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陛下,」蕭琛神情寧靜,宛若上林山巔吟輝池那一泊秋水,「就是因為對方劍法卓然,臣弟才大膽推測,對方根本無意傷害您。」

  「為何?」

  「臣弟自從在京中得了些虛名,也有些武林人物來奔,臣弟向來不善拒絕,是以也都收納了,閒暇時和他們談論,也隱約知道些武林中人習慣行事,臣弟來見陛下之前,已經詢問過當時在場的侍衛,也問過當時就在您身側的文昌姐姐,她說她就在陛下身邊,但絲毫沒感受到任何劍氣,這說明對方劍法已臻化境,達到收放自如之境。」

  「嗯,」蕭玦冷笑道:「是很厲害。」

  他神色有些舒展,滿意的看了弟弟一眼,早些日子,他便聽聞趙王府豢養死士之說,只是向來信任弟弟人品,一直隱而不發,如今蕭琛主動提起,神情坦然明朗,頓時令他放了心,對弟弟毫不諱言自己府中有武林人物的朗然態度,頗為稱許,只是面上未曾顯露罷了。

  蕭琛卻似未注意到皇帝神情,猶自沉浸在自己思緒中,只輕輕道:「當時情狀,臣弟命人演練了來看,以那人武功,那般距離,青殺輕功再好,似乎也不能及時趕至救援,但事實上他趕到了,臣弟反倒懷疑,那刺客是有意放緩了速度。」

  「那朕為何還會受傷?」

  「我想……」蕭琛緩緩沉吟,「或者對方被激起怒意,小小懲戒,或者青殺的動作撞開了他的劍氣,反倒失控令您受傷……不過無論哪一種,青殺對您的忠誠天日可表,請您萬勿責之。」

  「朕明白,」蕭玦目光森冷,「那麼你告訴朕,那刺客既然不是要殺朕,是要做什麼?」

  蕭琛再次沉吟,半晌道:「臣弟當時不在面前,實在難以推測,但臣弟問過青殺,他說那人有兩次環顧四周的動作,青殺寡言,惟因寡言之人,觀測週遭情境更為仔細,我相信他說的話,那麼,那人那一劍,目標就不在您。」

  「至於他的目標到底是誰,」蕭琛目光依舊是平靜的,「臣弟不知,臣弟的感覺,那人是在試探,但試探的到底是什麼,臣弟愚鈍,依舊不知。」

  他微微的咳起來,氣息有些不穩。

  上官清潯此刻若在,只怕要驚異以對,這世間竟然有人,僅憑事後詢問推測,便能抽絲剝繭,將真相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所謂掩飾,所謂虛晃一槍,在智慧浩瀚之人的明亮雙眼前,毫無用處。

  蕭玦向來是信任蕭琛的,這個弟弟自小聰慧出眾,若非體弱多病,他倒寧願他入朝堂輔佐政務,只是當年睿懿勸過他,說趙王絕慧,惟因絕慧更不宜襄贊國事,否則易生事端,這世間總有不安分的人,若生出了些什麼,將體弱的趙王捲了進去,反為不美,如今撒手政務,做個悠遊王爺,於他未必不是好事,山水田園清逸之氣,有助延年,朝堂人事紛擾政局,才是傷人利刃,蕭琛自己也明白這個道理,屢次推卻蕭玦問政之舉,韜光養晦,不動如山,只在近年,睿懿去後,才偶爾就蕭玦疑難略略點撥而已。

  想起睿懿,蕭玦又是一陣不能抑制的刺痛,立即轉移話題,道:「你近日可好些了?雪參丸還在吃麼?若是沒了,告訴我,我讓太醫院給你再送些去。」

  「臣弟謝陛下關愛,」蕭琛欠欠身,含笑道:「雪參還有,臣弟吃完了自己會去太醫院取,陛下忙於政事已是宵衣旰食夙夜匪懈,臣弟區區微事,不敢再勞陛下費心。」

  「何必總是奏對格局,」蕭玦一笑,「你就是太謹慎,自家兄弟,平白生分。」

  「人臣之道,不可不遵,」蕭琛一笑,「寧可生分,不可踰越。」

  這句話一出,兩人都沉默下來。

  這話看似平淡,卻真真是血淚之言。

  無他,蓋因當年,蕭玦稱帝后,他的兩位長兄,先後封為楚王和秦王,封地各在楚州和秦郡,兩人卻嫌兩地貧瘠寒苦,時時稱病拖延不肯就藩,更在京中交結權貴,私募王軍,玩些陰私狗苟的伎倆,秦王更出格,利用通商之便,擄了許多中川工匠來,在京郊隱秘之處,搞起了武器製造工場。

  這些事如何能瞞過秦長歌?她卻沒有告訴蕭玦,只是冷眼旁觀。

  她知道蕭玦雖對兄弟們沒有好感,卻極為重情,無論如何那是他兄弟,如果不能抓到實證,僅憑這些,蕭玦頂多對他們削爵。

  而以蕭玦的能力,秦楚二王是不可能打到宮城都不被他發現的,而蕭玦會在發現他們反意的最初便曉以大義,然後打草驚蛇,然後秦楚二王偃旗息鼓卻心有不甘,蟄伏狼顧,潛隱待發,終成毒瘤。

  秦長歌不喜歡給敵人留下任何機會,哪怕那算是她的大伯兄也不成。

  她記得當年長街初會,蕭玦悲憤之下兩刀砍裂淮南王府正門時,門後他的親兄弟們嘲弄諷刺的笑聲。

  本就無兄弟愛,權欲亦令人瘋狂,留著也是無窮後患,何必放生?

  秦長歌下令封鎖消息,不令蕭玦得知二王異動。

  然後,那年冬,秦楚二王安排的內奸打開宮城城門,集兵攻入宮城,秦長歌利用秦楚二王礙於事機絕密,雙方屬下不能盡識的破綻,令人假冒秦使報信,改動楚王進攻道路,楚王不知有詐,繞道而行,被路邊雪堆裡埋藏著的高手一擊伏殺。

  楚王屬下大亂,秦長歌施施然現身,一番言語,驚惶無措的叛逆之屬,立時跪地臣服。

  秦長歌令楚軍等候,自己拖屍街後,一番動作,稍傾,取得楚王面皮,以特製藥水簡單製成面具,令一身形和楚王相像的將領戴上,繼續攻打宮城。

  金水橋前,秦軍終於等來楚軍,眼見金鑾殿玉階丹陛就在自己腳下,天子寶座伸手可及,秦王連呼吸都在顫抖。

  而聞訊而來的蕭玦,負手階上,目光悲涼的看著自己目中燃燒著貪婪慾火的兄弟。

  他馬上得天下,多年征戰,深知兵權重要,京城防務內宮宮禁一向嚴控在手,秦楚二軍雖然勢盛,卻未必真能動得他九重宮闕。

  他憤怒,也悲涼,他立於大儀殿正殿前,袍袖無風自舞,他正欲對秦楚二王說什麼。

  卻見皇后輕衣緩帶,姍姍而來。

  微笑啟唇,唇若櫻花。

  道:

  「殺。」

  輕輕一字,如雪花飄落金磚地,朱紅梁。

  然後他便看見在秦王身側的楚王橫刀一劈,刀光在半空中劃過流麗的弧線,帶出血錦一幅,血錦盡頭,是一顆骨碌碌滾落他腳下的,和他相貌相似的人頭。

  那人頭上,滿凝驚駭之色,似是到死也不能明白這翻覆猙獰的世事,不能明白昨夜還暗室密謀與他握手言歡暢談大計的楚王如何轉眼間倒戈相向,辣手收割了他的生命。

  蕭玦卻瞬間明白。

  他看見楚軍迅速包圍了秦軍,同室操戈,根本不須御林軍動手,便將懵懂中的秦軍分割繳械。

  他看見那個砍下秦王人頭的「楚王」,撕下面具,跪地向他請罪。

  他看見兄弟的面皮,平平覆在地面,冬風森冷,吹得那面皮浮動不休,面上眼眉口鼻,便扭曲成詭異的表情,似在對他惡毒譏笑。

  譏笑他為枕邊人所瞞,變生肘腋之側而不能察,譏笑他世稱仁厚明君,卻任由自己妻子以這般陰詭伎倆殺戮自己的親兄弟。

  蕭玦只覺得胸口炙熱,那地面上蠕動著的面皮令他連掌心都似生著了火,他霍然回身,怒視秦長歌。

  那是他第一次用溫情以外的目光看她。

  而秦長歌只是溫和的回望他,溫和到他幾乎錯覺那剛才那冰冷的殺字,並非出自眼前這個瑰姿豔逸絕世神女般的女子之口。

  那夜,長樂宮燈影幢幢,映出激動徘徊的人影,那夜,宮女們畏縮於一角,凜凜顫慄,聽著天子雷霆之怒,第一次如颶風般捲過長樂宮。

  第一次啊……

  蕭玦飄遠的目光緩緩收回,抿了抿唇,取過案上茶喝了一口,垂下眼睫,不再言語。

  當年,長歌是對的,秦楚二王,狼視鷹顧,禍心深藏,更兼為太后親子,江家勢力亦不可小覷,不以雷霆手段斬除,必有後患。

  起初,兩王在位時,與各地勢力合縱連橫私下勾連,更重要的是,兩王為太后親子,仗著太后寵愛,暗中於朝政處處掣肘,雖不能掀風起浪,卻也麻煩不斷,而他雖然不畏這些手段,但礙於孝道,屢屢不能發作,更有甚者,秦王還和宮妃有染,這些宮妃雖然不得他寵愛,但他憐憫她們寂寞,也多半予以厚待,但皇帝被戴綠帽這樣的事,是男人都不可容忍,他為此特意去找長歌傾訴,彼時長樂宮暖火融融,長歌微笑聽完他的話,輕輕飲茶,笑問:「陛下欲如何?」

  他默然。

  長樂宮金鏤火盆裡跳躍的火光映得長歌眉目一派婉孌,她目光深深,涓涓流淌如幽泉,靜靜看了蕭玦半晌,良久笑道:「好,我知道了,這事便交給我吧,陛下今後不用再為二王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