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避免。
早晨七點半,男人跨步走進報社,開始一天的工作。
秘書小許一邊叼著牛奶包一邊在電腦上啪啪地敲著文件,眼皮一掀,看見進門的男人有些詫異。
「BOSS,這麼早?」
男人嘴唇微勾,似是在微笑。
他的作息時間一直很規律,所以才被昨晚的失眠弄得束手無策,早晨索性早起晨跑,早早地來上班。
拉開椅子按開電腦,按照慣例瀏覽郵箱。有幾封來自工程學導師的郵件,這個老頭子總是對他的工作選擇有微詞,時不時地還會用幾個實驗難題來正式地表達自己的抗議,每次他總是笑笑,然後耐心地應付著老師的發難,弄得老頭子沒轍。
再將鼠標下拉,又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名字和那三個熟悉的字——辭職信。
他閉了閉眸,靠在椅子上。這個時候疲憊忽然而至,額角開始隱隱地抽痛,他有些煩躁。
這封辭職信躺在他的郵箱裡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那個女人消失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雜誌社開辦以來,她是第一個辭職信還沒批就不來上班的人,有點兒不顧一切的味道,印象中的她,不是這麼果敢的人——
思及此,男人微微有些怔忪,思緒便輕而易舉地邁回到了三年前。
彼時的他正值畢業,因為優異的成績倫敦幾家公司已經向他拋來了橄欖枝,其中不乏有他想要進一步去接洽的,只是正在這個時候他接到了來自布里斯托爾人文藝術學院終身教授的郵件以及普利策獎委員會的賀電——他參與編寫的美國歷史作品獲得了普利策獎的創作獎。
一下子整個學校因為這個獎項而沸騰,本身低調的他,因為這個而成為學校的明星,他一時不免有些頭疼。國內有不少雜誌社聞訊發來了就職邀請,一時間選擇成了兩年的境地。如果要繼續與他專業相關的工作,那留在英國。如果接受了國內雜誌社的邀請,必然就要回國。為此他遠在中國的父親特意致電,希望他能夠認真考慮。
就在他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布里斯托爾迎來了一年一度的氣球節,他的室友早早地出去狂歡,唯獨他一個人,在臨近傍晚的時候,才緩緩踏入埃文河。那一天整個布里斯托爾的上空都是絢爛多彩的,天空中有許多色彩繽紛的熱氣球,還有一些小氣球,它們連帶著五顏六色的紙帶,上面寫滿了願望。
不熟悉的人接踵而過,到處都是擁有深藍色,淺藍色或者灰色瞳仁的人群,他放眼望去,異國他鄉的感覺體會的最為透徹。
忽然有一個小小的紫色氣球飄落在他的腳下,他俯身撿起,不經意間看見下面繫著的紙帶,稍稍驚訝了一瞬間,因為紙帶上的願望,是用中文寫成的「希望上帝保佑我的一家。外婆,爸爸和媽媽。」
他笑了,真是一個質樸的願望。多少人假著願望之名向上帝大開獅口,雖然知道最終不太可能實現,卻總是抱著美好的期望。難道,這個人也是這樣認為的麼?
「抱歉,這是我的氣球,因為沒有抓穩所以飄落了。」
一道甜美的女低音打斷了他的思緒,標準的倫敦腔,他側目望去,一個女孩兒正眼眸含笑的看著她,琥珀色的眸光讓他的眼睛微微眨了眨,一時間認定這個女孩兒是中國人。
她穿著白色的T恤,低腰的仔褲,微卷的長髮隨意紮了起來,整個人透著一股子慵懶,但是眼眸中的笑意確實清晰可見的,嘴角微微一彎,笑容綻放。他良久的凝視讓面前這個女孩兒面露疑色,耳根泛上來一點點紅色,他笑了笑,將手中的氣球遞還了回去「希望你的願望能夠實現。」
一字一頓,標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女孩兒先是愣了一愣,結果氣球之後又是甜美的一笑。
「謝謝。」
——
經過一周的思考,他決定回國。他的導師替他惋惜,他淺淺一笑,將行李托運之後準備開車去倫敦。
車子駛到校門口,他放慢了速度,視線不經意地一轉,在某一處停頓下來。還沒細想,嘴角已經微微彎起,他們又見面了。
她提著行李箱,有些笨拙地向前走去,看樣子她不是很應付得來,於是他將車子停好,穩穩地向她走去。
「你好」他用中文向她打招呼。
女孩兒回過頭來,看到他時不由得一愣。他也是一愣,因為面前這個女孩兒的眼眶微紅。
沉吟片刻,他決定不過問,只是指了指她的行李箱,問道,「需要幫忙麼?」
女孩兒依舊怔怔地看著他,沒過多久,眼淚便啪嗒啪嗒地落下。長髮柔柔地垂下,淚水打濕她的手背,她哭得很壓抑,整張臉因為這種壓抑而泛著些微粉紅。此刻他有一種不合適的想法,他覺得她哭泣的樣子很美麗。
轉念,他微笑。這樣子是很美麗,但是她不能再哭了。
「你去哪兒,我送你一程。」
後來他載著她到希斯羅機場,她是準備回國的,而他因為要轉飛巴黎去看望一位朋友,無法同行,只好道謝過後分道揚鑣。
進安檢門的時候他偏頭回望了一下,這個動作對於他是不甚熟悉的,他曾經的一個室友讀心理學,告訴他,這種情況很能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你留戀了。
他當時笑著不置一詞,而室友卻繼續說,你可以嘗試著把這種感覺發展下去,說不定什麼時候會變成愛戀。
愛戀。他笑得更無所謂,可是這種無所謂在歸國兩年之後再次遇見她的時候,變得有些滑稽。
為此他大早上撥電話給遠在倫敦的心理學室友,不顧那邊凌晨一點鐘的時間,只為了詢問一句話,「或許,發展下去真的會變成愛戀?」
而被打攪了睡眠的室友,只回復了他一個詞:「Nonsense.」
他也笑著搖了搖頭,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情,或許真的是鬼迷心竅了。
——
後來他去中國傳媒大學演講,認識了國內許多朝氣蓬勃的大學生,許多人仰慕PIONEER的威名,準備畢業之後去那裡工作,他笑笑,給予他們鼓勵,卻並不給用於他們承諾世界上有許多機會是靠自己把握的,抓不住,就只能看它溜走。
回國之後她出乎意料地結了婚,向他請年假的時候滿臉的小心翼翼忽然就讓他想起來兩年前埃文河畔的她,同樣的眼神讓他有些恍惚。這種感覺讓他感到失控和煩亂,所以他臉色並不是很好的答應了她的請求。
她已經不記得他了。看她的眼睛就看得出來。
十一月校園招聘的時候招進來一批新人,他細細看過所有新人的CV,忽然停頓在某一張新人的證件照上。這也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兒,頭髮高高束起,白色的T恤乾淨整潔,像極了在布里斯托爾的她。
於是他親自把這個名為李嘉的女孩兒交給她來帶,他想看看,她會不會從這個女孩兒的身上,看到曾經的自己。
他冷眼旁觀那個女孩兒陷害她,在她無助的時候向她做出那樣的建議,其實問題很好擺平,只是他忽然不願意罷了,他想看看她是不是仍舊毫無依靠,到頭來依舊得靠他。
結果證明他錯了,錯的離譜。
或許他是真的鬼迷心竅了,鬼迷心竅到放不下,鬼迷心竅到喜歡她,最後鬼迷心竅地徹底傷害她。
忽然耳邊響起了一聲鐘錶報時聲,他驟然從回憶裡回過神來。抬腕看了看表,已經八點半了,他要開始工作了。
最後又瞥了一眼那封郵件,他點開回復,在空白處猶豫了許久,只寫上了三個字:「知道了。」
點擊,發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