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還有個更隨便的人,隨手就將那珍貴明珠往袖筒裡一塞。繼續笑嘻嘻道:「王爺?樓上請?」
玉自熙美目流盼的看秦長歌,秦長歌對他一笑,居然道:「有美同遊,何不樂焉?」
眉開眼笑,玉自熙漫步上階,進入店內時,整個店堂都靜了靜。
秦長歌對兒子看了一眼,包子對說書人看了一眼。
接到目光的說書人會意,驚堂木一拍,忽道:「前段故事小老兒且擱在一邊,給諸位講段近朝的傳奇故事,名字叫:冰川天女傳……」
行在玉自熙身後的秦長歌,很明顯的看見玉自熙的身子突然一僵。
秦長歌目光一閃。
隨即便見他緩緩轉過身來,面上笑容燦亮如日色輝光,爛漫得近乎失真,柔聲道:「你們這個說書人口齒好生清晰,故事也有趣兒,我且聽聽。」
說著便坐下來,招手讓自己的侍衛送上自帶的翠芽名茶,濃濃的沏上一碗,竟是打算長聽了。
秦長歌腹中思緒千回百轉,面上卻故作為難,訝然道:「哎呀,王爺,區區原本以為只是上樓春風一度,想著王爺這個身板,約摸也不會超過一刻鐘,不想王爺還要聽書——這個這個……區區還要去刑部點卯呢……」
「來日方長嘛……」玉自熙對秦長歌故意提起的對男人最大的侮辱毫不動氣,只笑顏如花的盯著說書人,「會有機會讓你知道本王的雄風的……」
和兒子相視一笑,只是包子笑的得逞,秦長歌笑得,意味深長。
刑部新任郢都府主事秦長歌,剛到任就迎接了個下馬威。
刑部尚書龍琦,在自己的官廨裡接待了前來報到的探花郎,濃眉下一雙寒光四射的三棱眼,將秦長歌上下打量了一番,不陰不陽的道:「郢都近年來托賴府尹清明,治理有方,積案甚少,你算撿了件清閒活兒,不過說起來,前任主事手頭還是有一件無頭疑案未清,正思量著尋積年老吏一起想想法子——你可敢接?」
很謙虛的笑著,秦長歌道:「莫言一定盡力而為。」
再次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龍琦揮揮手,雜役立即抱上好高的一疊案卷,秦長歌接過時硬是被壓得一沉。
「少年人,好生努力吧,」龍琦神情閃爍,笑容意味深長,「這案子辦好了,有的你飛黃騰達之期哪……」
當晚秦長歌把那疊案卷抱回了小院,秉燭夜讀。
五月的風已經有了夏意,牆角裡,青苔背後的夜蟲唧唧的鳴,一聲聲起伏頓挫如吟詩,花牆下石榴的骨朵飽滿得似乎隨時都會「啪」一聲綻開,噴出豔紅飛綠的奇香,月光如淮南上好的煙華錦般,在那些一頁頁翻過的紙頁間流動,掀開紙頁時,便如擊起流泉般被遠遠的濺開去。
全神關注案卷,秦長歌不時做個記號,隱約聽得背後有響動,轉身,身後藍衣男子比月色更霜白的,靜靜凝望著她。
他越發清瘦,衣袖間生起薄薄的涼,象青瓦上的一層霜,絲幔間的一縷流動的月光,或是午夜玉鼎爐中燃盡的沉香,似有若無一抹,說不清那是否只是餘韻的回味,說不清那是否真實存在過。
秦長歌注視著他,宛如注視韶華裡一段流年,那堅剛如玉般的少年,不知被誰偷換了一段迷迭香,攤開手掌,連指縫裡都是蒼涼。
施家村雨夜來救,和中年人一段預言般的對話看似輕易,其實啟用異能對非歡的傷害,是難以言喻的,尤其在他本已在透支生命的情形下。
秦長歌有時恨自己不能很完美的保護好自己,以至於非歡一而再再而三的動用本該永不再用的異能。
他為她不惜此身,她又如何能坦然承受?
愛情是鮮甜的血,一口口咽在喉間,無人得見肺腑間催裂的生痛。
緩緩綻開笑容,秦長歌的神情是若無其事的,「還不睡?」
「睡不著。」楚非歡亦只是靜靜凝視她,如凝視碧落之外,滄海之後的天涯,斯處風景獨好,卻與誰看?是自己嗎?
然而他卻不願做盛世裡,一縷不甚完美的悲音。
手指扣著袖囊裡薄薄一張紙,如此輕軟而又如此沉重,鳳曜被警告了一次,算是知道了他的意願,她好像沒打算勉強,卻令人送來了一個消息。
南閔聖谷內,聽說悄悄珍藏著一株踏香珈藍。
踏香珈藍,最起碼,可以令自己重新站起來罷?
站成數年前,和她平視的高度,可以走在她前方,不用再看著那個纖細的背影,想著她雙肩的重擔,想著屍首不全的睿懿而心生悲涼。
楚非歡一抹笑意洇染得屋內似乎都亮了一亮,側首看著秦長歌桌上的案卷,目光尤其在秦長歌所作的記號上掠了掠,半晌道:「這些失蹤案,瞧來甚離奇啊……」
秦長歌一笑,倚著書案慢悠悠道:「你大約也是知道了,這不是簡單的失蹤案,龍琦是想送個燙手山芋給我啊……」
秦長歌撫摸著因久已塵封有些紙張都有點發脆的案卷,挑了挑眉,其實這個火種,從殿試墨捲上的圈圈叉叉各佔一半開始,就已經埋下了吧?
最近幾年間,京城常有女子失蹤,都是普通寒門小戶的女子,都有姿色,都是偶然外出時失蹤,家人遍尋無著,便去報官,官府人手也就那麼多,隨意找找,胡亂填個「失蹤」也就結了案,這些女子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從此消失,徒留家人日日悲號,卻求告無門。
直到去年杜長生接任郢都府尹,無意中發現了這些失蹤案數目多得離奇,遂將案卷謄清一份送至刑部,希望能共同派員緝拿查案,刑部接了,卻是整日找些理由開脫,一日日的拖下來,郢都府要管整個京城吃喝拉撒,但凡民生軍政獄案之類無一不管,也沒有時間去太多過問,積案便越積越多。
乍一聽,這案件一再發生卻多年未破,想來一定是疑難重案,秦長歌原以為龍琦也就是看他不順眼,想刁難一下,如今仔細一分析案卷,卻發現對方用心險惡。
案子看似撲朔迷離,其實隱隱有指向,應該就是最簡單的惡少擄人事件,大約手段狠殘,直接把人給處理了,然而明明一個線索明確的案件,卻在兩處當地最高刑案處理部門塵封了那許久,實在是件令人不得不深思的現象。
無數破案老吏的刑部,破不了簡單的案件。
號稱清官的郢都府尹杜長生,沒有選擇獨力查處,卻發文刑部請求協助。
刑部虛以委蛇,石沉大海。
這其中種種,都暗示著凶手的身份不同尋常。
簡單的案件,會造成這般僵持狀態,就暗示了背景定然不簡單——牽扯著西梁國內一直潛伏著的最大矛盾,也是所有推翻舊制國家建立新朝的帝王所必須面對的矛盾:前朝公卿貴族勢力,與平民出身從龍有功的新朝新貴之間的不可調和的勢力碰撞。
當初秦長歌和蕭玦,為此也多方做了努力,最終將這兩方勢力控制在一個平衡的位置上,這個平衡的維繫,建立在雙方在朝堂的勢均力敵,利益均霑並互不觸動的基礎上。
制衡,本就是所有帝王必須要掌控的帝王之術。
換句話說,一旦有某方勢力被對方觸動,引發的連鎖反應和對抗,那是難以估計的。
對視一眼,秦長歌和楚非歡目光裡都暗潮一湧,楚非歡淡淡道:「京城惡少,左不過那幾個。」
「是的,」秦長歌慢慢思索,「姜華死於太陛天牢,他家的惡少姜川允,也成了拔了毛的公雞,蕭玦雖沒有處罰他,但那番永生難安的驚嚇也夠了,既然姜家敗落,此案卻沒有被立即提起說要查偵,說明不是姜川允,剩下的……」
兩人再次目光一閃,都想起那個身份足夠引起兩方甚至三方勢力敏感動盪的人物。
武威公李翰獨子李力,京城一霸,武威公本人是前朝將領出身,但是從龍極早,曾經於戰場上救過蕭玦性命,他自己的妻子是前元郡主,昌城郡王的嬌女,昌城郡王新朝改封安國公,李家即是流有前元皇族血脈的高貴門閥又是擁立有功的新朝顯貴,真正的一門顯赫。
李家小公爺的身份,牽扯到的將不僅僅是兩方勢力,甚至還有帝王本人——如果凶手是他,英明仁厚之名傳遍天下的西梁皇帝,該如何處置自己的救命恩人的三千里地一根獨苗的嬌子?
何況此案一出,定會引起門閥元老,貴族階層的警惕和注意,為了保護階層利益,維護階級權威,不被政敵借此機會進行打壓,貴族門閥們定要求情,合縱連橫,上竄下跳,於宮中朝堂,拉起廣闊無垠的關係網,而那些激進清醒的朝中新貴,出身寒門的官員,以及受害的百姓階層,則會組成另一同盟,堅持要嚴懲凶手,一個普通的殺人案,最後會演變成公卿勢力與平民出身的官員兩個階級間的拉鋸戰,新舊兩股勢力各有所長,扭絞糖似的扭在一起,哪一方處置不好,都有可能引發朝局動盪百官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