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聲如浪,波波迭起,「殺了!殺了!」
前夜的巨浪狂潮再次重演,等待了一天一夜早已無比焦躁的災民,哪裡經得起這般滅頂性的失望打擊,頓時被撩撥得狂嘶亂喊,人頭攢動,拚命向前擠去,想要將那個「騙子的兄弟」撕成碎片!
無數雙手舉著一切可以使用的致人傷害的器具狂衝而去,無數人頭黑壓壓淹沒那窄巷原本的一塊無人走近的空地,喧囂的人聲和晃動的身影層層遮沒視線,沒人能夠看見裡面發現了什麼。
看不見,不知道,更令人恐懼至幾欲瘋狂!
秦長歌腦中一片空白,什麼也不敢想,刷的一身從馬背上翻出,一個觔斗已經掠上人群之頂,不管不顧從無數人頭上飛踩而過,半空中大喝:「休聽他人胡言挑撥!糧食已到!」
外圍的有些人,半信半疑的停住手,但是內圈的人狂躁情緒已經被撩撥起來,自己的大聲呼喊中也不去聽秦長歌喊什麼,只是紅著眼睛,拚命前撲。
又是一聲霹靂大喝,一道黑影騰空而起,順手一抓,一手抓一個人就往人群最前端擲去!
砰砰幾聲,那兩人撞翻了幾個人,齊齊絆倒在地,滾成一團,立時將路面堵塞,將長龍般的人群截成一小半和一大半,災民的步子頓了頓,還未來得及扶起栽倒的人,便覺得頭頂黑雲一閃,兩條人影呼呼的先後竄了過去。
兩人都是全力施為,身形追光逐日,快如流星,生怕稍稍遲了一步,便恨海永鑄,再難挽回。
秦長歌先起一步,一腳跨入窄巷之內,一眼看見文正廷血流滿面,正領著一隊衙役圍成一圈死死對抗著湧進來的災民,每個人都鼻青臉腫血跡斑斑,身上衣服都被撕得幾不蔽體,卻拚命不肯退後一步,看他們每個人都疲累欲死搖搖欲墜的樣子,天知道剛才那一刻,他們頂過了多少波的猛烈攻擊。
秦長歌風一般的搶過去,黑絲一甩,直接甩飛最前面兩個災民,文正廷抵抗得幾近脫力昏眩,人都被捲走了還慣性的舞動雙手,直著眼睛大喝:「你來啊!來啊!有本事拚命——」
秦長歌一把抓過他啪的一個耳光,文正廷這才被打醒,晃了晃頭,看清了秦長歌,這個迂直的書生大喜欲狂,眼淚都差點出來了,直著嗓子道:「你去看——去看——」
他一口氣接不上來,翻著白眼暈過去了,一日一夜的焦灼守候奔波忙碌,心理的巨大壓力早已不堪承受,今日這番幾近崩潰的一場對抗,更消耗掉了他最後一點精神,在看見秦長歌的那一刻,咬牙堅持的意志,瞬間消亡。
饒是如此,他倒下前,手指猶自不忘直直的指向一方石墩後。
秦長歌一把接住他,將他放在牆角,向石墩走去。
咬著嘴唇,心跳劇烈,秦長歌突然覺得雙腿如此痠軟,而邁出的步伐如此艱難。
轉過石墩,一眼看見地上安靜側首而臥宛如睡去的男子,秦長歌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呼吸。
石墩後,滿是沙礫的地面上,非歡以一種毫無生氣的姿態斜臥著,黑髮披散一地,黑而長的睫毛紋絲不動,臉色蒼白得可以看見淡藍的血管,他額角鮮血淋漓,伏身的地面,也有殷然血跡。
風聲遠去,喧囂遠去,那些獵獵大旗畫角連營濺血殺戮那些翻覆風雲前生後世恩怨仇恨統統遠去,多年前那一朵桃花卻突然鮮豔的逼至眼前,姿態觸目的灼灼晃動,其色殷紅,一如那驚心的鮮血。
秦長歌蹲下身,手指有點顫抖的緩緩湊近非歡鼻端。
手指一觸即收,隨即,她晃了晃。
宛如繃得太緊的弦,在乍然鬆開的那一刻,會不能自主的顫動。
他還活著!
巨大的喜悅如撲面的風奔湧而來,秦長歌彷彿聽見遙遠的青瑪神山上傳來四絃琴的錚錚聲響,一聲聲清泠如玉,那是傳說中一種代表生命與情感的琴,發出的琴音可以令垂危者剎那間生機盎然。
帶著一抹含著淚光的微笑,秦長歌仔細的拭乾楚非歡額角的血漬,看見他身側有一些碎石,大約一開始災民投擲飛石砸中了他,幸虧文正廷機警,不知道從哪找來這處石墩,將他嚴嚴的護在石後,自己和衙役兵丁將他圍成一圈,才在那般悍猛的衝勢下保住了楚非歡的性命。
若非如此,以非歡的重症之軀,他又不願殺傷災民以自保,如何能夠等到秦長歌回來。
蹲下身,秦長歌想將楚非歡負起,不防一雙手伸了過來,將楚非歡接了過去,是蕭玦。
他的侍衛剛才趕了過來,堵在了巷口,明晃晃長劍劍鋒一致對外,誰再上前就是拿血肉往劍上撞,這才逼得災民停住了腳步,所幸今日鬧事人潮本就沒有那夜多,不少災民被秦長歌故意分流到各處官署休息,還有些領到口糧的心存感激不願動手,才使侍衛們能擠進來,才使文正廷領一隊武功不高的兵丁,守住了楚非歡。
此時文正廷已經悠悠轉醒,一眼看見蕭玦,嚇了一跳,揉了揉眼睛,愕然道:「陛……」
「閉嘴!」蕭玦回答得簡潔有力,語氣不豫,秦長歌瞟了他一眼,對文正廷使了個眼色,道:「文刺史,現在不是行禮的時候,是誰在煽動鬧事?」
直起身,文正廷恨恨道:「自你走後,一直有人挑頭鬧事,暗地裡煽風點火,總想著鬧大了置咱們於死地,咱們抵擋了一批又一批,楚公子便是早早的被流石砸傷的,他醒過一次,我說要拚命想辦法送他回刺史府,他卻堅持不肯,說他答應了會等你回來,你若回到這裡不見他,會被驚著……我只好著人搬了石墩擋著他。」
秦長歌聽著,默然不語,身邊蕭玦神色古怪,想說什麼卻沒有開口,秦長歌出神半晌,方道:「鬧事者還在附近,城門已閉,暫時逃不出去,你可還記得那人聲音?」
仔細想了想,文正廷老老實實的答:「難,當時說話的人太多了。」
旁邊有個兵丁喘息著道:「我有隱約看見一個瘦子,顴骨上有顆痦子,一直躲在人後挑撥。」
此時災民們已經漸漸安靜下來,因為收到秦長歌催促旗花火箭暗號的第一批運糧隊已經趕到了,堆滿一袋袋糧食的推車絡繹不絕的湧進城門,比什麼宣言昭告都能證實事實,災民們迅速安靜下來,歡呼雀躍。
文正廷怒道:「這些混賬,長肚子沒長大腦,剛才險些殺了我,還給他們吃什麼!」說得氣勢洶洶,卻立即隨隨便便包紮了一下腦袋,就去安排設粥棚救濟事宜了,秦長歌看著他背影遠去,微微一嘆道:「我總算沒有託付錯人……」言下不勝慶幸感慨。
蕭玦頷首,道:「此人有風骨。」他盯著秦長歌面上神情,再看看楚非歡憔悴氣色,不禁微微露出一絲黯然苦笑,卻仍舊伸手抵住楚非歡後心,低聲道:「昏迷久了不好,我先救醒他,他看見你安然回來,想必會好些罷。」
秦長歌抿抿唇,輕聲答:「謝了。」
「你為他謝我,你……為他謝我,你為他……謝我……」蕭玦行功完畢,收回手,聽了這句先是黯然,說著說著便突然生怒,「秦長歌,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客氣這麼有禮?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客氣有禮只會讓我覺得自己很失敗?你為何不能體諒我的心境?我是你的夫君!是你曾經最親密的人,如今卻要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子這般隔膜相待!我做錯了什麼?要忍受這些離別,落寞,和生疏,甚至也許,要永永久久的忍受下去?!」
秦長歌愕然的看著他,蕭玦對上她清凌凌的眼神,自己也覺得頹然,先一刻的咄咄逼人立時散去,半晌喃喃道:「對不住……我有點心緒不好……長歌,很多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剛剛走近你一點,但是轉眼間你又離遠,這種感覺讓我很不安……長歌,告訴我,是不是我以前讓你傷透了心,所以你不願再和我一起?」
秦長歌沉默的看著他,她的眼神近在咫尺而遠在天涯,交織著霧氣和悵惘,還有些蕭玦看不明白的東西,如同隔著煙霞看紅塵盡頭的蓬萊之境,煙光浩淼裡,屬於凡塵外的一夢沉酣。
半晌,秦長歌慢慢道:「蕭玦,不是這樣的……只是,我有點……怕……」她語聲有些恍惚,煙雨飄搖捉摸不定,蕭玦驚異的看著她,她?秦長歌?說?怕?
怕什麼?
秦長歌緩緩蹲下,不勝疲倦的靠在他肩,低低道:「等等……再等等……蕭玦,我是為大家好……等到報了仇,一切也就不是問題了……」
深吸一口氣,蕭玦伸手攬住她,努力對她一笑,道:「好,我等。」
他豪氣干雲而又微微有點酸楚的笑,低聲而堅定的道:「反正這許多年都等了,反正最壞的感受也嘗過了,還會有什麼比這個更糟?」