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那女子回首,宛然一笑,道:「長嘯若鸞音,日下正無雙,妾蒲柳之姿,不敢當先生謬讚。」

  此答先贊文正廷風采才名,再遜謝自身,言辭文雅,非常人能為,文正廷目光大亮,讚道:「不想趙王府執燈侍婢,也有此等才情!」

  侍婢麼?你看走眼啦,秦長歌拖著兒子,堅決要他自己走好消化滿肚子水陸奇珍,在心裡懶懶的笑。

  黎明,天色將明前那一段最黑暗的時辰。

  於西梁國,稱「鳴鼓」之時,因為那是宮中鳴鼓,催帝起身的時間,所以也稱「天鼓」。

  鼓聲隆隆,龍章宮卻仍靜靜矗立於黑暗中,如同他的主人般沉睡未醒,風從窗櫺處潛入,拂過紫金簾幕玉鉤明珠,明黃紗幔後銷金龍鳳枕錦繡蠶絲褥華光燦爛,隱約有人影綽約,身姿起伏如優美的山巒。

  蕭玦疲憊的翻了個身,懶懶的不想起床——昨夜失眠至丑時才睡,未滿兩個時辰的睡眠令他十分疲倦,聽著那擾人鼓聲,直恨不得明日取個錐子來戳破鼓皮才痛快。

  粉光膩脂的修長玉臂輕輕伸過來,指尖蔻丹嫣紅誘惑,伴隨著女子暱儂軟語的嬌媚聲氣,嚶嚀聲流蕩在暗香四散的幽暗寢殿裡,十足銷魂,「……陛下……」

  皺皺眉,拂開女子不甚安分的藕臂,蕭玦閉著眼迷迷糊糊的道:「長歌,別鬧!」

  雪色玉臂突然一僵,忙活不休的纖美手指拗成了一個古怪的姿勢,凝在了半空中。

  蕭玦瞿然睜眼。

  ……剛才說了什麼?

  霍然回首,正對上女子驚惶的眼眸,嬌媚的面孔一片惶然之色,抖著嘴唇抓起衣物意欲下榻請罪,卻又不死心的故意露出雪肌玉膚玲瓏曲線,希冀能令帝王情動迷失。

  面色一冷,蕭玦抓起褥墊,狠狠一拖。

  「啊!」

  女子淒切嬌呼,身子嘩的被抽開的褥墊帶翻下榻,額角砰的撞在榻角上,一時竟爬不起身。

  從榻上冷冷俯視,蕭玦狹長明燦的雙眸幽深冷冽,「錢氏,朕命你睡在外殿,你竟然敢爬上御榻!」

  第一次被召入寢殿便被帝王如此對待的錢美人早已嚇懵,對上帝王的目光如被冰雪潑下,心膽俱裂裡恍惚想起宮中流傳已久的那個絕大忌諱,一時嚇得手足麻木,就勢在冰冷的地面上一個翻身跪了,也不顧額角紅腫身無寸縷,拚命磕頭請罪,眼淚滴滴落下,在明亮的金磚地上洇開水暈。

  「滾!」

  衣衫不整狼狽抽泣的錢美人被太監們連拖帶拽架了出去,蕭玦重重的倒在榻上,睜大眼毫無睡意。

  「咚。」第二聲鼓聲,沉雄的響起。

  穿越蒼穹層雲,甬道深殿,穿過天街小巷,王府內院,傳入那些深眠的,失眠的,根本未眠的人們耳裡。

  秦長歌就是沒睡覺的那一個。

  負手立於院中,仰首遙望黑烏烏什麼也看不見的天際,秦長歌看起來很瀟灑風雅——其實她真的好想睡覺。

  可惜,沒辦法,說話要算數。

  「待得清晨鳴天鼓,不妨一同醉去。」這句話是說給文正廷聽的,意思就是:凌晨天鼓鳴時,咱們再約見。

  文正廷聽懂了,所以才肯在酒宴上放過了她。

  半晌,牆頭傳來重重的咚的一聲。

  有人從牆頭栽了下來。

  秦長歌回身,便見文大才子正飛快的從地上爬起來,迅速撣塵整衣,不想給她看見剛才栽了個嘴啃泥的狼狽。

  秦長歌默然。

  為什麼要爬牆呢?

  我雖然栓了門——但你可以敲門啊……

  你怎麼就這麼木瓜腦袋,見門鎖著就去爬牆呢?

  秦長歌好無辜的看著他,微笑,「文兄好雅興,是不是牆頭上的夜色更加好看些?」

  手忙腳亂的打掃周身,文正廷努力神色端整,笑道:「沈兄說笑了。」一隻手悄悄握緊了扯破的外袍下襟。

  秦長歌裝作沒看見,上前熱情的去攜文正廷的手,「文兄光降,蓬蓽生輝啊,來來,屋裡坐屋裡坐……」

  文正廷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手剛一伸,又趕緊再抓緊袍子,神色狼狽。

  一笑撒手,秦長歌懶得再惡作劇,只隨意向院中石桌前一坐,道:「既然文兄嫌屋子裡憋悶,那就在這裡吧,有什麼想問的,趕緊著,不然下次,在下也許就不會回答了。」

  文正廷尷尬一笑,卻不由自主的也隨著坐下來,眼前這個貌不起眼的男子,形容散淡,言辭簡練,舉止間卻自有高華氣質,更有隱隱霸氣,如久居高位者般,隨意行止間亦威重自生,令人心生敬意不敢違拗,自己算是笑傲王侯的一介狂生,等閒高官貴胄,也未必放在眼裡,不知怎的,卻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然而盤桓在心的疑問還是要問的,他想了想,一時卻不知如何問起。

  秦長歌卻已笑笑,為他代勞,「你是想問我,和睿懿皇后有什麼關係?」

  呆呆的看著秦長歌,文正廷的手伸進袖裡,輕輕捏緊了那張珍藏了多年的紙箋,很多年以前,那個飛白浪笑春花的日子,那個儷山之巔縱橫高論笑傲群倫的日子,那個日子裡自己狂放得意的笑聲,被一個布衣女子傳遞出錦帳的紙箋生生切碎,從此那張輕軟的紙,伴隨著自己行遍五湖四海,那些步履天下飽覽山川的日子裡,昔日的偏狹自大漸漸為壯麗風物所淘洗乾淨,偶爾也有狂性發作的時候,然而摸摸那紙箋,便不自覺的收斂許多。

  很多個寂靜的夜裡,山居羈旅,孤燈明滅,他無數次取出那紙箋,目光一遍遍掠過那字跡。

  那字跡,不似女子手筆,風骨秀峻,筆意恣肆,鐵畫銀鉤之間,凜然之意漸生。

  看多了,那手筆便深刻於他的記憶之中,永不能忘。

  如同今日,偏堂之內,這個自稱沈無心的男子,一副長聯,令他震驚。

  如同世間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兩張臉,這世間也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兩個人的筆跡。

  他是誰?

  秦長歌早已想到這個疏漏,文正廷是見過她筆跡的,亦已想好應對之策,所謂說謊,必得在七分謊言中摻雜三分真話,方能令人混沌莫辨——金老先生說的,韋爵爺必殺之技。

  「實不相瞞,我是女扮男裝。」

  文正廷怔了怔,卻聽她又道:「你是看見筆跡,所以懷疑的是吧?當年,睿懿皇后在錦帳內寫聯句之時,我是一旁侍候筆墨的婢子,當時見了皇后手筆,十分仰慕,也貿然求取了皇后的字,皇后寬宏,也沒因我身份卑賤而拒絕,之後我日日琢磨,時時臨摹,久而久之,也學成了皇后的字體——我在這方面,也算有些悟性。」

  她語氣忽轉哀怨,幽幽道:「後來我嫁到淮南,有了溶兒,先夫不幸去世,生計無著,無奈窘困之下,聽得趙王廣納門士,只得易裝來投,今日見先生目視聯句神情有異,便知先生疑慮,特以詞相邀,來此分說明白,還請先生看來我孤兒寡母悲苦無依分上,務請守口如瓶,無心在此先謝了。」說著微微一禮。

  文正廷立時跳開,期期艾艾道:「啊……不必不必,不敢不敢……你放心……」

  秦長歌已直起身來,眨眨眼睛,道:「先生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如今再留先生已是不便……先生請回,還望從今之後,能待無心一切如常,想先生高義,無心自然不必再擔心身份洩露,如此先謝了。」

  說著便去開門,微笑一揖,「孤男寡女,不敢久留先生,請,請。」

  文正廷糊裡糊塗的被請出了院子。

  走出好遠,低頭看見月色漸漸隱去,突然道:「不對啊,她什麼意思?三言兩語打發走我,還暗示我,如果她身份洩露,就是我言而無信多了嘴,以後我為了名聲,還得替她彌縫掩飾身份……我也蠢,明知道不可能是先皇后,還非要問出個什麼來……這下好了,成她同謀了……嗐!這奸詐女子!」

  他怒氣衝衝的一腳踢在身側一棵樹上。

  卻聽哧拉一聲。

  本已裂了個大縫的袍子,因他的動作一下子開到腰部,兩片分岔,滑稽的拖在臀後。

  文正廷哎呀一聲,悲泣:「這怎麼了得?有辱斯文啊……」他捂著臀部走了幾步,突然皺眉喃喃道:「不對……還是不對……再說這事無論瞞誰,也不能瞞王爺啊,王爺對我恩重,我輩當以赤心報之……王爺仁義,必會如我一般同情她,不會傷害她的……」

  他計議已定,遠遠看見有人過來,趕緊奔開。

  早起的廚房夥計阿張挑水經過,遠遠看見一個高高的黑影,拖著兩片奇異的翅膀狀的東西,捂著身後,一蹦一跳飛竄著沒入黑暗中,大驚之下,哐啷一聲,水桶墜地,水潑濕了半邊褲腳猶自未覺,大呼:「妖怪!」

  次日,天鼓時分出現山精鬼魈的消息,驚悚的傳遍了趙王府。

  「聽阿張說,那個鬼怪,兩片好大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