到這裡嗎?」
「我確實不怎麼明白。」
「我們放棄了一切。當他說舊世界行將滅亡,而我們有機會成為將臨新世界的一分子時,我們全然相信他。我賣掉了我的房子和汽車,取出了養老金,離開了我的家人。我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給了他。」
「我能問你一件事嗎?」
「當然可以。」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你可能沒注意到有一名外勤偵察員從荒野回來了。」
「沒錯,他是亞當·漢索爾。」
「這麼說你認識他咯?」
「我跟他不是很熟。他竟然能活著回來,這的確令我震驚不已。」
「我想知道更多關於他的情況。他去執行外勤偵察任務之前,是鎮上的居民之一嗎?」
「這我沒法告訴你。關於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弗朗西斯·利文才對。」
「他是誰?」
「他是基地的總管。」
「那他具體是做……」
「他負責物資供應、系統運作,以及進出生命暫停裝置的人員狀態。他對過往的大事小事都瞭如指掌。基地裡每個小組的組長都向他彙報工作,而他呢……唔……他直接向皮爾徹彙報。」
「我從來都沒見過他。」
「他過著隱士般的生活,喜歡獨來獨往。」
「我能在哪兒找到他呢?」
「他的辦公室在大山洞的一個角落裡。」
伊森站起身來。
止痛藥的藥效在他身上漸漸退去。
過去四十八個小時奔波勞頓的後果,突然在他身上表現了出來。
當伊森朝門邊走去時,艾倫說:「我還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
「我們終於找到泰德了。他在自己的房間裡被刺死了,屍體被塞進了衣櫥。皮爾徹取出了他體內的追蹤晶片,將其毀掉了。」
伊森原本以為在經歷了如此不堪的一天之後,這樣的一則壞消息不至於在他飽經憂患的內心掀起多大的風浪,然而它卻如一把利劍直襲他靈魂深處最為柔軟的角落,刺得他疼痛不已。
他離開艾倫,回到走廊,隨後便開始攀爬通往四樓宿舍的樓梯。可是沒走出幾步,他突然停了下來。
他轉身走下最後一段樓梯,來到了一樓。
瑪格麗特此時還沒有睡覺,正在被走廊的螢光燈照亮的囚室裡來來回回地踱著步。過去幾個月裡,皮爾徹一直在測試它的智力水平。
伊森把臉湊到囚室門上的小玻璃旁,看著裡面的情形。他呼出的熱氣在玻璃上凝成了白霧。
他上次來看這隻怪獸的時候,它平靜地坐在囚室的角落裡。
極其溫順,看起來很像人類。
但是此刻的它卻顯得焦慮不安。它看上去並無怒氣,也沒什麼惡意,只是非常緊張。
是因為你的眾多兄弟姐妹們進到了我們山谷的緣故嗎? 伊森心裡琢磨著,還是因為它們當中有不少已經在鎮上甚至在這基地裡被殺害? 皮爾徹曾告訴伊森這些艾比怪獸是通過信息素來彼此溝通的。他說這就是它們之間的語言。
這時,瑪格麗特看到了伊森。
它四肢著地爬到了門邊,然後用兩條後腿站立起來。
伊森的眼睛和這隻怪獸的眼睛位於玻璃兩側,相隔不過幾英吋。
從這麼近的距離看去,它的眼睛還算得上是漂亮的。
伊森繼續朝走廊更深處走去。
又走過六扇門之後,他透過門上的玻璃看著另一間囚室裡的情形。
那裡面沒有床,也沒有椅子。
只有地板和四面牆,皮爾徹正坐在囚室的角落裡,頭低垂在胸前,好像坐著睡著了。伊森頭頂上的螢光燈透過囚室門上的玻璃,照亮了皮爾徹的左臉。
他們沒給皮爾徹任何個人用品,連剃鬚刀也沒給。現在他的下巴上佈滿了白色的鬍子渣。
都是你幹的, 伊森心想,你毀掉了那麼多生命,也毀掉了我,還有我的婚姻。
如果伊森手裡有打開這間囚室的門禁卡,他真恨不得立即衝進去打死這個可惡的老傢伙。
#
鎮上的居民和基地的工作人員全都來參加這場集體葬禮。
墓園沒法容納全部遇難者的屍體,所以人們在墓園南面的一塊空地上又新挖了一片墓區。
伊森幫助凱特埋葬哈洛德。
天空是灰色的。
沒有人說話。
細小的雪花在風中盤旋著,飄灑在眾人身上。
鐵鏟撞擊冷硬地面的聲響是此時此刻唯一的聲音。
挖掘工作結束之後,人們坐在結了冰霜的草地上,他們身旁便是自己所愛之人的屍體或殘骸。死者全都被白布緊緊包裹著。先前他們挖掘墓坑的時候,尚且可以將注意力集中在手頭之事上,可是此時當他們靜坐在死去的父親、母親、兄弟、姐妹、丈夫、妻子、朋友、子女身邊時,抑制不住的啜泣聲不斷從人群中爆發出來。
伊森走進墓區的中央。
從他站立之處所看到和聽到的一切都令人心碎不已:一座座堆積的小土丘,一具具等著進入最終安息之地的死者遺體,一個個因失去一切而痛哭流涕的人。基地工作人員一臉肅穆地站在鎮民們身後。與此同時,小鎮北端正升騰起帶著腥味的嗆人黑煙,那裡有六百隻怪獸的屍體被焚燒。
除了該為這一切痛苦買單的戴維·皮爾徹之外,這個地球上僅存的所有人類都來到了這片墓區。
甚至連亞當·漢索爾也來了,他和特麗薩、本傑明一道站在人群邊緣。
伊森心裡湧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我就要失去我的妻子了。
他微微轉了轉身,打量著眼前一張張被悲傷攫住的臉。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說,「沒有任何言語能減輕此時大家內心的痛苦。我們失去了四分之三的同胞,而對我們這些還活著的人來說,痛苦還會維持很長一段時期。希望大家能儘力彼此幫助,因為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們這些人了。」
當每個人都開始將死者遺體輕輕放入墓穴中時,伊森迎著風雪,穿過墓區朝凱特走去。
他幫著她將哈洛德放進了墓穴。
隨後他們拿起鐵鏟,和眾人一起將挖出來的泥土填回到墓穴中。
特麗薩
她和漢索爾肩並肩在小鎮南面的森林裡穿梭,雪花飄飄灑灑地從松樹枝葉間的縫隙中落下。亞當已經剃掉了鬍鬚,也剪短了頭髮,不過這樣一來反倒愈加暴露了他的臉是多麼的瘦削和憔悴。他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樣,讓人不得不懷疑他是從某個饑餓世界逃出來的難民。她覺得能再次如此靠近他著實是一件難以置信的事,甚至懷疑自己此時是不是在夢裡神遊。在她認定他已在荒野死去之前,她時常會想像他倆重聚時會是怎樣的情形。然而,真實的情況卻跟她想像中的所有畫面都不一樣。
「你晚上睡得好嗎?」特麗薩問道。
「說起來真的很好笑。當我還在荒野中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少個夜晚都夢想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再次睡在有枕頭、有被子、溫暖又安全的床上,而且當我午夜夢迴時,一伸手就能摸到床頭櫃上擺著的那杯涼水。可是自從我回來之後,夜裡幾乎就沒怎麼睡著過。我猜我已經習慣了睡在離地面三十英呎高,掛在樹頂的露營袋裏了。你睡得怎樣?」
「很難睡好。」她說。
「是因為受噩夢攪擾嗎?」
「我總是夢到怪獸衝進了我和本傑明藏身的牢房裡。」
「本傑明還好嗎?」
「他還好。我看得出來他正在努力讓自己學會接受現實,而他的很多同學都沒能做到這一點。」
「他看到了許多他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不應該看到的事情。」
「他居然已經十二歲了。你是不是覺得難以相信?」
「他和你長得很像,特麗薩。我很想常常跟他見面,和他聊天,可是又覺得這麼做不太好。起碼目前是這樣的。」
「可能現在這樣是最好的吧。」她說。
「伊森在哪兒?」
「他打算葬禮結束後去陪一陪凱特。」
「有些事情始終沒有改變,是嗎?」
「她失去了丈夫,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特麗薩嘆了一口氣,「我告訴伊森了。」
「告訴他什麼?」
「關於我們的事。」
「噢。」
「我別無選擇,我沒辦法一直瞞著他。」
「他的反應如何?」
「你應該很瞭解伊森,你認為他會作何反應?」
「不過他知道當時的情況是怎樣的,對嗎?你和我都被困在了這裡,而且我們都以為他已經死了。」
「我都跟他解釋清楚了。」
「他不相信你嗎?」
「我不知道,讓他接受那個……唔……你知道的……是不是太困難了。」
「你是指我和他妻子上床的事嗎?」
特麗薩停住了腳步。
樹林裡非常安靜。
「那時我們過得很好,不是嗎?」漢索爾問道,「就是只有你、我和本傑明共同生活的時候。那時我讓你過得很快樂,是嗎?」
「我的確非常快樂。」
「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做,你知道嗎,特麗薩?」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
他用滿懷愛意的目光注視著她。
空氣中瀰漫著濃情蜜意,可特麗薩卻覺得這一刻比自己想像的還更為沉重。她曾經向面前這個男人完全敞開了心扉,倘若她任由他一直像這樣注視著自己,彷彿她是這個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他往前跨進了一步。
開始親吻她。
起初,她試圖後退著避開他。
但很快她便放棄了抵抗。
緊接著她開始回吻他。
他擁著她,讓她慢慢後退,直至背靠在一棵松樹的樹幹上。他緊靠著她的身體,用手指滑過她的頭髮。
當他親吻她的脖子時,她仰頭看著漫天飛舞的雪花,感覺到它們在自己臉上漸漸融化。他拉開她的外套拉鏈,用手指迅速解開了穿在裡面的襯衫紐扣,而她發現自己的手也伸過去解開他的紐扣。
她的動作戛然而止。
「怎麼了?」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有什麼不對勁嗎?」
「我和伊森的婚姻關係還在。」
「他可沒有因為你們有婚姻關係就檢點自己的行為。」她覺得一部分自己其實很想被他說服,然後繼續與他親熱,「你還記得他給你帶來的傷害嗎?這是你親口告訴我的,特麗薩。你說你對他的愛總是比他給你的愛更為熾熱。」
「在過去的這一個月裡,我看出了他的改變。我從他那裡感覺到了一點點……」
「一點點?你從我這裡看到的愛就只有一點點嗎?」
她搖了搖頭。
「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為了愛你,我不顧一切,甚至願意賠上性命。我每一天、每一秒都是那麼地愛你。」
突然,遠處傳來了一聲嗥叫,打破了森林的寧靜。
這是一隻怪獸發出的聲音。
這聲音尖厲刺耳,令人不寒而慄。
漢索爾放開特麗薩,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她能從他眉宇間看出此時他的內心處於高度戒備的狀態。
「它是不是……」
「我認為它應該不在通電圍柵裡面。」他說。
「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趕快離開這裡吧。」她說。
她扣好襯衫的紐扣,把外套的拉鏈也拉上了。
他們開始返回小鎮。
她的身體微微發抖,頭也有些眩暈。
他們走上了馬路,然後沿著中間的雙黃線一路向前。
遠處的房屋依稀可見。
他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走回了松林鎮。
儘管她覺得這樣做有些魯莽,可她還是和他一起走著。
當他們來到第六大道和主街的交會處時,漢索爾說:「我們能一起回去看看嗎?」
「當然可以。」
他們走上了曾經一起生活過的街區的人行道。
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街邊的房子裡都沒有人,也沒有亮著燈。
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冰冷、陰暗,而且了無生氣。
「這裡的氣味已經跟我們一起住在這裡時不一樣了。」他站在他們曾經共同生活過的維多利亞式黃色住宅外的階梯跟前,如是說道。
他走進廚房,穿過餐廳,來到走廊。
「我無法想像這一切對你來說是多麼的不容易,特麗薩。」
「確實如此。」
漢索爾從走廊的陰影中走了出來,當他來到她身邊時,突然單膝跪在地上。
「我想人們通常是這樣做的,對嗎?」他問道。
「你在做什麼啊,亞當?」
他握著她的手。
他手上的皮膚相當粗糙,和她記憶中的樣子大不相同。它們變得結實而又堅硬,如同鋼鐵一般。多年來在圍柵外的荒野求生,令他的手指甲下面積滿了厚厚的污垢,她無法想像它們還能有被完全洗淨的那一天。
「和我在一起吧,特麗薩,無論這在我們居住的新世界裡意味著什麼。」
淚水順著她的下巴滴下,落到了地板上。
她的聲音有些發顫。
她說:「可我已經……」
「我知道你已經結了婚,我也知道伊森就在這裡。可是我對此一點都不在乎,你也不應該在乎。生活是如此短促而艱難,我們應該跟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所以,請選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