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索爾
華盛頓州西雅圖市,特勤局總部,一千八百一十四年前
漢索爾走進他位於哥倫比亞中心的轉角大辦公室,很高興地看到伊森·柏克已經坐在他的辦公桌前等著他了。他看了看手錶,自己遲到了五分鐘,而柏克很可能比約定時間早到了五分鐘以上,這就意味著柏克已經等了至少十分鐘了。
很好。
「很抱歉讓你久等了。」漢索爾邊說邊繞過他的特工身邊。
「不要緊。」
「我猜你可能在想我為什麼要讓你撤離埃弗雷特市的案子吧。」
「這案子已經快要偵破了,罪犯被逮捕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兒。」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過我有一項更為緊迫的任務需要交給你去完成。」
漢索爾在辦公桌後面坐了下來,隔著桌子打量伊森。他今天沒有穿黑西裝和白襯衫。為了更好地執行秘密監視任務,他穿著一身掩人耳目的連身工作服,兩側肩膀都被今早的毛毛細雨浸濕了。漢索爾能隱隱看到伊森左腋下手槍套的輪廓。
漢索爾突然想到,其實此刻他還來得及改變心意。在那些話從他嘴裡說出去之前,他還沒有犯下任何罪行。
他在執法部門工作了好幾年,常常在審訊罪犯的時候聽到跟對與錯之間的朦朧界限有關的言論。他們之所以偷竊別人的財物,是為了養活自己的家人。他們原本打算只做一次就收手。還有他最喜歡的一種說法:他們起初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觸犯了法律,在不知不覺當中竟在違法亂紀的路上越走越遠,以至於最終回頭無望。
可是漢索爾此時坐在自己的辦公桌旁,置身於遵紀守法的境況之下,他認為對與錯之間的界限其實一點都不模糊。
他也能清楚看出自己的選擇具有怎樣的性質。
如果他派伊森去執行這項任務,那麼他就越過了那條界限。
而且永無回頭的機會。
倘若他能從這整件陰謀當中脫身而出,讓伊森繼續回到埃弗雷特市那件案子,那麼他就仍然還是一個差點做了罪大惡極之事的好人。
從他的角度看,對與錯之間的界限絲毫都不模糊,兩者之間並沒有任何灰色地帶。
「長官?」伊森喚道。
漢索爾腦海裡浮現出了幾年前在特勤局西雅圖分部的野餐會上所見到的特麗薩的模樣。他想到伊森與凱特打情罵俏,卻任由妻子在聯合湖邊獨自哭泣。
去年凱特突然申請轉調至愛達荷州的博伊西分部時,特麗薩懷疑和擔心的事情——伊森和凱特的不倫關係——終於得到了證實。伊森和他的搭檔一起欺騙了特麗薩,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他令他的妻子蒙羞,而像特麗薩這樣的女人不應當受到如此對待。
「亞當?」伊森再次喚道。
漢索爾嘆了一口氣,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了他身後的玻璃窗上。
他說:「凱特·休森失蹤了。」
伊森坐在椅子上前傾著身子,「有多久了?」
「四天。」
「她是外出執行公務的時候失蹤的嗎?」
「她的搭檔也失蹤了,是一個姓埃文斯的傢伙。你和凱特曾經有一段……特別的關係,是嗎?」
伊森並不上鈎,只是一臉嚴肅地看著漢索爾。
「唔,我只是在想你應該會想去尋找從前的搭檔。」
伊森站起身來。
「博伊西那邊很快會將案情檔案以電子郵件的方式發送給你。」漢索爾說,「我們將為你預訂明天一大早從西雅圖塔科馬國際機場起飛的航班。你先去博伊西分部與斯托林斯特工會合,然後你們再一道向北前往凱特最後一次與外界聯絡的地方。」
「那是哪裡?」
「是一個名叫松林鎮的小鎮。」
漢索爾看著伊森離開。
他最終還是採取了行動。
讓事情開始運轉起來。
奇怪的是,他並不覺得此時的心情跟先前有什麼不同。他不覺得後悔,也不害怕和焦慮。
如果非要說出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現在他覺得心情特別放鬆。
他坐在轉椅上轉了一圈,看著窗外西雅圖市中心灰濛蒙的建築輪廓,看著雨水聚整合滴,沿著玻璃窗往下流。
他可以從這間位於三十一樓的辦公室看到特麗薩工作的那棟大樓,她的職位是律師助理。他想像著特麗薩坐在了無生氣的隔間裡打印著律師的口述文件。
他不知道具體將以何種方式,但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能夠擁有她。他會好好愛她,如同自己就是為了愛她而生一般。這真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謎團,不知從何時開始,她竟然成了他的世界中唯一重要的東西。
他打開預付費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接電話的是戴維·皮爾徹:「喂?」
「是我。」漢索爾說。
「我還在想什麼時候才能接到你的電話呢。」
「他明天就會去你那兒。」
「我們會做好準備的。」
漢索爾關上手機,取出電池,然後用力將手機掰成了兩截,將殘骸塞進了垃圾桶裡裝著昨天午餐剩菜的一次性飯盒下面。
特麗薩
當特麗薩和本傑明來到森林邊緣時,太陽剛好落到了遠處的山峰背後。
她小聲叮囑兒子:「你在這裡等一下。」
特麗薩雙膝跪地,爬著穿過一叢矮櫟樹,她的膝蓋與地上的乾枯樹葉摩擦,發出響亮的「唰唰」聲。
快要爬出矮櫟叢了,她透過枝葉間的縫隙向外張望著。
他們已經穿越了小鎮北面的整片森林,來到了小鎮邊緣。特麗薩視線所及之處的街道空無一人,房屋漆黑無光,聽不到一丁點兒聲音。
她回頭看著本傑明,揮手招呼他過來。
他也「唰唰」地爬過地上的枯葉,在她身旁蹲了下來。
特麗薩將嘴巴湊到他耳邊,輕聲說道:「我們還得經過好多個街區。」
「我們要去哪裡?」
「治安部辦公室。」
「走過去還是跑過去?」
「得跑過去。」特麗薩低聲說,「我們先深呼吸幾次,讓肺部充滿空氣。」
她和本傑明一起用力吸入了幾口含氧量豐富的空氣。
「準備好了嗎?」她問道。
「準備好了。」
特麗薩從灌木叢中爬了出來,站直了身子,隨即轉過身去拉著本傑明也站了起來。他們正站在一棟維多利亞式房屋的後院裡,而她認得這棟房子——三個月前,她把這棟房子賣給了一對年輕夫妻,那位妻子當時已經懷有身孕了。由於他們在鎮上表現良好,所以得到這棟更大更漂亮的房子作為獎勵。
不知道那對夫妻在剛剛過去的地獄般的二十四小時裡,有著怎樣的命運?
特麗薩貼著後院的柵欄慢跑,本傑明一直跑在她身旁。
他們繞過房子的側面,來到了前院。這時特麗薩減慢了步速,花了一些時間來觀察周圍的情況。
現在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第一大道的情形。
街道中央躺著幾具被吃了一半的屍體。她數了數,至少有五具屍體。可是街上卻沒有任何動靜。
她再次加快了步伐。
松林鎮大多數房屋的前院都被白色的尖樁籬柵包圍著,所以她和本傑明只能沿著人行道奔跑。
山谷裡的光線漸漸暗了下來。
一旦太陽落入山巒背後,夜幕總是非常迅速地降臨。再加上目前整個山谷都沒有電,所以今夜將是一個非常漆黑的夜晚。
他們就快來到街上的第一具屍體旁邊了。
特麗薩回頭看了本傑明一眼,她說:「孩子,千萬別看。」
然而連她自己也沒法做到不去看。
他們來到了第一大道和第十一大道的交叉路口。
特麗薩已經可以看到遠處治安部辦公室前院種著的松樹樹頂了。
「就快到了。」她說,「我們再跑完一個半街區就到了。」
「我好累啊。」
「我也是,不過我們還得再堅持堅持。」
當他們來到第一大道和第十三大道的交叉路口時,本傑明低聲喊道:「媽媽!」
「怎麼了?」
「你看那兒!」
特麗薩回頭看著身後。
在第十三大道上離他們三個街區遠的地方,有兩個灰白色的形體四肢並用地朝他們所在的方向飛奔而來。
「快跑!」特麗薩高聲喊道。
身體分泌的大量腎上腺素讓他們將體能潛力發揮到了極致,他們以飛一般的速度往前猛衝。特麗薩跳上人行道,飛跑著穿過修剪得相當整齊的草坪,朝治安部的大門奔去。
進門之後,特麗薩停下腳步,轉身透過玻璃門看著外面的街道。
「他們看到我們進來這裡了嗎?」本傑明問道。
跑在最前頭的怪獸全速來到了第一大道和第十三大道的交叉路口,接著它竟然毫不遲疑地改變了行進路線,徑直朝治安部辦公室衝了過來。
「快跑!」特麗薩趕緊轉身從大廳穿過。
隨著他們離治安部大門越來越遠,光線也越來越暗了。
要不是走廊盡頭的門沒有關,讓黃昏的微光從中透了進來,這條通往伊森辦公室的主通道恐怕會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特麗薩朝伊森的辦公室跑去。
進門之後,她看到槍櫃門大打開著,彈藥散落一地,辦公桌上還放著幾支步槍。
槍櫃下部的抽屜也被拉開了。
她把手伸進抽屜,取出了一把大手槍。她用槍指著牆壁,扣下扳機,卻沒有任何反應。可能是槍的保險關上了,也可能是彈匣裡壓根兒就沒有子彈,或者兩種情況同時存在。
「快點兒,媽媽!」
她又抓起了一把左輪手槍,可是槍裡也沒有子彈。即便她能找到與之匹配的彈藥,她也不知道該如何打開槍的旋轉彈膛並把子彈上進去。她蹲在槍櫃旁邊,看到腳邊的地板上散落著至少五六種不同尺寸的子彈。
「媽媽,你在幹什麼?」本傑明問道。
這樣不行,他們已經沒有時間來挑選彈藥了。儘管她身為特勤局特工的妻子,卻對如何使用槍支一竅不通。
「我有一個新計劃。」她說。
「是什麼?」
她用力拉開了伊森的辦公桌抽屜——它應該還在那裡吧。在伊森剛剛就任治安官的那個星期,他曾帶著她參觀此地,還將她鎖進了這裡唯一的一間單人小牢房裡面。她還記得當時伊森站在牢房外,一面晃動著套在手指上的牢門鑰匙,一面故意裝腔作勢地拉長了調子說道:「除非你能想到賄賂治安官的方法,否則看來你今天就只能在這間牢房裡過夜了,柏克太太。」
後來她看到伊森把牢門鑰匙放回到辦公桌中間的這個抽屜裡。此時她將右手儘力伸到抽屜最裡面,絶望地摸索著。
找到了。
她摸到了一個鑰匙環,隨即將上面的鑰匙一併拉了出來,然後繞過辦公桌朝本傑明跑去。
「我們現在要做什麼?」男孩問道。
「跟我來!」
他們衝回到走廊裡。
一隻怪獸在治安部辦公室大門外嗥叫起來。
「它們來了,媽媽!」
母子倆經過大廳時,特麗薩朝大門看了一眼,只見兩隻怪獸沿著兩旁種著小松樹的通道跑了過來,離大門只有幾步之遙了。
她大喊:「再快一點,本傑明!」
他們轉入了另一條黑乎乎的走廊。
特麗薩在走廊的另一頭看到了松林鎮唯一一間牢房的黑色鐵欄杆。
她第一次看到它的時候,不由得想起了《安迪·格里菲斯秀》[註1] 裡面的牢房。這些豎立的鐵欄杆以及裡面的單人床和桌子都顯得古樸而別緻,看起來很像星期六晚上喝得爛醉的酒鬼們常常會光顧的那種地方。
此時此刻,這間牢房像極了他們的救生艇。
在走廊盡頭,位於牢房內側的那面牆上有一扇高高的窗戶,傍晚時分暗淡的光線從那裡斜射進來。
特麗薩來不及停下腳步,重重地撞上了牢房的鐵欄杆。這時大門口的怪獸正好撞破玻璃門闖了進來。
她緊緊握著手中的鑰匙,將其塞進了牢門的鎖孔裡。
她聽到身後黑暗的走廊裡傳來了利爪與地面撞擊的聲音。
其中一隻怪獸發出了尖厲的吼叫。
門上的鎖舌彈開了。
特麗薩打開門,對本傑明喊道:「快進去!」
本傑明迅速衝進牢房,而跑在最前頭的怪獸已經進入了走廊。
她跨進牢房,趕緊把牢門關上。在這之後不過半秒鐘,一隻怪獸便猛地撞上了牢房鐵欄杆。
本傑明不由得尖叫起來。
當领頭的這隻怪獸從地上站起來的時候,它的另一隻同伴四肢著地跑進了走廊。
這還是特麗薩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觀察怪獸。
剛撞上鐵欄杆的那隻怪獸身材壯碩,渾身是血。
沾滿鮮血的皮膚散發出一股死亡的氣息。
本傑明背靠著牆壁,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已經嚇得小便失禁,腳下很快聚集了一攤尿液。
「它們會進到這裡來嗎?」他問道。
「我認為不會。」
「你確定嗎?」
「不確定。」
當第二隻怪獸撞上鐵欄杆的時候,整間牢房都在搖晃。
特麗薩伸出雙臂環抱著本傑明,這時第一隻怪獸將五英呎半高的身體完全站直了。
它歪著頭,透過鐵欄杆的縫隙打量著他們,不時眨一眨自己的乳白色眼睛,像是在思索著什麼。
「那個在它胸膛裡活動的東西是什麼?」特麗薩低聲問道。
「那是它的心臟,媽媽。」
「你怎麼……」噢,對了,他曾在學校裡學過這些。
怪獸的心臟跳動得很快,透過層層半透明的皮膚看過去顯得模糊而扭曲,特麗薩感覺自己就像隔著幾英吋厚的冰塊在觀察它似的。
第二隻怪獸的雙腿很短。它也站直了身子,兩隻手臂垂下來,手指正好能觸到地面。它將右臂伸進了欄杆的縫隙——它的手臂細長卻肌肉發達,至少有四英呎那麼長,特麗薩驚恐萬狀地看著它的尖利黑爪子划過牢房裡面的地板。
「走開!」她尖叫道。
另一隻怪獸來到牢房側面,也將手臂伸了進來。它的左臂長達五英呎,當它的利爪划過本傑明的鞋子時,特麗薩抬腳踩住了它的爪子。
這隻怪獸咆哮起來。
特麗薩拉著本傑明躲到了遠離鐵欄杆的角落裡,然後爬上了擺在那兒的金屬床架。
「我們就要死了嗎,媽媽?」
「不會的。」
又有三隻怪獸從走廊衝了過來。它們撲到牢房欄杆上,嗥叫嘶吼著。它們身後又漸漸聚集了更多的同伴,聲勢越來越浩大。
很快便有十五隻手臂從鐵欄杆的縫隙中伸進了牢房,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怪獸用自己的身體猛地撞向鐵欄杆。
特麗薩坐在光禿禿的床墊上,將本傑明緊緊摟在懷中。
從高窗透進來的光從藍色變成了紫色,牢房裡的光線越來越暗。
她將嘴唇湊到本傑明耳邊,在怪獸們此起彼伏的喧嘩聲中說道:「想像你現在置身於另一個時空當中。」
本傑明在她懷中瑟瑟發抖,這時仍有更多的怪獸不斷湧至牢房跟前。
怪獸們不斷用力地搖晃、撞擊鐵欄杆,不斷把它們的長手臂伸進牢房裡,特麗薩卻只是抬頭凝視著牆上那扇高高的窗戶。
在最後一絲光線徹底消失之前,她最後看到的場景是:牢房外面層層疊疊地擠滿了怪獸。其中一隻還跪在門鎖前,正試圖將爪子伸進鎖孔裡。
這裡的氣息嗅起來猶如一座開放式的墳墓,令人懷疑自己是否正身處地獄當中。突然間,什麼都看不到了,松林鎮的夜幕降臨了。
特麗薩和本傑明在黑暗中被怪獸包圍著。
伊森
伊森搭乘電梯從皮爾徹的套房回到了一樓的走廊,電梯門剛一打開,他便聽到槍聲依然存在,只是此時已經非常遙遠,而鏈式機炮的「砰砰」聲已經停止了。
他朝走廊盡頭的玻璃門走去,當他跨進山洞大門的時候,把艾倫給他的手槍拔出來握在了手裡。
看來皮爾徹團隊的絶大多數成員都下來了,試圖察看到底出了什麼事,伊森估摸著至少有一百個人在這裡胡亂轉悠,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困惑和害怕的表情。
在這裡聽到的槍聲比先前更為響亮,聽上去應該是從通往松林鎮的山間隧道更深處傳來的。
到處都有怪獸的屍體。
隧道裡有好幾堆。
山洞裡有四五十隻。
鮮血在地上的岩縫裡流淌著。
五具覆蓋著白布的屍體在生命暫停室門口擺成一排。
空氣中瀰漫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濃烈火藥味。
艾倫從隧道裡跑了出來。
伊森推開人群朝艾倫跑去,他看到艾倫臉上佈滿了血漬,右臂上有一道又深又長的口子,伊森猜測那應該是被怪獸的利爪劃傷的。
隧道裡傳來了一陣AR-15半自動步槍射擊的聲響。
緊接著又是一聲尖叫。
「我們正試圖把它們趕出去。」艾倫說,「可是它們的數量太多了,大約有兩百隻。我損失了一些手下,M230鏈式機炮的彈藥已經用光了。倘若我們沒有那門鏈式機炮,這裡的情形會比現在糟得多。皮爾徹在哪兒?」
「他昏過去了,我把他捆在他的辦公室裡。」
「我會派個人去看著他的。」這時艾倫的對講機響了,他應道:「我是艾倫,完畢。」
穆斯廷的聲音從對講機的聽筒裡傳了出來,他在連綿不絶的槍聲中喊道:「我們剛剛把最後一群怪獸趕出了隧道,可是隧道入口處的門已經壞了,完畢!」
艾倫說:「我已經派了一輛裝載著強化鋼板的卡車開往你們那裡,車上有三名工人,他們會把門焊牢的,完畢。」
「收到,我們會繼續堅守陣地!」
伊森趕緊說:「你們不能把那個入口封死。我們得去山谷裡救人。我的妻子和兒子還在那裡。」
「我們會去救人的,可是我們得先對人員進行部署,並且為他們分配武器。據我所知,現在我已經損失了八名手下。如果我們要大舉攻入松林鎮,最好將兵械庫裡的武器全都帶上。我們還得為那門鏈式機炮找到更多的彈藥。」他的眼神突然變得黯淡起來,「而且我們不能在晚上前往山谷。」
「你說什麼?」
「現在已經是傍晚了,等我們把一切都預備妥當,天早就黑了。我們得在明天一大早攻入鎮上。」
「要等到明天?」
「我們沒有夜間作戰的裝備。」
「難道你認為山谷裡那些手無寸鐵的居民可以撐得過這個晚上嗎?你認為我的妻子和兒子……」
「在黑暗中貿然行動,只會讓我們全都送命,你應該知道這一點。這樣一來,我們將會失去解救山谷中那些人的唯一機會。」
「該死!」
「你以為我不想一邊舉槍掃射沿途的怪獸,一邊衝到鎮上嗎?」
伊森一言不發地朝隧道走去。
「你這是要去哪兒?」艾倫在他身後喊道。
「去找我的家人。」
「你在晚上走出隧道,唯一的結果是你很快就會被怪獸吞吃。你要知道,此刻在隧道外面聚集了好幾百隻怪獸。」
伊森在隧道裡走了兩步,然後停了下來。
「我完全可以想像你現在的感受。」艾倫說,「倘若我的家人在外面,你也沒法阻止我前去救他們。可是你比我更聰明,伊森。你肯定能想明白,你今晚衝出去實則相當於是自殺行為,這樣做救不了你的家人,其實壓根兒救不了任何人。」
媽的!
他說得句句在理。
伊森轉過身來,沮喪地嘆了一口氣。
他說:「那麼,松林鎮的居民們得在饑寒交迫,甚至連水也沒有,而且隨時可能受到怪獸攻擊的境況下再度過一個難挨的夜晚了。」
艾倫朝他走去。
伊森能聽到更多的槍聲從隧道遠端傳了過來。
艾倫說:「但願那些在第一波襲擊中倖存下來的人們能找到安全的藏身之處。你的家人在哪裡?」
「我把他們留在了峭壁半山腰的一個大洞穴裡,洞口有一扇上鎖的木門。」
「那他們應該很安全。」
「我沒法確知他們是否安全。另外,在學校裡還有一群人。」伊森說,「他們躲在校舍下面的地下室裡,有八九十人。假使我們真的……」
「那樣太危險了。你心裡應該很清楚。」
伊森點了點頭,「通電圍柵的大鐵門怎麼辦?它仍然還是打開的嗎?圍柵外面的怪獸,無論是一千隻,或是三萬隻,只要想進來,都可以大搖大擺地進來嗎?」
「我先前已經請技術負責人查看過了。他說現在我們沒法從基地裡面打開圍柵的電源開關。」
「為什麼呢?」
「顯然是因為皮爾徹蓄意破壞了內部電力系統。讓圍柵恢復供電以及關上大鐵門的唯一方法只有一個,手動操控。」
「讓我想想……」
「手動操控裝置就在圍柵旁邊。如果它操作起來很容易,事情就沒那麼有趣了,是吧?」
「那就快派人去那裡吧。」伊森說,「就現在。」
「在山的南側有個秘密出口。它離通電圍柵只有四分之一英里遠的距離。」
「趕緊派幾名守衛和那個技術負責人一起去那兒吧。」
「好的。可是……」艾倫回頭看了看此時正在山洞裡不知所措地徘徊的人群,「他們現在還什麼都不知道。他們只是聽到槍聲,所以跑下來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去告訴他們。」伊森說。
他朝人群走去。
艾倫在他身後喊道:「請對他們態度溫和一些!」
「為什麼?」
「因為你即將破壞掉他們一直以來所知道的唯一一種生活方式。」
特麗薩
她突然驚醒,睜開眼睛後,發現四週一片漆黑。
本傑明正在睡夢中嘟噥不已:「不,不要,不要……」
她把本傑明搖醒,輕聲說道:「沒事的,孩子。媽媽陪在你身邊。」
她已經有好多年沒跟兒子說過這樣的話了。她上次說這話的時候才剛當上母親,她在西雅圖的家中把還是嬰兒的本傑明抱在懷裡輕輕搖晃著。從打開的育兒室窗戶傳進來的輕柔雨聲令母子倆的心緒平靜而安寧。
「發生什麼事了?」本傑明問道。
「我們還在治安部的牢房裡,不過現在沒事了。」
「那些怪獸去哪兒了?」
現在四周極其安靜,牢房的鐵欄杆外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我想它們暫時離開了。」
「我好渴啊。」
「我知道,孩子。我也一樣。」
「接待台後面不是有個飲水機嗎?」
「好像是的。」
「或許我們可以悄悄溜出去,再設法……」
「噢,我認為這可不是個好主意,本傑明。」這不是特麗薩在說話,鐵欄杆外面的黑暗中傳來了另一個女人的聲音。
特麗薩警覺地回應道:「是誰在那兒?」
「難道你聽不出來我的聲音嗎,親愛的?怎麼會這樣呢?你總是在每個月的第四個星期四來找我一訴衷腸,在過去……」
「帕姆?噢,天哪!你在這裡做什麼?」
「幾個小時前,我聽到你們倆尖叫著跑進了治安部,我還看到你們身後跟著一大群怪獸。我一直等到它們離開,然後深感欣慰地發現你倆竟毫髮無傷。你不知道我有多開心,特麗薩,你的反應還真快,居然會想到把自己鎖在牢房裡。」
特麗薩原本還以為等眼睛慢慢適應四周的黑暗之後,便能恢復一點視力,可是她仍然看不見自己舉起來放在面前的手。
帕姆說:「我不太清楚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丈夫捉了一隻怪獸來鎮上到處嚇唬人嗎?」
「他把一切真相都告訴他們了,包括怪獸和鎮上的監視系統,還告訴大家現在其實離他們所以為的年代已經相隔了兩千年。伊森還告訴他們說,生活在松林鎮的居民是這個地球上僅存的人類。」
「原來他真的這麼做了,這該死的混蛋。嘿,別用那種表情看著我。」
特麗薩覺得背脊骨一陣發涼,連汗毛也直立起來。
「這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特麗薩說。
「沒錯,是很黑。不過我能看到你懷抱著本傑明,怒瞪著我所坐的大致方向,我可不喜歡……」
「你怎麼看得到?」
「因為我戴著夜視鏡,特麗薩,而且這也不是我頭一次戴著它看到你了。」
「她在說什麼呀,媽媽?」
「本傑明,別說話。」
「本傑明,其實我想說的是,我曾看到你親愛的父母在半夜偷偷溜出你們位於第六大道的家。你應該知道,這是被嚴格禁止的舉動。」
「你別用這種方式跟我兒子講話……」
「你別用這種方式跟一個正用十二號口徑霰彈槍指著你們的女人講話。」
在全然的寂靜當中,特麗薩試著在腦海裡想像眼前的情景——戴著夜視鏡的帕姆坐在牢房跟前,用一支霰彈槍指著他們母子倆。
「你用槍指著我兒子?」特麗薩儘可能以平靜的語氣發問,可是她的聲音卻在顫抖,這令正在她心頭蔓延的憤怒和恐懼情緒暴露無遺。
「我還要開槍射殺他呢。」
這話讓母親頓時失去了全身力氣。
特麗薩跪在地上,想要爬到能為本傑明擋住子彈的地方。
「噢,別再白費力氣了。」帕姆說,「我只需要……」她的聲音開始移動,「站起來,再走到牢房的這一側,就又能射中他了。」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是我的心理醫生啊。」
「我從來都不是你的心理醫生。」
「你在說什麼?」
「這實在是很可惜,特麗薩。我喜歡你,也喜歡我們從前的聊天時光。我想讓你知道,即將發生在你和你兒子身上的事情其實並不是針對你們本人的。你只是不幸地嫁給了那個毀掉這小鎮的混蛋而已。」
「伊森並沒有毀掉任何東西。他只是把真相告訴了所有人。」
「他沒資格這樣做。對於意志薄弱的人來說,知道真相是非常危險的。」
「你也知道真相,不是嗎?」特麗薩問道,「你一直都知道。」
「你是指什麼?是關於松林鎮的真相嗎?我當然知道了。我參與了建造這個小鎮的工作,特麗薩。我從這個小鎮誕生的第一天就已經在這裡了。這裡是我唯一的家,而你的丈夫卻毀了它。他毀掉了一切。」
「伊森並沒有打開通電圍柵的大鐵門,也沒有切斷圍柵的電源放怪獸進來。這些都是你的老闆做的。」
「我的老闆,戴維·皮爾徹,他建造了這個小鎮,包括這裡的每一棟房子和每一條街道。他還親自揀選了住在小鎮的每一個居民,以及基地裡的每一個團隊成員。如果沒有他,你們在好幾個世紀之前就已經死了。你怎麼敢質疑這個給了你生命的人。」
「帕姆,求你了。我兒子跟這些事一點關係都沒有。你心裡應該很清楚。」
「你不明白,親愛的。我並不是要讓你和本傑明為伊森所做的事情承擔責任。我已經超越那個層面了。」
「那麼,你究竟想要什麼?」特麗薩感覺到眼淚正在眼眶裡積聚,內心的恐慌漸漸增強。
本傑明已經哭了起來,在母親懷裡瑟瑟發抖。
「現在我唯一想做的就是讓你丈夫痛苦,沒有別的。」帕姆說,「如果他能活下來,那麼他最終會到這裡來找你們,你知道那時候他將看到什麼嗎?」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做,帕姆。」
「他會看到你們兩個已經死了,而我坐在這裡等著他。在我殺死他之前,我要讓他先知道我所做的一切。」
「你聽我說……」
「我在聽啊。不過在你開口之前,你最好先問問自己是不是真的相信你能讓我改變主意。」
這時,特麗薩聽到大廳那邊有輕微的聲響順著走廊傳了過來。
應該是玻璃碎片被踩踏時發出的聲音。
特麗薩心想,拜託,希望是一隻怪獸來了。
「昨天晚上鎮上的大多數居民都喪命了。」特麗薩說,「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活了下來。」
遠處又傳來了玻璃碎塊受壓時的「嘎扎」聲。
特麗薩刻意提高了自己講話的音量。
「可是無論你對我丈夫的恨有多深,你怎麼能認為殺死我們母子倆對人類這個物種一定有好處呢?我們好不容易才擺脫怪獸的魔爪,從而倖存下來,而且人類就快要滅絶了啊。」
「哇哦,你說得可真好啊,特麗薩,我都沒想到這些呢!」
「真的嗎?」
「當然不是真的,我不過是跟你開玩笑而已。你說的那些,我根本一點都不在乎。」帕姆將一顆子彈推進了槍膛,「我保證不會讓你們經受太多痛苦。而且,說實話,你也可以多想想事情好的一面:起碼你們倆沒死在怪獸手上啊!這種死法不會讓你們有任何感覺。唔,你們可能還是會有一點感覺的,可是在你還沒來得及體驗個究竟的時候,一切都結束了。」
「他還是個孩子啊!」特麗薩哭喊道。
「唔,你是否介意先把牢房鑰匙給我……」
周圍的整個空間都被明亮的槍口焰照亮了。
槍聲震耳欲聾。
特麗薩閉上了眼睛,我們死了。她終於還是開槍了。
可是她仍然還能思考。
她也仍能感覺到自己正將兒子摟在懷裡。
她等待著迎接被子彈擊中的疼痛感,可是它卻遲遲沒有來。
她聽到一個聲音在喊自己的名字。她的耳朵因先前的子彈爆炸聲而嗡嗡作響,所以那個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從一個很深的洞穴底部傳出來的。
黑暗中有個光點閃現了一下,旋即便消失了。特麗薩想,我已經死了嗎?我正加速走在通往那終結之光的隧道裡嗎?我的兒子和我在一起嗎?
那光點再度閃現,只是這一次它沒有消失。
它變得越來越明亮,最後她才終於看清原來它是一小束乾苔蘚正在燃燒。
她逐漸看到有煙霧在火光上方升騰,還能嗅到煙味,同時看到一雙手將那束燃燒著的乾苔蘚從地上拿了起來。火光照亮了一張她所見過的最髒的臉,這張臉上粗濃雜亂的毛髮似乎接連好幾年都沒有修剪過。
可是,那雙眼睛……
儘管火光是那樣的微弱,儘管那張臉上沾滿了污垢,也長滿了鬍鬚,她還是認得這雙眼睛。哪怕是瀕臨死亡的震驚,也比不過再度見到這雙眼睛所帶給她的極大震撼。
這個男人以粗啞的嗓音開口說道:「特麗薩!我親愛的!」
特麗薩放開本傑明,衝上前去。
就在火光行將熄滅的一瞬間,她衝到了牢房的鐵欄杆跟前,把兩隻手從欄杆縫隙伸了出去。
她抓住他,把他拉近了一些。
亞當·漢索爾渾身散發出一種在荒野中生活了好幾年的人身上所特有的臭味。當她把雙手滑進他的大衣,環抱著他的腰時,她能感覺到他瘦得只剩下了皮包骨頭。
「亞當?」
「是我,特麗薩。」
本傑明爬下床,摸索著朝鐵欄杆走去。
「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呢。」本傑明說。
「我應該已經死了,小傢伙。」漢索爾說,「我應該已經死過上千次了。」
伊森
瑪姬的吉普車還停放在山洞裡,伊森站在引擎蓋上,凝視著聚集在自己周圍的一百五十張臉龐。這個團隊十四年來一直孜孜不倦地工作,從而使他們的同類——松林鎮的居民們——一直被蒙在鼓裡,過著不明就裡的生活。看著他們,伊森感覺有些不大自在。
他說:「昨天晚上,我作出了一個艱難的抉擇。我把松林鎮的真相告訴給居民們。我讓他們知道了現在的真實年份,還讓他們親眼看到了怪獸長什麼樣。」
人群中有人大喊:「你無權做這樣的事情!」
伊森對此置之不理。
「我猜你們當中應該沒有人會贊同我的做法,而我也絲毫不為之感到驚訝。可是,現在讓我們來看看你們是不是贊同戴維·皮爾徹的回應方式。他切斷了通電圍柵的電源,還打開了圍柵的大鐵門。至少有五百隻怪獸在半夜裡衝進了山谷,鎮上超過半數的居民慘遭殺害。而那些僥倖存活下來的居民,現在正在沒有食物也沒有水的境況下勉強支撐著。皮爾徹同時還切斷了鎮上的電力供應,所以居民們也得不到任何暖氣供給。」
伊森面前的一張張臉上紛紛流露出懷疑的神情。
有人喊道:「你胡說八道!」
「我明白你們在過去人生中的某一個時刻,都曾被戴維·皮爾徹徹底折服。說實話,他是個相當有才智的人,這點無人能夠否認。沒有誰可以說他不是個極有遠見的智者,而且他很可能是人類歷史上最有野心的智者。我可以明白你們為什麼會被他吸引,跟一個如此有力量的人站在同一陣線,的確會令人興奮,這實在是一種很棒的感覺。
「據我所知,你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是在人生低潮期遇見戴維·皮爾徹的。他給了你們生命的目的和意義,對此我完全理解。可是你們要知道,從某種角度來看,他其實和那些住在通電圍柵外面的怪獸無異,而且他甚至比它們還更可怕。對他而言,貫徹自己對松林鎮的管理理念,遠比住在那裡的居民更為重要,而且我很抱歉地說,也比你們各位更重要。
「你們都認識阿莉莎吧。根據我的瞭解,她在這個基地裡深受大家愛戴。她並不贊同她父親的全部做法,她深信松林鎮的居民不該時刻受到監控,不該被迫殘殺自己的同類,也不該永遠不知道真相。我接下來要給你們看的東西也許會令你們內心不適,對此我感到非常抱歉,不過我認為你們應該知道你們所侍奉的對象究竟是怎樣的人,這樣你們才能跨越內心的障礙,繼續往前走。」
伊森指著人群背後,那裡有一塊嵌在玻璃門旁邊岩壁上的大屏幕,對角線足足有一百英吋。
大多數時候,這塊屏幕上顯示的是基地裡的工作日程安排。
人們可以從中瞭解當前是誰在監控小組、保安隊以及生命暫停室值班。
也可以知道往返於基地和松林鎮之間的班車時刻表。
總而言之,它其實就是皮爾徹手下核心圈子的信息系統樞紐。
而今天晚上,它將播放戴維·皮爾徹——松林鎮的創造者——殺害自己親生女兒的畫面。
伊森朝著站在大屏幕下面的一名監控操作員喊道:「現在開始播放吧!」
特麗薩
煙霧緩緩向上升騰,從天花板旁邊一扇裝著鐵柵欄的窗戶飄了出去。在一大疊打印紙的助燃下,火焰漸漸吞噬了比琳達的木製辦公椅的四條腿。特麗薩已經把單人床墊從金屬床架上搬下來,擺在了火堆旁邊。本傑明伸開四肢,舒舒服服地躺臥在床墊上。特麗薩坐在漢索爾對面,將雙手湊到火堆跟前取暖。
在牢房鐵欄杆的外面,帕姆的屍體躺在水泥地板上,頭部四周的血泊還在繼續擴大。
漢索爾說:「我看到通電圍柵斷電了,就趕緊跑回鎮上。我先去了我們的家,卻發現你們並不在那兒。我到處找也找不到你和本傑明,還以為你們已經死了呢。後來,我來治安部辦公室尋找彈藥,竟聽到了你哀求帕姆放過你們的聲音。這跟我想像中的回家場景實在是大相逕庭。」
「我從來都沒想過你回家時的場景。」特麗薩說,「他們說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也沒想到自己居然還能活著回來。這裡發生什麼事了?」
「鎮上的居民們都知道真相了。」
「所有的事情都知道了?」
「是的。這裡死了不少人。我猜,那個在松林鎮建立了一切的人決定拋下他的玩具,一走了之。」
「是誰把真相告訴大家的?」
「鎮上本來安排了一場以凱特和哈洛德為主角的『慶典』,可是治安官並沒有下令處死他們,反倒利用那個機會說出了真相。」
「是波普幹的?」
「波普已經死了,亞當。在你離開後的三年裡,這兒發生了好多事情。松林鎮現在的治安官是伊森。」
「伊森也在這裡?」
「他大概是一個多月前來到鎮上的,他把這裡搞得天翻地覆。他來了之後,這裡的一切都改變了。」
漢索爾凝視著騰起的火苗。
「我不知道他在這裡。」他說。
「你怎麼可能知道?」
「是的,我只是……伊森知道嗎?」
「關於我們的事?他不知道,我還沒告訴他。呃,我的意思是……我想我最終還是會告訴他的,可是我跟本傑明討論之後,決定現在先不急著跟他說。我們真的沒想過竟然還能再見到你。」
淚水從漢索爾的眼角湧了出來,在他佈滿污垢的臉頰上留下了兩道清晰的痕跡。
本傑明躺在床墊上望著他。
「這就像是一場噩夢。」漢索爾說。
「什麼?」
「我好不容易活下來了,回來後卻得知這樣的情況。在通電圍柵外面的時候,我日日夜夜都在又饑又渴的狀態下面臨死亡的威脅,是你,只有你,讓我想要拼盡全力活下去。我每天都在想等我回來後我們將如何一起生活,我全憑這個信念支撐著才能活到今天。」
「亞當。」
「我們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
「別再說了。」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我愛你。我從來不曾停止過愛你。」漢索爾繞過火堆來到她身旁,伸出一隻手臂摟著她。他轉而看著本傑明,「我對你來說就像父親一樣,不是嗎?」然後他又看著特麗薩,「我是你的男人,你的保護者。」
「如果沒有你,我根本沒法在松林鎮活下來,亞當,可是你想讓我說什麼呢?我以為你永遠不會再回來了,而我丈夫又突然出現在這裡。」
這時,外面某個地方傳來了一聲怪獸的嗥叫。
漢索爾抓起背包,拖到自己面前,將手伸進包裡翻找著,最後取出了一本用塑料袋密封起來的皮面日記本。他撕開塑料袋,把破舊的日記本翻開到第一頁。在火光的映照下,他指著那一頁上的題詞:等你回來的時候——我相信你一定會回來的——我要和你做愛,我的大兵,我要像對待剛從戰場上凱旋歸來的戰士一樣以溫存待你。
這些文字令她心碎欲裂。
她的精神徹底崩潰了。
這是她在漢索爾出發執行任務前寫下來的字句。
「我每天都會讀這些話。」他說,「你不知道它支撐著我熬過了多少艱難的時刻。」
此時她什麼都看不見了,淚眼婆娑,內心的情緒就像驚濤駭浪一般翻騰不已,無法止息。
「亞當,我明白你想知道接下來會怎樣,可是事實上我並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丈夫是否還活著,我也不知道當太陽再度升起來的時候我們是不是都還活著。」
「我不是在要求你預知未來。我說的是當下。」他低聲說道,「此時此刻,你還愛我嗎?」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鬍子拉碴、傷痕纍纍的臉,還有深深凹陷的眼眶。
「我從來不曾停止愛你。」她喃喃地說。
「這就是我現在需要聽到的全部了。」他說,「這些話足以支撐著我熬過今晚。」
「我要知道一件事。」特麗薩說,「當我們住在一起時,你知道嗎?」
「知道什麼?」
「關於這個小鎮的真相,以及所有的秘密。」
他注視著她的眼睛,說道:「當戴維·皮爾徹來找我,告訴我他將派我去通電圍柵外面執行外勤偵察任務的時候,我知道的和你一樣多。」
「他為什麼要派你出去?」
「去搜尋除了我們這個山谷之外的其他地方是否還有別的人類存在。」
「那你找到了嗎?」
「在我日記本的最後一行……」漢索爾飛快地把日記本翻到了最後一頁,「我這樣寫道:『只有我知道該如何拯救我們所有人。一點也不誇張地說,我是這世上唯一一個能拯救世界的人。』」
「應該怎麼做?」特麗薩問道,「如何才能拯救所有人?」
「平靜地接受。」
「接受什麼?」
「接受人類即將走向終結的事實。這個世界現在已經屬於艾比怪獸了。」
儘管她既悲痛又震驚,但漢索爾的這番話還是深深印在了她的腦海中。
特麗薩突然覺得好孤單。
「我們不可能再有任何能拯救人類的新發現。」漢索爾說,「沒有什麼能讓人類重新回到食物鏈的頂端。這個山谷是我們賴以存活的唯一區域。我們就要滅絶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我們不如以優雅的方式退出,盡情享受每一天、每一刻。」
穆斯廷
穆斯廷拂掉岩石上的積雪,坐進了守衛塔裡。由於這次背負了太多的彈藥,所以他花了比平日多一個小時的時間才抵達山頂。
他以前也曾在這座位於山頂的守衛塔裡眺望過松林鎮,可他從來不曾對準山谷裡的任何目標開過槍。
他將瞄準鏡對準了柏克治安官的野馬越野車殘骸。
他先開了三槍,緊接著又對瞄準鏡的十字線視差進行了三次微調,然後才射中了目標——子彈擊穿了駕駛座那一側的前輪。
松林鎮的街區全都呈邊長三百英呎的正方形分佈,排列得整整齊齊。既然他現在已經找準了參考點,那麼接下來的視察調整就容易多了。
他扭了扭脖子。
接著他一把握住槍栓,往後一拉,隨即將用過的子彈殼從可以裝五顆子彈的彈匣退了出來。
他將眼睛湊在瞄準鏡後面,一面觀察著主街的情形,一面打開了耳麥。
「我是穆斯廷,我已就位,完畢。」
伊森回應道:「我們正在隧道口。」
「收到。我即將開始第一輪情況彙報,請稍等。完畢。」
主街上遍佈著屍體。
「熱豆咖啡」咖啡館門前聚集著五隻仍在進食的怪獸。
目前穆斯廷暫時不去看森林和環繞著小鎮的峭壁,而是集中精力察看東西走向的大街及南北走向的小巷。
每觀察一陣,他就會在自己的便箋簿上做一些記錄。
十一分鐘過後,他按下了耳麥的「通話」功能鍵。
「我是穆斯廷,完畢。」
「請講。」伊森說。
「我看到了一百零五隻怪獸。它們當中約有半數是以十五至二十隻為一組來共同行動,其餘的怪獸則分散在鎮上各處單獨行動。到目前為止,我還沒見到任何倖存者。」
伊森說:「給你二十分鐘時間,接下來我們就要出發了,完畢。」
穆斯廷笑了。截止期限。他喜歡這個。
他問道:「我們來打賭嗎?完畢。」
「你在說什麼啊?」
「看看我能幹掉多少隻怪獸,完畢。」
「你快動手吧。」
穆斯廷從主街最南端著手開幹,然後緩緩向北移動。
他總共擊中了十五隻怪獸。
逃掉了五隻。
有十二隻怪獸被當場擊斃。
另外三隻則生不如死,只能拖著受傷的身體在柏油路上緩緩爬行。
他調整槍支的方向,透過瞄準鏡看著第七大道。他看到十八隻怪獸聚集在學校附近的街道上,直到他開槍擊中了四隻之後,其餘怪獸才紛紛醒來並意識到自己遭遇了襲擊。他在這些怪獸四散逃竄的時候又射殺了五隻。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跟之前很類似,而他不得不承認,這是他用自己的AWM狙擊步槍玩得最盡興的一次。
在最後五分鐘時間裡,他射中了三隻在小鎮南面街道上行走的怪獸,又射殺了社區農場附近的兩隻。當耳機裡傳來治安官的聲音時,他正好將一顆子彈射進了一隻全速從醫院門口跑過的怪獸頭顱裡。
「時間到了。」伊森說,「完畢。」
「四十四。」穆斯廷說。
「什麼?」
「接下來需要對付的怪獸數量已經減少了四十四隻,完畢。」
「你幹得相當不錯。通電圍柵還好吧?」
穆斯廷將步槍轉向南面,透過瞄準鏡觀察著圍柵及其附近森林裡的情形。
他回應道:「圍柵的鐵門仍然處於關閉狀態。你們在鎮上的時候我可以掩護你們,可是在森林裡就沒那麼好辦了。」
「明白。你來負責當我們的眼睛,只要看到怪獸就立馬射殺。同時,你要把我們將會遇到的情形及時告訴我們。」
「沒問題。」
穆斯廷把新的子彈裝入彈匣,隨即將一顆子彈推入槍膛。
他用瞄準鏡觀察著基地入口周邊的森林和石塊區。
「現在外面是安全的,你們可以出來了。」他說。
伊森
他坐上了一輛悍馬裝甲車的副駕駛座位,開車的是艾倫。
他從自己這一側的後視鏡上看到金屬技工們正在焊死基地的入口。
這輛悍馬的頂部配備了一名手持.50口徑機關槍的守衛。
他們身後跟著兩輛道奇公羊皮卡車,兩名男子各拿著一把泵動式霰彈槍站在第一輛皮卡車的貨廂裡。
第二輛皮卡車的貨廂裡固定著一門鏈式機炮。
跟在道奇公羊皮卡車後面的是兩輛轉運式收集車,在它們後面還有第三輛皮卡車殿後,最後這輛皮卡車上載著六名全副武裝的守衛。
伊森的耳機裡傳來了穆斯廷的聲音:「我建議你們不要走主街。你們計劃走什麼路線?完畢。」
艾倫將悍馬開出了森林,隨即轉入了通往松林鎮的公路。
「我們準備從第十三大道駛入第十五大道。」伊森說,「然後再經過三個街區開到學校。沿途有障礙嗎?」
「你看到前方那個傢伙了嗎?」
伊森眯縫著眼睛,透過擋風玻璃看著前方。
在離他們不到一百米遠的地方,一隻怪獸正蹲坐在馬路中央的雙黃線上。越來越近的汽車引擎聲引起了它的注意,就在它剛要站起身來的時候,它的頭顱側面突然爆開,大量血霧噴湧而出。
「在你們前方的行進路線上還有幾隻怪獸在遊蕩。」穆斯廷說,「我這就開始為你們掃清道路,完畢。」
太陽還沒從峭壁上方升起,山谷仍然被幽暗模糊的晨光所籠罩。
「你要睡一會兒嗎?」艾倫問道。
「你覺得呢?」
凱特
她聽到了機關槍發出的「嗒嗒嗒」的槍聲。
教室裡的所有人都聽到了。
她和斯皮茨跑到教室門邊,將擋在門背後的傢俱搬開,然後把釘在門框上的鐵釘一一拔出。
他們打開了門,讓大家在教室裡繼續等候。
隨即兩人衝到了門外的走廊裡。
繼而爬上樓梯。
槍聲越來越響亮,而在槍聲的間隙中,他們還聽到了另一種越來越清晰的熟悉聲音——好幾輛汽車的引擎在隆隆作響。
來到出口時,凱特舉起了手中的AR-15半自動步槍,然後示意斯皮茨把門打開。
他一把拉開了門。
她邁出兩步走了出去。
校園裡的怪獸們全都朝著位於第十大道和第五大道交叉口的車隊跑去,那裡有一輛悍馬裝甲車,三輛皮卡車,以及兩輛十八輪的轉運式收集車。
一隻怪獸離開同伴,徑直朝凱特奔來。
斯皮茨說:「你能對付它嗎?」
她讓它跑得更近一些,距離縮小到了二十英呎。
「凱特?」
她扣下扳機——三顆子彈在它的胸膛印出了好看的形狀,而它就在離門不到五英呎遠的地方頽然倒地。
突然響起了一陣像打雷一般的巨響,與此同時凱特看到第二輛皮卡車的車頭後面冒出了明亮的橙色炮火,那裡安裝了好大一支槍,她不禁覺得這槍應該安裝在武裝直升機上才更合適。
威力巨大的它在極短的時間內便令整群怪獸的數量減少了一半。
這時悍馬車副駕駛座那一側的車門打開了。
當伊森走下車來的時候,她不由得心潮澎湃。
她看著他繞過悍馬裝甲車的車頭,然後跑向學校的圍欄。
他剛翻過圍欄,四隻怪獸便從兒童遊樂區朝他衝去。
凱特舉槍瞄準,將它們一一射殺。
伊森看到了凱特,吃驚地揚起了眉毛。
接下來,槍聲暫時停止了。
校園裡到處都是怪獸屍體,那些從皮卡車上下來的男人們開始設置警戒線。
凱特跑向伊森,背著霰彈槍的他也一瘸一拐地跑著。他的牛仔褲破得不成樣子,襯衫也被撕裂了,臉上沾滿了血跡。
淚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伸手抹掉了眼淚。
他們終於跑到了彼此身邊,凱特伸出雙臂環抱著他。
「傷員怎麼樣了?」他問道。
「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命懸一線,可能也撐不了多久了。」
「我帶來了好幾輛車。我們要把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帶進山中的基地裡。」
「你找到哈洛德了嗎?」
「還沒有。」
「那特麗薩和本傑明呢?」
他搖了搖頭。
淚水順著她的臉頰直往下流,她痛苦地緊閉著雙眼。伊森不斷地呼喚她的名字,不斷地告訴她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可是她卻抑制不住地痛哭流涕,同時不肯放手讓他離開。
伊森
抱著凱特的伊森突然瞥見了一個人影,是一個走在第十大道上的男人,他穿著一件長及腳踝的黑色大衣,半邊臉都被頭上戴著的黑色牛仔帽給遮住了,而且滿臉都是凌亂不堪的長鬍子。
伊森不由得脫口而出:「那人是誰啊?」
凱特轉過臉去:「我以前從來都沒見過他。」
伊森穿過校園,翻過圍欄,跑到了馬路中央。
身著黑色大衣的男人肩上扛著一支溫徹斯特步槍,拖著靴子在柏油路面上緩慢行走著。他在離伊森幾英呎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看上去面容枯槁,渾身散發著臭味。要不是因為那雙眼睛,他看起來就是活脫脫一個流浪漢,可是他的眼睛清澈又明亮,這無疑透露出他是個頭腦清晰、思維敏捷的人。
黑衣男人開口說道:「噢,我的天,這不是伊森嗎?」
「抱歉,我們認識嗎?」
儘管黑衣男人的嘴巴被長長的鬍鬚遮擋住了,可伊森還是瞥見他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
「我們,認識嗎?」他大笑起來,嗓音極其粗啞,彷彿是喉嚨在被砂紙包裹著的情況下發聲一般,「我來給你一些提示吧。上次我們見面談話時,我提出要把你派到這裡來。」
伊森的頭腦裡閃過了一些若有所悟的火光。
神經元的突觸將相應的信息關聯了起來。
他歪著頭問道:「亞當?」
「我聽說是你製造了這場混亂。」
「你一直都在松林鎮嗎?」
「哦,不,不是的。我剛剛回來。」
「你從哪兒回來?」
「外面。通電圍柵另一側的那個世界。」
「你是外勤偵察員?」
「我在外面待了三年半,昨天晚上才穿過通電圍柵的大鐵門回到了鎮上。」
「亞當……」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想要問我,不過如果你是在找你的家人的話,我想告訴你我昨天晚上找到他們了。」
「他們在哪兒?」
「特麗薩把她自己和本傑明鎖進了治安部的牢房裡。」
「他們現在還在那裡嗎?」
「是的,而且……」
伊森沒有聽完就開始沿著第十大道一路狂奔,他全速跑過了六個街區,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了治安部辦公室。
「特麗薩!」他喊道。
「伊森?」
他沿著走廊衝向位於這棟建築物北端的牢房,當他看到牢房鐵欄杆後面還活著的妻子和兒子時,眼眶裡頓時盈滿了淚水。
特麗薩的手抖個不停,她笨手笨腳地用鑰匙打開了門鎖。
伊森推開牢門,一把抱住她,不斷親吻她的臉頰和雙手,就像他們第一次親密時一般狂熱。
「我還以為我失去你們了。」
「我們差一點就不能再見面了。」
本傑明激動地撲過去抱住他,差點兒把他撞倒在地。伊森問:「你還好嗎,小傢伙?」
「是的,爸爸,可是我們差點兒就死了。」
這時,幾個街區之外再度響起了槍聲。
「你帶了救兵回來。」特麗薩說。
「是的。」
「你救了很多人嗎?」
「有一群人躲在學校的地下室裡,他們都會沒事的。現在有一支守衛隊伍正在全鎮搜尋並射殺所有的怪獸,同時看看能不能再救下一些人。你和本傑明為什麼沒有繼續留在山洞裡呢?」
「後來那些怪獸又回來了。」本傑明說,「很多人都被迫繼續留在那裡,可是媽媽和我找到別的路徑爬下了峭壁。」
「留在山洞裡的人,最終都沒法活下來。」特麗薩說。
透過鐵欄杆的縫隙,伊森看到帕姆的屍體躺在欄杆另一側的地板上。
「昨天晚上她在這裡找到了我們。」特麗薩說,「我們把自己鎖在這間牢房裡,手無寸鐵。她差點兒就殺了我們。」
「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了傷害你。」回想起當時的情形令特麗薩不寒而慄,「後來亞當·漢索爾救了我們。」她說。
「你以前知道他也在這兒嗎?」伊森問道。
「不知道。」
鏈式機炮的爆炸聲再度響起。
伊森掏出對講機,說道:「我是柏克,完畢。」
艾倫的聲音回應道:「收到,請講。完畢。」
「你能派一輛卡車到治安部門口來嗎?我找到我的家人了。我想把他們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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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著名電視喜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