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四年九月十三,滅冉閔道軍於碧野山腳,殲七萬餘,餘者逃奔於野,為民所誅,八萬魏軍,無一生還,是日,血浸三尺,來年,草木盛極。」
史稱:碧野之戰。
八萬無家可歸永遠流浪異鄉的幽魂,成為上位者野心的殉葬品,碧野山腳從此,留下了雷雨之夜陰兵列陣,鬼魂夜嘯的傳說。
此戰的最直接的效果,是在和北魏正式開戰之前,邊境百姓安寧得可以開著門睡覺,北魏軍連一個噴嚏,都不敢打過了邊境線。
當然,傳說的製造者,秦長歌同學,是一點點也不會在意死人鬧鬼之類的事的,皇權統一的路上,本就是浸透鮮血的土壤,才能開出帝業的繁花。
她知道與北魏的正式大戰即將開始,但是還不是現在,北魏國內局勢現在波譎雲詭——軟禁冷宮,仍舊擁有一批效忠臣子的魏天祈,神奇的躲過了一輪輪的暗殺,逼得等得不耐煩了的魏天祀只好以『搜宮』為名,親率大軍進入魏天祈宮內,卻被黃雀在後的純妃以一曲離奇曲調吹垮意志,連自己都受了重傷,隨即,純妃乾脆請這兩兄弟一起住進行宮享受軟禁生活,自己打算垂簾攝政,卻因反對聲浪過於高昂,且尚未掌握軍方勢力而作罷,據說,玉璽和天下兵馬虎符在魏天祈處,北魏都城九門大軍軍權在魏天祀處,純妃則掌握了宮禁御林軍,北魏數月內三易其主,卻是誰也沒能坐穩龍庭,如一團亂麻糾結對峙在一起,三人都擁有令對方忌憚的一定勢力,三人都交錯著困截對方的進一步舉動,三人一時都不能呈絕對壓倒性的優勢佔據上風,形成了絕無僅有的古怪「鐵三角」。
對於純妃,秦長歌潛伏在北魏的凰盟的信息回報是,魏天祈一直很防備她,對她很有戒心,入宮那幾年,純妃備受恩寵卻處處受制,直到魏天祀篡位,對這個宮妃不知底細的魏天祀,放出了這條美女蛇,至於為何兩人明明達成協議,純妃卻再次對枕邊人下手,以及事變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現在還是個秘密。
秦長歌不急,她有預感,和這個螳螂一般的女人(螳螂有殺夫的愛好),遲早會對上的,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北魏的消耗,也許會讓魏氏兄弟放棄對敵西梁的企圖,但是,完顏純箴不會。
女人瘋狂起來,本就比男人更不顧後果的。
秦長歌懶得去揣摩一隻母螳螂,她現在忙著去做正事,比如,李翰本來的職責。
賑災。
朝廷的賑災糧食早已運到,災民卻沒有及時得到賑濟,市面上米商囤積居奇哄抬物價,無數災民流亡於道路,瘦骨嶙峋嗷嗷待哺,只記著為自己的權位名利追逐而置黎民不顧的上位者,自然會被天道拋棄。
李翰和曹氏家族其餘人等,都已押解去京,這些善後,交給蕭玦去頭疼吧。
刨去路上時間,她只花了短短十日,便漂亮乾淨的解決了幽州事變,順帶滅了殺傷邊民最狠的冉閔道軍隊,其雷霆風雲之舉,翻覆風雨之能,行事作風之狠,瞬間傳遍天下,四海震驚,諸國警惕。
趙莫言大名,成為六國間,成名速度最快,口耳相傳最廣泛的三個字。
用包子的話來說,就是:親,你紅了!
蕭玦的旨意來得很快,秦長歌那個「代尚書」的「代」字很漂亮的去掉了,現在她是部長級別,真正躋身國家最高決策部門的高幹了。
聖旨後面還黏著一封信,傳旨太監小心翼翼的提醒秦長歌,「陛下說,請尚書大人務必親閱。」
親閱就親閱,還務必,看來蕭玦對自己,真是超級不放心啊……
秦長歌捏了捏信封,好厚……
晚間回幽州刺史官邸歇息,新任的幽州刺史已經就職了,文正廷,這個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沾了誰的光的好運氣的書生,因為在幽州事變中,揣測準確,報信及時,擢升幽州刺史,成為主掌一方的方面大員。
秦長歌住在刺史官邸的前院,燈火下展開信箋。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潔白紙箋明亮如玉,徽州香墨光潔明潤,紙上只有這四個字。
蕭玦的字體,一改往日的龍飛鳳舞,一筆一畫,凝重謹慎,看得出,下筆時一定寫得慢而悠長。
彷彿下筆者,每畫下一筆,都凝結了自己無限的心意和思念。
那些飽滿欲將溢出的墨跡,寫滿龍章宮裡孤燈對影,遙思伊人的牽念和寂寞。
燭火跳躍,跳躍光影裡秦長歌慢慢的笑了笑,翻開下一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秦長歌愕然,手指連連翻動,厚厚的一疊紙,每張紙都是這四個字。
翻完最後一張,秦長歌向椅背一靠,望著承塵怔怔半晌,隨即,啞然一笑。
這叫什麼?另類情書?
突然想起了什麼,她坐起,仔細的數了數紙張。
五十一張。
恰恰是自己自郢都出發,到得聖旨下達那日,離開他的天數。
換句話說,這些字,是他每天一張寫下來的?
從她出發,踏出龍章宮那刻始,御書房裡凝望她背影遠去的帝王,便緩緩抽出信箋,於滿案奏摺書簡,紛繁國事之間,靜心埋首,一筆筆寫下自己的牽掛思念。
這是一封厚重超過所有記載著急如星火的國家大事奏摺的,信箋。
相思迢遞,有一種表達簡短而心意綿長,字字凝結著深沉牽記。
秦長歌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緩緩撫過那些因為墨跡飽滿而微微凸出的字體,一筆一畫的撫過去,細緻得彷彿想在這些字體中,撫出某些深藏的畫面來。
好像是很多年前,又好像只是離此刻不遠——那個英風俊朗的少年,也曾於沙場分離時,戰火烽煙間,寫一封封的信給自己,他似乎一直是這樣,不喜歡用長篇大論來表達心意,只是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在乎的那個人:
「長歌,雲州戰緊,你且小心。」
「長歌,天寒將雪,請多保重。」
「長歌,今日拔營,看見春枝抽芽,你若在,一定歡喜……我想念你。」
時光有時彷彿能疊印記憶般,將一些難以忘懷的事體,提醒般的不斷重複,每一次重複,都是一次沉默而有力的鐫刻。
秦長歌微微有些恍惚的微笑著,將這五十一張紙一張張看過,收好,放回信封。
站起身,想為這封信找個安全的地方呆著,以免被某個無孔不入的傢伙窺視,結果找了半天,卻無奈的發現大約只有自己身上最安全。
將信封費勁的塞入袖筒,秦長歌腹中暗罵。
你不能少寫幾張?唔……袖子好重。
她卻不想提醒自己,其實可以扔掉很多張的,反正內容都一樣。
漫步出屋,月光下仰首看雲的男子,亦浸透了月光一般的清越皎然。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秦長歌輕輕過去,一側頭,對他一笑,「夜深風緊,小心著涼。」
這一側頭,再次看見沉溺於自己思緒中的非歡,眼中那熟悉而驚心的神情。
輕輕轉首,目光直接落在秦長歌袖筒,楚非歡的笑意有點古怪,道:「他有信給你?」
秦長歌有些尷尬的唔了一聲,心裡更起了一層疑惑,非歡一向對她秉持著距離,並從不過問她的隱私,最近卻頗奇怪,他好像,不太願意看見和蕭玦有關的東西。
寬慰的一笑,秦長歌道:「也沒說什麼。」
楚非歡再次轉回頭去看月亮,沉默了很久,兩人的呼吸細細,散在北地初秋寒涼的夜風裡,靜謐裡有一絲躁動。
「長歌,你今生最大的想望是什麼?」半晌楚非歡開口,「做回你的皇后?」
「我沒想過,」秦長歌老老實實的答,「我現在想的是,報仇。」
默然良久,楚非歡輕輕道:「長歌。」
「嗯?」
「你願不願意放棄報仇,隱跡山林?」楚非歡轉首,目光亮得驚人,緊緊盯著她,「你的敵人,太黑暗太強大,而你現在,太沉重太累,你真的覺得,有必要以今生本來可以過得很輕鬆的新生,去報這個已經過去的仇嗎?」
月色森涼,低伏的花葉上結的那層霜因此看起來越發寒冷,秦長歌將一枚冰涼的葉子在指尖輕輕的揉了,輕輕道:「非歡,這話不是你會說的。」
楚非歡默然。
「不是我要報仇,而是,他們未必放過我,」秦長歌一笑,「我不可能真的一直做一個小宮女,來混這一輩子,我不可能不認回我的兒子,讓他做個在大街上到處胡亂認娘的孤兒,那些人,一天發現不了我,一年發現不了我,不代表永遠發現不了我,我能做的,只是拖延他們發現我的時間,並在這段時間內做好準備,擴充自己的實力,等待著最後的對決而已。」
盯著楚非歡的眼睛,秦長歌毫不放鬆,「非歡,對方強大,如果我隱跡山林,以我孤身之力,我未必能保護好溶兒和我自己,你是知道這個道理的,為何你如今改了論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